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36章 三、細節決定成敗

文宗李昂有時候經常覺得,自己這個天子當得實在是有些窩囊。 因為在帝國的種種亂相面前,他始終充滿了無力之感。 面對割地自專的跋扈藩鎮,他無力;面對無休無止的文臣黨爭,他無力;面對反奴為主、不可一世的宦官集團,他更無力。 在李昂看來,“藩亂”和“黨爭”固然可惡,可它們畢竟還不能直接顛覆他的帝位、威脅他的生命,因此充其量只能算是肘腋之患。 讓他感到最為可怕也最為可恨的,其實是“閹禍”。因為當年謀殺憲宗和敬宗的兇手或黨徒,至今仍然在他的身邊晃蕩和逍遙。而他們的首領、大宦官王守澄現在也儼然成了大唐帝國最有權勢的人。為了報答他當初的擁立之功,李昂被迫讓他在樞密使的職位上又兼任神策中尉,不久又拜其為驃騎大將軍。王守澄從此一手把持宮禁大權、肆意決斷朝政、公然收受賄賂,朝野上下紛紛趨附,無不惟其馬首是瞻。

對李昂來說,這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就像當年不費吹灰之力就殺了憲宗和敬宗一樣,以王守澄為首的閹宦集團也隨時隨刻可以取他李昂的性命,另立天子。 只要他們覺得有此必要,就會毫不猶豫地這麼做。 面對這個一手遮天、獨斷專行的宦官頭子,面對這個肆無忌憚、為所欲為的閹宦集團,大權旁落的天子李昂一直在憤怒和無奈的雙重撕咬中度日如年。 李昂不知道,他這麼做究竟是叫忍辱負重,還是叫逆來順受? 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必須做點什麼。 是的,必須做點什麼。否則自己遲早有一天會步憲、敬二宗之後塵,成為這幫閹宦的刀下之鬼。 而想要做事就要有人。 何況是對付宦官這種具有高度危險係數的事情,更需要有膽識、有能力、並且具有高度忠誠的人來承擔,否則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

可李昂現在最大的痛苦是——他無人可用。 禁軍很早就不能指望了,他們全都是宦官的人。而宰相們呢?他們除了熱衷於黨爭和傾軋、除了爭先恐後地去抱宦官的大腿之外,還能做什麼呢? 李昂焦急的目光一直在滿朝文武中來回逡巡,最終鎖定在一個叫宋申錫的翰林學士身上。 經過一段時間的仔細觀察,天子終於鼓足勇氣向宋申錫發出了試探。 這種試探是相當含混的。其情形類似於一個內心熾熱而外表矜持的窈窕淑女向她的如意郎君拋出的那種欲說還休的媚眼。 雖然天子的這個“媚眼”拋得有些曖昧,可聰明的宋申錫還是在第一時間就讀懂了。他當即表態:應該想辦法逐步削弱王守澄的權力,並最終做掉他。 天子李昂龍顏大悅。他看著宋申錫那張敦厚忠直的臉龐,覺得自己總算找到了那個夢裡尋他千百度的人,那個值得信賴值得委以重任的人。李昂隨即擢升宋申錫為尚書右丞。

太和四年七月十一日,宋申錫入相,與李宗閔、牛僧孺、路隋等三位宰相共執朝柄。 可此時此刻的宰相們,包括大宦官王守澄在內,都沒有猜到這個政壇新貴突然躋身權力中樞的真正原因,當然也就不可能料到他身上所肩負的那項特殊使命。 文宗李昂與宦官集團的第一次較量,就這樣悄悄地拉開了序幕。 經過半年多的精心策劃,到了太和五年春,李昂與宋申錫製定了一個翦除宦官集團的絕密計劃。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接下來,就是為這個計劃物色一個具體的執行人。 宋申錫選擇了時任吏部侍郎的王璠,準備推薦他擔任京兆尹,也就是把京畿的軍政大權交給他,讓他去對付手握禁軍的宦官集團。 在宋宅的一間密室裡,宋申錫用一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口吻對王璠面授機宜。

由於光線昏暗,宋申錫只看見王璠在領受這番天子密旨的時候一個勁地點頭,可他沒有看見,自始至終王璠的眼神一直在黑暗中游離和閃爍。 當王璠離開密室進入到陽光下的時候,他的眼神已經不再游離,他的目光也已不再閃爍。 因為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識時務者為俊傑。王璠就決定當一個這樣的俊傑。 當前的時務是什麼? 是宦官專權、天子無能!所以,該把身家性命壓在哪一邊,對王璠來講並不是一道很難的選擇題。 在宋王密室會談的當天,王守澄就獲悉了這個絕密計劃的全部內容。 他發出一聲冷笑,隨即召見他最倚重的智囊鄭注。 鄭注略一沉吟,一個天衣無縫的反擊計劃就出籠了。他說:“王公,依您看,古往今來之人君,最忌諱的事情是什麼?”

