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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07篇東夷之水心上來

中國治水史詩 何建明 35534 2018-03-16
五年前,我的一組關於、歐陽修、文學革命的隨筆發表,我擬了個總題目:《東夷筆記》。此後,每當此類文章成組交出去,我都會用這個總題。我並不是隨意取一個題目塞責,也不只是單取其“夷方”之意,表示我居處的偏遠,更不是表達“化外”之意,以示落伍。近代史上,煙台開埠已過百年,新時期以來,煙台又成為最早對外開放的沿海城市之一,這裡經濟發達,現代文明之風勁吹,我腳下的這塊土地絕不再是蠻夷之地。我的筆記冠以“東夷”,只不過要表示它聲音的邊緣化,不時尚,以便與主流話語、主流聲音區別而已。 那麼,當我面對眼前的滾滾河流,萬里山川,要為千年水文、百代治水留下一份文字記錄的時候,思潮翻湧,情動於衷,“東夷之水心上來”,這裡的“東夷”,還是我文學隨筆中的“東夷”嗎?不是了,不完全是了。 “東夷”要回歸它的本意,像回溯江河大川的源頭,看看它到底在哪裡了。

東夷在哪裡? 經典的解釋,“東夷”表示三層意思: 東方之人,我國古代對東部各民族的統稱。其最為著名的部落首領,也就是我們在古籍上經常見到的羲和、帝俊、太昊、蚩尤、少昊、太舜、伯蓋等。殷商時代分佈在現今的山東省、江蘇省一帶。 東夷人華化之後,稱外國或外國人。也就是以我國為坐標,稱我國以東,比如日本、朝鮮等國家。 “夷”字後來蔑指中原以外的民族,“東夷”一詞也就帶有了貶義。它與“南蠻”“西戎”等同樣,帶上了華夏中原對“四夷”的蔑視色彩。 追根溯源,詞義中攜帶著人類文明演進途程中特有的信息,告訴我們,“東夷”是部落、方位、未開化的概稱,是“華夏”的方外,是“中原”的一夷,它是文明進步中落後的一支,是統治轄理晚達到的一方。從地理方位看,不管各種典籍怎樣地浩繁紛雜,東夷指的是史前中國生活於現今的山東、淮河地區,活動在今泰山周圍的眾多部落和方國,這樣的概括則大致不差。在歷史發展的過程中,它會有演變,地理界線會發生變化,不過,無論怎麼變,後來的“膠東”,今天的“煙台”,都是“東夷”的中心。

遠古的“東夷”,近代的“膠東”,而今的“煙台”,名稱演變中,記下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步履。化外,開埠,開放,每前行一步,都伴隨著巨大的艱辛。 “膠東”,更多地與革命相關,與流血相聯。它不僅僅是地理學上的一個概念了。如果單從地理學上看,“膠東”指的是膠萊谷地以東的區域。從大的範圍講,它包括而今的青島、煙台、威海三市,還包括濰坊市東部的高密、昌邑和安丘三縣。由濰河、白浪河、膠萊河、大沽河沖積而成的膠萊谷地,又稱膠萊平原,讓地理學上有了“膠東”這個概念。 “膠東半島”,則標誌著中國遼闊的國土上,一個岬角伸向了大海。 中國的內海渤海和西太平洋的邊緣海黃海,三面環圍,把膠東半島擁抱。黃海與渤海的交界線上,長島海域,碧水與黃水相交相撞,像兩條巨龍相親相愛,又互相博殺,幾萬年來,從不改變它們的習性、狀貌,黃的自黃,碧的自碧,一直到地老天荒。渤海與黃海環抱的膠東半島,南部的嶗山,中北部的棲霞境內的牙山、艾山,文登境內的昆嵛山,招遠境內的羅山,成為膠東半島海拔較高的山峰。膠東——煙台地區的主要河流——東夷之水——大沽夾河、清陽河、黃水河、五龍河、王河、界河、諸流河以及其他大小河流4300多條,或者從這些山上發源,或者穿流於它們的山谷,形成平均密度為0.3公里/平方公里的河網。山溪型、季風雨源型、源短流急、漲落急劇的東夷之水,構成膠東半島獨立的入海水系。以綿亙東西的昆嵛山、牙山、艾山、羅山等半島屋脊為分水嶺,南北分流,百川奔海,注入黃海與渤海。向南流入黃海的是五龍河和黃壘河,向北流入黃海的是大沽夾河和辛安河,向北流入渤海的是王河、界河和黃水河,總流域面積7205平方公里。東夷先民,膠東人民的百代治水,將在這樣的土地上、這樣的水系中展開。

關於東夷的概念,在我這裡還不僅僅來自古籍的解說劃定,也來自實地佐證。走進膠東的每一個古老的村莊,問一問那些皓首老人,他們的老家是哪裡,他們大都會說,是“發大水那年從大槐樹底下搬來的”,再具體一點,會說是從四川搬來,或者是從山西洪洞縣搬來的。說來自四川,是說他們的先祖犯了法,被發配充軍,遠遠地流放到東夷來了。這樣說,還有一個世代遺傳下來的身體特徵:我們的小拇腳指的指甲尾端是開叉的,那就是先祖發配時,為了做下記號,一剪刀連腳趾帶指甲剪開,留下了千古相延的遺痕。 巴山蜀水是我們的祖居之地嗎? “巴山夜雨漲秋池”,洪水滔滔,是我們的夢迴之鄉嗎?諸葛武侯從成都出發,征討蠻方,南蠻與東夷都是化外之地,沒有進入那時的文明主流。山西的洪洞縣名聲不佳,因為一部公子負心妓女有情的戲,讓我們不願承認那裡是故鄉。

我們的祖籍到底是哪裡?文明進步與野蠻落後,在人類悠久的歷史中,還不能單單由方位決定。從考古學上看,東夷還與海岱交化區重合,在時間上,它大約包括了目前已知的新石器時代和青銅時代。四川的三星堆文化,差不多可以與之相比。可是,在成都平原上,最初的居民是什麼民族,仍然很難弄清楚。 人類起源,地球起源,宇宙起源,這三個重大的難題,至今仍然困擾著我們,不得確解。鴻蒙初開,宇宙洪荒,只是水啊,水啊,一片大水,人類的種子究竟在哪一片水域萌生,走上陸地,我們常常只是妄自猜想。 有一個傳說,似乎讓我們東夷人與蜀人扯上了淵源。那個傳說講,伏羲的母親華胥姑娘遊華陽,而生伏羲,那麼,中國人類的“再生始祖”,也曾生活在四川。而伏羲大約生活在新石器時代早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人文始祖。他創造八卦,成為中國文字的發端,結束了“結繩記事”的歷史。他蛇首人身,是龍的最早傳人,天帝把繁衍人類的任務,就是交給了他和他的妹妹女媧兩人。 “我們都是龍的傳人”,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祖先。無論是中原還是夷方,無論是巴山蜀水還是膠東山水,千山萬水,都來自同一個脈系。從地圖上看,山連著山,水連著水,沒有絕對的橫斷山脈,橫斷江流。在地球造山運動中,擠壓碰撞,山峰凸起,山谷斷裂,大江大河從山谷中流過,百川朝宗,流向大海,整個中國,整個地球,就是這樣聯繫起來的。

