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金三角·荒城

第40章 女作家曾焰

金三角·荒城 柏杨 2193 2018-03-16
泰國的中華人社會,是一片文化沙漠。泰北孤軍苗裔的難民聚落群,更是沙漠深處。然而,就在這個荒涼的文化沙漠上,崛起一株奇葩,她就是年輕的女作家曾焰女士,她在沒有任何薰陶,和任何刺激的枯燥環境下,默默成長。用她自己的筆觸,寫下孤軍苗裔現時的處境,也寫下二十世紀六零年代,直迄今天的中華人、阿卡人、卡瓦人,在那泰北萬山叢中所踏出的腳步。但她卻那麼的寂寞無聞。這不是她的損失,她並沒有要求祖國給她什麼,她只是鍥而不捨的耕耘,寫出她的心情。 台北《快樂家庭雜誌》發表她的〈美斯樂的故事〉,最初並不十分引人注意。因為“美斯樂”是什麼?沒人知道,這個近似西洋發音的名字,使讀者誤解是一般的所謂“蒼白貧血的異國情調”,認為它只是發生在一個天上人間幻境中的故事,只能吸引有閒或有錢階層的男女。可是,〈美斯樂的故事〉卻是另一種生長在繁榮社會人們無法了解的風格,它同樣的充滿了異國情調,因為美斯樂是泰國北疆的一座荒城,但它卻沒有奇情浪漫的西洋式情節。曾焰用澎湃的感情傾訴出那里人生的悲歡離合。她的文筆粗獷、直率、吶喊,而又跟孤軍苗裔一樣的,透露出她的無可奈何。然而,她表達的方式卻充滿趣味,像李煜先生在詞學中的地位,她用白描的手法推動故事的發展,每一篇都在讀者心靈上留下烙印,久不能去。大多數寫異國情調的作家,都做不到這一點。

在〈養子?瘦馬?秋夜〉中,曾焰女士描寫衰老的孫大爹,住在美斯樂村外。當她拜訪他時,她發現:“孫大爹的養子孫光泰,正端了一碗飯,趴在樓板上,用手把飯捏成一團一團的,塞在樓板上的一個小孔裡。”原來孩子正在餵媽媽吃飯。孫大爹慘然的解釋:“這是他們卡瓦人的習慣,人死了要埋在自家樓腳,再用竹子把隔節打通,從樓上一直插到死人口中,逢到節日,家里人進食時,都要把食物放進竹管,讓死人也吃。今天,正是阿泰媽媽死去一百天。”不久,阿泰在懸崖上摔死。再不久,孫大爹唯一的一匹老馬也死去。曾焰女士寫:“深藍而靜謐的蒼穹下,我看見黑色的剪影。一匹死去的老馬,弓著它那曾經載過許多重物,而今已僵硬的身軀,肋骨歷歷可數的,靜靜的躺在地上。一個孤苦伶仃的、素昧平生的四川老鄉,佝僂著他那曾載過,而今再也載不動許多苦難的背脊,無言的佇立在秋夜的風露中顫抖著。”這位孫大爹是書中衰老的孤軍一位老兵,每一個字都是一個黯然。

在〈扎梯和他的女兒阿卜〉中,曾焰女士寫出泰北常見的悲劇。主角是一位阿卡族人的小女孩阿卜,她在小小年紀,就被高利貸逼迫的貧苦父親,賣給人家。一天,曾焰女士聽到劇烈的狗叫,她寫:“我不得已的下了床,拿著手電筒往外一射……只見一個年約十餘歲的阿卡族小孩,渾身濕淋淋的縮在毛坑旁發抖……那孩子又黑又瘦,呈菜色的左邊面頰上,竟有一道長約二寸許好深的刀口,而且已經發炎化膿了,……那孩子舉起手來,膽怯的掩住面孔,赫然又看見她的一隻袖子要掉不掉的搭在胳肘下,那裸露的手臂上,也有很多發炎的刀口。”在文章中,這個阿卡女孩,最後仍被主人捉回去。但曾焰女士告訴我,可憐的女孩,終於慘死在主人之手。 不是每篇都悲慘的,〈人蜂大戰〉〈斷魂辣〉,洋溢著荒城的生活情趣。非常明顯的是,曾焰女士的作品,不是哀怨的楚楚可憐,而是一個活潑跳動的生命,有豐富的血肉。爽朗的她,不隱藏她婚姻生活的痛苦。而祖國的一些同樣遭遇的女作家們,為了塑造自己聖女貞德形象,卻死也不敢吐露風聲。看了〈美斯樂的故事〉,我們才能真正了解孤軍,了解邊區,了解荒城。

曾焰女士原來在美斯樂興華中學教書,後來又到滿星疊大同中學教書,這種在我們看來,不過一件極為平常的職務轉移,但在泰北難民聚落群中,卻成了一件重大新聞,認為投靠了張家。想不到她介紹了一位教師到滿星疊任教,而那位教師卻被認定是國際肅毒組織的密探,據說,坤沙先生下令立即處決,但最後仍採納參謀長張蘇泉先生的意見,放他一條生路,驅逐出滿星疊。然而,曾焰女士卻因此闖下大禍,因為人是她引進的,這就夠了。人類有時候確實不可理解,在敏感事情上一旦引起懷疑,懷疑便成了證據,尤其是權力人物決心誤會的時候,任何剖心瀝膽的解釋,和真憑實據,都沒有用。大同中學的董事長——坤沙先生武裝集團的一位“師長”,咆哮著把曾焰女士從學校開除。而就在解聘後不久,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跟曾焰女士同在一個學校任教的,曾焰女士的丈夫,在山坡上中彈死亡。泰國方面公報說他是被坤沙先生部下擊斃的,坤沙先生則堅稱死於泰國之手。等滿星疊解嚴,曾焰女士前往收屍時,屍已腐爛,就在山坡上下葬。我和老妻曾攀上山坡憑弔,百感交集。

我曾用使美斯樂全村震動的高價,聘請一位嚮導,奔馳各個村落,尋找曾焰女士。我們不認識她,只是喜愛她的才華,後來終於找到,她帶著兩個還不太懂事的小女兒,定居在南距清萊三十公里三叉路口的巴山,孤苦無依。她不能回滿星疊,又不能回美斯樂。她淒然說:“我作了什麼孽,落得如此下場?”我無法解答她的困惑,一代才女,像朱淑真女士一樣,被虐被辱,得不到欣賞。而現在,這個奇葩靠著在台北發表的戔戔稿費,維持母女殘生。 在我決定到泰北邊區時,她是我心目中的王牌,認為她至少可提供我一些她的見聞,然而,她幾乎是守口如瓶,對滿星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不敢多置一詞。這不能怪她,我曾訪問過從滿星疊戰火下,逃亡到美斯樂的孩子們,小小年紀——從七八歲到十一二歲不等,談話中偶爾涉及“張家”,都立刻合住嘴巴,臉上露出驚恐表情。我充份了解,因而也為她的未來憂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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