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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五章宋代以降

馬伯庸笑翻中國簡史 马伯庸 2878 2018-03-16
宋代官方推定的德性是火德,下面有些非主流嘰嘰喳喳的,根本動搖不了大局。可是事實上,這些爭論已經是五德學說的迴光返照了。從北宋開始,終於有明白人對這個延續了一千多年的奇怪學說感覺到了膩味,並開始對它進行猛烈抨擊。 並不是說從前就沒有明白人,大家都一樣渾,只是就算犄角旮旯裡偶爾有幾個明白人,卻聚不成潮流,形不成氣候,他們的抨擊也都淹沒在了歷史大潮和浩瀚典籍之中,很難翻找出來,亂世裡面沒人有閒空兒搞學術反思;相反,哄抬五德來給統治者涂光彩,從而求賞點兒殘羹剩飯的傢伙倒是不少,這暫且不論。漢朝從武帝開始“獨尊儒術”,到了元帝乾脆“純任德教”,漢儒的祖師爺是董仲舒,集大成者是劉歆,這兩位大宗師都點頭的理論,當然沒人敢反駁啦。唐人浪漫主義氣息濃厚,咱們前面說了,無論文學家還是藝術家都最喜歡這一類準行為藝術,所以也不怎麼會去批評。宋朝不一樣,相比唐人,宋人重理性,宋詩就因為太講理而被後來很多人罵沒有詩味兒,再加上老趙家利用科舉制度和冗官政策培養出一個規模空前的官僚集團來,大票閒人吃飽了飯沒事兒乾,就只能去故紙堆裡鑽研學問嘍。

對於五德學說,第一個跳出來發難的是大儒胡瑗,此人字翼之,是理學先驅,被稱為“宋初三先生”之一(還有兩個是孫緮和石介)。胡瑗寫過一部《洪範口義》,從五德學說最早的理論基礎《洪範》開始批評起。 那麼《洪範》又是啥呢?我們知道,儒家經典裡有一本《尚書》,又叫《書經》,據說彙編了從唐堯、虞舜直到周代的好多篇官方歷史文獻,其中就有一篇《洪範》,據說其內容是商朝遺老箕子向周武王所傳授的“天地之大法”。 根據考證,《尚書》中很多篇章都是後人偽造的,而就算那些真正的古代文獻,也都被歷代儒家給篡改得面目全非了。至於《洪範》,估計是春秋甚至戰國時代某些閒人的作品,因為裡面提到天帝賜給大禹以治理天下的九種大法,包括五行、五事、八政、五紀、皇極、三德、稽疑、庶徵、五福和六極。瞧,裡面提到五行了,五行就是春秋時代陰陽家們現搞出來的,無論箕子還是周武王全都不可能聽說過,而且五行理論也正是五德學說的基礎。

胡瑗寫《洪範口義》,其主旨就是重新闡述漢儒所說的“天人感應”。 “天人感應”跟五德一樣都說了一千多年了,胡瑗不可能全都給駁了,況且要是駁了這一點,那麼君主“受命於天”云云也都沒了基礎,搖搖欲墜,胡瑗還要腦袋呢,他不敢這麼幹。他只是認為漢儒相信讖緯的行為非常可笑,認為上天是利用人的努力來達成其意志,跟什麼祥瑞啊,符讖啊,還有五行什麼的沒有任何關係,那些全都是歪理邪說,根本違背了至聖先師孔老夫子的本意。 孔子說人事,不說天事,怎麼,你們以為自己比孔子還要高明嗎,竟然直接說起天事來了?而且還是用五行生剋之類無稽之談來妄測天意,說好了是瞎子摸象,說差了純粹滿嘴跑火車,沒一句實在話。 胡瑗老先生開了第一炮,炮打五德的基礎五行,接著他出手的是鄭獬,乃是宋仁宗皇祐五年(公元1053年)的狀元公,也寫得一手好詩詞。鄭獬拋出一篇《五勝論》,繼續批判陰陽五行。但他們二位都只是這場“倒五”風潮的先鋒官而已,很快,大將就要上場了,那就是位列“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大文豪、大史學家——六一居士歐陽修。