治水,從本質上講,它不該是一州一郡一地一域的事情,它是人類在地球上的一項集體活動,為了人類整體的生存、延續與發展。 猜想起來,也許沒有哪一個國家,在遠古時代,像中國這樣水患深重,所以,他們沒有一個治水的大禹,令後代敬拜崇奉。從歷史記載中,能夠看出,大禹治水,沒有來過東夷。他治水的主要地區,在現今的河北東部、河南東部、淮河北部、山東的西部和南部。他治水辛苦,脛毛磨掉,傷了腳,禹步行走,幾乎走遍了中原山水,還是沒到東夷來。 治國與治水,從來都不是不相干的兩回事,兩者相通的還不僅僅在於理念,也在實際性關係。大禹成為堯舜之後的帝王,是因為他治水有功。他在水患肆虐的遠古中國,疏河安瀾,使民生安樂,有了基礎性保障。他就此由中國帝王的禪讓製改為世襲制,他就沒能料到會給此後的治國帶來多少弊端了。

大禹治水有方,有海圖、開山斧和定海神針三件法寶。在科學昌明技術進步的今天看來,開山斧頂多也就是類似於挖掘機那樣的東西,那時候沒有石油燃燒提供動力,恐怕是假的。定海神針定然沒有,而今颱風襲擊時海潮驚濤,也沒有那樣一根神針拋入海中,安定狂瀾。然而海圖會有的,那定是一張地圖,上面標明了中國大地上的河流水系,大禹他揣圖在胸,一一擘劃,把狂濤激流疏導入海。 有一個著名的人物,曾經協助大禹治水,名叫皋陶,又名咎繇,是跟大禹同期上古時代東夷部落少昊氏的首領。皋陶到底是哪里人,像大多古代名人一樣,說法不一。一說是山東曲阜人,少昊後裔,東夷部落的首領。一說是安徽六安人,六安有皋陶墓、皋陶祠廟。 皋陶得到立祠尊崇,不僅因為他曾經協助大禹治水,更重要的還在於他是中國的法祖。他是把治水之法與治人之法最早結合在一起的人。治水要循道,治人要依法。他任大理,又叫士師,也就是國家的最高法院院長,制定了“五刑”之法。

像中國上古時期的人物一樣,皋陶也是一個半人半神的人物,他長得馬臉馬嘴,好像削了皮的青瓜。他審理疑案,如果一時難辨青白曲直,就牽來長了一隻角的羊,有罪,羊就會用角去抵。這種羊也算是神羊了。皋陶斷獄清明,得力於神助。中國有一些地方,水患肆虐,河道海邊會立起石雕的神牛鎮水,有的神牛也是獨角,仗此一角,鎮住狂瀾。神羊斷獄,神牛鎮水,水性與人性不循法理時,都需要神力相助。上古時期的治水與治國,遵循的都是人神統一的思維方式。大禹的開山神斧,定海神針,也當如是理解。 當然啦,我們很清楚地知道,一隻角的羊不會斷明到底哪一個人是有罪的,立在河邊的獨角神牛從來沒有鎮住過波濤,驚濤拍天時,神牛也會被淹沒。大禹從來沒有一斧頭劈開過河道,他治水,還是要付出“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忘我辛勞,脛毛磨掉,傷了腳,禹步跋涉。協助大禹治水的皋陶,只是把治人治國之法,入情入理地運用到治水噹中。

不過,皋陶的身份,讓我們又生了一個疑問,皋陶如果真的做過東夷部落的首領,那麼,大禹治水時,皋陶是丟開了東夷的水患,跑到大禹那裡援助去了嗎?因為我們知道,大禹治水並沒有來過東夷啊。果真如此,那麼,皋陶就是治水史上最早的“國際主義者”,部落就是國。 這種猜想,其實是建立在堅實的治國之策基礎上。江河水流,不分國界。地球形成時,並沒有一座座界碑立在國境線上,擋住水流。最有效的治水,正需要打破邊界,統籌安排,全面規劃。 “以鄰為壑”這個成語,就產生在治水禍亂之中,把自家的水禍疏導出去,洩入鄰家。有一種理論說,中國大一統國家的形成,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治水,國家統一起來,才能夠在整個國家的版圖上規劃溝壑洩洪,手心手背都是自己的肉,不至於“以鄰為壑”,剜肉補瘡。

用這種學說,也許真的能夠解釋中國大一統國家的形成,中國有黃河長江橫貫東西,沒有哪一個小諸侯國,有能力治理如此泱泱大水,更何況還有無數江河湖泊縱橫盤踞其中。但是,這種學說無法解釋歐洲大陸的國家形態,那裡的歷史上,長期都是小邦國割據,難道他們沒有考慮到為了治水有利,建起大一統的國家嗎?或者,就是上帝有意垂青那片大陸,令那里水波不興? 中國大陸,建起了大一統的國家,倒的確是有利於治水,便於調度了。大禹治水,是上古中國的大規模治水運動,治水號令直接來自於帝堯。經過了夏、商、週三代,春秋之亂,戰國紛爭,秦始皇掃蕩六合,統一天下,讓分離的版圖重新歸於整合。有的書上說,秦始皇修鄭國渠,國力大盛,終滅六國,而成霸業,把治水之功擺在了治國之上。也許真的是這樣,鄭國渠公元前246年開工,十年竣工,西引涇水,東注洛水。有了此渠,灌溉良田,於是“關中為沃野,無凶年,秦以富強,卒並諸侯”。秦國的另一項著名的水利工程,就是都江堰了。它比鄭國渠更引人注目,建成兩千年以來,一直發揮著防洪灌溉的作用。截止到1998年,都江堰灌溉範圍已達40餘縣,灌溉面積達到66.87萬公頃。自古以來,世界上還有哪一項水利工程可以與都江堰相比呢?

都江堰還不是修建在秦始皇時代。秦始皇在中國大地上留下的最重要的遺跡,還不是水利工程,而是萬里長城。鄭國渠,都江堰,而今還發揮著防洪灌溉作用,而萬里長城只是成為旅遊景點,讓人撫摸著那千年古磚,感嘆人類所付出的巨大勞動,會創造什麼樣的奇蹟了。作為一項軍事防禦工程,在治國方略上,長城大約不能算作秦始皇的有效手段。萬里長城,本欲令匈奴不得南下而牧馬,這樣的目的,自秦朝以至後代,都未能實現。有一種觀點說,如果不修長城,匈奴可隨處越過邊界,南下而牧馬,有了長城,匈奴需要打破關口,才能入關來牧馬。那麼好吧,就讓哭泣的民女淚流成河,哭塌山海關口,讓匈奴入關更便利一些好了。人民的意願,不擁護自己國家的皇帝,倒幫助了外族入主,那定是殘暴的統治讓人民不堪忍受了。 與山海關隔瀾相望的老龍頭長城,兀立在海角上,洶湧海潮拍打著它的基石古磚,嘩嘩震響。八年前,我和幾位朋友站在那裡,向北邊張望,看不見歷史的煙雲從那邊飄過來,給我們註明清楚的答案:國家興亡,到底有沒有最基本的規律,像潮漲潮落一樣可以把握?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大約是治國之策中最精闢的論斷。水性複雜,人性比水性更加複雜;水勢浩淼而洶湧,人勢比水勢更難把握。治水緊聯著治國,水性類似於人性,水情融合著人情,水文離不開人文,這應該是善治國者不該忘懷的真理。站在老龍頭長城上,遙望天邊,看不見孟姜女廟在拍天海潮的哪一邊,我們終於未能去看看那裡的香火,認真地考察一下大秦帝國國人的心願,還有那一代民女千里尋夫的生死愛情,我只寫了一首詩記懷: “明修長城清修廟”,打下山海關破關而入的滿清帝王,深深知道萬里長城擋不住金戈鐵馬,倒是廟裡的塑像能夠幫助他們維持統治。禁錮思想,從精神上奴役人民,“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一些治國道理他們倒是深深懂得。乾隆皇帝在治水上沒有大的作為,他的爺爺康熙皇帝倒是在立朝之初,百業待舉時,把“三藩、河務和漕運”當成了並列的三件大事,書而懸於宮中柱上。