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1644·中國式王朝興替

第11章 第一章江左三大家

1644·中國式王朝興替 吴蔚 33193 2018-03-16
1644年國變的時候,錢謙益正在老家江蘇常熟享受生活,坐擁他那大名鼎鼎的美妾柳如是。錢家是地方望族,富甲一方,但在悠閒愜意的生活中,錢謙益的心情並不平靜,他的幾分心思,始終有幾分不甘心地牽掛在北京的崇禎朝廷上。 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晚號蒙叟、東澗遺老。 作為詩人,錢謙益開創了有清一代詩風。當時人稱“前後七子而後,詩派即衰微矣,牧齋宗伯起而振之,而詩家翕然宗之,天下靡然從風,一歸於正。其學之淹博、氣之雄厚,誠足以囊括諸家,包羅萬有,其詩清而綺,和而壯,感嘆而不促狹,論事廣肆而不誹排,洵大雅元音,詩人之冠冕也!”(凌鳳翔《初學集序》)錢謙益的詩初學盛唐,後廣泛學習唐宋各名家,轉益多師,不拘一格。他學杜甫、元好問詩以樹骨力,學蘇軾、陸游詩以行氣機,學李商隱以運用詞藻與比興,加上他才學兼資,藻思洋溢,往往寫成龐大的組詩。明亡後的詩篇,寄寓滄桑身世之感,哀感頑艷與激楚蒼涼合而為一,尤有特色,有近代不可逾越的藝術高度,是一代大家。

作為史學家,錢謙益學問淵博,泛覽各種史、文籍與佛藏。早年撰《太祖實錄辨證》五卷,立志私人完成國史,他於弘光元年、順治三年兩次欲修明史,雖然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如願,但人們認為“虞山(錢謙益)尚在,國史猶未死也”,可見對他史學才能的極度推崇。 作為文章家,錢謙益的文章,常把鋪陳學問與抒發思想性情糅合起來,縱橫曲折,奔放恣肆,其意圖是合“學人之文”與“文人之文”為一體。從具體作品看,雖內容比較駁雜恢詭,但規模闊大,足以轉變明文的衰微格局,振作明末清初的文風。錢謙益因此名揚四海,號稱“當代文章伯”,黃宗羲《忠舊錄》稱他為王世貞後文壇最負盛名之人。 作為收藏家,錢謙益盡得劉鳳、錢允治,楊儀、趙用賢四家書,更不惜高價廣肆購求古本,構築“絳雲樓”,收藏宋元孤本書於其上,“所積充牣,幾埒內府”,以藏書豐富著稱。

但錢謙益一生的仕途卻非常不順。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中進士,十年後的天啟泰昌元年才“詣闋補官”,但不久就遭到御史陳以瑞的彈劾而被罷官,奉詔削籍南歸。當時他的心情一方面是心灰意懶的悲切:“門外天涯遷客路,橋邊風雪蹇驢情”;一方面是想歸隱田園:“耦耕舊有高人約,帶月相看並菏鋤”。 天啟七年丁卯八月,明熹宗朱由校駕崩,思宗朱由檢即位,他被重新奉詔入朝任職。錢謙益欣喜若狂,他當時就寫下了《九月二十六日恭聞登極恩詔有述》一詩,詩中有“旋取朝衣來典庫,還如舞袖去登場”句。 第二年(崇禎元年)七月,錢謙益應詔北上,出任禮部侍郎、翰林侍讀學士,這時他又寫下了《戊辰七月應詔赴闕車中言懷十首》,對皇恩感激涕零,“重向西風揮老淚,餘生何以答殊恩?”可惜的是,三個月後,他還來不及大展拳腳,就捲入了崇禎一朝的黨爭,因與溫體仁、周延儒爭為閣臣,被革職還鄉。此時的錢謙益是何等沮喪,何等悲切。 “秘殿風高白日陰,天階雲物晝沉沉”;“孤臣卻立彤墀內,咫尺君門淚滿襟”。

當時的文人莫不以進仕途實現政治抱負為人生的理想,錢謙益自然也不能免俗。他一直盼望著能再被起用,重新為朝廷效力。但終崇禎一朝,錢謙益都未能再被起用。他卻一直等待著,執著地等待著,這一等就是十七年。隨著他年紀的衰老,局勢也在日益變化。可想而知,錢謙益的心是如何地漸漸由熱轉冷,由希望變成失望甚至絕望,他眼睜睜地看著崇禎一朝日益衰敗,陷入了無可挽救的內憂外困,而他,卻始終沒有為朝庭出力的機會。 終於,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的消息傳到了常熟!錢謙益此時的心情複雜極了,不知道是該悲,還是該喜。作為明朝的子民,國難當頭,他的心情並不好受;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講,老皇帝的死去,意味著新皇帝的登基,一直仕途不順的錢謙益,可謂是有了新的機會。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認為,倘若崇禎皇帝不在甲申之變中死去,已經年過半百的錢謙益恐怕永遠沒有登上歷史舞台的際遇。

南明弘光政權成立後,果然如錢謙益所料,因為他錢某人在江南巨大的名聲,又是東林黨人的領袖,終於有了新的機會。錢謙益聽說他被徵召後,喜極而泣,發誓要盡一切力量當好這個官,因為他已經為這次復出準備了足足十七年。這就能說明為什麼後來作為東林黨領袖的錢謙益反而站到了為東林黨和復社名士們所唾棄的馬士英和阮大鋮的一邊,一是為了平息黨爭,二則是為了保住來之不易的禮部尚書的官職,畢竟,他已經等了十七年。 但錢謙益很快失望了,南明朝廷比崇禎朝廷還要腐敗,內耗還要激烈。南京城中的朝廷充斥著永無休止的黨爭;弘光皇帝荒淫無道,勤於女色,凡事都交給“老馬”,聽不進其他大臣的任何意見;東林黨和復社名士們則忙著與馬士英鬥法,結果一一敗下陣來,東林陣線唯一的實權派人物史可法也被擠出了南京;而擁兵自重的江北四鎮和武昌左良玉則挾制朝廷,彷若驕子,根本沒有人想到要北上收復河山。

錢謙益等待了十七年,只等到了這樣一個結局。他一直想當大官為國家出力,卻一輩子背運;他不惜結交阮大鋮、馬士英這些人中之渣,結果卻是這樣的局面,氣得寫了一首詩說:“坡公養子怕聰明,我為癡呆誤一生。唯願生兒狷且狂,鑽天募地到公卿”。 以錢謙益的眼光,他不會看不出弘光朝庭已經無藥可救,在劇變的局勢面前,他開始茫然了。 幸好,他還有柳如是,這是他唯一的安慰。能夠娶到柳如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成就。 錢謙益後來被人嘲笑為“兩朝領袖”,原因是錢謙益曾發明了一件樣式特別的外套:小領,大袖。一位江南學者問他這衣服代表哪朝風格,錢謙益故作戲語道:“小領示我尊重本朝(指清朝)之製,大袖則不忘前朝(指明朝)之意。”那學者立即諷刺道:“先生真是兩朝'領袖'!”

