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裂九世紀·大唐帝國的衰亡

第28章 六、一個被成功埋葬的中年男

吳元濟被朝廷滅了,淄青的李師道陷入了極大的恐慌和憂慮中。幾個傾向於朝廷的幕僚勸他送上人質、獻上土地,以此向朝廷贖罪。六神無主的李師道只好聽從了。元和十三年正月,李師道遣使奉表,請求派長子入朝,並獻出沂、密、海三州之地。憲宗同意,即命左散騎常侍李遜前往鄆州(淄青治所,今山東東平縣西北)宣慰。 四月初,成德的王承宗也把兩個兒子送往朝廷為質,同時獻出德、棣兩州,並自願將徵稅和官吏任免權歸還中央。 同月,盧龍的劉總在部將的勸說下也向朝廷上表,宣誓效忠。 至此,跋扈多年的兩河藩鎮似乎重新回到了李唐中央的懷抱。 然而,淄青宣慰使李遜剛剛走到半路,李師道就變卦了。 因為他老婆不干。 聽說李師道要把寶貝兒子送到長安當人質,他老婆魏氏肺都氣炸了,於是慫恿另外幾個姬妾一起向李師道猛吹枕頭風,說:“自先司徒(李納)以來,我們就擁有十二州的土地,為什麼要平白無故割給朝廷?我們現在境內的兵力不下數十萬,不獻三州,頂多跟朝廷乾一仗,就算幹不過,到時候再獻也不晚。”

李師道越想越覺得老婆們的話有道理。李遜到了鄆州後,看出李師道心裡有鬼,就要求他給個准信,好讓自己回朝復命。李師道跟他打哈哈:“前些時候因為父子之情,捨不得讓他走,而且將士們一再挽留,所以耽擱了一下,未及動身。現在有勞欽差親自前來,我怎敢再三心二意?” 李遜沒再說什麼,回朝後立刻向天子奏報:“李師道冥頑不靈、反复無常,恐怕不對他用兵是不行了。” 憲宗大怒,遂決意討伐。 平定諸藩的最後一戰就此打響。 七月初三,憲宗下詔歷數李師道罪行,命宣武、魏博、義武、武寧(治所在今徐州)、橫海五道兵馬共同討伐李師道。九月,當初企圖利用淮西牽制朝廷的宣武節度使韓弘這回不敢再磨蹭了,急忙親自率兵進圍曹州。十一月,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率大軍從楊劉(今山東東阿縣東北楊柳鄉)渡過黃河,挺進到距鄆州四十里處紮營。鄆州城裡軍心大振,人人都在緊張地思考退路。

李師道更是惶惶不可終日,每次聽到前線打了敗仗,幾乎都要生一場病,左右見狀,只好盡力隱瞞軍隊失利的消息。十二月,時任武寧節度使的李愬與淄青軍連戰十一場,每戰皆捷,並於三十日攻克淄青的戰略要地金鄉(今山東金鄉縣)。 左右擔心李師道接受不了這個打擊,再次隱瞞不報。 李師道直到死,也不知道這座重鎮已經失守。 元和十四年正月初二,韓弘攻陷考城(今河南民權縣),斬殺兩千餘人。十三日,李愬攻下魚台(今山東魚台縣)。十七日,田弘正在東阿(今山東陽谷縣東北阿城鎮)大敗淄青軍,斬殺一萬餘人。二月初,李晟的另一個兒子、楚州刺史李聽連下東海(今江蘇連雲港市東)、朐山(今江蘇連雲港市)、懷仁(今江蘇贛榆縣)等城。稍後,李愬在沂州(今山東臨沂市)再敗淄青軍,佔據丞縣(今山東棗莊市東南)。