所謂“河務”,指的是黃河防洪問題,“漕運”,指的是通過運河南糧北調,“三藩”,則是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可喜、靖南王耿仲明。吳三桂開關揖盜,引滿清入關,封王后又與平南王、靖南王一起,成了清政府的心腹大患,與“河務”、“漕運”並列,成為康熙皇帝施政的三件大事之一。 中原逐鹿,得之者主天下。遠離中原,偏處一隅,東夷從來不是天下群雄爭奪之地。只是到了近代,倭寇從東邊海上來,才會由東夷海角登陸,搖動帝京的柱石。到現代,也成了大軍交戰的戰場。 今年5月,去沂蒙山區采風。那個陰沉沉的上午,先去孟良崮戰役紀念館參觀,再登孟良崮,六十二年前的那場大戰如在眼前展開。 那是一場死戰,血戰。解放軍殲敵3萬餘人,解放軍也犧牲了兩千多人,9000多人負傷,其他減員800餘人。孟良崮的每一塊山石、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鮮血。解放軍的傷亡人員,被擔架隊抬下,安置救治;國民黨兵屍首枕藉,遍布山間。激戰在5月16日下午結束,隨即下起了傾盆大雨。解放軍緊急向膠東方向轉移。山洪暴發,大水橫流,山下的河流完全成了紅色。那是沂河了,歌曲裡唱的“蒙山高沂水長”的沂河。 那一天從孟良崮下來,已近中午,我們去山下的一個村子吃飯。那個村子,近年來以培植桂花致富。在桂花苗圃外邊,立了一個牌子,指向南邊的大山,上書: 原來這裡也屬東夷。 沂河水也是我的“東夷之水”。 那是曾經紅血浩流的水啊! 那幾天在沂蒙地區驅車縱橫,走來走去,往往又走在了一條大河旁邊。問問當地的朋友,那是什麼河,回答說是沂河,沂河,還是沂河。沂河原來是這樣的一條河,它流經沂蒙地區沂源、沂水、沂南、河東、蘭山、羅莊、蒼山、郯城等縣區,由郯城縣吳家道口村,入江蘇境內,至江蘇省新沂市境內入駱馬湖,流域面積17325平方公里,主要支流還有汶河、蒙河、柳青河、祊河、涑河等。怪不得行進在沂蒙境內,總是走在它的身旁啊! 沂河自然不是六十年前的沂河了,和平時期建設時期的沂河,呈現了別一番風貌。它最引人注目的景觀,是一座一座新建起的橡膠壩。在它的干流上,近年來先後建起了小埠東橡膠壩、桃園橡膠壩、柳杭橡膠壩,在祊河幹流興建了角沂橡膠壩、花園橡膠壩、葛莊橡膠壩。這些橡膠壩形成梯級,能夠最大限度地攔蓄過境水量,為城區地下水補給、工農業供水和濱河景觀工程提供用水。橡膠壩,這種新型水利工程,1957年誕生於美國洛杉磯。 1965年下半年,我國開始研製建設,20世紀90年代,得到迅速發展。它利用高強度合成纖維織物做受力骨架,內外塗敷橡膠作保護層,加工成膠皮,再將其固定於底板上,構成封閉型的壩袋,通過充排管路用水【氣】將其充脹,形成袋式擋水壩。壩頂可以溢流,並且可以依據需要調節壩高,控制上游水位,來發揮灌溉、發電、航運、防洪、擋潮等效益。沂河上,近年來便建起了亞洲最大的橡膠壩。 的確是今非昔比了,沂河不再是六十年前的沂河,也不再是那齣戲裡的沂河了。 20世紀60年代中期,曾經有一出新編呂劇《沂河兩岸》上演,演的是沂河兩岸的人民要把沂蒙山區變江南,克服困難種水稻的故事。我們村的業餘劇團排演,已經是“文革”中期,也就是20世紀70年代之初了。那一年我19歲,抱一把墜琴,在鄉村的土台子角上操琴伴奏,看舞台上的男女主人公為他們面臨的困難愁眉不展,卻不知道男女主角已進入了一場實際性的愛情,女主角將要成為我的堂嫂,陪伴我的兄長一生。 賢惠的妻子柔腸百轉,深情地勸說著丈夫,幫助落伍的“大叔”,跟上革命的步伐,打勝引水灌溉種植水稻這一仗。 那出種水稻的戲,創作於“文化大革命”前夕,山東省呂劇團首演,劇本印了劇照連同曲譜,由出版社正式出版。我們村的業餘劇團【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排演,是1971年的冬天,“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了第五個年頭。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史著述,總是要說“文革”時期全國六億人民只看八個樣板戲,那種說法並不准確。在城市的劇院裡,確乎只有那八個樣板戲佔據著舞台,在鄉村,至少在遠離中心的東夷農村,還有別的戲在排演。我們村的業餘劇團,就從1968年開始,連續排演過《槐樹莊》、《江姐》、《紅珊瑚》。那也是我抱一把墜琴,坐在戲台子一角,為鄉親演員伴奏的一段歡樂時光。我的青春熱烈,少年嚮往,就在那抑揚頓挫的絲弦聲中了。 種水稻的戲《沂河兩岸》,是我們村排演的最後一個大戲。在劇中人“大叔”和一般農民看來,在沂蒙山區種水稻,無疑是異想天開。黨支部書記偏偏要把沂河水引上來,灌溉水稻,讓江北變成江南,要遭遇困難,遭遇失敗,那是必然的。關鍵時刻,“大叔”——他擔任生產大隊長——打起了退堂鼓,與黨支部書記發生了激烈衝突。黨支部書記憂心忡忡,不知道怎樣才能幫助“大叔”跟上隊來。算起來,“大叔”還是黨支部書記的領路人:“跟著大叔鬧革命,他給我裝了支紅纓槍”,“打敵人保家鄉,他日夜出沒在青紗帳,斗地主分田地,他支援前線轉戰在四方”。推想起來,在著名的孟良崮戰役中,大叔應該是擔架隊員,把受傷的解放軍戰士抬下戰場,而今天的支部書記,當年便持一桿紅纓槍,站在沂河岸的村頭上查路條,不放壞人進莊。今昔對比,滄桑巨變,改變的不僅僅是山河,更重要的還是人,人變了山河才變。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滄海桑田,改變在人間。 不用說,沂河兩岸種水稻,必定是取得了成功。我的堂兄和堂嫂的戀愛,也將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是他們卻要分別了,一條大江將把他們分開,遠隔千里。我的堂兄要去江南,隨他在地質隊的父親去就工,我未來的堂嫂還要留在我們的小村子裡,戶口扎在鄉村的土地上,不得挪離。那時候,好多人以為,我的堂兄會就此斷了這一段愛情,另尋他人。他們不知道,在舞台上引水灌溉的愛情,聲聲婉轉唱出來的愛情,是不會輕易斬斷的。 白雪飄飄情意深,那是雨的精魂。堂兄和堂嫂冬天裡如期結婚,情深意長。隨之就開始了兩地分居的生活。大江兩岸,遙遙相望。風晨雨夕,悠悠牽掛。每一個春節,堂兄過江而來,與堂嫂相會,假日結束,再返回江南,堂嫂的眼睛都是哭紅的。說什麼“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如果能夠如願,他們寧肯朝夕廝守,哪怕在一起會為生活的艱辛、日子的難熬而吵架。 “革命情意深似海,風吹浪打難分開”,在兩地分居夜夜思念的日子裡,堂嫂會低低地哼唱起來,讓她的心得到稍稍紓解嗎? 堂兄由江南調到江北,誰知道花費了多少心血!他調到山東省第六地質隊的駐地招遠老家,地質隊也被投入到經濟大潮中,經受顛簸、分化和重組。經濟效益不好,有幾年,堂兄隨隊,到東邊的威海地區去打井,利用地質隊鑽探的優勢,為人打井取水,貼補地質隊的經費開支。在一次裝卸鑽機時,堂兄從車上摔下來,摔斷了一條腿。那一天我去醫院看他。堂嫂服侍在床邊,當年烏黑的頭髮業已斑白。想起他們的青春,想起他們在舞台上深情的演唱,我忍不住眼眶濕潤。 “革命情意深似海”,他們不會想到我在懷念什麼。 堂兄傷好後,提前離崗【不是退休】了。 堂兄隨隊去威海打井,他是到了“天盡頭”了,地球陸地伸向大海最東端的一個岬角。遠古時,那裡曾經居住過東夷部落的一個分支。秦始皇渴想長生不老藥,派方士徐福東渡去海上仙山尋找的同時,秦始皇親自東巡,去訪神仙,就到過天盡頭。秦始皇也由此走到了他政治生涯身家性命的盡頭,他訪仙不遇,回程時便死在了沙丘。那是塊水資源不豐富的地域。天盡頭的榮城境內,大小河流106條,均屬季節雨源性間歇河,幹流總長513.84公里。境內最大的河流沽河、石家河等,長度也僅30公里。進入20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缺水問題日益嚴重地困擾著當地人民。我的堂兄隨隊去那裡打井,地質隊的專業鑽機深深地鑽入地層取水。那時候堂兄在鑽機旁操作,他沒有料到隨後會來一場厄運。那不是戲裡的“大叔”在戰場上抬擔架,被流彈打傷,而是他在和平時代遭遇事故,摔斷一條腿。 提前離崗的堂兄長住村里了,他們夫妻結束了一條大江相隔的兩地分居生活,長相廝守了。堂兄年過花甲,堂嫂也鬢髮花白,她再也唱不出深情柔婉的愛情之歌了吧。堂兄拖著一條傷腿,和她在果園裡侍弄蘋果樹,堂兄遠遠不如她能幹。她是土生土長的農家女兒,身體健壯,從未離開過莊稼地。堂兄去地質隊,當了二十多年工人,傷了腿,做莊稼活常常顯得力不能支了。堂兄在蘋果樹下腰痛腿痛,坐下來茫然四顧,身後是一片大水,那是我們村里的水庫,名叫岔溝水庫,屬於水利工程中的小型水庫。 在沂河地區采風的那幾天,縱橫驅馳,轉來轉去,又來到了沂河岸邊。看著浩浩沂河水,河水上的橡膠壩,想起我們曾經排演過的呂劇《沂河兩岸》,想起我堂兄和堂嫂跟那齣戲相聯的愛情,想起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不由得感慨萬千。我沒有問當地的朋友,沂河兩岸種水稻,到底是不是取得了成功,三十多年前那個戲的創作背景,是沂河岸邊的哪個村莊。這些問題都不必問了。清王朝康熙時代,康熙還要把“漕運”調運糧食作為三件大事之一,依靠水路運輸糧食。現在糧食價格早已放開,糧食市場遍布城鄉任何一個小糧店,不僅江南的白花花的大米可以隨處買到,要買紅米和黑米,也用不著遠途奔波,拿上錢到小店裡去就是了。 水,水啊,有了水,什麼稻米我們都能夠種出來了。 很早很早以前是極願意下大雨的年代,地球上的一切都還未安排就緒,所有的通達和障礙都需要一場又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過後才能夠謀劃和佈局。世界還在草創,生命的起始和終局顯得十分潦草漠不經意,無數個年代過去之後,小村人才由迷信走向了科學,認為何姓人家的繁衍大約確實與那一場大雨有關…… 在我的長篇小說《沈鍾》中,我這樣開始敘寫中流河邊一個小村子土著居民的起源。接下來,我寫一口大鐘在滾滾洪流中順水而來,大鐘裡坐著一個女人。大鐘停住以後,她走上河岸,感覺到有一道光線凝成葡萄一樣的光球,落入她的口中。她就此懷孕生養,成為何姓人家的祖先。何姓先祖在生命的流動與水的流動之間,找到了聯繫與區別,由“河”而“何”,作了他們的姓氏。 不是神話,我是在用嚴肅的筆墨,書寫人類的起源。 我們來自水中。 鴻蒙開闢,地球形成之初,只是水啊,水啊,沒有一點點生命的跡象。就在大約距今5.3億年前,雲南蟲出現了。這種背部由22—24個骨骼化的肌節組成,肌節被近似平直的肌隔分開的生物,成為了脊椎動物最遠古的祖先。它在大水里隨波蕩漾,億萬年一直是老樣子。它緩慢地演化,我們無法詳敘其歷史,那太漫長了,太枯燥了,太讓“人”等不及了。就在億萬年的演化中,雲南蟲的一支演化為文昌魚,停止了演化,而另外一支——海口蟲【幾厘米長】卻又經過了億萬年的演化,最終告別了鰭和腮絲,長出了自由呼吸的肺和靈活行走的雙腿,發展出了高級智慧,成為了人類……我們正是這樣從水中而來。 人類世界中,恐怕沒有哪一個民族像雲南的少數民族那樣,與水有著那樣親密的關係吧,在他們的潑水節中,在那噴濺的水花中,在濕淋淋潑透了水的身軀中,我們會不會看到人類遙遠的影子呢?儘管中間經過走進森林、又從大森林中走出,潑水節還是人類慶祝他最初生日的節慶盛典。 近年來,人類的起源問題,重新引起了人們的關注。有一種觀點說,中國人起源於非洲,是大約10萬年前遷入中國的,證據是絕大多數中國人,特別是男性,都有一個特殊的基因,而這個基因是古非洲人特有的。那麼,也可以由此再向前推進一步斷定,非洲人的祖先也是雲南蟲——進化為海口蟲的一支,在大洋中晃啊晃啊,經過了南海,進入印度洋,在索馬里【而今那里海盜猖獗】海邊登陸,經過了億萬年的演化,進化為原始的非洲人。非洲大陸是塊水源奇缺的地方。原始非洲人的一支,懷念他們在“故國”水域濕淋淋的滋味,又沿著原路漂游回來了。專業的人類起源書上說,可能花了300萬年的時間,原始人類才試探著邁出了走出非洲的最初腳步。 就是這樣,在遠古的歷史中,我們只能夠猜想,難以取得實證。罕見的古生物化石,攜帶著古海洋信息、古生物信息,給我們送來星星點點憑證的線索,我們便在那上面回溯尋繹,展開想像。雲南蟲,可能是我們目前所找到的最古老的脊椎動物化石,生活在寒武紀前期的淺海中,讓我們看到了遙遠先祖那與水相依的身影。 不過,有一個事實,還是我們能夠親眼見到的:今天的非洲是一片最乾旱的大陸。儘管世界上的第一大河尼羅河,由赤道南部東非高原上的布隆迪高地發源,全長6670公里,幹流流經布隆迪、盧旺達、坦桑尼亞、烏干達、蘇丹和埃及等國,流域面積335萬平方公里,佔了非洲大陸總面積的九分之一,可是,仍然不能從根本上改變非洲大陸的干旱狀況。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撒哈拉大沙漠,也在那裡。造物主就這樣把冰炭不容的兩極,集中在同一塊大陸上,折磨著考驗著人類。而今,非洲好多地方的婦女,還是頭頂水罐,從老遠的地方汲水而來,維持著生命對水的最基本需求。巴尤達沙漠中的婦女,手按水泵在井上汲水,灌入羊皮袋,用毛驢馱走,她們大約從來沒有產生過擰開自來水龍頭嘩嘩放水的奢望吧。 