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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05篇大河徙——黃河口筆記

中國治水史詩 何建明 39481 2018-03-16
一群大鳥經過長途飛翔,越過渤海灣,飛臨了黃河入海口這片開闊無邊的濕地上空。從它們滑翔的優雅姿態上看,可以判定剛剛降落的是一群天鵝。但天鵝不是這裡唯一的客人,東方白鸛、丹頂鶴、白枕鶴、金雕、大鴇、鷂鷹……種種美禽已先於天鵝在這片濕地上安家。它們翩翩而至,性情溫和,舉止矜持,就是金雕、鷂鷹這樣的猛禽,在這樣一片祥和的氣氛裡也收斂了霸氣。它們不管早來還是晚至,各守一片水域,彼此少有紛爭。它們仰起長頸,高腿漫步,是一個個藝術家,正在盡情欣賞入海口的美景。 這裡實在太美了。看看這裡的色彩吧,紅、白、綠、黃各成區域,織成一幅鮮豔的巨幅地毯。紅的是檉柳,白的是蘆花,綠的是草場,黃的是母親河。這片瀕臨大海、色彩分明的地毯,能夠滋生感人至深的情懷,讓這裡所有的生靈都變得純潔友善。

這裡的確是一片祥吉之地。黃河入海前,一改她橫衝直撞的脾氣,突然變得溫柔了。大概這正是她的本性,一個孕育的母親,怎麼說都會是溫柔的。她已經看見了更遼闊的大海,那是一個沒有阻擋,沒有限制,一個渺渺無際的神奇的水世界。但母親河的腳步卻異常沉重。因為這是一次訣別,也是一次投入,在進入大海之前,她要把一路東行所攜的所有禮物都留給這片陸地。 河口濕地是黃河三角洲的一個區域。在三角洲這片巨大的扇形陸地上,縱橫交錯著許多堤渠,這正是黃河尾閭多次擺動改道留給我們的紀念。有些渠內已經成了農田或樹林,有些堤裡還有一汪淺水。墨綠的莊稼和樹林喝足了富含營養的黃河水,池中的魚蝦也因之而肥美。不管滄海桑田怎樣變換,唯有黃河東流不息。黃河是三角洲的大動脈,通過一道道溝渠,把她的金色血液輸送到每一寸土地上。

山東省的東營市正是黃河水滋養出來的一座新城。東營市地處山東省北部,西接濱州濟南,南面與淄博相鄰,它的東面和北面就是渤海了。黃河從東營入海,也為東營不斷地擴大版圖。年年增加的新淤地,使東營市人均佔有土地大大高於內陸省份,更是“長三角”和“珠三角”人均土地的十幾倍。其實,東營市成陸時間很短,150年前它還在海裡。現在的黃河三角洲以利津【今墾利】寧海為扇頂,北至徒駭河以東,南至淄脈溝以北,這個巨大的扇形有6000平方公里。古代的黃河三角洲,扇形頂點在河南孟津,北至天津大沽口,南至淮河入海處,總面積約25萬平方公里。面對一個個數據,我們不得不為黃河的能量感嘆:一條大河創造了一方熱土,這方熱土又養育了一個民族,這個民族當然要稱這條大河為母親河。

離現在的黃河口100多公里處,有個叫“利津”的小城,那正是許久以前的海岸線和入海口。因為漁鹽之利,當年讓這個邊遠的小城富甲天下,著名的鐵門關【相當於今天的海關】就坐落於此。這個過程歷經了960多年,讓這個海邊小城積累了驚人的財富。 而利津還有另一個名字——“鳳凰城”。 傳說此地是吉祥之地,多有鳳凰來住。可以想像,當年利津周邊應該有一片濕地,而傳說中的那些鳳凰,也就是現在我們看到的這些翩翩大鳥。當時的入海口,現在已遠離大海;當時的濕地,現在也變成了良田。 被稱為“大地之腎”的濕地有多種類型。沼澤、灘塗、湖泊、塘灣等等都是濕地,而黃河入海口濕地則有其獨特之處。走進黃河口濕地自然保護區,我們可以看到溫帶生態系統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這片濕地最讓人感動的植物是翅鹼蓬。這種看似生於本土的植物,其實也是來自上游的“移民”。據說黃河三角洲所有的植物都可以在上游找到,但奇怪的是,唯有翅鹼蓬卻難覓踪影。這其中的奧秘只有黃河才能說得清。深紅色的翅鹼蓬是濕地上的先鋒植物,它短暫的一生改變了水土性質,開啟了這片澤國生長植物的序幕。翅鹼蓬赤紅似火,它的生命也就開始謝幕,代之而來的眾多生命也就陸續登場:馬絆草、檉柳……無數的植物在這里扎根繁衍,織出一個濃綠的蓬勃世界。

