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金三角·荒城

第36章 落寞剪影

金三角·荒城 柏杨 1771 2018-03-16
孤軍將領階層,已開始蛻變。像考牙山戰役指揮官陳茂修將軍,在考牙山戰役後,仍回到他在清萊街頭開設的電器行,看起來只是一位邁入老境的商人。跟一般商人不同的是,他擁有泰國軍方撥給他的一輛老舊得要零散的吉普車。同時,他是零四指揮部駐清萊分指揮部的孤軍聯絡官,每天用電報跟美斯樂雷雨田將軍聯絡。他娶了泰國妻子,生活美滿。和他對面相坐,怎麼都看不出叱疆場的英姿。可是,他還是孤軍中最生氣勃勃,隨時可以徵召出征的鬥士,我和他閒話往事,從心頭升起一片悵惘。 三軍軍長李文煥將軍害著嚴重的風濕,臥病在清邁的豪華住宅中,行動艱難。和我對話時,很明顯的已無法控制他的言語,遲鈍、無力、聲音微弱得像一縷游絲,當他送我離開時,喃喃而語,好像有許多話要說,但他顫巍巍的幾乎隨時會跌倒在地,使人傷感。對全軍事務,已不能照顧。他的兒子愚蠢而暴戾,當一個任性的紈褲子弟,足足有餘,代父統御,絕對沒有可能。據說李文煥將軍的女兒是一位奇才,我沒有看到她,只在孤軍口中得到一點信息,但她似乎只能在經濟上維持家產於不墜。

五軍軍長雷雨田將軍住在美斯樂,由於段希文將軍一脈相傳的保守作風,有所不為,所以五軍比三軍艱難,雷雨田將軍的生活也較清苦,而他的淡泊性格,也容易使人產生消沉的印象。最使我震動的是他門前的警衛,一身破爛的軍服,發出氣味,站在那裡,像一株會勉強移動的枯樹。當我走近他向他問訊時,他木然的望著我,然後驚恐的躲開。我懷疑他對突襲之類的緊急事變,有沒有警衛能力。這懷疑使我心情沉重,孤軍啊,你是不是枯萎到再難挺胸?事實上,那警衛還是健壯的,在考牙山戰役,孤軍的第三代孩子們,都被徵去戰鬥。我沒有看到真人,但我看到照片上一些槍比人高的娃娃兵,不禁痛徹心腑。如果在台灣或在自由世界任何一個角落,他們正是小學五六年級、初級中學一二年級的學生,被父母寵愛得能爬到屋頂上掀瓦。可是,在邊區荒城,這群中華民族的幼小骨肉,卻拖著他幾乎拖不動的槍枝,受苦受難,面對死亡。

在對外關係上,訪客們會察覺到,以唐窩為據點的三軍是封閉的,充滿了銳敏的猜忌。以美斯樂為據點的五軍是開放的,但充滿了冷漠。我曾向一位,他的兩個兒子都在台灣讀書的軍官,探詢叭當戰役經過,他的妻子在旁,先對他飛眼神,繼而用手勢,一切都不能使她丈夫住嘴時,她索性把他拉開。這僅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說明某種現象。孤軍和他的苗裔好像一堆落葉,分別堆在三十多個大小貧富的難民村,祖國遠在山的那邊,而山的那一邊卻不是祖國,而是大海,大海的那一邊又縹緲無際。能把孩子送到台灣讀書,雖然全部費用由中國大陸救災總會——“救總”完全負責,但也必須是當地“大富”之家,才負擔得起。三十年來,太多的失望,聽慣了太多從祖國傳去而很少兌現的鼓勵和承諾,使他們很難再信任什麼。在那一帶的難民聚落群,原始生活帶來的不是與世無爭的恬靜,而是無可奈何的對命運的順服。

醫藥設備給人很大威脅,在美斯樂我拜訪一個家庭,一棟中國北方太行山麓那種簡陋的三間房舍。剛要踏進屋門,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子——事後我才知道他十八歲,突然在面前出現,眼睛張得像一對銅鈴,眼珠佈滿紅絲,他注視著我,閃電般抓住我的手臂,在他家人喝止,我驚慌的正要後退時,他大叫說:“伯伯,坐。”然後教我坐在他身旁,指著他自己的鼻子問:“這是什麼?”我愕然的答:“鼻子。”他又指著自己的耳朵問:“這是什麼?”我答:“耳朵。”這樣反覆幾次,他指著眉毛再問是什麼時,我答:“嘴巴。”他大笑起來,抗議說:“不對,不對,你真傻。”主人盛情的招待我進餐,這位名叫“迷濛”的青年,把飯捧到跟前,喊說:“伯伯,餵迷濛!”主人一再喝他拉他,他都吃力的拒抗,我害怕他粗壯的拳頭把我擊倒,只好耐心的像餵嬰兒似的,一匙一匙送進他的大嘴,餵到第三碗,作母親的才把他拖走,向我致歉說:“他不知道飢飽。”

這個十八歲小伙子迷濛,就是醫藥缺乏下的犧牲品,他初生下來,跟其他孩子一樣的聰明活潑——嬰兒時期的照片使我嘆息。但在他一歲多時,得了腦膜炎。所以他的智力還是一歲多的幼兒,十七年來,母親對他像幼兒一樣的為他洗澡,為他換衣服。母親眼淚已經流盡,只有平淡的憂傷,向我說:“我擔心的是,我死後孩子怎麼辦?” 沒有人明白的說出答案,因為那答案太明顯了,我們可看到那時候到來後,一個流浪在荒城的白痴背影,他懷著一歲多幼兒般的心情,在呼喚娘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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