雲南蟲——海口蟲演化而來的人類,他告別了海水,走進森林,又從森林裡走出,他就不能夠適應海水的鹹澀了。來自水中的人類,他告別了大海,走上陸地,水,令他須臾不可離開,水,又時常造成災難,令他恐懼不安。細究起來,洪水神話中,不是深藏著人類對水無比的恐懼嗎? 治水的大禹,是在人類對水的恐懼和依賴中,建起了人們對他的敬畏和崇拜。 大禹治水,沒有來過東夷。東夷非逐鹿之中原,治國者不到這偏遠的夷方來治水。有個人來到此地,原本有望在知府任上,治人與治水同步,建立業績,在東夷的史冊上留下一筆。可惜他到任時間太短【正史說是五月,傳說是五日】,還是無所作為地走了。他是蘇軾,大詩人蘇東坡。宋元豐八年,宋神宗皇帝駕崩,因“鳥台詩案”遭貶,流放到嶺南的蘇軾,被重新起用,到登州任知府。登州府設在今天的蓬萊。 又浪漫又務實的蘇軾,在登州任上短短的時間裡,寫詩作文,向仙境表達他求而不得的嚮往,條陳奏請,向皇帝禀報他的治世設想。他在同一天,向朝廷連上二狀,一為榷鹽:《乞罷登萊榷鹽狀》,一為水軍:《登州召還議水軍狀》。蘇軾已經預見了東夷海防的隱患:“登州地近北虜,雖為極邊,虜中山川,隱約可見,便風一帆,奄及城下。”到了明代,戚繼光在蓬萊建水城,治水軍,抵禦倭寇,證明了蘇軾絕不是“百無一用”的書生。假以時日,蘇軾如能在登州為官時間長一些,東夷治水的歷史,或許就會由東坡的如椽大筆親自寫下。 無奈,遠古的大禹不來東夷治水,中古的良臣好官無暇在東夷治水,東夷水患便長期得不到治理,這方偏遠之地的人民,便留下了深深的對於水的恐懼,這種恐懼形成了集體無意識,深潛在他們的種系繁衍中。東夷人說,他們的祖先是“發大水那年從大槐樹底下搬來的”,誰知道發的那場大水,到底是“大槐樹底下”的大水,還是東夷的大水呢? 東夷水患不止,單單大沽夾河有歷史記載的440年間,就發生洪災40餘起。據《福山區志》記載,僅大沽夾河清陽河段,就發生過10次大的水患災害。當地流傳著這樣的歌謠: “兩夾”指的是大沽夾河的外夾河和內夾河。 門樓水庫是在內夾河中游建起來的。這座大【二】型水庫,總庫容1.48億立方米,控制流域1077平方公里。 1958年11月開工興建,1960年5月建成。高峰時,福山、牟平、乳山的民工,再加上煙台市的駐軍,共2萬多人參加建設。開工不久,即進入冬季。那時候沒有挖掘機,挖“導流溝”全憑民工一鍁一鎬刨挖。冬天的早晨,水面結了一層冰,溫度降到零下五六度。民工們誰也不講條件,跳進冰水里,揮鎬便刨。 “打板樁”也沒有現在的器械條件,1000多斤重的板樁,需要30個民工一齊舉起,才能將板樁打進地裡。其時勞動強度大,生活條件艱苦。民工們晚上就睡在用草蓆搭起的四面透風的工棚裡,下雪天草棚內外都是雪。民工每天每人的生活費僅有3毛錢,糧食每天每人自帶1斤,國家補助1斤,其中細糧只有10%,主糧就是地瓜乾。水庫建成以後,有人說門樓水庫大壩是煙台民工用地瓜乾壘起來的,令人想起陳毅元帥的一句話: “淮海戰役的勝利是山東人民用小車推出來的。” 戰爭,建設,治水,治國,需要付出的是同樣的代價,那就是人民的血肉之軀、忘我激情。 不錯,1958年,大躍進,浮誇風,大煉鋼鐵,隨後而來的自然災害,大饑餓,讓我們對那個年代的感情複雜難言,但是,有一點,無論到什麼時候都不該否定,那就是人民的建設熱情。你可以批評浮誇,批評極“左”,批評冒進,然而你就是不能嘲弄崇高,不能嘲弄犧牲,不能嘲弄人民的建設熱情。人民群眾被極“左”路線瞎指揮號令著,把鐵鍋砸了,去大煉鋼鐵,他們是無奈盲從;他們千百年來遭受水患災害,要從根本上治水,變水害為水利,他們是發自內心的建設熱情。 1958年的大修水利應如是看待,後來的學大寨,大搞農田基本建設,也應該如是看待。 1958年大修水利,我們而今還在受惠。學大寨大搞農田基本建設,整修了那麼多土地,把薄地改造成良田。土地承包到戶以後,農民也是在這樣的土地上獲得了豐收。回首歷史,總結歷史的時候,全部肯定、全部否定的態度都不足取。本著對歷史負責任的態度說一句話,應該說:東夷之水,是在1958年從根本上改變了面貌。 煙台市的水利工程,還有好多是1958年修建的。大型水庫王屋水庫、沐浴水庫,中型水庫勾山水庫、里店水庫、龍門口水庫、城子水庫等,都是修建於1958年。 古東夷這塊土地,遠離中心,偏居一隅,非古代統治者治國安邦的注目之地,大禹治水未到,有識之士偶爾一過,匆匆來去,無暇治理。只是到了20世紀中葉,人民群眾的建設熱情蓬勃生髮的年代,才興起了治水熱潮。那個年代興建的水利,便惠及後代,讓後輩人溉沐其中。來自水中的我們,對於大水,不再只是恐懼了,也有了依賴和依戀。 水啊,那是我們嚴厲暴烈的父親,也是我們慈愛溫柔的母親,它教訓我們,也哺養我們。 在我的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中,“三河”是人物活動的背景,也是我傾心描述的領域。 “三河流域”是我構築的文學世界,建立在堅實的現實土地上,並不是憑空虛構。我小說中的三河:中流河、東流河、西流河,如果要還原,那麼,它們就是我的家鄉招遠境內的鍾離河、城東河、諸流河。 實在是家鄉河流注入我心中的那種深遠的情感,才讓我構築了文學中的水系。無論我寫到了什麼樣的故事,它們都是在家鄉的河邊發生,無論我寫到了什麼樣的人物,他們在哪塊田地裡耕作,都是家鄉的水庫放水,澆灌著他們的莊稼。 我家鄉的水庫也是修建在1958年。 鍾離河上游的金岭水庫,只能算是一座小型水庫,離我老家的東店村只有五里遠。老家人不叫它金岭水庫,只叫它大河水庫。在家鄉人的心目中,它是個大水庫,鍾離河也是條大河。鍾離河原本也該是條大河吧。我在《沈鍾》裡,寫當地土著居民的先祖,在下大雨的年代乘大鐘而來,繁衍下何姓的祖先,就應該是鍾離河大水浩淼的時代。 大河水庫的修建,動員了全公社乃至鄰近公社的民工。鍾離河下游的農民儘管出工,但他們不相信會受益,理由很簡單:大河水庫的水流不到鍾離河兩岸的坡地裡,因為地比水高。大河水庫竣工以後,開始挖渠,從山間挖一條大渠20多公里長,準備引水。大家更不相信了。儘管測量員架了三條腿的架子,眼睛對到鏡子上瞄過,農民們還是不相信大河水庫的水會流過來,他們言之鑿鑿斷定,那是挖戰壕,盤踞在台灣島上的蔣介石不是正叫囂著要竄返大陸嗎?人民公社的干部急匆匆到村里來開會,安定民心,告訴大家,人民解放軍已經打敗了國民黨的八百萬大軍;現在國民黨那些鬍子兵,來個十萬八萬當蜜兒吃了;山間挖的還是大渠要流水,不是戰壕準備打仗。 事實證明人民公社的干部不騙人,大渠真的放水了。大河水庫的水流過20公里大渠,大渠環繞內的土地都可以灌溉。在大渠相應的位置,修了小小的水閘,用石頭水泥砌好。打開水閘,水從啟了蓋的閘門流出。