蘆葦號稱第二森林,是濕地裡最珍貴的植物之一。深秋,似雪的蘆花在廣闊的濕地上翻飛。黃河萬里長旅,河水難免被污染,這些污染物質集中沉降於入海口濕地,就會造成極大傷害,濕地不但不會成為有利於人類的生態系統,還將成為瘴孽之地。也許正因為如此,黃河才孕育出無邊無際的蘆葦,讓其淨化水質,吸收二氧化碳,釋放氧氣。蘆葦又是造紙良材,是木漿替代品,可以製造高質紙張。正是蘆葦這種令人敬佩的植物,以它年年歲歲無聲的勞作,持久地保證了濕地的良性循環。 還有一種植物,即雜生在濕地鮮豔植物之間的野大豆——它似乎有著高貴的血統,與我們人類的關係更為密切。野大豆是栽培大豆的近緣祖先,保存著極其寶貴的遺傳基因,不僅果實蛋白質含量高,而且抗鹽鹼、抗病蟲能力都比栽培大豆高出數倍。它的這一基因優勢移入栽培大豆,我們的大豆質量和產量都將有極大飛躍。野生大豆蔓長葉尖,豆莢細小,在濕地眾多的野生植物中奮力開拓著自己的生存空間。它和蘆葦是一對天生的冤家。蘆葦靠人多勢眾和挺健超拔的身體,佔盡了陽光雨露,而留給野大豆的只有一片幽陰。野大豆只好一點點攀援,直到把藤蔓搭到蘆葦的肩頭,把臉伸向燦爛的陽光。

與蘆葦在爭奪中共生的還有香蒲。香蒲的優勢在水下30公分,蘆葦的優勢則在水上。蘆葦在水下如果不能衝破香蒲的圍追堵截,將沒有機會露出水面。競爭、牽制、補充、共榮,是這裡的生存法則,無數生物就是在這樣的法則之下各得其所,共同營建了濕地生態系,創造出“河清海晏,百民來歸”的一個世界。 據不完全統計,黃河入海口有野生植物40多科,160多種,它們不僅過濾了水中的有害物質,還為我們保留了原始植物的最後樣本。這些植物處在濕地的最前沿,是決定濕地良性循環的基本因素,它們是1543種野生動物、283種鳥類最理想的家園。對環境和食物特別挑剔的國家一級保護鳥類——東方白鶴已成為這裡的留鳥,世界稀有的黑嘴鷗把這里當成了繁殖地,濕地還成了丹頂鶴越冬的最北界,一些珍稀鳥類不遠萬里從澳洲、北極等地來此安家。這是一個自由的世界,更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天堂。在濕地,常常看到有的大鳥結伴相依,它們嫻靜安逸得就像衣食豐足的老人;還有的熱情衝動,時而扶搖直上,時而俯衝低翔,那是一些熱血沸騰的青年。