開戰不到半年,政府軍便以所向披靡之勢橫掃淄青全境,各條戰線捷報頻傳。 此刻的李師道已成甕中之鱉。 眼看大軍四合,李師道緊急動員鄆州百姓修築城牆、疏浚壕溝,準備做最後的頑抗。 可是,還沒等政府軍殺到鄆州,李師道的腦袋就被人剁了下來。 動手的人是淄青的都知兵馬使劉悟。 早在田弘正揮師渡過黃河的時候,劉悟就已經在準備退路了,所以他基本上不做防禦,而且屢屢敗退。幕僚提醒李師道,說劉悟別有用心。李師道把劉悟召回,準備殺他。又有人勸李師道,說大敵當前,如果臨陣斬將,必然動搖軍心。李師道耳根子一向很軟,想想也有道理,就採取安撫策略,送了很多金帛,把劉悟放了回去。 爾後又有人警告李師道,說他這是在縱虎歸山,必將後患無窮。李師道這才下定決心,暗中派了兩個使者到劉悟軍營,命行營兵馬副使張暹幹掉劉悟。不料張暹是劉悟的好友,就偷偷跟他報信。劉悟憤然而起,殺了那兩個使者,於二月初八連夜率領大軍殺回鄆州城。守城士兵只做了輕微的抵抗便紛紛投降。李師道在絕望和恐懼中帶著兩個兒子躲進廁所,最後還是被劉悟搜了出來。

劉悟說:“我奉天子密詔把你押送京城,可瞧瞧你現在的這樣子,有何臉面去見天子?” 李師道明知此次必死無疑,可還是不停地磕頭求饒。 他兒子李弘方抬頭說:“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早死也好!” 元和十四年二月二十一日,李師道的首級被快馬送至長安。 淄青宣告平定。 自代宗廣德年間迄今將近六十年,橫跨黃河南北、佔據三十幾州、賦稅自享、官吏自任、一切自專的跋扈藩鎮至此全部回歸李唐中央,分裂板蕩了半個多世紀的帝國終於恢復了大一統的局面。 儘管這種表面的輝煌之下仍舊掩蓋著諸多致命的隱患,儘管這個來之不易的“元和中興”很快就將再度失去,但是憲宗李純已經完全有理由為這一刻感到驕傲。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那一抹春天的陽光此刻依然在他的額頭閃爍。

但它們已經不能在上面歡快地跳躍了。 因為這個曾經寬闊而飽滿的青春額頭此際已然刻滿了歲月的風霜和履痕。 憲宗李純覺得這十三年的歲月儘管充滿了艱難困苦,但是一切都已經有了令人滿意的報償——因為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使命! 作為第三個天子,他已經把第一個天子沒有收拾乾淨的事情徹底收拾掉了。 接下來,似乎應該好好享受人生了。 實際上從元和十三年平定淮西之後,天子的許多好惡就已經開始發生微妙而重大的轉變了。 首先是越來越喜歡斂財——跟德宗的晚年如出一轍。這個傾向在元和十三年八月的那次宰相任命中就表現得極為明顯。當時憲宗執意要提拔戶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鎛與衛尉卿、鹽鐵轉運使程異為相。表面的原因當然是他們善於為帝國理財,內在的原因是他們更善於進貢“羨餘”以供皇帝開銷。時任宰相的裴度和崔群感到這是一個不好的苗頭,於是極力勸阻,可憲宗不聽。裴度最後甚至以辭職相要挾,可憲宗不批准。

裴度反對的理由是:皇甫鎛曾用重金賄賂宦官吐突承璀以求進,說明他是個奸詐小人,而且在淮西戰事中又屢屢剋扣軍隊糧餉,只為了專門取悅天子,如此輕重不分、巧言令色之人一旦入相,只會遭天下人恥笑。而程異雖然品行無可指摘,但才質平庸,承擔具體工作尚可,要讓他掌管全局,其才實在不堪大用。裴度最後痛心疾首地對皇帝說:“在此情況下,臣如果不退下來,天下人會說我不知廉恥;臣如果不說話,天下人會說我有負聖恩。如今既不許我退,又不聽我說的話,臣彷彿烈焰焚身,又如同萬箭穿心!” 可是,在天子李純看來,不管手握大權的裴度提出了多少反對的理由,其實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交結朋黨、打壓異己! 皇甫鎛和程異最後還是入相了。