但從錢謙益後來的表現看來,歷史學家就必須避免僅僅使用道德尺度來評價人的表現。正如我們前面所說,在大動蕩的時代,每個人的表現是那麼地不同,並且往往具有其階段性的特點,這點在錢謙益的身上尤其明顯。顯然,錢謙益後期暗中反清復明的活動應該更多地歸功於他那大名鼎鼎的寵妾柳如是。 錢謙益被弘光政權重新起用時,帶著他那位著名的如夫人柳如是一同進南京。柳如是頭插野雞毛,一身戎裝,騎馬進入南京城,打扮成昭君出塞的樣子,極有丈夫氣概。南京人都為她的出格裝扮而嘲笑她,但柳如是依然故我,我行我素。 錢謙益後來為了巴結阮大鋮,特意宴請阮大鋮,並讓柳如是出面為阮大鋮敬酒。柳如是當年是秦淮八艷中聲名最顯赫的一位,才色雙絕,當時天下有名的文人雅士均以能跟她相交為榮,眾多才子高士甚至視她為一睹而快的對象,名氣之大,無人能及。她親自上前敬酒,阮大鋮竟然受寵若驚,不但起身相接,還特意回贈柳如是一頂珠冠,價值千金,表示尊敬之意。錢謙益故意命柳如是稱謝,“且移席近阮”。南京城中“聞者絕倒”。 (《南明野史》)

從這件事上可以看出,錢謙益和他那為大名鼎鼎的老婆都是不拘常法的人。以錢謙益對柳如是的又敬又畏,除非柳如是自願,恐怕很難讓她主動去給阮大鋮這樣品行卑劣的小人敬酒。這,應該是柳如是的一種策略。 寫過《河東君傳》(柳如是曾自稱河東君)的顧云美有一首詩:“賭棋墅外雲方紫,偎芋爐邊人正紅。身是長城能障北,時遭飛語久居東,千秋著述歐陽子,一字權衡富鄭公。莫說當年南渡事,夫人親自鼓軍中。”記錄的是當阮大鋮錦衣素蟒臨師江上之際,柳如是也一起出現在江防部隊裡,大概是搞犒師之類的活動。 這一切都說明了什麼呢?如果僅只把它看做是這個“結束俏俐,性機警,饒膽略”的小女人的喜歡出風頭,盪檢逾閒的胡鬧,那可就不免目光過於短淺了。柳如是不惜出賣色相討好阮大鋮,目的是為錢謙益掙得禮部尚書的官位;她走到部隊裡去,是想籠絡握有兵權的將領。柳如是後來在南京到處結交有誌之士,奔波於高官大臣之間,極力扶助丈夫,更說明了她心中藏有不讓鬚眉的抱負。對比明亡後柳如是權力支持反清復明的義軍之舉,我們不難看出柳如是的策略其實就是要努力恢復明朝的事業。這個不甘心於風塵淪落的奇女子,先有意交結陳子龍,後嫁給年齡不相稱的錢謙益,除了前者有愛情、後者有感情依賴的因素外,在風起雲湧的劇變中,她更多地是看重他們在士林中的地位,要藉助他們的力量實現自己救國救民的願望。

在柳如是被斥為“流妓”時,我們可能不會想到一個弱女子將擔負起救國救亡的重任。事實上,當讀到她贈陳子龍五言《遣懷》時,就應該豁然開朗:“設想自堅確,百物曾不逾。”這也是一個執拗的女子。可以說,這句詩,為她在危急之秋開展救亡運動作了精確的註解。 柳如是一生極具傳奇,她與復社鉅子陳子龍苦戀數年卻還是無疾而終的事,曾經引來多方猜測。這一對熱戀情人的武塘分手,各種版本的野史小說莫衷一是,一時間引來無數的猜測和議論,可見柳如是名頭之響,天下女子莫不能及。但柳如是最終嫁給了比她大近四十歲的東林黨領袖錢謙益為妾,令人大跌眼鏡,並且在這段驚世駭俗的婚姻中,她還是主動追求的一方。 崇禎十二年(公元1639年)二月間,錢謙益在杭州名妓草衣道人王修微家中得見柳如是《西湖八絕句》詩:“垂楊小宛繡簾東,鶯花殘枝蝶趁風;最是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詩寫得清麗別緻。錢謙益尤其對“桃花得氣美人中”一句讚賞不已;於是由草衣道人出面,邀請柳如是與他同遊西湖。

柳如是雖然名氣很大,其實並不是絕色傾城,與秦淮諸艷中陳圓圓的美貌、董小宛的氣質、顧眉的風姿相比,她都有所不及。然而她有才情,有膽識,個性堅強,不畏人言。錢謙益初見柳如是,欣賞她魄力奇偉,便認為遇到了生平知己,寫下了“草衣家住斷橋東,好句清如湖上風;近日西冷誇柳隱(柳如是又名柳隱),桃花得氣美人中”的詩,表達了對柳如是的愛慕。 之後,兩人經常詩文往來,彼此都佩服對方的才華和學識。錢謙益人老心少,對柳如是的詩詞、文章、書法,都大為讚賞。 當時柳如是已經與復社鉅子陳子龍分手,裙下之臣不在少數。因為歷盡坎坷,柳如是不相信萍水愛情,她從很早就有目的地開始了一生的追逐,追逐奇偉男子漢,追逐動蕩的時代中對她而言十分狹窄的世界。因此,她的擇婿要求很高,許多名士求婚她都看不中,有的始終只停留在友誼階段。因為在兩情相悅之外,她還需要對方給她平等和尊重,給她自由發揮的空間。在當時的社會來說,這樣的擇偶條件格外苛刻,自然格外艱難。

與錢謙益幾次交往後,柳如是慧眼獨具地想到,這個年近六十的老名士,為人通達曠放,頗識得真正的人生三味,不但是東林黨領袖,還富甲一方,也許正是可以庇護她的人。對於柳如是來說,她想得到的無非是一種安全感和一種亂世中時代感的實現。 美貌與才華,現實與浪漫,世俗與高雅,都幸運地光照在柳如是身上,這是個在歷史上引起無數人遐想的著名女人。她的性格中有著一種浪漫的毒素,她跟普通女子一樣,總懷有一種少女般的愛的憧憬;但柳如是的出眾在於,她從不將愛情視為至高無上的東西。最重要的一點是,她深深知道:男人掌握世界,女人靠掌握男人掌握世界。於是她有了一種與其他女子不同甚至男子也不能比擬的救國情懷,也有了一生的情與愛、纏綿與依賴。 崇禎十三年十一月,柳如是女扮男裝,突然來到常熟虞山,訪錢謙益於半野堂,並在錢家度歲。錢謙益對柳如是的突然出現並不以為魯莽,反而對她的大膽簡潔非常欣賞,而且花甲方年的他能有這樣出色的女子主動追求,亦是喜出望外。他那種如獲至寶、驚喜非常的心情都表現得淋漓盡致,這自然也落在了柳如是精明的眼中。於是,寂靜的半野堂中蕩漾起一老一少一對忘年之交的笑聲,他們一同踏雪賞梅、寒舟垂釣,相處得竟是那麼和諧。 柳如是十五歲淪落風塵,閱人可謂豐富。多才多情的公子為數不少,可有幾個是出於真正關心體貼女人?幾個能真正了解她、尊重她?也許她心中還忘不了陳子龍,然而女人對陳子龍那樣的英雄人物只不過是陪襯。像柳如是這樣的驚世才女追求的卻是獨立與自尊,除了不甘作金屋小妾的意志外,還潛伏著一個卑賤者向貴族豪門挑戰的慾望和抱負。如今遇到的錢謙益,才華自不用說,二十八歲就考成了探花郎,詩詞享譽一方,雖說年紀大些,可有情有趣,對她又是這般關照,與他在一起,她覺得生活是那麼安穩恬靜、有滋有味,年紀相懸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次試探性的來訪後,柳如是基本上已經下定了決心。 崇禎十四年正月底,柳如是與錢謙益在嘉興鴛鴦湖分別後,錢謙益過西湖來游黃山,同行的有吳偉業和另一秦淮名妓董小宛。在那裡,錢謙益寫了不少游黃山詩,表露了對柳如是的愛慕之情。柳如是的和詩則情思纏綿,成了兩人定情書。正像陳寅屬先生的《柳如是別傳》所寫,錢謙益接讀此詩必魂銷心醉,大為感動。