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37章 四、黨爭進行時

就在皇帝和宦官激烈過招的同時,牛黨和李黨也從未停止過交鋒。 李黨的領袖人物李德裕在去年被貶出朝廷後,先是出任義成節度使,旋即又調任西川。西川是大唐帝國防禦吐蕃和南詔的軍事重鎮,具有十分重要的戰略地位。在這個位子上,最容易判斷一個官員的政治和軍事才能。 而李德裕正是在這個西川節度使的任上充分展現了他的過人才幹。他的前任郭釗由於年老多病,給他留下的是一個邊備廢弛、軍糧短缺、士卒懈怠的爛攤子。李德裕一到任,馬上修建了一座“籌邊樓”,作為整頓邊防的軍事指揮中心。隨後命人詳細畫出了一張南至南詔、西至吐蕃的西川戰區地圖。此後,李德裕每天都召見那些長期戍邊、熟悉邊防的老兵,詳細向他們詢問山川形勢、城鎮位置以及每條道路的遠近寬狹等交通情形。不出一個月,李德裕已經對整個西川的戰略形勢瞭如指掌。

與此同時,李德裕還積極整修邊塞、儲存糧食、訓練士卒、調整軍隊部署,迅速扭轉了原先的不利局面,使整個西川戰區的邊防形勢煥然一新。 所有這一切,都被遠在朝廷的牛黨看在眼裡。 原以為把李德裕排擠出長安就意味著終結了他的政治前途,沒想到他在廣闊天地裡反而大有作為,這實在是出乎牛黨的預料。 牛僧孺和李宗閔冷冷地註視著西川,一直想找一個機會挫挫李德裕的風頭和銳氣。 太和五年九月,機會終於出現了。 起因是吐蕃的維州(今四川理縣)副使悉怛謀率部向李德裕投降。李德裕認為這是削弱吐蕃的良機,立刻派部將虞藏儉率軍進入維州接防,同時飛書朝廷,奏稱:“臣準備派遣三千羌軍進攻吐蕃,燒毀十三橋(唐與吐蕃的邊界橋),直搗吐蕃腹地,一洗我大唐長久以來所蒙受的恥辱!”奏疏交到尚書省,天子召集百官商議。多數朝臣一致認為應該批准李德裕的作戰計劃。

關鍵時刻,牛僧孺發言了。 他說:“吐蕃的土地,四面各有萬里,失去一個維州,並不能削弱他們的勢力。況且近來我大唐與吐蕃兩國修好,相約撤除邊防警戒。大唐與西戎交往,信守盟約最為重要。如果他們以我國失信為由出兵,用不了三天,前鋒騎兵就會直抵咸陽橋。到那個時候,西南數千里外就算得到一百個維州,又有什麼意義?如果無端拋棄誠信,對國家只有害處,沒有裨益。這種事情是連一個匹夫都不願幹的,更何況一個帝王!” 這番話說得高瞻遠矚、大義凜然。文宗皇帝聽得頻頻點頭,覺得皇皇大唐實在不應該見小利而忘大義,遂下令李德裕逮捕悉怛謀及其部眾,把人和城池全部歸還吐蕃。交接的當天,吐蕃人就在邊境線上把悉怛謀等人全部砍殺,場面極其殘酷。

目睹那一道道飛濺的鮮血和一顆顆滾動的人頭,李德裕滿腔憤怒,對牛僧孺的怨恨越發深入骨髓。 太和六年十一月,在悉怛謀事件過去了一年多之後,由於原西川監軍宦官王踐言回朝就任樞密使,文宗皇帝才聽到了來自牛黨之外的有關這個事件的不同聲音。王踐言不止一次對天子說:“當初把悉怛謀逮捕送還吐蕃,讓吐蕃方面稱心快意,徹底杜絕了日後吐蕃人歸降大唐的機會和可能性,實在是個下下之策。” 文宗李昂直到此刻才意識到,牛僧孺當時那個冠冕堂皇的建議背後,事實上仍然是黨派鬥爭和個人恩怨的動機在作祟。看見皇帝對此事件的態度已經發生重大轉變,由此對牛僧孺也產生了強烈不滿,李黨成員趁機紛紛發起反擊,稱牛僧孺此舉純粹是公報私仇,目的是妨礙李德裕為國立功。