開啟關閉都要打開鐵鎖,鑰匙在管水員那裡管著,一個水閘一把鑰匙,串成一串,掛在管水員的腰帶上。 大河水庫的管水員,在乾旱的日子裡,掌握著莊稼的生死命脈,是人民公社社員“大旱之望甘霖”的小龍王。他騎著自行車,沿著大渠巡邏。 20多公里的大渠,自然要“遇山開路遇溝造橋”。橫跨山溝之間的大渠,渠沿只能容一人通過。我們村趕牛溝上的大渠修起時,我剛上小學三年級,大膽的伙伴敢從渠沿上走過。我壯著膽子硬走一趟,走到中間,根本不敢斜眼往溝裡看,只是緊緊地盯著腳下水泥抹光的兩腳寬的渠沿。如此危險,管水員竟敢騎著自行車騎過去,令人稱奇。 我們村應該算是由大河水庫最得益的村子之一。也是在1958年,我們村修起了岔溝小水庫。大河水庫的大渠從小水庫上面通過,修起大壩,又形成了一個大水庫。大河水庫放水,先要把大水庫放滿,才能流出去順流而下。大水庫放滿了水,溢洪道還會流出水來,放滿小水庫。岔溝的大小水庫,只我們村子受益。後來,大約是大河水庫主管部門察覺到這個問題了吧,那一年又調集民工,再修一道副壩,在岔溝大水庫外面修起獨立的水渠。大渠放水,再也不必放滿大水庫,再順流而下了。 我一直沒有機會去大河水庫看看,那是一片怎樣的大水,它蕩漾著,蕩漾著,從水閘門放出來,沿著那麼寬那麼深的大渠,流淌40裡,澆灌萬畝土地,又突然暴虐起來,衝決大堤,毀掉糧田。夏天裡,去我們村的岔溝水庫游泳,在小水庫游上兩個來回,在大水庫游到南頭,不歇氣又游到北岸。領袖的詩詞還未普及,還沒有那份“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的豪邁。聽說大河水庫岸邊的村子,有人能從大河水庫南岸一直游到大河水庫北岸,如果東西橫遊,能夠把衣服頂在頭頂,游上岸來,衣服上不沾水星。 那一年,終於有機會從大河水庫的大壩上走過了,不禁驚得久久說不出話來,這麼大的水庫,竟能夠縱橫暢遊,那是什麼樣的水性和膽量啊!我那時如果知道,大河水庫只被水利工程專家列為小型水庫,我會急得跟人爭吵的:這還算小型水庫,那麼大型水庫什麼樣子?你給我個大型水庫看看! 不管大河水庫屬於大型還是小型,反正,它保證了控制流域36平方公里以內的土地能夠澆灌。天只要乾旱起來,就盼著大河水庫放水。上山幹活,從大渠旁走過,看看大渠裡還沒有水流過來,就順著大渠延伸過來的方嚮往南看,嘴裡喃喃著:“大河水庫還不放水呀?”哪一天看到大渠裡滿滿噹噹的大水流過來,便欣喜地念叨:“大河水庫放水了,大河水庫放水了……”大河水庫,它積蓄了那個時代農民豐收的希望、生活的保障。 記憶中,大河水庫的大渠道放水總是滿滿噹噹的,大渠大水,可以在裡面游泳。大河水庫似乎從來不會乾涸,它永遠有大河奔流而來,大壩攔洪蓄水。 應該是1967年吧,那一年奇旱,我們村的岔溝水庫大的小的全部乾了,水閘門曬在外面,不再能放出水來,抽水機也抽不上水來了。晚上滲一宿,第二天從水庫灣底挖一道小水溝,引過水來,引到岸邊,再用水桶戽起來,順著開放的閘門放出去,澆灌快要幹死的玉米苗。大河水庫放下來的水,不再是原來的大渠道滿滿噹噹地流了,只是在渠道底一股小小的水流。管水員嚴把水閘鑰匙,輪到哪個村澆,才把水閘打開。可是上游的人會“偷水”“搶水”,把水截去。於是,一場奪水護水的戰爭打響了。 我們的確是準備了要打仗的。輪到我們村澆地的時段,到了傍晚,革命委員會主任親自帶領我們護水。我們拿著鐵鍁,有一位還拿了一把抓鉤。我那一年十五歲,剛剛成為人民公社正式社員。要參加那樣一場護水戰爭,我難免心頭恐懼,又不敢讓人看出我在害怕。沿著大渠道往上走,我不時想到,如果真的爭水打起來,我真的要揮動鐵鍁去朝人的身上鏟嗎?我還未成年,少年的身體像一株沒有長起來的玉米苗;我經得住對方的打擊嗎?聽說大河水庫岸邊的村子草溝頭大隊,有一個六隊隊長很搗蛋,不管是輪到下游哪個村子澆地,他都要偷水搶水。我不知道那個六隊隊長是不是能從大河水庫的這岸游到那岸、頭頂衣服濕不了衣服的人。我只是盼著,這個晚上不要遇上六隊隊長。可是,還不到半夜,六隊隊長就來了。 聽著大渠那邊啪嗒啪嗒的腳步聲,有人穿著木屐走過來,認識他的人就小聲說“就是他,六隊隊長”。 六隊隊長果然是個搗蛋的人。他像《水滸》裡的潑皮牛二,蠻不講理。他不跟人拼命,卻讓人把他打死。他扛著大木板而來,下到大渠裡,把大木板擋上,用身體抵住木板,阻住水流,升起水位,從撬開的閘門流出去。我們村的革命委員會主任跟他講理,說輪到了我們澆地,他不應該把水截去。他說,得讓人吃飯吧,總不能光你們吃飯,把人餓死吧。我們當中拿了抓鉤的人,不跟他講吃飯問題,硬叫他起來,把木板撤出,他就叫我們拿鐵鍁鏟死他,鏟死他,他就起來了。簡直胡鬧嘛!簡直不講理嘛!鏟死他,他還怎麼起來?我們的人笑不出來,可是也不敢鏟死他。他死賴在水里不出來,不跳起來跟我們打架,這一場護水戰爭終於也沒有打起來。我們村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咋呼著:去找公社革委,去找公社革委!我們就離開了六隊隊長。 公社駐地在我們村北面的中村,我們村的革命委員會主任帶我們往南走,我就知道他說去找公社革委是瞎咋呼。天快亮時,我們沿著大渠道,走到了大河水庫岸邊,這才看到了大河水庫可憐巴巴的樣子。它沒有了浩淼的大水,也是在水庫底剩下了一灣水。只不過它原來比我們村的岔溝水庫大,灣底也大一些罷了。就從它的灣底再挖渠,引水出來,抽水機抽出,放進水閘。抽水機自然也比我們村的大,用拖拉機帶動,三台拖拉機帶動著三台抽水機,給大旱之年的農民送去希望和失望,小水難解大旱。 即便不是旱天,大河水庫的大渠道也早已暴露出它的弊端了。 20多公里長的大渠道,兩米多寬,兩米多深,除了穿山過溝用石頭砌,石縫抹了水泥,其餘全是在泥沙山地裡開挖出來的。每一次放水,需要浪費多少水,才能把大渠道潤透,再流到下游去啊! 過去了整整一個時代,大河水庫的水不知道浪費了多少,才終於把大渠道完成了一個改造,全部石砌,用水泥灌漿。大河水庫的管理,也納入了新的體制。原來騎著車子順著大渠道沿巡視的管水員,換了新的人員,騎摩托車,沿著中流河東岸的大道,一直馳到大河水庫管理處去上班。大河水庫的管理設備,也進入了現代化,備有16千瓦備用發電機組一台,探照燈兩個,沙土袋10000條,砂石1000方,碎石400方,沙1000方,土1500方,木材10方,鐵絲20噸。這是為防汛搶險準備的。大河水庫自1958年動工興建,1960年3月竣工以來,至今未經過較大的考驗。建庫以來,最大的一次洪水考驗,是1996年8月1日,最高水位達到100.51米,洩流量達到40立方米/秒。但是,水庫管理仍不敢懈怠,不同時期,都對水庫進行了除險加固工程改造。現在的大河水庫,經嚴格檢查核定,在百年一遇的洪水條件下,經水庫調控,可削減洪峰58%,保護下游3個鎮、30個自然村、0.6萬畝土地免受洪水災害。