錢謙益雖是大名士、大詩人,但以詩書聞名的俏麗女妹柳如是年方二十三歲,而此時他已是五十九歲的大胡老翁了,黝顏鮐背,發已幡然。錢謙益歷盡了坎坷仕途,因此感到贏得年輕貌美才女的愛情不是易事,這使得他對柳如是的珍惜與陳子龍等名士格外不同。正因為錢謙益對柳如是的相知、相惜、相敬,雅潔不俗,使得柳如是在並非基於愛情的基礎上而委身嫁給了他。 從那個時候起,錢謙益將柳如是比作卓文君,而柳如是把錢謙益比作“才高博洽”、“博通經籍”的東漢大才子馬融,說:“天下惟虞山錢學士始可言才,我非才如學士者不嫁。”錢謙益則回答說:“天下有憐才如此女子者耶,我亦非才如柳者不娶。” 崇禎十四年六月,錢謙益冒天下之大不韙,在茸城湖上設彩船,以正妻禮儀娶柳如是為如夫人。 當天,接到錢謙益喜帖前往祝賀的紳士和看熱鬧的平民百姓,擠得人山人海。此時的錢謙益更是返老還童,喜笑顏開。 在沿岸人群歡聲笑語的聲浪中,只見一艘裝飾得五彩繽紛的彩船從湖的一端駛來,湖面忽然響起陣陣簫鼓、飄來縷縷清香。船中端坐的柳如是,如鮮花叢中一隻彩蝶,引起沿岸一片喝采聲。 當時所有人都不知道錢謙益如此大張旗鼓迎娶的就是秦淮名妓柳如是。有人憋不住便向錢謙益打聽:“請問錢翁,新娘是何方仙姑臨凡?”這位彼幸福沈醉了的新郎卻顧左右而言他:“請諸公多多飲酒,至於在下的新夫人,會讓諸位認識的!” 當白髮新郎錢謙益上到畫船,把新人從畫船迎上彩船的時候,他才高聲宣告誡:“將與在下結為百年之好的這位美人,就是佳人兼才子,藝苑篷山第一流的柳如是姑娘。” 這一宣布,竟引起了爆炸性效應,大名鼎鼎的錢謙益學士,用如此鋪張的大禮,邀集了這麼多的達官巨紳,隆重迎娶的原來是一個妓女!官吏們、紳土們才發現自己來為這樣的婚姻捧場,就是承認其合法性,完全是上當受騙了。 錢謙益這種蔑視社會規範的作法引起社會公憤,認為他“褻朝廷之名器,傷士大夫之傳統”,物議沸騰。看熱鬧的老百姓也火上加油,大肆笑鬧,紛紛揀磚取瓦,擲打彩船,整個湖面都沸騰起來。而錢謙益在艙中“吮毫濡墨,笑對鏡台,賦催妝詩自若”,揮筆寫道:“買回世上千金笑,送盡生平百歲憂。”其欣喜珍惜之情躍然紙上。而處於二十三歲妙齡的柳如是見錢謙益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韙,並且無怨無悔時,也有了一種到了大樹下面的安全感,得到了極大的心理滿足。 錢柳結合以後,確實過了一段“好日子”。兩人日夜廝守,一起賦詩作文,著書立說。柳如是學問奇高,錢謙益作史書,柳如是能隨時為他查證資料。於是錢謙益在他的書齋後另造了一座藏書樓,專門供柳如是讀書,命名“絳雲樓”,尊柳如是為“絳雲仙子”。有“紅學”者認為,曹雪芹設計的絳雲軒其實就是來自柳如是的絳雲樓(絳雲樓於順治七年毀於大火)。 錢謙益還命人在紅豆山莊中為柳如是特築一樓,他親臨現場督工,僅以十天時間,一座精美典雅的小樓就建成了。錢謙益根據《金剛經》中“如是我聞”之句,將小樓命名為“我聞室”,以暗合柳如是的名字。因為柳如是的名氣,絳雲樓和我聞室也跟著名聞天下。 這對忘年夫妻朝夕廝守在新居,兒女情和詩文趣,使他們的結合併不亞於少男少女們的新婚燕爾。老情郎時時入迷地欣賞著他嬌豔的少妻,嘴巴還對著柳如是的耳朵輕輕說:“我愛你烏黑頭髮白個肉。”伶俐的少妻則應聲回道:“我愛你雪白頭髮烏個肉。”這真是老夫少妻間最為絕妙的情話。這組情話還被柳如是寫進了《奉答牧齋》一詩,化為“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裡山應想白頭”。 但兩人的結合卻是很不為“公論”所許的,一致認為“謙益愈放廢”了。兩人到浙江旅行,回到常熟時被看不順眼的人們追著趕打,滿船都是磚頭、瓦塊。錢謙益還為柳如是寫了無數艷詩,其中就有十分肉麻的長詩。這些詩被魏雪竇等所編選的《吳越詩遜選錄》另列一卷為“艷體詩”。朱鶴齡說,“見一越友選時賢詩,噎薄艷體,另為一編”,即指此事。這就說明了錢柳結合在當時引起的“清議”。 柳如是為妓時灑脫大膽,和文人名士盡意交遊,指點煙霞,品評文字。柳如是既嫁,也並沒有從此改弦易轍,收拾個性,做起中國家庭中的賢婦角色。她依舊狂放不羈,和錢謙益的一班朋友比灑作樂,往往酩酊大醉,“咳吐千鍾倒玉舟”,頗有太白遺風,實無閨閣風範。錢謙益居然毫不介意,反而稱讚她“佳人那得兼才子,藝苑蓬山第一流。” 更為當時世人詫異的是這位老儒有時厭倦應酬,竟會委託柳如是穿上男人服裝,外出代他拜訪客人,“竟日盤桓,牧齋(錢謙益號)殊不芥蒂。嘗曰:此吾高弟,亦良記室也。” 錢謙益對柳如是充分尊重、充分信任的態度可見一斑。柳如是這個出身卑微又自視極高、極其要強好勝的女子,終於找到了能夠給她平等地位的人。可以這麼說,嫁給錢謙益是她一生中最明智的選擇。 柳如是下嫁後寫了不少詩篇,如《奉和小歲日京口舟中之作》:首比飛蓬鬢有霜,香奩累月廢丹黃,卻憐鏡裡叢殘影,還對尊前燈燭光。錯引舊愁停語笑,探支新喜壓悲傷。微生恰似添絲線,邀勒君恩許並長。 詩裡面有一種迷離的情感和淡淡的哀愁,似乎聞不到她的笑聲,隱約只見娉婷嬝娜的身姿。這不由得令人遐想,不知道她到底表現的是什麼情感,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那首著名的《春日我聞室作》也同樣流露了濃郁的惆悵之情:裁紅暈碧淚漫漫,南國春來正薄寒。此去柳花如夢裡,向來煙月是愁端。畫堂消息何人曉,翠帳容顏獨自看,珍重君家蘭桂室,東風取次一憑欄。 (數詩皆據《吳越詩遜》卷二十二《名媛詩》,朱朗詣評:“如是骨理皆妍,故是艷宗。”) 外面的流言因此多起來了。明清易代之際,野史筆記特別喜歡記載有關柳如是的佚聞逸事,她一時竟成了新聞人物。 黃淳耀曾經到錢謙益家裡做西賓,柳如是要和他詩筒唱和,竟然嚇得這位老夫子要捲鋪蓋逃走。當時有詩說錢謙益閉戶著書,“松圓邀翰墨,河東媚房攏”,意思是錢謙益左有清客程松圓,右有愛妾柳如是。可見當時一般士大夫對柳如是男子般的狂放不羈以及錢謙益對她的尊重是相當不以為然的。 這些暗中諷刺柳如是的記錄還要算是比較“蘊藉”的,赤裸裸的醜聞更是不少。野史中記柳如是養著不少“面首”,隨時更換,一旦厭倦了就趕走甚至殺卻。又有一次她的一個相好被捕下獄,錢謙益十分不安,立即出面保了出來,說不然就會使柳夫人不歡。這些故事的真實性相當值得懷疑。柳如是身為女子,卻狂放不羈,無閨閣風範,當時對她風言風語、造謠生事的大有人在。 在柳如是心中,真正眷念的恐怕是那段與陳子龍刻骨銘心的愛,繾綣溫馨的愛情生活和分離的傷感應該是她在紅豆山莊夜晚回憶的主要內容。或許,伴隨著回憶,黑暗中會浮現出一個嫵媚的笑。這個笑是那麼的脆弱,那麼的短暫。直到陳子龍在反清復明的戰場孤軍奮戰、事敗身死後,那個傾國傾城的笑,到此就被徹底地埋葬了。 