從此天子開始疏遠牛僧孺。 牛僧孺內心極度不安,預感到自己不可能再久居相位了。數日後,天子李昂在延英殿上召集宰相廷議,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天下什麼時候能夠太平?諸賢卿又是否著意於此呢?” 天子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宰相們的一種勉勵和期許,還不如說是一種暗含責備的詰問。尤其在牛僧孺聽來就更是如此,他感到這很可能是天子在暗示他,目的是希望他引咎辭職。早有心理準備的牛僧孺並不迴避,坦言道:“天下太平並沒有跡象。如今四方夷狄沒有侵擾,百姓沒有離散,雖然不是太平盛世,也可以稱為'小康'。陛下如果更要追求天下太平,恐怕不是臣等的能力所能辦到的。” 牛僧孺之所以敢斗膽說這番話,前提當然是他不想當這個宰相了。退朝後,牛僧孺用一種既無奈又傷感的語調對同僚說:“皇上對我們的期望越高,失望就會越深,我們怎能久居此位呢?”

隨後的日子裡,牛僧孺不斷上表請辭。十二月初七,牛僧孺掛著“同平章事”的虛銜,被外放為淮南節度使。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在人們的意料之中了。短短幾天后,李德裕入朝就任兵部尚書。數年前失之交臂的宰相之位,終於再度向他招手了。 同盟者黯然離去,老對手捲土重來,這不禁讓李宗閔感到憂心忡忡。他知道李德裕隨時可能入相,於是千方百計地進行阻撓。然而,李德裕這幾年在西川取得的政績是有目共睹的,此刻天子對他的信任和期待也是前所未有的。儘管李宗閔挖空心思地在背後搞了一系列小動作,結果也只是一場徒勞。 太和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李德裕正式入相。天子李昂在接見他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談起了令人頭疼的黨爭問題。李德裕毫不諱言地說:“當今朝廷的士大夫,起碼有三分之一以上是朋黨!”

當然,李德裕自認為他和他的同志們絕對是在這三分之一以外的。 於是,李德裕回朝後立即著手的事情,便是率領他那“非朋黨”的同志們,對那“三分之一”的朋黨展開了新一輪的政治清洗。與此同時,一些早先被排擠出朝的“非朋黨”的同志們,又在李德裕的援引下紛紛回到中央。而這些事情最後朝向的那個毋庸置疑的邏輯終點,便是李宗閔的罷相。 這一年六月十三日,李宗閔同樣掛著“同平章事”的虛銜,被外放為山南西道節度使,與牛僧孺罷相時隔僅僅半年。 至於說李德裕這麼幹算不算是黨爭,似乎不是一個很難判斷的問題。 我們相信,已經當了六年天子的文宗李昂,斷不至於看不懂這些事情的真相。 然而,看得懂又怎麼樣呢? 當一個帝國的所有高層官員都已經深陷黨爭的泥潭而無力自拔的時候,當國家利益、朝廷利益和百姓利益都已經習慣成自然地在黨派利益和個人利益面前讓路的時候,這個孤掌難鳴的年輕天子,又如何能夠力挽狂瀾呢?除非他不分牛黨李黨,在一夜之間把帝國的所有高層官員清理一空,否則他也只能在兩黨惡鬥的夾縫中盡力尋求一種無奈的平衡,在防止一黨獨大的道路上走一步看一步地艱難前行……

除此之外,天子李昂還能做什麼呢? 就在牛李黨爭如火如荼地進行時,沒人料到兩個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小角色會在太和八年陡然間強勢崛起,並在帝國政壇上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颶風,而且最終導致了震驚朝野的“甘露之變”。 其中一個就是王守澄的心腹、宋申錫案的策劃者鄭注。 另一個叫李仲言(後改名李訓),原朝中小吏,在敬宗寶歷年間因陷害他人而被流放象州(今廣西象州縣)。 太和七年歲末的一天,李唐皇族的遺傳病又在文宗李昂的身上暴發——天子忽然中風,一下子喪失了語言功能。 王守澄隨即推薦醫術精湛的鄭注為天子治療。 李昂的這場病就這麼成了鄭注平步青雲的起點。鄭注緊緊抓住這個天賜良機,精心配置了藥方。天子服用後,病情大有好轉,從此開始寵信鄭注。

而李訓的發跡,也同樣得益於王守澄的舉薦。李訓流放象州數年後,幸遇一次大赦回到了東都洛陽閒居。一個偶然的機會,東都留守、前宰相李逢吉向李訓透露了回朝復相的想法,李訓因與鄭注是舊交,就自告奮勇願替李逢吉奔走,通過鄭注結交王守澄。李逢吉大喜過望,當即拿出重金,請他入朝打點。 此刻的李逢吉絕對想不到,這筆錢並沒有打通他朝思暮想的複相之路,而是替李訓鋪就了一條入相的金光大道。 李訓回到長安後,老友鄭注立刻把他引薦給了王守澄。而李逢吉交給李訓的那筆重金果然發揮了重大作用,王守澄笑納了這筆巨款後,馬上把李訓引薦給了當今天子。由於李訓此人深研、工於術數,能言善辯、富有文采,而且長得一表人才、風流倜儻,所以文宗李昂一見傾心,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遂將其引為奇士,寵幸日隆。

