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29章 一、帝國的上空正烏云四合

太子李恆最近很鬱悶。 因為父皇李純好好的一個人卻天天吃藥,終於把自己吃成了一個病人。 李恆擔心的倒不是父皇成了病人,而是父皇一旦成了古人,這皇帝的位子要由誰來坐? 按道理這位子是非李恆莫屬的。 可問題就在這裡。 那個手握禁軍的閹宦吐突承璀不想“按道理”,他想按自己的心意——把澧王李惲搞上去,把太子李恆搞下來。幾年前這老閹宦就已經挖空心思地搞過一場廢立太子的風波了,所幸沒有得逞。最近父皇一倒,他便活動得異常頻繁。李恆為此惶惶不安,只好暗中派人去跟他的舅父、司農卿郭釗問計。 郭釗捋了半天鬍子,然後意味深長地咳了一聲。 太子的使者趕緊拉長了耳朵。 殿下只要孝順恭謹以待天命,其他事無須憂慮。太子老舅用一種智者的口吻說。

就這麼告訴殿下? 就這麼告訴殿下。 其他沒什麼了? 其他沒什麼了。 這不廢話嗎?使者在那愣了半天,硬忍著才沒讓這句話溜出口。 使者回禀太子的時候,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和自己預料的一模一樣,隨後就听見一聲怒吼——這不廢話嗎? 天子簡直就是瘋子。 這是最近這段時間天子身邊大多數宦官的一致看法。天子李純自從正月初患病之後,脾氣就變得比以往更為暴躁,左右的內侍宦官動輒獲罪,甚至好些人無緣無故掉了腦袋。宦官們人人自危,不知道噩運何時會降臨到自己頭上。 元和十五年正月二十七日這一天,五六個主事宦官開了個秘密的碰頭會。他們是神策右軍中尉梁守謙,內常侍陳弘志、王守澄、馬進潭、劉承偕、韋元素。此次討論的議題只有一個——這種噩夢般的日子哪一天才是個頭?

天子已經處於半瘋癲狀態,如果坐待他自然死亡,無疑還有很多人會死。 包括在座的這些人,都隨時可能成為下一個犧牲品。 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 所以,要結束這場噩夢的最快方式只有一個,那就是——殺! 他們別無選擇。 殺完後第一時間擁立太子李恆即位,這樣既杜絕了後患,又能搶一個定策的首功。 此事有百利而無一弊。 結論既然有了,他們決定當天就採取行動。 陳弘志被選為具體的執行人。 無家無後的人就是有這個好處:一旦打定主意,絕不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因為他們實在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失去。 這天夜裡,他們一起守在中和殿外面,看著陳弘志走進去,片刻之後又看著他走出來。 陳弘志一邊朝他們走來一邊劇烈地顫抖,抖到他們面前時終於抖落了兩個字——成了。

是日深夜,宮中的內侍宦官正式發布了天子駕崩的消息。 同時他們還附帶說明了天子的死因——藥物中毒。 發布消息的同時,早有準備的梁守謙就帶著一幫全副武裝的神策右軍士兵衝進了左軍中尉吐突承璀的府第,不由分說地將其砍殺;緊接著又衝進澧王府,殺死了李惲。 閏正月初三,二十六歲的太子李恆在宦官的簇擁下登上了皇帝寶座,是為唐穆宗。 李恆覺得這一切就像是在做夢。 一夜之間,父皇死了、吐突承璀死了、澧王李惲死了,一切阻礙他登上龍椅的因素全部自動消失了!天下還有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嗎? 此時此刻,新天子李恆覺得自己的老舅真是一位料事如神的智者。 殿下只要孝順恭謹以待天命,其他事無須憂慮。 果不其然啊!

閏正月初四,李恆把宰相皇甫鎛貶為崖州(今海南瓊山市)司馬;初八,任命御史中丞蕭俛和翰林學士段文昌為宰相;初九,將柳泌亂棍打死,其他所有方士全部流放嶺南。 憲宗李純和他的元和時代就這麼成為歷史了。 朝野上下當然都會為他的英年早逝而惋惜,可他們最多也就是把憲宗之死歸咎於迷信方士和誤食丹藥而已,沒有人會想到皇帝的真正死因。 至於新天子李恆本人,則更不願去想這些讓人煩心的事。閏正月底剛剛脫掉喪服,二月初他就急不可耐地投入到倡優、雜戲、宴遊、打獵等一系列娛樂活動當中。諫官們屢屢上疏勸他節制,可新天子充耳不聞。 除了縱情於聲色犬馬之外,新天子還有一個習慣讓諫官們看了扎眼。 那就是他的出手太闊綽了。尤其是對那些倡優戲子,只要他樂意,隨時隨地都會賞賜一大堆金帛。諫議大夫鄭覃等五人實在看不下去,就一起入閣(偏殿)勸諫,說:“金銀綢緞都是百姓的血汗,除非為國家立功,否則不應濫賞。宮庫目前雖有存餘,但請陛下愛惜,萬一將來戰事又起,方能不再向百姓徵收重稅。”