弘光二年五月,清軍打到南京,二、三十萬南明守軍望風而逃,弘光帝朱由崧丟下南京自己逃命去了,此事史稱“乙酉之變”。 柳如是看到明朝滅亡的命運已無可挽回,一臉悲切而聖潔的表情,便勸錢謙益一同以身殉國,來個“你殉國,我殉夫!”,一同跳水自盡。但錢謙益卻十分不安,他走下水他,試了試又走了上來,抬頭對柳如是說:“水冷得很,我們不如改日再來吧?”這是典型人物的典型動作,貪生怕死,不願為故國作烈士。柳如是沒有想到,這個名滿天下的東林黨首領,竟是一個軟骨頭,在極端失望之下,她“奮身欲沉池水中”。 錢謙益早料到烈性妻子的打算,忙追上去將她緊緊抱住。這時,家丁回來報告說清軍快要進城了。錢謙益便吩咐使女們好好守住夫人,絕對不能出事,自己則匆勿去找馬士英商量。剛到馬士英的住宅,他看到大門洞開,守門的衛兵已無影無踪。錢謙益猜到馬士英已經出逃,於是去找趙之龍和王鐸,三人商議的結果是:一致同意投降。 錢謙益於是趕到城外,代表南明政權,跪在大雨中迎接清軍。當時流傳著這樣一首詩,諷剌錢謙益說:“錢公出處好胸襟,山斗才名天下聞。國破從新朝北闕,官高依舊老東林。”錢泳《履園叢話》評論說:“虞山錢受翁,才名滿天下,而所欠惟一死,遂至罵名千載。” 之後,錢謙益向豫親王多鐸獻上了金銀實物和珍貴古玩百來件。這件事後來被人拿來大做文章。但在當時的情況下,錢謙益不得不這麼做。 陳康祺在《即潛紀聞》中說:《柳南隨筆》載豫王下江南,殘明諸臣咸致重幣,以虞山錢牧齋所獻為最簿。其所具柬帖第一行細書“太子太保禮部尚書翰林院學士臣錢謙益”尾亦如之。其貢品乃流金銀壺,法瑯銀壺各一具;蟠龍玉杯、宋制玉杯、天鹿犀杯、葵花犀杯、芙蓉犀杯、法瑯鼎杯各一進;法瑯鴿杯、銀鑲鶴杯各一對;宣德宮扇、真金川扇戈陽金扇、戈奇金扇、百子宮扇、真金杭扇各十柄;真金蘇扇四十柄、銀鑲象箸十雙。以是為簿,則厚者可知! 可見當時南明官僚人人爭相巴結多鐸,錢謙益不過是不得已而隨大流,他送的禮也是所有官員中最輕最簿的。 錢謙益雖然另投新主,但他內心強烈的矛盾心理比任何人都要強烈。當他看到被拘押在多鐸軍營中的弘光皇帝時,他竟然忍不住失聲痛哭,在其故主面前一跪不起。在強烈的羞愧心理驅使下,錢謙益決定盡餘力做點事情。他努力遊說多鐸,說說吳地百姓一向馴順,因此不需訴諸武力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平定。在得到多鐸的保證後,錢謙益利用他個人的影響力勸說江南各地的士紳,說“天與人歸”。錢謙益這樣做並非要替滿清效力,他只是看到揚州大屠殺的可怕結局,希望能阻止清軍屠刀之下的成千上萬的漢人被殺死。 無論怎麼說,變節行為在道德上始終是要受到譴責的。錢謙益後來受到了許多名士的大力批評,但他一直努力安慰自己說,正是由於他自己甘心忍辱負重,才使毫不必要的流血得以避免,許多人的生命得以保全。這是一種羞恥與驕傲混雜在一起的複雜情感,錢謙益認為他用名節為代價,作出了自我犧牲。 “文字獄”的核心人物呂留良(許多傳奇故事中認為,他的女兒呂四娘為了家仇,設法潛入紫禁城,殺死了大興文字獄的雍正皇帝)後來也曾經表示出類似的個人情感困擾,他說:現在我知道了,以飢餓求死容易,以犧牲節義求生存難。 錢謙益後來確實幫助過一些忠君之士擺脫了滿清的迫害。比如,他幫助黃宗羲使浙江忠君之士王珝將軍安全獲釋,所以黃宗羲後來在著作會有稱讚錢謙益的傳記。 1655年,顧炎武因殺死家僕而被滿清地方政府捕下獄時,也曾通過一個朋友請錢謙益幫忙,錢謙益出面奔走,幫助顧炎武出獄。 在非常時刻,鬥爭之尖銳、複雜超乎人的想像,因為未來時局的發展是難以預測的,總會出現許多腳踩兩隻船的情況。錢謙益迎清兵入城,反映了他對強權的屈從,但他不像吳三桂、洪承疇等人,並沒有進一步為虎作倀,並沒有將滿清的權力奉為統治權威,無論是當時他為避免江南出現更多的揚州十日而四處奔走,還是後來他積極謀劃反清復明,都充分證明了這點。但歷史總是用道德的尺度來評價,難道一定要錢謙益投水自盡才是利國利民嗎?還是“死天下事易,成天下事難”?許多時人都很希望有個答案。 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有過的不再存在。人死其實十分簡單,複雜的是為什麼死。 清初反清志士王思任有一段話頗為精闢:“可以死,可以無死,英雄豪傑自知之也。英雄豪傑一死不足了其事,則可以無死;其事已了而死至,則可以死。……使必以一死為貴,則死而死矣,何濟人世事。” 陳寅恪先生曾說:“牧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點。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於事勢所使然。若謂其必須始終心悅誠服,則甚不近情理。”認為錢謙益降清是因為性格怯懦,但我更傾向於認為錢謙益降清對他在崇禎一朝仕途的絕望,以及他對在南明仕途的期望,畢竟,他是名揚海內的大才子,他始終有些不甘心,這是他“首鼠兩端,居心反复”的根本原因。但他這種期望很快就破滅了,不僅僅是後來清廷並未封他做丞相,更主要的是因為他的愛妻柳如是對待他的冷淡態度,刺激加重了他因為失節而產生的悔恨的心理。 但柳如是卻始終不能原諒丈夫的不死投降事清行為。一次,錢、柳二人出遊,看到一處泉水清澈,錢謙益想脫鞋襪洗腳,柳如是站在一旁冷笑道:“你當這是秦淮河麼!”柳如是實在嚴冷得很。只一句話,就完全吐露了她對錢謙益的鄙視、厭惡。 1645乙酉年秋天,清政權召南明降臣去北京接受封職。北上的當天,眾降臣都攜帶妻妾,唯獨柳如是不肯隨行,她身穿大紅服裝,屹立道旁,一言不發,悲憤地看著自己那晚節不保的丈夫在清軍的押送下離她而去。 明朝皇帝姓朱,柳如是著紅袍,暗示自己的反清復明之志。眾降臣面對一個女子這種壯舉,都感到羞愧難當。錢謙益更恨不得鑽到地下,他悔恨交加,在途中寫下了“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班”這樣深深自責的諸句。 錢謙益的心情可謂是失落之極了,這種不被妻子原諒和理解的原因僅僅源自於他的沒有捨身取義。在今人看來,確實很難以理解。但從另一個方面,卻說明了柳如是強烈的政治傾向。 傳聞錢謙益北上、柳如是留居南京時,乘機與人通姦,“子(錢謙益的兒子)憤之,鳴官究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謂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而恕矣”。柳如是通姦之事無論真假,錢謙益對她的寬容可見一斑。 錢謙益到了北京,得到了“秘書院學士兼禮部侍郎、明史副總裁”的官銜,但半年後就稱病返回老家,用詩酒消耗他剩馀的生命。