李訓用李逢吉的錢完成了這鯉魚跳龍門的神奇一躍,卻把李逢吉的重托拋到了九霄雲外。 太和八年八月,天子準備任命李訓為諫官,讓他進入翰林院,作為近臣隨侍左右。宰相李德裕斷然表示反對:“李訓過去的所作所為,想必皇上也都清楚,這種人豈能用為近侍?”李昂不以為然地說:“難道不能容許他改過嗎?”李德裕毫不退讓:“臣聽說,只有顏回這樣的聖賢才能不二過,至於像李訓這種人,惡念早已在內心紮根,如何改過?”李昂說:“他是李逢吉推薦的,朕已經答應了,不想食言。”李德裕說:“李逢吉身為前任宰相,竟然推薦這種小人來誤國,他也有罪!” 天子無奈道:“那麼,另外給他一個官總可以吧?” 李德裕斬釘截鐵地說:“不可以。”

天子狠狠地瞪了李德裕一眼,把臉轉向了新任宰相王涯。 李德裕剛剛舉手要製止他,王涯已經脫口而出:“可以。”天子回過頭來,恰好看見李德裕制止王涯的那個小動作,臉上頓時陰霾密布。 就在片刻之前,王涯還在義憤填膺地和李德裕一起草擬勸諫天子的奏疏,此刻一見皇帝心意已決,而且考慮到李訓背後還站著大宦官王守澄,遂中途變卦。 有了宰相王涯的支持,天子李昂就有底氣了,隨後便讓李訓當上了太學的四門助教。雖然有所讓步,可明眼人都知道,這僅僅是一個表面的讓步,用不了多久,李訓必定會青雲直上。道理很簡單,李訓背後的靠山不僅僅是當今天子,更重要的是王守澄和他的宦官集團。在如今的大唐帝國,這樣的人不發跡,什麼人才能發跡? 而如果有人膽敢阻擋這種人發跡,他就是自不量力、自討苦吃。 此時此刻,在王守澄、李訓和鄭注的眼中,宰相李德裕就是這樣的人。他們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二李相較,李宗閔才是他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盟友,而李德裕這種孤傲清高、不識時務的人最好趁早從他們眼前消失。 很不幸,經過這次面折廷爭,李德裕在天子李昂心目中的形像也已經大打折扣。 這一切最終決定了李德裕及其黨人的再次出局,同時也決定了李宗閔及其黨人的東山再起。 這一年十月十三日,在王守澄等人的干預下,李宗閔回朝,復任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四天后,李德裕被罷相,外放為山南西道節度使。 同日,李訓被任命為翰林侍講學士。 二十日,李德裕入宮向天子“陳情”,請求留在京師。史書沒有記載此次“陳情”的詳細經過和具體內容,但是我們可以想見,李德裕一定是表達了悔意,並且向天子低頭認錯了。因為天子當時便答應了他,讓他繼續留在朝中擔任兵部尚書。 如果不是李德裕做出了極大妥協,那是不可能讓天子收回成命的。 可是,天子雖然收回了成命,剛剛複相的李宗閔卻堅決不同意。他的理由是:朝廷政令非同兒戲,豈可輕易更改、出爾反爾?天子無奈,只好於十一月二十九日把李德裕外放為鎮海節度使。 李德裕一走,朝中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乾坤倒轉和政治洗牌。 面對如此轟轟烈烈的黨爭,天子李昂束手無策,只能一次又一次仰天浩歎—— “去河北之賊易,去朝中朋黨難!” 太和八年。 黨爭進行時。 帝國政壇亂哄哄你方唱罷我方登場。 風水輪流轉,明年到我家。 到底誰能笑到最後? 如果我們只把目光停留在太和八年,決不會有答案。 可是,如果我們把目光拉長三十年、五十年,直至拉到七十年後的公元907年,當最後一任大唐天子、年僅十六歲的唐哀帝李柷把支離破碎的李唐江山拱手交給那個名叫朱全忠的人時,我們方能從歷史佬兒為我們準確記錄下的這個長鏡頭中,看見一個觸目驚心的歷史事實,那就是—— 黨爭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政治災難,一場自掘墳墓的王朝悲劇。 在這樣的災難和悲劇中—— 絕對沒有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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