黃河口濕地是黃河最年輕的孩子,但這個孩子正在長大成人。現在,東營市對入海口濕地已經實施了嚴格的保護和控制,讓這片新生地盡量保持它的原生狀態。濕地還要不斷往海裡推進,它每年以進海0.39公里至1.6公里的速度擴大自己的版圖,多年之後,原來的濕地又將變成我們的壤田——到那時我們又會劃定新的保護區,它的邊界將決定於大河的呼吸:只有大河,才是這塊土地真正的主宰者。 鳳凰飛來之地,必定是天下最吉祥最幸福之地。當鳳凰飛離不歸的日子,也就是我們失去這片福地的日子。 翩翩而來的各色大鳥,就是我們心中的鳳凰。 保護黃河,更要保護黃河三角洲濕地。近年來,山東省重視對黃河三角洲生態環境研究,合理規劃三角洲的開發和建設,在入海口附近建立黃河三角洲國家自然保護區。現在該保護區已成為東北亞鳥類重要的遷徙中轉站,有些鳥還在此越冬和繁殖。鳥類被濕地吸引,而連年的干旱缺水又威脅著濕地的存在,這是擺在東營市面前的大難題。在水貴如油的干旱缺水季節,東營市寧可少澆一畝地,也要保證濕地蓄水需要。這巨大的犧牲,換來了濕地的安康。

世界上所有的大河入海口,都有一個土壤鹽鹼化的問題。河水充盈時,鹽鹼化可能被掩蓋,一旦遇到枯水期或乾旱,地表立刻就會被白色覆蓋。黃河入海口的情況也不例外,剛剛露出海面的陸地,很多年都不能綠化。但綠化是與大海搶土地的有效措施,沒有綠化,土地就無法變成耕地。東營人有一套專門的植樹種草手法,但成本昂貴,每年養護一棵樹的費用是內地的幾倍或十幾倍。儘管如此,入海口的東營市還是一天比一天綠。 為了保證濕地供水,東營市和勝利油田持續開展節水運動,節水已經成為河口人的自覺行動。東營市推廣耐旱作物,興建節水工程,減少城市景觀用水,養活草坪,大力推廣噴灌、淋灌等措施,給濕地留下足夠的淡水。勝利油田過去是河口地區的用水大戶,油井注水消耗了大量的黃河水。現在,經過技術改造,回水利用量已達90%以上。同時,油田還對採油污染進行有效控制,使河口真正成為“河清海晏,百民來歸”的理想之地。

1976年前,“清水溝”是黃河在三角洲改道後留下的一個故道。黃河另尋入海之路後,“清水溝”就成了一道不起眼的小溪了。大概當時誰也想不到,就是這條小小的水溝,有一天會再度成為大河的入海流路。 1968年10月,一支100多人的科考隊進入了河口荒原。一個月後,歷史上第一份黃河入海流路圖繪製完成。此圖的繪製,讓海口荒原上的“土匪溝子”、“響流溝子”、“電筒溝子【漁民在此丟過一隻手電筒】”、“甜水溝子”等18條水溝的名稱,第一次記入了黃河三角洲版圖。 黃河三角洲上的溝渠遠不止這18條,有些溝渠早就記錄在案,如神仙溝、支脈溝、廣利溝、草橋溝等等;有些溝渠則永遠不被人知,因為這些溝渠只是一些河汊,而這些河汊隨時都可能消失。這都是黃河自1855年以來在入海口隨意遊走留下的腳印。在這個6000多平方公里的扇形窪地上,那些隆起的一道道溝梁,都曾是黃河的經脈,它們既分流河水、滋潤土地,又要把黃河安然送進大海。多少年來,黃河在更換流路的過程中為我們淤積了土地。這個過程有一個規律,那就是:黃河進入一條新的流路初期呈東遊西蕩之勢,水流往往散亂而無主河道;不久,遊蕩散亂的水流就會自動歸於幾股,強勢的幾股最終合併為一支獨流;此時便有了比較好的河道,可泥沙淤積很快又把河道變得彎曲,彎曲的河道會引起一個個小決口,這些決口就把主河道變成多條小河;小河下游堆沙增多,決口出汊點就會上移,再次在上移點出現遊蕩散亂狀態。這個過程循環一次,黃河就要改道一次。每次改道維持時間不會太長,十幾年二十幾年算比較長了,大部也就保證三五年的流暢。因為三角洲的經濟發展,更因為此處的石油,穩定大河入海流路的需要迫在眉睫。經過反复勘探和分析,大家的目光慢慢落在了一條黃河故道上,它就是——清水溝。