而裴度則在淄青平定之後的元和十四年三月,被皇甫鎛排擠出了朝廷,外放為河東節度使。 天子李純的第二個重大轉變是在皇甫鎛入相之後的元和十三年十月,突然喜歡上了道教的長生術,開始頻頻下詔徵召天下方士。皇甫鎛不失時機地向天子舉薦了一個叫柳泌的方士,此人自稱能煉出長生不死的丹藥。柳泌來到長安不久就向天子提出:“天台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有很多靈草。臣雖然知道,可無法得到,如果派臣去當那裡的地方官,就有希望找到了。”李純立刻任命柳泌為代理台州刺史,並賜三品金紫衣。 諫官們紛紛上疏表示反對:“歷代人君喜歡方士的很多,可從來沒有派他們管理地方政府的。”天子不以為然地說:“竭盡一個州的力量,能換來人君的長生不老,做臣屬的又何必吝惜一個州!”

從此群臣再也不敢開口。 柳泌在台州當了一年多的父母官,天天驅使官吏和百姓上山採藥,可到頭來什麼也沒搞到。柳泌擔心掉腦袋,舉家逃進山中,最後被浙東觀察使抓住押回了京師。皇甫鎛等人極力替他求情,於是天子再次任命他為翰林待詔,繼續煉丹。 天子在隨後的日子裡不停地服用丹藥。 朝臣們不約而同地發現:天子的氣色一天比一天難看,而脾氣則一天比一天暴躁。 起居舍人裴潾忍不住再次上疏,說:“從去年以來,各地推薦的方士越來越多,縱使天下真有神仙,也必然是隱藏在深山老林中,怕被人知道。凡是躋身於權貴之門、說大話、炫奇技、譁眾取寵的人,都是心術不正貪圖利益之輩,豈可輕信他們的話,亂吃他們的藥?何況金石之藥酷烈有毒,不是人的五臟六腑所能承受。臣請下令讓獻藥者自己先吃一年,則真偽自辨。”

此疏一上,憲宗暴怒,當即把裴潾貶為江陵縣令。 元和十四年年底還發生了一件事情,也足以讓人看出,如今的天子已經變得虛榮心十足,除了阿諛諂媚之辭,其他的聲音他一概聽不進去。諸藩平定後,天下無事,群臣們就投天子所好,商議著要給他上尊號。皇甫鎛認為應該增加“孝德”二字,宰相崔群說:“有'聖'字,孝就包含在裡面了。”皇甫鎛馬上一狀告到了天子那裡,說:“崔群居然對陛下吝惜'孝德'兩個字!”天子大怒,於這一年十二月罷免了崔群的宰相之職,將他貶為湖南觀察使。 種種跡象表明,十幾年來那個英姿勃發、勵精圖治、虛心納諫、克己務實的憲宗李純已經死了。 曾經的艱難和憂患造就了他當年的奮發有為,而終於到來的巨大成功卻在轉瞬之間就把他徹底埋葬。

眼下的李純只是一個臉色青黑、目光散亂、行為乖張、性情暴戾的中年男,一個躺在功勞簿上專心致志地追求財貨、貪慕虛榮、幻想長生的昏庸帝王…… 日子轉眼就來到了元和十五年的春天。 這是憲宗李純生命中的第四十三個春天。 也是最後一個春天。 曾經多次眷顧李純的那一抹春日陽光最後一次輕輕撫摸了一下他的額頭,隨後便斂起了光芒。 在此後將近一百年的時間裡,它似乎再也沒有照臨長安,再也沒有撫摸過哪一個大唐天子的臉龐。 站在許多年後回望這九世紀的一抹初陽,人們也許都會扼腕長嘆:為什麼它最終沒有噴薄而出,成為普照萬物的太陽? 為什麼光明總是那麼來之不易,卻又乍現即逝? 而黑暗總是那麼牢不可破並且無比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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