水庫灌區總長24.8公里的干渠,12.5公里的支渠,可以灌溉1.32萬畝土地。 像大河水庫一樣,招遠境內的二百餘座小型水庫,近年來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工程改造。自2001年起,招遠市組織專業技術人員,對境內的全部水庫作了全面細緻的調查,其中有52座屬於病險水庫。針對現實情況,按照“先急後緩,先重後輕,分期實施”的原則,用了三年時間,投工48萬個,投資860多萬元,完成工程量66萬立方米,通過加高增厚大壩、壩前護坡、壩基防滲反濾、更換啟閉設備、加深拓寬溢洪道等措施,全部完成了病險水庫的除險加固工作。 水庫安瀾,洪峰削減,大旱灌溉,大澇防汛。我的“三河”,我的鄉親,不再有洪水肆虐,也不必再在旱天的日子裡,為爭水搶水,準備打一場護水的戰爭了吧。 由我家鄉的鍾離河邊啟程,向東走,過了城東河,繼續東行,坡路越來越陡,越來越高,就進入了膠東屋脊棲霞。那差不多是東夷的腹地了。境內的牙山北麓,是清水河和五龍河的發源地。境內河流114條,源高流急,所有河道均流向境外,真的如屋脊上的流水瀉向四簷。白洋河,境內流長50公里,湧向福山,注入渤海;清水河,境內流長40.5公里,匯入萊陽的五龍河,流入黃海;清陽河,境內流長35公里,流入渤海;漩河,境內流長34.5公里,流入萊陽;黃水河,蜿蜒曲折,流入黃縣……棲霞像膠東的青藏高原喜馬拉雅山,是東夷之水的主要源頭。 那個冬天,我還沒有結婚,和未婚的妻子從她們學校出發,去她的老家見我的岳父母。騎上自行車向東,走向棲霞東部,一種獨特的景觀出現在眼前,那是渡槽,凌空飛架的渡槽,不是一座,而是騎自行車走不遠就會看見一座。我驚奇,甚至有一些震驚。我問未婚的妻子,棲霞怎麼會有這麼多渡槽?她告訴我說,文化大革命爆發,停產鬧革命,好多地方原本設計的水利工程下馬了。棲霞縣有人在水利部工作,就把工程款撥給了家鄉,修建了這麼多渡槽。 像一個軼聞傳說,在後來的三十多年中,有意無意地翻閱多種資料,我沒有見到關於棲霞渡槽工程款的記載。那位往家鄉撥了水利工程款的棲霞人,想必是真實存在的吧。那個年代,這種事情是會發生的。在要害部門掌握了一點權力的家鄉“赤子”,即便他不能主動地想起鄉梓,為家鄉作點貢獻,家鄉人也會帶一點土特產找上門去,求他們支援一下父老鄉親。那些“正史”不載的史實,是需要口述實錄,記入“野史”的。歷史的一些真相,倒往往藏在野史中。因為娶了棲霞的女兒為妻,棲霞也該算我的家鄉了,那麼,我就代棲霞父老,向那位正史不載的棲霞老鄉道一聲感謝了!在那個“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他為家鄉撥來水利工程款,建起了一座座渡槽,引來了滾滾碧水。 看棲霞渡槽的規模和數量,也可斷定,我妻子的話說的是事實;那個年代,單憑棲霞自己的財政力量,決然修不起那麼多渡槽。棲霞共有渡槽190座,總長度17000米。其中石砌渡槽2000米,桁架渡槽3000米,薄殼渡槽12000米。就在沿煙青公路從福山進入棲霞境內不遠,在公路右側,就有一座1200米長的鋼絲薄殼渡槽,這是棲霞最長的朱家渡槽。這座渡槽結構輕巧,節省水泥,方便施工。渡槽流量1立方米/秒,可以從40公里以外,把庵里水庫的水引來。在棲霞至蓬萊的公路線上,寨里鄉北邊,還有幾座像鐵路橋樑般的下承式桁架拱渡槽。 33年前,我的妻子在寨里中學教學,我和她從她們學校出發去她家,看見的第一座渡槽就是這座。在觀里鎮北部,月牙河和漩河的交叉口處,還有一座跨度居全省第一的複式桁架拱渡槽,它淨跨50米,過水流量3.5立方米/秒。通過它,可以把龍門口水庫的水送到下游,灌溉良田4萬餘畝。那裡,就與我家鄉的招遠南鄉為鄰了。 “造福桑梓”,我們從最狹義的角度上,來評價那位不入正史的棲霞老鄉的作為吧。當全國都在停產鬧革命的時候,原來準備興修水利的水泥鋼筋閒置不用,他乘機劃撥到家鄉,造福桑梓,實在是功德無量。那些鋼筋水泥不用來興修水利,難道要讓造反派拿去修碉堡打派仗嗎? 棲霞實在是塊鐘靈毓秀之地,那裡出過大地主牟二黑子,擁有良田萬頃,山嵐萬畝;還出過農民起義領袖於七,佔據牙山,不屈抗清;出過著名學者郝懿行,研究,具有開創性意義,卓有建樹;還出過道教全真派創始人丘處機,修行圓滿,西行去大雪山,勸成吉思汗止殺伐,敬天愛民。 迎著朱家渡槽滾滾而來的碧水往前走,看到一片泱泱大水,那就是庵里水庫了。水庫北岸的太虛宮,就是在丘處機原建的太虛宮遺址上重新修建的。丘處機原來修建的太虛宮,又以他出生的村名濱都裡,取名濱都宮,遭大火,殿閣、道藏一併燒毀了。那時候,自然還沒有庵里水庫這樣一片大水,來撲滅大火。 丘處機絕不是超然物外不問世事的道人,他身在教門,心遊仙凡兩界,他的詩詞吟詠,常常流露著人間情懷。他不辭辛勞,千里跋涉,西行去大雪山見成吉思汗,勸一代天驕止殺伐,行仁政,他那佈道宣教的言辭,千年過後聽來,依然令人嘆服欽敬: 愛民君王,得民心,得民心者,天下安,民心為皇上鑄江山。 民心即天意,似流水,只能順從、疏導。強逆民心,國難久安; 堵而不疏,長堤則潰。民心壓而不服,多殺民更怒。壓之越甚,反之越厲;殺之越眾,積怨越深,國豈能寧!古往今來,無一國君,靠擴建囹圄,倍增“三木”,來穩固江山,使國永安。強壓眾殺,乃治國之忌也。 丘處機哪裡像一個在廟宇道觀裡誦經的世外仙長?他分明是一個國師,一個宰相,向皇帝上一條國策條陳,讓皇帝順應天意,順應民心,戒殺安民,以圖長久安。他把民心比作流水,把大禹治水疏而不堙的方略,跟治國之策不增“三木”【枷、桎、梏】不逆民心聯繫起來,他是真正懂得治水與治國深刻關係的道長。 此時丘處機72歲了,一個年過古稀的老人,難以拋下人間情懷的道教全真派祖師,率十八弟子從棲霞出發,“不辭嶺北三千里,仍念山東二百州”,千里跋涉,到達山高谷深的阿爾泰山脈,最終在邪米思幹附近的行宮中見到成吉思汗,向成吉思汗佈道,傳達深悟人道人心的世道理想,其愛民情懷,八百年後念之,仍然令人肅然起敬。 天山逶迤而高聳,瑤池碧波疊翠。 “起岩險固逢亂世堅守則得免其難,下有泉源可以灌溉田禾每歲秋成”。皇帝能否聽從世外道長的勸誡,止殺伐,安民生,尚在未知之數,長春真人想到的依然是現實的五穀稼禾,引水灌溉。 置身亞洲大陸西部的丘處機,大約不會想到,千里萬里之外,他出生的家鄉濱都裡,會在八百年之後修起一座大水庫吧。建在那裡的庵里水庫,總庫容7010萬立方米,是一座中型水庫,幹渠全長46公里,還建起了4.6公里長的空心排柱支撐鋼絲網薄殼渡槽。當地人民為了紀念八百年前棲霞土地上誕生的這位長春真人,在丘處機當年修行的太虛宮舊址上,重新修建起太虛宮。新建的太虛宮背依青山,面臨碧水,如仙境一般。 