這時錢謙益常為一些不遂意的事情而生氣,外憂清議,內慚神明,煩躁時常繞屋徬徨,自言自語道:“要死要死!”柳如是一次在旁冷冷道:“你當初不死在乙酉南京陷落之日,而死於今日,這不是太晚了嗎?”錢謙益啞口無言。 自此後,錢謙益長期暗中從事反清復明的活動,屢冒殺身之禍,展現出歷史人物極為複雜的一面。 歸莊在《祭錢牧齋先生文》中寫道:“先生喜其同志,每商略慷慨,談從容,剖腸如雪,吐氣成虹。感時追往,忽复淚下淋浪,發豎鬔鬆。窺先生之意,亦悔中道之委蛇,思欲以晚蓋,何天之待先生之酷,竟使之齎志以終。” 這段話是比較公正的。歷史是非常複雜的,尊重歷史事實就不能簡單對待。錢謙益在弘光朝廷覆亡的時候有苟且貪生之念固然是事實;但他內心裡念念不忘恢復明朝,實際行動上多次冒殺身之禍從事反清復明活動,也不容抹殺。 錢謙益辭官後不久,因淄川謝升案而鋃鐺北上,關入刑部大獄。家人都不敢出頭,只有柳如是單身帶了一個包袱,隨行護送在押解兵卒的刀光劍影之間,照顧錢謙益。可見從這個時候起,錢謙益已經用自己的行動重新贏回了妻子的信任。這一次官司,據說是柳如是行賄三十萬金,錢謙益才得無事放歸。 錢謙益因此對柳如是感激涕零,作詩說,“從行赴難有賢妻”。當時有人看了還覺得不舒服,因為柳如是到底還是“妾”,不能就這樣說的。 清·祝純嘏《孤忠後錄》記載說:順治四年,黃毓祺起兵海上,從舟山進發,打算獻收復常州。錢謙益特意命其妻艷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適颶風大作,海艘多飄沒。黃毓祺棋溺於海,賴勇士石負之,始得登岸。 錢牧齋《後秋興》詩之一有句:“閨閣心懸海字旗,每於方尋系歡悲。乍聞南國車攻日,正是西窗對局時。”據考證,此詩就是詠黃毓祺事。 “閨閣”是指柳夫人無疑。 黃毓祺兵敗後,清廷查知錢謙益與黃毓祺有牽連,下令緝拿他。清順治五年四月,正在病中的柳如是“蹶然而起,冒死從行”,緊隨丈夫一同去到南京。經柳如是全力奔走營救,請託斡旋,錢謙益才得以免禍。出獄後,被管制在蘇州,寄寓拙政園。但錢柳二人在蘇州過著飲酒下棋的悠閒歲月時,還無時無刻不關心著政局變化與戰局發展。 順治六年,錢謙益和柳如是從蘇州返回常熟,移居紅豆山莊。在這種局面下,錢謙益並不曾閉門韜晦,表面上息影居家,在絳雲樓以藏書檢校著述;暗中與西南和東南海上反清復明勢力聯絡,以耄耋之年奔走道途;其中柳如是對他的影響不可小覷。錢謙益先後與南明桂王的大學士翟式耙、鄭成功、張名振和張煌言聯繫。 順治六年(1649年),錢謙益在給門生瞿式耜(時任永曆朝廷留守桂林大學士)的密信中,提出了“中興之基業”的關鍵是順江而下奪取江南。瞿式耜向永曆帝轉報錢謙益密信疏中寫道:“蓋謙益身在虜中,未嘗須臾不念本朝,而規畫形勢,瞭如指掌,綽有成算。” 錢謙益後來的經濟狀況非常不好,一是因為連吃幾次官司,需要錢打理;二是柳如是幾次冒死到抗清義軍中犒師,對義軍慷慨解囊。順治七年(1650年),絳雲樓又不慎起火,一夜之間,幾萬卷藏書和大批珍寶古玩化為灰燼。就在二人經濟拮据之時,柳如是依然賣盡金珠,全力資助抗清義軍。錢氏傾家蕩產資助反清復明,以致到錢謙益死的時候,連喪葬費用都成了問題。後人僅以“失節”一事來對錢謙益蓋棺定論,實在是不公正的。 順治十一年(1654年),張名振統率的南明魯監國軍隊乘海舟三次進入長江,第一次進抵鎮江、瓜州,第二次進至儀征,第三次直逼南京,在一年多時間裡積極活動於長江下游和入海口。 這次會師長江的戰略設想是以錢謙益等人為核心策劃的。他們不僅主動擔負起聯絡東西兩方面的南明軍隊和內地反清義士的責任,還以出資、出力等方式親自參加了這一重大的軍事行動。但這次精心策劃的會師長江戰役,結果卻完全令人失望。原因是西南和福建的抗清主力都沒有出動:西南永曆政權孫可望與李定國突起內訌,幾乎釀成大變;而福建鄭成功私心太重,一心只想守住他自己的地盤,保存實力。 錢謙益這些人在清統治區內秘密從事復明活動,風險極大。事敗之後他們首先銷毀證據,有人不幸被捕在審訊時也竭力避免牽連更多人進來;跡像還表明部分仕清的漢族官員因各種原因而暗中加以庇護。這充分說明了歷史人物的複雜性,以錢謙益為代表的人物,不能簡單地以失節來評判。還有一點,歷史就是歷史,無人能對其一窺全豹。 江南歷來為財賦重區。 “江南安,天下皆安;江南危,天下皆危”。發動長江戰役的核心害死東南沿海水師同西南明軍主力會師,收復江南,取得這塊財賦充盈、人才薈萃之地,作為扭轉明清戰局的關鍵。這次重大的戰略策劃充分證明,錢謙益確實是有相當戰略眼光的。 可惜,可嘆,可悲!南明政權從弘光到永曆,從來都是內部忙於勾心鬥角。清廷內部雖然也常有爭權奪利,但大體上能做到令行禁止,賞罰分明。清勝明敗,根本原因不是強弱異形,而是內部凝聚力的差異,即現在所說的沒有團隊合作精神,心力不齊,加上南明沒有一個有權威、有影響力、可以協調大局的人物,所以這一關係全局的重大軍事行動失敗就不足為奇了。 這個以收復長江中下游為重點的戰略方針,錢謙益稱之為“楸枰三局”,有點像現代人所稱的行動代號。一直到順治十六年(1659年),南明敗局已定,錢謙益回憶此事,在詩中寫道:“腐儒未諳楸枰譜,三局深慚厪帝思。”對這一重大行動的流產流露出無盡的悵惘和遺憾。 順治十二年,張名振舟師縱橫海上之時,柳如是曾入海犒師。白耷山人閻爾梅(閻爾梅曾是史可法的營中幕僚)被清兵追捕,柳如是曾將他藏在家裡。這背後自然也有錢謙益的支持。 黃宗羲年輕時曾遊虞山,就住在錢謙益家。一天夜裡,黃宗羲已經睡下了,錢謙益提著燈來到他的床前,摸出七兩銀子來相贈,給黃宗羲作為安家之用,並說“這是內人的意思”。這內人就是柳如是。 柳如是對年輕的黃宗羲持這種態度,自然因為他是黃尊素的兒子。黃尊素是東林黨人,在明末就和閹黨作過鬥爭,是《南都防亂公揭》(目的是驅逐阮大鋮)的起單人之一,南京陷落以後,又曾多次參加抗清起義活動。 但恢復故國希望的逐漸破滅,柳如是也似乎看破了紅塵,於是就演出了“入道”的一幕。 康熙三年(1664年)夏天,錢謙益臥病不起,而喪葬費用尚無著落。恰好鹽台顧某來求文三篇,答應給潤筆費一千兩白銀。此時,錢謙益重病在身,已經無力為文,只好求來訪的黃宗羲代筆。黃宗羲雖然敬重錢氏夫婦,但因為他發誓絕不為滿清做任何事;而錢謙益當過滿清的官,黃宗羲擔心代筆會壞了自己的名聲,因而略顯推辭之色。無奈之下,錢謙益不得已將黃宗羲反鎖於書房之內,逼迫黃宗羲連夜寫完了三篇文章,這才解決了喪葬費用。錢謙益的淒涼晚景,於此可見一斑。 黃宗羲後來在《南雷詩歷》《八哀詩》(之五)記錄此事說:“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憑裀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欲絕指箏弦。