王守澄脫口而出:“謀反。” 鄭註一笑:“那麼再依您看,如今的宗室親王中,誰的人望最高、最有賢能之名、最得時人讚譽?” 王守澄再次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個名字:“漳王李湊。” 這是文宗李昂的異母弟。王守澄很清楚,如果有人指控宋申錫陰謀擁立漳王,再有人出面舉證,那麼宋申錫立刻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現在的問題是:由誰來指控?誰來舉證? 當然,這些活就是鄭注要幹的,也是他的拿手好戲。 王守澄知道,鄭注不會讓他失望。 鄭注隨後找到了兩個人。一個叫豆盧著,時任神策軍都虞侯,他的職責本來就是秘密糾察文武百官的過失,由他來提出指控,連天子也不會懷疑。另一個叫晏敬則,是專門負責為十六宅(宗室親王的府邸群)採辦物品的宦官,由他以自首的方式出面舉證,證明宋申錫的親信幕僚王師文曾經奉宋申錫之命與他暗中結交,目的就是通過他向漳王李湊傳達擁立之意。

王守澄和鄭注就這麼給宋申錫撒下了一個天羅地網。 宋申錫在劫難逃。 可他仍然信心十足地以為:翦除宦官的絕密計劃正在神不知鬼不覺地進行當中。 太和五年二月二十九日,神策軍都虞侯豆盧著突然狀告宋申錫陰謀擁立漳王李湊為天子。 當天王守澄就向文宗李昂做了禀報。 聽到消息的那一刻,天子驚呆了。 他意識到——自己半年多來苦心孤詣制定的除閹計劃,已經在這一刻宣告流產了。 因為,無論宋申錫謀反是真是假,這個人都已經不能再留。原因很簡單:如果宋申錫真的想謀反,他固然該死;如果宋申錫是被誣陷的,那也足以證明計劃已經洩露,所以王守澄才會迫不及待地對他下手。倘若真的是後者,那宋申錫就更不能留了。 因為此刻的王守澄正等著看他李昂的反應。

天子李昂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沒得選擇了。就算明知道宋申錫是被陷害的,他也必須壯士斷腕、丟卒保車,否則很可能陪著宋申錫一塊完蛋。換句話說,他必須毫不猶豫地犧牲宋申錫,以此向王守澄謝罪,求得宦官集團的寬宥和諒解。 天子當到這個份兒上,李昂覺得自己真的是窩囊透了。可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更好的選擇。所以當王守澄提出要親自帶領二百飛騎去把宋申錫滿門抄斬的時候,天子李昂只能強抑著內心的痛苦和無奈,點頭表示同意。 關鍵時刻,時任飛龍使的宦官馬存亮極力表示反對,他說:“未經查實而誅殺宰相滿門,必將引起京師大亂!應該召集眾宰相就此事舉行廷議。” 馬存亮也是一個元老級宦官,資歷並不比王守澄淺,而且曾經救過敬宗皇帝一命,所以王守澄儘管極為不悅,也不便發作,只好悻悻作罷。

李昂聞言慶幸不已:自己身邊總算還有一個保持中立、沒有被王守澄收買的宦官。他隨即傳詔,命宰相們到延英殿廷議。 而直到此刻,宋申錫依然蒙在鼓裡。當他跟其他三位宰相一起進入宮門時,忽然被傳詔宦官攔住了去路:“聖上所召的人中,並無宋公的名字。” 宋申錫懵了。 但是憑著最起碼的政治嗅覺,宋申錫很快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知道——王璠把自己賣了,而且順帶著把天子也給賣了。 所託非人,所託非人啊!除了怪自己瞎了眼,宋申錫還能怎麼辦? 僅僅由於一個具體環節的疏忽,就導致了整個計劃的流產。不但辜負了天子的重托,而且還禍及天子。這一刻的宋申錫真有一種五內俱焚之感。 什麼叫細節決定成敗? 這就叫細節決定成敗!