“清水溝”和“甜水溝”的名字都顯示了人們對黃河的美好願望。在大海灘塗上,人們多麼盼望沒有鹼腥味的淡水,這淡水質量再差也是甜水;在黃河漫溢的故道上,清水就更是難尋了。黃河改道清水溝前,此處的水確實是清的,這多少有些令人費解。不過,了解清水溝的歷史後,也就不再為此疑惑。 清水溝是神仙溝和甜水溝間的窪地,像其他河道一樣,這也是黃河入海留下的足跡,黃河改道神仙溝和甜水溝後,兩面的高程漸升,清水溝處在兩河的懷抱中,存留的黃河水慢慢沉澱了泥沙,變成了一條清麗的河溝。 為什麼清水溝最終成了大河的入海河道呢?清水溝流路預計行水9—12年,為什麼至今已逾20年,仍能將河水安然送進大海?有了這些疑問,我們不得不研究一下現代黃河三角洲了。

黃河三角洲是黃河入海前走過的最後一片陸地。大河在中、上游行走,多藉深壑澗溝地勢落差,到了入海口,地勢落差漸小,加上海水的推託,大河攜帶的泥沙必然卸於口門。河口通暢,泥沙利於下泄,上游自然不可能決溢。但河口如何才能保持通暢呢?保持通暢與卸載泥沙是一對尖銳的矛盾,泥沙堆積得多了,水流自然不通暢,不通暢達到一定程度,大河就會自行改道,選擇一條更適合入海的流路。幾千年來,黃河在入海口就是這樣在自我選擇和自我否定的過程中滾滾向前。關於治河,歷史上大都限於三角洲頂點【即扇形三角洲的“扇柄”】利津寧海以上的河段。黃河在寧海以下,北起套爾河口,南至淄脈溝口的扇狀平原上,基本處於自由擺動狀態。由於開墾的需要,又因為建國後河口地區經濟發展速度加快,原黃河自由擺動的頂點已經大大影響經濟和建設的步伐。黃河擺動頂點下移,已經勢在必行。近年來,在人力的干預下,黃河擺動頂點已經移至墾利漁窪附近。頂點與入海口的距離縮短了,黃河決溢後受災的面積減少了,但給決口處造成災害的強烈程度卻會更大。因此,治河再也不只是頂點以上的事了。 說到治河,我們首先會想到大禹。大禹治河的故事口口相傳了幾千年,其治河的真實性卻讓後人疑慮叢生,但大禹治水的故事卻留下了一條具體而切實的治河方略:“疏川導滯”。這個讓歷代治河者推崇的原則,是大禹在總結其父鯀“圍堵障水”失敗後創造的。後人王景、賈魯等人都有借鑒。潘季馴的“築堤束水,以水攻沙”,更是發展了大禹的治河思想。 1855年後的20多年裡,黃河口多用民埝禦水,民埝低矮短小,決溢之事年年發生。 早期的河口基本沒有得到治理,大勢要看黃河的臉色,在小處做些修補,有時連修補也懶得做。這種情況源於河口的現狀:河口當時到處是荒灘,無人開墾,無人耕種,個別趕河人用不著別人操心安危,他們非常熟悉河性,知道何時可進,何時該撤,他們像魚一樣在黃河的懷抱裡穿梭。隨著海岸線的東去,陸地呈現了越來越迷人的前景,65%的植被很容易吸引人的目光,即使官方不倡導,來自民間的熱情也會讓這塊處女地熱得發燙。人們進入河口的步伐超過了大河的預期,她還沒做好迎接的準備,幾十萬甚至上百萬人就已經在她的身邊安家了。這些比大河還性急的人,還沒挖好居住的屋子,就把犁鏵插進了大河的腹地。也許大河的願望不僅是造地,它還要造林這或許是她對黃土高原的深深的記憶,是心中的渴望。現在,大片大片的樹木都被砍倒了,大河的傑作被剪得七零八落,剛剛孕育的土地被開膛破肚。這讓母親河無比哀傷。 她又一次憤怒地決口了。 1947年堵复花園口,黃河重回山東故道。黃河到入海口後竟分汊進入甜水溝、神仙溝、宋春榮溝。後來宋春榮溝幾乎不過水,河水全部由甜水溝和神仙溝入海。兩條入海河道在一個叫“小口子”的地方慢慢靠近,最近處不足百米,且兩河有一定的水位落差。