歐陽修和宋祁一起當主編,修過《新唐書》,後來又自家編了《新五代史》。我們知道,古代王朝最講究“正統”,也就是說,凡是膽敢稱皇帝的傢伙,都必須嚴正聲明老爺我才是華夏曆代傳承的正根兒,同時代的別家都是篡逆,是僭偽,是上不了檯面的山野蟊賊。所以研究歷史,不可能迴避這個“正統”問題,歐陽修就是運用正統的武器向五德猛烈開砲的。 歐陽修寫過一篇《正統論》,他說,啥叫“正統”?自古以來成就王業的朝代,必然有極強的德行以承受天命,或者是功績澤被蒼生,或者是靠著好多代的積累才能成功,怎麼可能光靠著一種道德,一種德性呢? 繼而,他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叫作“絕統”——“大家說到正統,都想讓正統始終延續,從不斷絕,一旦事實跟理論不符合,那就生造一個概念接續下去,所以這理論總也說不通。其實啊,正統是有可能斷絕的。”歐陽修認為,只有那些“控制了中原地區,並且基本統一天下的朝代”才能叫正統,各種割據的小政權、偏安的小王朝,那都不能算是正統。以此為基礎,他先把東晉南北朝給剔除出正統之外,後來到了晚年重修這篇《正統論》,又把三國和五代也給撇了。

這就從根本上宣布了五德學說的破產。 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按照五德學說,不管是鄒老教授的舊版本也好,還是劉歆大國師的新版本也好,世襲傳承都是一根兒到底,延綿不絕,中間沒有絲毫磕巴的,只有這樣,才能說明王朝的更替確實跟五行相配的五德相關,或者一個生一個,或者一個克一個。要是中間出現了斷層,那相生相剋的圈子就畫不圓了,自然理論也就說不通啦。 但是我們說過了,為了政治需要,歷朝歷代都沒有按照最完美的模式去推演五德,要么故意剔掉某個朝代,要么突然接上好幾百年之前的朝代,五德循環的這塊料子已經被人為地撕成很多破布條了。行,你可以說某些王朝或者國家不算正統,不是正統自然就不配談德性,可你也得在同時代另提出個正統來才行啊,要不然循環就缺了口啦。好比說按照王勃的《大唐千年曆》,得讓唐朝的土德接上漢朝的火德,可是漢朝都被滅了將近四百年了,你說這都熄了那麼長時間的火,打哪兒再生出土來?那土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嗎?

——你還別說,北魏一開始定的土德,還有契丹遼自己定的水德,就都是憑空冒出來的。 總而言之,王勃之流屬於想一出是一出,他們搞不出個真正嚴絲合縫、任何朝代都說得通的系統來;但你要是真想出這麼個系統,那碰上的問題就太多了,話怎麼說都說不圓。當初鄒老教授的系統很簡單,也就虞、夏、商、週四個朝代,不會有太大問題,劉歆大國師倒是擬了個複雜的,可是一多半兒都是傳說中的朝代,由得他說嘴,即便跟真實情況完全不符合也沒人能駁。漢朝以後,天下大亂,三分鼎立,然後又是東晉南北朝、五代十國,一撥儿接一撥儿地亂,這系統就徹底搞不定了。 當那位歷史不及格的趙垂慶先生要求宋朝接續唐朝的土德,改成金德的時候,官員們就紛紛駁斥,理由是:“五德循環更替,都是緊接著的,不可能有空當,咱們怎麼可能跳過好幾家王朝,繼承那一百年前的運數呢?”官員們的理論是沒錯,可你要讓他們把秦漢以來一千多年的五德循環都仔細捋上一遍,不留空當,估計也全得瘋。

所以歐陽修提出了“絕統”概念,說正統是會斷絕的,就此一棍子把五德理論摟頭打翻。他說:“什麼五行輪替,一家衰亡一家興盛,那都是江湖術士拿來騙錢的說法兒,什麼'王朝興衰都由五德操控的',這純粹是胡扯!”進而他旗幟鮮明地認為各種天災異變都是自然現象,跟人事徹底無關,讖緯、祥瑞都是瞎聯繫,矛頭直指董仲舒和劉向、劉歆等儒學大宗師,說他們是“胡言亂語,妄測天意”。所以從《漢書》以來,很多史書裡都夾雜著一篇《五行志》,專門講述種種荒誕不經的奇事兒,歐陽修在編《新唐書》的時候雖然也被迫保留,但只記錄相關事實,完全不跟人事扯到一起,如前所述,對於前蜀那些超級不靠譜的紮堆的祥瑞,還狠狠一通冷嘲熱諷。後來再編《新五代史》,既然是他自己一個人幹的,就乾脆不搞這種花活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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