乎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美人”即指柳如是。 康熙三年五月二十四日,曾經令無數人艷羨的錢謙益與世長辭,享年八十五歲,把一個已經破落的家留給了不滿五十歲的柳如是。他臨死前還呼喊著,“當初不死在乙酉日,這不是太晚了嗎?”(顧公燮《消夏閒記》)這正是柳如是當初斥責他的那句話,他到死還念念不忘。儘管他後來為國為民做過很多事,甚至九死一生,但他心底深處依舊對當年降清的事不能釋懷。 在甲申1644年、乙酉1645年之際,多少士大夫都要經受一次嚴峻的政治考驗。錢謙益自然也無法將自身的命運置之事外。魏徵的棄主從來未被辱罵過,楊業(即有名的楊家將們的父親楊令公)的投誠亦未有所詬病。錢謙益之所以被罵“失節”罵得厲害,自然不是他真做了什麼對不起漢人的事,而是民族主義造成的結果。中國自儒家佔官學以來,夷夏之防是最為主要的,滿人無疑是夷,而明則是夏。加上錢謙益身為東林黨領袖,名氣最大,自然要為名氣所累。錢謙益在那個時代背負罵名是必然的。但錢謙益的詩文在後世影響極大,因為內有大量懷念故國、詆斥滿清的文字,乾隆皇帝親自點名,下令禁毀。 柳如是嫁到錢家時,錢謙益的正室陳夫人還在,另外還有幾房侍妾。但二十多年中,錢家的經濟大權一直是掌握在柳如是的手中,這在錢氏家族中人看來實在不可容忍。錢謙益一死,攘奪家產的鬥爭必然要爆發,也果然爆發了,這就是所謂“錢氏家變”。 族人要來瓜分錢謙益的財產,聚眾大鬧,錢謙益的長子長孫們早嚇得躲了起來。柳如是挺身而出,幾經斡旋,終不成功。 在這個時候,柳如是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顯示了她的“政治才能”,她做了精心安排後,把這些族人請了來,好言相向,盛筵相待,在酒酬耳熱之際,她宣稱要到後樓去取人們望得眼紅的財物。她最後掃了這幫吃得酒臭噴人的傢伙們一眼,上了樓,關好門,一根繩子吊死了。 在這之前,柳如是早已安排妥帖,派人去縣里告狀,關緊了大門,準備好繩索;等她一投繯自盡就把這幫傢伙捆起來送官。果然,這一群人在封建法條之下,因家主新喪,迫死主母而伏罪了。這是柳如是一生中的最後一戰,最後一次“勝利”了!柳如是與錢謙益生的女兒這一年十七歲,已嫁給無錫趙玉森編修之子。她在書案裡翻出母親的遺書。遺書寫道:“我來錢家二十五年,從不曾受人之氣。今竟當眾被凌辱,娘不得不死。娘之仇,女兒當同你哥哥一起出頭,拜求你父親知道。” 順便提一句,柳如是是秦淮八艷中唯一有子女送終的人。秦淮八艷是指馬湘蘭,柳如是,顧眉,董小宛,陳圓圓,李香君,卞玉京,寇白門。其他七艷中,除了顧眉曾有過一個女兒因病夭折外,他人都沒有子嗣。這大概與她們早年青樓的放蕩生活有關。 柳如是死後葬於虞山佛水山莊。她並不是許多詩人文士爭相傳說的為錢謙益殉節而死,而是那個時候她已經生無可戀:她愛的人死了,愛她的人也死了;最重要的是,她看不到有任何復國的希望,所以她的心也死了。 這位煙花場中的絕色奇女、翰林中的奇才,就這樣結束了她的傳奇,一生暗淡中閃著光彩,悲慘中顯出力量。後世史學家將這位傳奇女子稱為“女俠名姝”。 崇禎年間柳如是與陳子龍開始交往時,風華最盛,她的一首《金明池·寒柳》詞文采風流,恰好寫在那個時候。 有恨寒潮,無情殘照,正是蕭蕭南浦。更吹起、霜條孤影,還記得、舊時飛絮。況晚來、煙浪迷離,見行客、特地瘦腰如舞。總一種淒涼,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縱饒有、繞堤畫舫,冷落盡、水雲猶故。憶從前、一點春風,幾隔著重簾,眉兒愁苦。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 然而在愛情和年華最美好的時候,柳如是感覺到的卻是愛情的傷感,命運的悲苦——“春日釀成秋日雨”——那是一種可以預見的衰涼寂寞的命運。她淒楚地看到自己將會作一場徒然的掙扎。這裡既有純屬個人的心緒,也有與時代相通的氣氛。 傳說柳如是死的那一年,紅豆山莊的紅豆樹第一次開花,並結出彌足珍貴的一顆果實。這顆紅豆,可以想像成柳如是在另一個世界的微笑,因為她在那裡與她牽掛的人重逢。 有人說,不論男女,太有才華的結局總不是很好,從錢謙益和柳如是身上,誠然如此。 明清之際是一個特定的時代,錢謙益和柳如是則是在這個特定時代中產生的有代表性的歷史人物。 歷史的塵埃下,與錢謙益和柳如是之間相互依賴多於情感不同,真正琴瑟和鳴的另有其人。這就是龔鼎孳和他的愛妾顧眉。 1644年李自成攻陷北京,龔鼎孳正好在朝為官,湊巧的是,他剛剛才被崇禎皇帝從大獄中放了出來。於是,龔鼎孳二話不說,立即投降了李自成。一個月後,吳三桂引清兵入京,龔鼎孳又立即投降了多爾袞。 龔鼎孳,字孝升,號芝麓。安徽合肥人。崇禎七年,龔鼎孳十九歲即中進士,授湖北蘄水知縣,崇禎十四年大計,政績列湖廣之首,遷兵科給事中,詔入京。李自成攻陷北京後,龔鼎孳投降為直指使,奉命巡視北城。滿清睿親王多爾袞入關,龔鼎孳又迎降,官授吏科給事中,歷官太常寺少卿、左都御史。順治三年,龔鼎孳因父喪請假南歸,這一年他被控千金買妓(指顧眉)等罪名而降官。順治八年,龔鼎孳回朝做官,因上疏反對滿族官員專權等問題,又降官,甚至降到南苑上林苑去當一年看守蔬菜的小官吏。順治十三年,他被打發到廣東去做小官,直到康熙元年才被召回北京,恢復原職。後來歷任刑部、兵部、禮部尚書等職務,還當了幾次會試點考官。清初名流,多出龔鼎孳門下。在康熙盛世,龔鼎孳的晚年生活才過得舒服些。康熙十二年(1673年)卒,諡端毅。乾隆三十四年(1769年)詔削其諡。 龔鼎孳才氣縱橫,無可否認,他寫數千言可以一揮而就,而且詞藻繽紛,一點都不用修改。就連順治皇帝在宮中讀了龔鼎孳的文章,也嘆道:“真才子也!” 龔鼎孳工詩詞書畫,他所作的山水畫風格蒼鬱渾厚,書法縱逸,有黃山谷、米南宮筆意。著有《定山堂集》、《白門柳傳奇》、《三十二芙蓉齋詩鈔》。 顧眉即顧媚生,南京上元人。據載:“顧眉字媚生,又名眉,號橫波,晚號善持君,莊妍靚雅,風度超群;鬢髮如雲,桃花滿須,弓變纖小,腰肢輕亞。通文史,善畫蘭,追步馬守真,而姿容勝之,時人推為南曲第一。”可見她不但有著仕女的娉婷嬌姿,更具文才藝技。 顧眉的社會交往能力強,辦事精明圓通,很早就在桃葉渡口擁有了自己的產業——“眉樓”,不做紅牌而做老鴇,在江南聲色場中混得如魚得水,是江南有名的一擲千金的“青樓闊少”。他天生麗質,風度閒雅,既能放浪,也能端莊,萬種風情迷倒了無數男人。尤其一雙眉眼,如秋水盈盈,似乎晃動一下都會滿得漾了出來,男人們一看到她的眼睛,魂便給勾住了。多事者都說:“此非眉樓,乃迷樓也!”當年隋煬帝曾在揚州起“迷樓”,用作藏嬌之所,此用其意。 