天子李恆看了他們很久,忽然吃驚地問宰相說:“這幾個人是誰啊?” 宰相連忙回答:“是諫官。” 這君不識臣的一幕發生在李恆即位已經九個多月的時候。由於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關注娛樂事業,所以來不及認識自己的臣子。 為了表示對諫官們直言進諫的感謝,天子隨後便派人去慰問他們,說:“朕會照你們的話去做。”宰相們聽到都很高興,覺得當今天子在這一點上和憲宗早年還是很相似的,那就是:虛心納諫,從善如流。 這是社稷之福、人臣之幸啊!所以他們紛紛向皇帝道賀。 可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錯了。 因為天子李恆對待諫言的態度是:虛心接受,堅決不改。 所有的娛樂活動照常進行,濫賞的毛病也一點沒變。 元和十五年十月,成德節度使王承宗卒,諸將秘不發喪,擁立其弟王承元以都知兵馬使身份接管軍政大權。

在憲宗手裡老實了一陣子的藩鎮似乎又開始蠢蠢欲動了。 可年輕的穆宗皇帝既沒有憲宗當年的雄心壯志,也沒有半點憂患意識,更不具備憲宗的強硬手段,所以,此時的穆宗朝廷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對潛在的危險進行防範。 十月十六日,穆宗李恆在宰相們的策劃下同時頒布了多道任命狀,對各大藩鎮實施了大規模的人事調整:調魏博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任成德王承元為義成節度使;調義成劉悟為昭義節度使;調武寧李愬為魏博節度使;任左金吾將軍田布(田弘正的兒子)為河陽節度使。 穆宗朝廷之所以做出這項決策,其意圖非常明顯,那就是斬斷鎮將與鎮兵之間的利益聯結和感情紐帶,從而削弱各節度使對原轄區的絕對控制權,消除擁兵自重、違抗朝命、一切自專等各種隱患。

這一舉措屬於常規的政治手段。 應該說,穆宗的宰相們制定這個應對的策略是動過腦筋的,也是無可厚非的。在一般情況下,這種手段的確是加強中央集權、防止地方坐大的有效方法。 然而,問題在於——自從安史之亂以來帝國的藩鎮事務就早已不是“一般性”問題了,否則當年的德宗和憲宗也不至於被這個問題搞得心力交瘁、寢食難安。所以,試圖通過常規的政治手段解決“非常規”的政治問題,其結果很可能是舊的問題沒有解決,新的矛盾又被激發出來;其代價很可能比保持現狀、無所作為更加慘重。 簡言之,穆宗朝廷解決問題的思路或許是無可厚非的,可他們採取的辦法卻顯然不合時宜、甚至大錯特錯。 可熱衷於娛樂事業的穆宗李恆不可能看到這一點。

他當然也不可能看到——“元和中興”的陽光已經消隱,帝國的上空正烏云四合。 新年很快又來了。 正月初四,穆宗宣布大赦天下,改元“長慶”,同時命令河北諸道重新修訂中央“兩稅”的繳納辦法。 這一年春天,河北諸藩表面上都還平靜,可來自幽州的一個消息卻大大出乎人們的意料。 盧龍節度使劉總要出家當和尚了。 就這麼一個弒父殺兄、篡位奪權的魔頭居然也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這可能嗎? 朝野上下都感到不可思議。 可據說消息很可靠。 因為是劉總本人親自上表的。 據說劉總自從殺死父兄之後,心中老是疑神疑鬼,不止一次看見父兄血肉模糊的鬼魂來找他索命,把他嚇得魂飛魄散,所以就在府中養了幾百個和尚,日夜不停地做法事。劉總每天從軍府回來後,就擠在和尚堆裡跟他們一塊誦經念佛,這樣他才覺得安心。要是晚上一個人獨處,就會心驚肉跳不敢睡覺。天天如此,到後來就患上了嚴重的恐懼症、失眠症和神經衰弱症。最後劉總終於想通了:要保命,就得出家;否則就算不被父兄的鬼魂殺死,遲早也會被嚇死。