2009年8月的一天,天氣異常悶熱,突然一陣風起,庵里水庫中間騰起一股黑色水柱,在半空中慢慢移動,移到太虛宮附近,漸漸地變小了,接著就是密集的雨點降下。黑色水柱移動期間,大雨一直下個不停。當地百姓把這種現象叫做“龍擺尾”、“倒掛龍”、“龍吸水”。 我們當然懂得,發生在庵里水庫的“龍吸水”是一種自然現象,我們不會把它跟超自然的神力聯繫起來,不過,它恰恰發生在太虛宮前,還是讓我們產生不少聯想。至少,我們會想到八百年前苦苦修行功德圓滿的高人拳拳的愛民之心。那是垂天之幡,旌表大德吧。 從大禹治水,懂得了“疏”法,不再用“堙”,治水方略與治國之策緊密相連,善治國者,大都會由水性想到人性,由水情想到人情,在治水與治國的雙重治理中,讓水情人情得到共同的疏導和安頓。 那一個冬天奇冷無比,剛剛結束了“文化大革命”的中國大地,還沒有呈現出萬木向榮的氣象。我和未婚的妻子騎自行車,走到棲霞東部的廟後人民公社境內,就距東邊的福山縣不遠了。走進兩邊群山夾起的山口,一路向南,總是走在一條河邊。河上已經結冰,河水在冰下流。河兩岸全部是石頭包起來的石堤。石堤每間隔一段距離,就有石頭築起的一個大包,像在河堤上修起來的“碉堡”。妻子告訴我,現在的河堤,是1970年新包的,包大堤時,她還上山扛過石頭。原來的河堤,發大水時沖垮了,河邊填整起來的200多畝土地全部沖毀,泥土全無,露出了原河道白花花的石頭。為了防備再發大洪水,村民發動起來,扛石頭重包河堤,每間隔一段距離,就向河面突出築起一個大包。大包真的像“碉堡”,阻止了洪水的衝擊。 這是棲霞縣廟後鄉棗園村東的一條河,發源於棗園村南面的大山。在村南3里處的上游,修了一座小型水庫,叫軲轆磨水庫。棗園人世代居住在這條河岸。逐水而居,人類深受水患之害,他們還是要在一條條河流兩岸,築起房屋,建起村落。大洪水暴虐無情,沖毀他們的田園。洪水消退,他們又回到河邊,重新整修房屋,整修田地,再度建起他們的家園。河流改道,他們也隨之改道。面對那一次大洪水沖垮的河堤,棗園人再一次用石頭砌起堤壩,他們隔一段距離,在大堤上築起一個大包,像一個個“碉堡”,他們是由戰爭年代人與人的爭戰,想到了人與大洪水抗爭的辦法嗎? 棗園村東新修的大堤,再也沒有被大水沖毀,也許是間隔一段距離修起的“碉堡”起了緩衝的作用吧,它擋住兇猛衝來的浪頭,把巨大的浪頭一一撞碎,護住大堤。在人與水的抗爭中,人永遠都不要抱什麼幻想,以為三十年、五十年未遇大洪水了,水害就會離人而去。不會的,三十年不遇了,五十年不遇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還會暴發。 也就是新河堤修好兩三年之後的那個夏天,暴雨如注,大洪水再一次暴發,河堤上修起“碉堡”的大堤經受住了嚴峻的考驗,上游軲轆磨水庫大壩卻面臨著巨大的危險,威脅著棗園村以及下游村莊的安全。水庫水位暴漲,溢洪道洩洪不力。更危險的是,水庫裡養了魚,為防魚跑,溢洪道上擋了漁網,雜草雜物被漁網兜住,阻住了水流。必須趕快把漁網撤掉。三哥——我的妻子講述時總叫他三哥——和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兒劃著小船,冒雨向前。兩個人用力扯起漁網。漁網撤掉,洶湧大水鼓動起巨大的浪頭撲來,打翻小船,三哥和小伙兒被捲進洪流中,不見了身影。渾濁的激浪中,只偶爾浮起一頂草帽。呼叫,呼叫,人的呼叫被大水聲淹沒。一個少年沿著大堤,順流而下,邊跑邊喊,邊跑邊喊,那頂草帽終於也看不見了…… 大雨止住,洪流不息。三天后,在下游岸邊,發現了三哥的屍體。那頂草帽的帽帶還緊緊地兜著他的下巴。 十八歲小伙兒的屍體還在更下游。 那個在大雨中沿著河堤邊跑邊喊的少年,是我的內弟。 關於水的記憶,是這樣飽含著世事滄桑疼痛犧牲湧上心頭的。自從那個冬天,去我妻子的老家棗園村,走過那條河邊,此後三十多年來,每一次再去,總是從石頭包起大堤的河邊走過。大堤如舊,河水如舊,當年扛石頭修築大堤的人,卻一茬一茬老了。 那一年夏天去大連,在那里工作的內弟陪我去老虎灘,看著海水中海灘上享受著大海福祉的人,想起那一年被大洪水沖走的三哥和那個小伙兒,我問內弟,那一年他十幾歲?他想了想告訴我,十六歲吧。內弟神情黯然。過去了三十多年,回想起來,那慘烈的一幕仍然觸目驚心。 十六歲,十六歲的少年眼睜睜看著兩個人被大洪水捲走,他只能在河邊追著浪頭奔跑,呼喊,無能為力。那比戰爭的槍彈把人射中,更不堪忍受。 十六歲,我十六歲的時候在做什麼呢?大旱的夏季,去大河水庫的大渠上,準備跟偷水搶水的鄰村人打一場護水的戰爭;春天裡,在我們村東面的原家水庫工地上乾活,為漏水的水庫“鋪褥子”治漏。 原家水庫,是招遠縣金岭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前修的最後一座水庫了。它修在金岭公社東部邊界原家村東,是公社黨委書記上任不久,親自選址修的一座水庫。它修在兩山之間的山谷中。按照新任黨委書記的設想,水庫修好,再挖好渠道,整個金岭公社東部的土地都能夠得到灌溉,因為水庫坐落的地勢高;而且,我們村大河水庫大渠道以外的山地也能澆上。原家水庫遠景可觀,受益村子良多,所以,修建時,鍾離河東岸幾乎所有大隊都出了民工。那時候我還在上學。晚上放學回家,會看見村人從村東而來,有人手上提一個布包,裡麵包著吃剩的干糧,那就是去原家水庫的民工。我那時候對他們稍稍有一些羨慕,去原家水庫幹活是不尋常的,那裡有一份獨特的快樂。 原家是出吹鼓手的村子。鍾離河兩岸流傳著“原家吹手一氣鼓”的說法,好像是說原家的吹手不會吹出花樣,只會拿一隻喇叭對到嘴上,鼓吹一氣。其實,原家的吹手也會吹小葫蘆,也會用鼻子吹喇叭,還會把兩根膠皮管對到喇叭上,一隻鼻孔吹一支,吹出異樣的音調。 原家村絕不可小瞧。他們村的業餘劇團演戲,不必全部吹鼓手出馬,只上來幾個,那樂隊就不是別的村里能比的。他們還有漂亮的女演員,演鐵梅,演銀環,嗓子一般化,做戲也不出眾,可是模樣長得好,化起裝來一出場,就引人注目,只為了看看她,就觀者如堵。 想一想,原家水庫是在這樣的村頭修起來的,那美好的前景應該是如花似玉大展錦繡的。沒想到,它卻盛不住水。水庫修起來,大雨下過了,水庫裡蓄滿了水。等不到天大旱,一個月不下雨,水庫裡的水就沒有了,只剩下一個灣底好飲牛。 我是在十六歲那年春天,作為年齡最小的民工,參加了原家水庫的二期工程。 那是文化大革命進行到第三個年頭了。我上學的農中也沒有說解散,也沒有說垮台,老師不去上課了,學生也就各自回家了。在農中時,我們這批鍾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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