當時北方戰事緊急,江南則依舊醉生夢死,高官名士日夕以詩酒歌妓為樂。其時秦淮名士設宴,沒有顧眉到會則不算高雅。顧眉極會享受,長袖善舞而生財有道,她家中養有江南最好的廚子。當時的江南士紳都以到眉樓設宴會客為風流高雅,柳敬亭、冒襄等名人都曾在眉樓赴過宴,眉樓因此而日進千金,名揚海內。 顯然,顧眉是個極為現實的人,她十分明白自己想過什麼樣的日子。 顧眉個性豪爽不羈,有男兒風,在秦淮八艷中與柳如是較像,被人稱為“眉兄”,頗似柳如是之自稱為“弟”,但與柳如是相比,又多了幾分任性嫉俗。據傳當時的理學家黃道周曾經以“目中有妓,心中無妓”自詡,東林諸生為了試探他是否真有柳下惠的本事,故意將他灌醉,然後請顧眉去衣與之共榻。 這個傳聞未必盡實,卻反映出時人眼中顧眉不以世俗禮教為意的做派。她的這種我行我素,毫不在乎世人眼光的作風,恐怕是她後來能與江左才子龔鼎孳緣定三生比翼齊飛的重要原因,然而她的備受爭議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這種個性招來的惡果。 顧眉才貌雙絕,有“南曲第一”之稱,自然廣受風流名士們的青睞。著名文人余懷曾經與顧眉情誼甚篤。 後人追踪秦淮八豔的故事,大多是從明末清初的文人余懷的(板橋舊為秦淮河上的橋)中知道的。顧眉艷幟高張時,無數人為她一擲千金,許多人就算為她爭風惹禍亦再所不惜。當時有一傖父與一詞客為顧眉爭風,傖父仰仗其叔為南少司馬,竟與一孝廉密謀,誣衊詞客偷盜,官司直打到衙門裡。後來是余懷見義勇為,寫了一篇檄文討伐傖父仗勢欺人,引得輿論一片聲討,那傖父的叔叔見狀急忙罵了傖父一頓,把狀子撤了,詞客這才免去一場無妄之災。余懷因此贏得顧眉青眼有加。 但後來顧眉又與劉芳約為夫婦。劉芳是南京城裡的名門公子,已經與顧眉交往了三年。就在這個時候,龔鼎孳出現了。 後人總拿柳如是跟顧眉相提並論,兩人除了出身一樣外,還都很有眼光,都明確地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樣的人。不過這兩大美女卻有不同的抱負和理想,所以擇人的標準自然就很不一樣,以致後來的生活方式也大有不同。 那時龔鼎孳剛剛中進士不久,時任兵科給事中,年輕英俊,風華正茂,前程似錦,南下金陵辦理公務的過程,聽說顧眉大名,特意前去拜訪。龔鼎孳來到眉樓,一見到明眸如水、眉目合情的顧眉,立刻為之傾倒不已;還特地為她畫了一幅“佳人倚欄圖”的畫像,題上一首詩:
龔鼎孳長顧眉四歲,其人輕才好士,視金玉如糞土,豪雄之譽遠播,性情與顧眉十分相似。顧眉見龔鼎孳氣度儒雅,談吐不俗,詩句中溢滿了憐愛,也明顯地表露了相求之意,不禁芳心暗動。 兩人雖然一見傾心,不過龔鼎孳當時尚且是一種逢場作戲、玩狎而已的心態,並沒有想到要和一位歡場女子結訂終身之約。直到回至北京,他才發現自己對這個風塵女子情根深種,魂牽夢繫,已經割捨不下了。龔鼎孳對顧眉情難自已,顧眉對龔鼎孳也是一見鍾情。 就在這個時候,龔鼎孳忽然收到顧眉託人帶來的書信一封,表明了相守終生的願望。龔鼎孳雖是仕途中人,更是性情中人,既然佳人有情,才子也便所然從命,兩人的相知相許水到渠成。於是龔鼎孳為顧眉脫籍。 崇禎十五年的中秋,顧眉不顧中原遍地烽火,江南江北盜賊四起,毅然拋下金陵的溫柔故鄉和眉樓的千種繁華,啟程北上,欲到北京與龔鼎孳團聚。當時明朝“大局”已經相當不堪,明軍在和清軍、農民軍交鋒的兩個戰場都遭慘敗,京師地區的安危已經成疑,許多前往北京為官的官員已經不帶眷屬赴任,龔鼎孳的元配夫人也留在了合肥老家。顧眉的勇氣和情意由此可見一斑。 風塵勞苦,不須多言。顧眉行至河北滄州,卻因兵燹縱橫,道路阻絕,不能再進,被迫流寓淮河沿岸的清江浦,次年春复渡江返泊於京口。入秋,复北上,輾轉徙倚,直到崇禎十六年中秋始抵京都。有情人眾成眷屬,總算不妄南北相思,萬里顛沛,“盡疇昔、羅裙畫簟,無數銷魂,見面都已。” 顧眉嫁給了龔鼎孳後,余懷曾自傷說,“書生薄倖,空寫斷腸句”;與顧眉有婚姻之約的劉芳竟然以身殉情。大史家孟森先生因此在《橫波夫人考》中批道:“以身許人,青樓慣技”;大國學家錢鍾書讀了孟先生的文章,又針對孟先生這八字考語加批了一句:“極殺風景而極入情理”。這二位大家一言九鼎,經他們這麼一說,顧眉之輕浮勢利水性楊花,似乎是無可爭議的了。然而,從後來所看到的龔顧這對亂世夫婦的情投意合,琴瑟和鳴,當真是一樣的脾性,一樣的我和你,可見顧眉的慧眼獨具。人人都有選擇的權力,她的選擇並沒有錯。 成婚後,顧眉摒除了昔日的濃妝豔抹,還自作主張改名換姓,取用了“徐善持”的姓名,似乎更適合她現在作“進士夫人”的身份。 顧眉不是個心志高遠的人,她總能滿足,這是她現實主義的特徵。她和龔鼎孳的世界如同一面湖水,有陳渣卻能很快沉入湖底,有風吹過便起點點漣漪,不平靜也不復雜,全看濁世的觀照。 顧眉剛來北京時住在南城善果寺附近(今宣武藝園一帶)。夫妻倆有時到慈仁寺去觀賞海棠,逛琉璃廠,經常去遊覽離家不遠號稱“京師首剎”的長椿寺,日子過得十分美滿。 這時候明朝已經是岌岌可危,龔鼎孳頗以挽回國事為己任,就在顧眉到來北京之際,他在一個月內上疏十七次,彈劾權臣,意氣激昂。他曾作詞,題為“花下小飲,時方上書有所論列,八月二十五日也,用東坡赤壁韻”,內有“翦豹天關,搏鯨地軸,隻字飛霜雪。焚膏相助,壯哉兒女人傑”句,可見他這種不事權貴、不慮自身、奮筆直言、一往無前的勇氣,有一部份是來自顧眉的鼓勵。在他寫這些疏奏時,顧眉總在身邊“焚膏相助”,以示支持。 崇禎為人刻薄、諱言己過,是眾所周知的。龔鼎孳一個資歷未深的年輕官員,這樣不知輕重,一再彈劾他的親信重臣,終於觸怒了他。不久,龔鼎孳遭逮入獄,其時距顧眉歸嫁才不過月餘。 龔鼎孳被捕下獄後,生死難卜。然而顧眉並沒有走避,而是執著地留在京中等待龔鼎孳出獄。她對龔鼎孳的感情和支持,給予他咬牙挺過艱難的巨大勇氣。龔鼎孳在獄中寫了大量詩詞,在他的灑脫,豪情,樂觀的筆鋒下,時時閃動著顧眉的影子。 崇禎十七年(1644年)二月,龔鼎孳終於獲釋,與顧眉重逢之際,他寫下“料地老天荒,比翼難別”之句,這絕不僅僅是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甜言蜜語,而是生死相許的患難真情。 這次入獄事件對龔鼎孳和顧眉影響極大,二人在重新團聚的欣喜之餘,也看到了仕途的險惡。從此,龔鼎孳那“喜好直言,彈劾權貴”的脾性改了不少。國事糜爛之際,二人開始享受人生,整天忙於吹拉彈唱。他們的生活似乎和世事滄桑兩不相干。龔鼎孳還將兩人生活中的種種細節寫成詩文公開刊刻,向世人喋喋不休地訴說他與顧眉夢一樣的幸福。龔顧二人行事不羈,膽大妄為,蔑視禮教,招來了不不非議,但二人依然我行我素。 此時離李自成進北京不到一個月時間。 