這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如果挖一條引河,將甜水溝的水引入神仙溝,分隔大、小“孤島”的甜水溝將乾涸,而兩島自然就會連為一體,這對防洪和生產都帶來極大便利。河口人迅速出手,將兩河相連,實現了第一次人為改道。人為改道後,神仙溝不負眾望,河道的沖刷力度加強,一時間,河口的防洪鬆了一口氣。 人為改道沒能給入海口帶來長久太平,幾年後,河水沖刷河道能力逐漸消失,河道抬升,入海口淤塞越來越重,由此使入海口以上的一些小汊河溝也有了嚴重的淤積,“羅家屋子”以下的小汊河又生新汊,主流從新汊河入海,水位自然上升,這年冬天,無法避免的凌汛暴發了,人們只好在“羅家屋子”破堤分洪,此後,黃河改由刁口河入海。 刁口河道又能維持多久呢?刁口河之後,大河將選擇哪條河入海?這是河口人必須思考的問題。 “小口子”改道的事實擺在面前,經驗和教訓同樣不容忽視,河口人要好好總結一下了。他們看到了自己治河的力量,但拿這力量跟大河比仍然顯得微不足道。大河只要打一聲噴嚏,人們就得心驚肉跳。只有讓大河安穩了,大家的日子才能好過。 改道刁口河不是人們深思熟慮的結果,它是匆忙中做出的選擇。很久以前,刁口河曾是大河的一條流路,行河幾年後被大河放棄了。現在看來這條河道仍然不理想。 “羅家屋子”以下地形開闊,地勢較高,植被茂密,水流散漫;再往前,又有一處膠泥土層高坎,難以沖刷下切河道,由此使入海口門沒有一個相對完整的河槽,泥沙極易堆積。沒過幾年,此河道就開始出汊擺動,河道兩邊、河心等地形成了不少小高地,河床高於地面一兩米,小水幾乎無法通過。河口泥沙淤積,水位自然上升,河口水位上升不僅影響入海口,其能量可以涉及百公里外的利津河段,更別說近處的油田了。大河不滿意這條河道了,河口人更不滿意這條河道。 能否找到人河都能接受的河道?大河在反復改道九次之後,最終與人們達成了妥協,由清水溝入海。 從截流處到入海口,清水溝有27公里。要想讓大河安全通過這27公里水路並不難,難的是讓她持久地由此通行。時下河堤不夠高大,堤防顯然不符合過洪標準,必須重修或加固堤壩,保證百年不遇的洪峰流量可以通過。為此,河口人計劃著清水溝改道的流程:先開挖引河,再修防洪堤。 這是一項複雜而浩大的工程,需要修建的堤壩幾十公里,開挖的土方多得嚇人,僅大河截流所需軟料和石料就幾萬立方米。不僅如此,還要清理清水溝十幾公里的原始柳林。這可是費時費力的工作,原始柳林雖然不高,但枝蔓發達,這自然會影響洪流入海。一般樹木砍伐即可,但這裡的柳樹卻不吃這一套。砍了頭還有尾,除了尾還有根,只要有機會,柳芽就會從砍過的樹樁上生出來。對植物懷有深厚情感的河口人,不得不痛下狠手,把柳林斬盡殺絕。他們用剝皮、掩埋、焚燒等手段,讓河道的柳林徹底絕跡。 1969年春,人們正興沖沖地準備大河截流,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傳來:清水溝附近發現高質量油田,截流工程只好拖下來。七八年後,終於在“羅家屋子”實施截流並獲得成功,滔滔黃河水終於流進了清水溝。流進清水溝的河水噹然不可能像人們想像的那樣清澈,幾年來依然泥沙參半,濁浪滾滾。 了解黃河尾閭自然擺動規律的人都清楚,清水溝流路也不會行河太久,而清水溝之後必然向北尋找入海出口。但穩定的清水溝流路,已經讓三角洲地區社會經濟全面發展,許多設計和規劃都基於這條穩定了33年的河道而展開。尤其是勝利油田的存在,更不允許黃河北遷。