宋申錫滿懷慚悚、憂憤難當。最後,他把朝笏高高舉過頭頂,往延英殿拜了三拜,黯然轉身離去。 延英殿上,臉色蒼白的天子命人把王守澄指控宋申錫謀反的奏疏拿給宰相們看。三位宰相大驚失色、相顧駭然,許久說不出一句話。 人是皇上您欽點的,現在居然犯了這種族誅重罪,我們還能說什麼?更何況,他得罪的不是別人,是大宦官王守澄啊!這裡面的水太深了,叫我們怎麼蹚啊!所以,皇上您還是自個拿主意吧,對這件事我們只能採取一個態度,那就是——沉默是金。 李昂早就料到了。 這幾個成天忙於黨爭,一心想著巴結宦官的宰相不可能替宋申錫說話。 這場沉默的廷議實際上跟沒開一樣。無奈的天子隨後授命王守澄,逮捕十六宅宮市品官晏敬則和宋申錫的幕僚王師文。王師文事先得到消息,連夜逃亡。晏敬則被捕後,被押進宮中由宦官審理。

三月初二,宋申錫被罷相,貶為右庶子。雖然滿朝文武對此案真相心知肚明,可上自宰相、下至群臣,無人敢替其喊冤,只有京兆尹崔琯和大理卿王正雅接連上疏,請求將此案移交外廷審理。 然而,晏敬則早就被鄭注擺平了。即使是由朝廷的司法部門審理,他的供詞也還是和在宮中的時候一模一樣,一口咬定宋申錫和王師文暗中與他交結,陰謀擁立漳王李湊為天子。 當事人既然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有心替宋申錫申冤的大臣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三月初四,此案定讞,宋申錫等人的謀反罪名成立。 朝野上下都知道,等待宋申錫的結果只有一個——殺頭族誅。 同日,天子召集太師、太保,以及台、省、府、寺等所有高級官員再次舉行廷議,討論對宋申錫的處置辦法。 天子內心仍然存有一線希望。 他希望大臣們能在這最後的時刻替宋申錫說一句公道話,保住他的一條命。 以左常侍崔玄亮為首的一批諫官終於發出了天子希望聽到的聲音,他們一致要求重新審理此案。李昂感到了一絲欣慰。可在場面上,他還是不得不做一些姿態給宦官們看。他對諫官們表示:“宰相們對此案已經沒有異議,你們還是退下去吧,不必再堅持。”可諫官們卻不肯退下,崔玄亮流淚叩首說:“殺一個匹夫尚且要慎重,何況是宰相?” 天子李昂用一種近乎感激的眼神看了崔玄亮一眼,然後說:“既然諸位愛卿如此堅持,朕願意和宰相們再商議一下。” 李昂再次召集宰相廷議的時候,牛僧孺已經看出了皇帝的心思,於是順水推舟說:“人臣的祿位,最高不過是宰相,而宋申錫本來已經是宰相,假如他真有謀反的企圖,到頭來仍舊不過是宰相而已,他還能得到什麼?所以依臣之見,宋申錫當不致如此。” 鄭注風聞朝臣們開始同情宋申錫了,擔心萬一重審,晏敬則頂不住翻供的話,真相就會洩露,到時候連他都得搭進去了。思慮及此,鄭注只好退了一步,勸王守澄放宋申錫一條生路,以免鬧得魚死網破,對大家都沒有好處。王守澄採納了鄭注的建議。 三月初五,天子下詔,貶漳王李湊為巢縣公,貶宋申錫為開州司馬。晏敬則等案犯被處死或流放,同時還株連了一百餘人。 同日,還有一個人向天子遞交了辭呈。 他便是宮中唯一沒有依附王守澄的宦官馬存亮。 不知是受到王守澄的壓力,還是預感到即將來臨的威脅,總之,馬存亮知道自己在宋申錫一案中把王守澄徹底得罪了,如果硬著頭皮繼續留在宮中當差,絕對沒有好日子過。所以,三十六計走為上。早日逃離這塊是非之地,是他現在最好的選擇。 對於馬存亮的心境,天子李昂比誰都清楚。雖然他很不情願讓身邊唯一一個具有正義感的宦官就這麼離開自己,可他最終還是不得不批准了馬存亮的致仕請求。 因為李昂知道,要是執意把馬存亮留下來,他的下場絕不會比宋申錫更為幸運。 馬存亮走了之後,天子很快又得到一個消息,說宋申錫因抑鬱憂憤病死在了貶所。 走的走了,死的死了。 你們都逃離了,解脫了。 唯有朕一個人,不知要往哪裡逃! 太和五年的暮春,連綿不斷的雨水一直頑強地飄蕩在長安城的上空。 唐文宗李昂獨自坐在大明宮中,看見孤獨像一張無邊的巨網把他層層籠罩。 讓他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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