顯然,龔鼎孳的獲釋並不意味著太平生活的降臨。甲申之變,山河變色,龔鼎孳和顧橫波這對剛剛渡過一次劫難的夫妻,很快就被一起捲入了令得後世眾說紛紜的榮辱漩渦中去。 李自成旋即攻下京城,旋即又變成滿清的天下,縱使政局風雲變幻,龔鼎孳則因抱定隨波逐流、聽天由命的態度,誰坐天下,他都俯首稱臣,成為貨真價實的“一半清朝一半明”。時人都罵他是“三朝元老”,沒有骨氣。有人責問龔鼎孳為何屈膝變節,龔鼎孳說:“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話是針對他曾降於李自成問的。 這就是鬱達夫詩“莫怪臨危艱授命,只因無奈顧橫彼”的出典了。時人都以為是千古笑談。 龔鼎孳把投降的責任一股腦兒推在顧眉身上,後人都認為是典型的無恥之論。但以龔鼎孳和顧眉的感情之深,說他們夫妻一體並不為過。可見顧眉與柳如是的政治態度截然不同,她並不反對丈夫降順降清。顧眉愛好唱戲,曾經反串小生與董小宛合演《西樓記》、;在她丈夫因直言而下獄的那次事中,她就已經看明白了,亂世不過是另外一個舞台,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誰來誰去都如一齣戲,她和丈夫看看熱鬧而已,還是關起門來過小日子最要緊。 多少年來,人們對柳如是和顧眉總是“相提並論”。 《魚計軒詩話》記黃小松贈邱學動“兩尚書墨”,一丸陽書“秋水閣”,陰書“門人吳聞侍上牧翁老師珍賞”;一丸陽書“門人范琉上芝翁龔老夫子珍藏”,陰書“北山堂”,合裝在一個盒子裡,還賦詩說:“北山秋水名相亞,吉墨生香一樣新。記取芝香拈素手,尚書傳裡兩夫人。” 但其實這是不合適的。柳如是與顧眉同是“名妓”,又同是“相國夫人”,但她們對政治的興趣、看法,顯然是大相徑庭的。 “秦淮八艷”中,顧眉是公認運氣最好的一位,也是地位最顯赫的一位,她曾堂堂皇皇地受滿清誥封為“一品夫人”,柳如是和陳圓圓亦有不及。但同時,她也是最受爭議的一位——與多數人印像中“秦淮八艷”的俠骨柔腸,深明大義迥然有異。後人對龔顧之人品大大不以為然,認為夫婦二人皆是勢利無恥之徒,利欲熏心之輩。 但龔、顧二人看起來不過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他們更熱衷於享受生活,及時享樂,而不在乎是明朝還是清朝當政。 有些人投降是因為貪生怕死,有些則是貪戀權勢。龔鼎孳的為人,是屬於惜命不怕死,斂財不貪財,想當官不嗜權的。他的仕清,較之復社名士陳子龍、夏允彝之民族氣節固然不及,但也絕非賣身求榮,甘心為奴,助紂為虐的無恥之輩。在成千上萬仕清的漢人中,他是比較有骨氣的一位,尤其是較之那些五十步笑百步,甚至是一百步笑五十步,一面罵明朝一面抨擊他“降闖”的漢族臣子們來,實在有骨氣得多了。 龔鼎孳降清後,先授給事中,不久就遷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進入九卿之列。順治二年,大學士馮銓向降將敲詐賄銀,又因賄授官,觸發了朝中彈劾馮銓及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人是北京城最早剃髮迎降的明臣。馮銓本來是魏忠賢的親信,幹盡了殺戮賢良,通賄謀逆的壞事,後被崇禎罷官,多爾袞進京後他立刻應召入閣,以大學士銜入內院佐理機務,和洪承疇範文程並列成了“特級漢臣”。李若琳則是馮銓的黨羽,庸弱無行。這三人品格低劣,卑劣無恥,惟以善於取眉當權而得勢。這一次,龔鼎孳同屬下給事中、御史等言官連連發難,要求刑部鞫問。多爾袞權衡利害(事見前面篇章),有意袒護三人,反責科道諸臣,公開申斥龔鼎孳,將彈劾最力的李森革職拿問。 當龔鼎孳罵馮銓昔日依附魏忠賢,為虎作倀時,馮銓無言以對,便反唇相譏龔鼎孳曾降李自成,“竟為北城御史”。後來多爾袞問起二人的爭執,龔鼎孳當著多爾袞的面說:“豈止鼎孳一人,何人不曾歸順?魏徵亦曾歸順唐太宗。”氣得多爾袞大罵“鼎孳自比魏徵,而以李賊比唐太宗,可謂無恥!” 其實,明朝士大夫出身的龔鼎孳,對李自成並沒有太大好感,對於自己以明臣“降闖”一事,也多少於心有愧,他曾在一些私人文書中也屢屢表示自己“降闖”情非得已。然而龔鼎孳的骨氣在於,他不屑於迎合多爾袞!馮銓對他的指責,滲透著以降清為榮,以降闖為恥這種“寧與異族,不與家奴”的思想,而龔鼎孳縱然對李自成不甚以為然,卻拒絕就勢迎合以取悅當權。他當著多爾袞的面把李自成比唐太宗,擺明了不承認降清降闖有什麼“天壤之別”,可見其虧節而不屈心,發已剃而自尊未泯——事實上,這一次的彈劾風潮固然事出有因,並非陷害,但以龔鼎孳李森為首的漢臣們看不慣賣身求榮的佞臣而藉題發揮卻是實情。被多爾袞大罵“無恥”,恰恰顯示龔鼎孳“有恥”得很。 龔鼎孳借魏徵自辯,是否貼切姑且不論,但確實是發自內心,他要做個像魏徵那樣直言的人。事實證明無論對方是崇禎,多爾袞,還是順治,他總是直言進諫,不避禍福。他後來的仕途不是一帆風順,幾番大起大落,數為高官又數度遭貶斥,都是因為直言獲罪——而這一點,又與他我行我素的個性分不開的。 但時人卻不諒解他。有一段時間,龔鼎孳閒居在杭州,杭州人把他視作“人妖”,人人見了他吐口水。朝野中針對他的風言風語多到數不清。伶人們在台上演戲,看見龔鼎孳在場的時候,往往借題發揮,指桑罵槐,說上幾句不堪入耳的話,比如說他要躲避亂兵,慌忙中竟躲到了西湖邊秦檜夫人的胯下,碰上秦夫人月事來潮,把他淋了一頭,只好又趕緊逃往別處。諸如此類。李清也在《三垣筆記》中多次指責龔鼎孳為人反复無常。 順治三年,龔鼎孳以丁父憂歸江南,顧眉也跟著回到家鄉。她舊時的南曲姐妹們見她衣錦還鄉,都對她羨慕不已,於是顧眉就出面召集舊日姐妹歡聚。龔鼎孳一向出手闊綽,揮金如土。而顧眉更喜歡熱鬧,將宴席擺在了桃葉渡,大宴賓客,藉機與南曲的姐妹們相聚,互訴衷腸。後來龔鼎孳更是攜顧眉游江南,歌飲流連,屢興詩酒之會,且敘述哀悼之詞,輒用藻麗之詞,公然視禮教如無物。 京中那些記恨龔鼎孳的人趁機翻出他昔日“降闖”“千金購妓”的舊帳,連同他在丁父憂期間行止不檢一併清算,降二級錄用。結果龔鼎孳這一歸籍就未再召還,賦閒在家到順治八年才起復回京。這恐怕與多爾袞死於順治七年,順治深惡多爾袞而敬重漢族士大夫不無關係。 順治力主消彌滿漢之分,但一直受到多爾袞、孝莊太后和滿清貴族的牽制,壯志難酬。像龔鼎孳這樣敢於當面觸怒多爾袞,不事阿諛滿族權貴又才名遠播的漢族才子,自然容易得到他的欣賞。另外一點,順治也是個為情癲狂的人,這點跟龔鼎孳十分相似,他為了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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