穆宗朝廷對此事抱著相當謹慎的態度。 他們倒不是不想趁此機會把盧龍徹底收歸中央,而是因為此事太過出人意表,不知道劉總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所以穆宗並未馬上同意劉總的請求,而是在三月中旬小心翼翼地下了一道詔書,任命劉總為侍中,兼天平(治所在鄆州,今山東東平縣)節度使,同時將宣武節度使張弘靖調任盧龍節度使。 可劉總這回是鐵了心了,一再向穆宗上疏,言辭真誠、態度懇切,非當和尚不可,而且自願舍宅為寺。穆宗這才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下詔賜劉總法名大覺,賜寺名報恩,並派遣宦官贈他一套紫色的僧衣。不過與此同時,天子李恆還給他送上了天平鎮的旌節斧鉞,意思是任他選擇,假如反悔的話隨時可以去天平鎮走馬上任。

皇帝的使者和詔書還沒到,去意甚堅的劉總就已經剃了光頭。幽州的將士們強行挽留,不讓他走。劉總一怒之下又殺了十幾個人,隨後把節度使的印信符節留給了新任的留後,連夜逃出了幽州。直到次日天明,將士們才發現劉總已不知去向。 三月二十七日,有人奏報在定州境內發現了一具和尚的屍體。 那就是劉總。 至於說他是被父兄的鬼魂索命還是被人謀殺,或者是自盡而亡,那就沒人知道了。 劉總人生的最後一步路雖然走得有點任性和荒唐,可他在臨走之前卻給穆宗朝廷留下了一份難能可貴的厚禮。 他主動上奏朝廷,要求把盧龍一劈為三,並推薦了三個出鎮的人選:張弘靖,時任宣武節度使,曾任憲宗朝的宰相,出鎮河東時政風寬和、頗得民心;薛平,時任平盧節度使,對朝廷忠心耿耿,且熟悉河朔民情;盧士玫,時任權知京兆尹,雖說此人是劉總妻子的族戚,但其一直在朝中任職,也算是朝廷信得過的人。 總之,劉總的上述安排基本上是站在朝廷的立場考慮問題的,完全符合李唐中央的利益。除此之外,劉總把手下那些立有戰功、驍勇難制的部將悉數挑選出來,全部送到了長安,表面上對他們說是賜給他們朝廷祿位,事實上是把他們置於朝廷的掌控之中。很顯然,此舉也純粹是替朝廷考慮。同時,劉總還給朝廷獻上了一萬五千匹膘肥體壯的北地良馬。 劉總在人生的最後一刻所做的種種安排,應該說是給穆宗朝廷提供了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使其能夠把盧龍徹底改造為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轄區。只要穆宗和他的謀臣們善於把握這個機會,那麼李唐中央對河北藩鎮的約束力和影響力必將大大增強,甚至完全有可能在“元和中興”的基礎上擴大戰果,為徹底根除藩鎮之亂鋪平道路。 然而,對於以穆宗李恆為首的這一屆李唐政府來說,這一切注定只能是空想。 因為李恆對帝國的政治事務一點興趣都沒有,更別提什麼遠大的抱負和志向。 他更關心的是女人、倡優和美酒。 而時任宰相的崔植和杜元穎也好不到哪去。身為宰輔,他們既缺乏深謀遠慮的韜略,也沒有居安思危的見識,跟當年的裴度、武元衡等人相去不啻霄壤。 首先,他們並沒有完整實施劉總提出的那個苦心孤詣的計劃,而只是把盧龍劃成兩道,其中兩個州交給盧士玫,剩下的盧龍大部都交給了張弘靖,原因據說是出於對前朝宰相的尊重。可他們卻沒有想到:張弘靖畢竟是文官出身,對盧龍各方面情況都缺乏了解,如果沒有薛平這種熟悉河朔士風民情的人去協同治理,光靠張弘靖一個人,能鎮得住盧龍的那些驕兵悍將嗎? 答案並不令人樂觀。 其次,崔植和杜元穎完全不把幽州來的那批將士放在眼裡,壓根就沒有兌現當初劉總向這些人做出的承諾。這些遠道而來的將士不但沒得到任何賞賜和提拔,而且每次到中書省去求官,都會遭到宰相們的拒絕和冷落。更有甚者,當張弘靖到盧龍就任之後,朝廷以為形勢穩定了,居然對他們下達了逐客令,命他們各回本軍、聽候差遣。 這幫被穆宗朝廷視為棄兒的將士帶著滿腔憤怒回到了盧龍。 沒人知道這樣的憤怒一旦爆發出來會是一種怎樣的後果。 也沒人知道他們之中的一個人很快就將把張弘靖取代。 這個人原任盧龍都知兵馬使,名叫朱克融。 他是朱滔的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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