為使清水溝流路長期穩定,必須重視對流路行水以來的現狀研究。 研究發現,有三個因素決定黃河入海口的形勢:一是水,一是沙,一是海。歷史上早就有“大水出好河”的說法,這就是說,大水可以沖刷出一個好的河道,好的河道自然有較深的河槽。 “大水”的願望不易實現,但每年黃河口總有一個或幾個時段有大水流過,它可以使河道下切,同時將淤積在河道的泥沙帶走。這就要求把大小水分流,“小水”另選入海路線。分流之後,還需要觀察入海口海域的泥沙堆積情況,如果泥沙不能及時在入海口海域散開,就要採取人工挖沙疏散的辦法,使入海口保持相對低位的狀態。這樣有可能保持入海口有足夠的洩洪排沙能力,達到穩定清水溝流路的目的。在隨後的幾年裡,河務部門與東營市針對清水溝流路存在的問題對症下藥,採取挖沙清淤等一系列有力措施,使這條入海流路保持至今。 清水溝行河已經33年,與改道之初相比,河口地區已經有了難以想像的變化。一座石油城東營在這裡誕生,它不但要牢牢地佔住這塊風水寶地,還將成為東方最後一個大河三角洲的後起之秀。 “險工”,不是危險的工種,也不是危險的工人。 “險工”是黃河獨有的一種防護工程。我們在寬闊的河道裡,在溜直的大堤上找不到“險工”,“險工”大都建於大河拐彎處,建在狹窄的河道上。 在黃河下游築堤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險工”緊隨其後,同樣也有2000多年的歷史了。入海口的“險工”歷史則短得多,它是1855年後陸續修建的。 “險工”之所以叫“險工”,就是因為工程建在危險的事故多發之地。事實上,多處“險工”都發生過大事故。可以歷數黃河在下游入海口的每次決口,那實在是一個可怕的數字。僅1855年至1938年,入海口就有34個年份決溢,每個決溢年份少則一兩次,多則五六次,甚至十幾次。一次大的決溢,往往會有多個決口點,決口給海口人民帶來的深重災難可想而知。修建“險工”,已成必然。 幾乎每段“險工”上都有悲慘的故事。 “險工”凝聚著河口人的血和淚。 “險工”這個詞在黃河人那裡從不敢輕易提起,這個詞就是河口人傷口上結的痂,講一遍傷口都會疼。但你要想知道“險工”,他們首先就會給你講起王莊“險工”。 王莊“險工”號稱“黃河下游第一險”,它處於黃河拐彎處,大河在這裡幾乎拐了個直角彎。長長的王莊“險工”,從遠處看並無多少異常,走近了才看見那些依次鑲嵌在大堤上的石垛、石壩。石垛、石壩的形狀各異,有雁翅形,有魚鱗形,有磨盤形,也有月牙形。洪流來襲時,伸向河心的石垛就像一扇扇門板,又像一隻隻巨型船槳,把沖向大堤的水順勢撥入河心,這既減少了河水沖刷彎壩,又增加了河心的流速,對河道下切極有好處。不過,大水並不情願被石垛擺佈,總想掙脫石垛的巨手,拼命撲向河堤,這就有了石垛前後的窩形環道,它把從石垛上分流過來的水再次減速。減速的水流對大堤就沒什麼損害了。遇大水,峰頭就會沒命地衝撞“險工”,石垛和石壩便把洪流攬在懷裡,像一個母親安撫孩子一樣,讓暴怒的水頭盡量折回河心。站在大堤上,我們看到大水沖撞石垛後產生的漩渦,感到腳下的大堤似乎在顫抖。經過石垛、石壩安撫的大河,似乎仍不安穩,她的怒吼只是變成了隆隆不息的呻吟。 黃河遇到上游溫暖下游寒冷的天氣時,凌汛就必然在下游入海口的窄河裡暴發。如果早一點重視“險工”的修建,如果王莊“險工”初建時不用秸埽而改為石壩,也許它會躲過1947年的那次決口。但決口還是發生了,王莊“險工”被洪水沖開百米長的口子,黃河水立刻淹沒了附近的田野和村莊。政府忙於戰爭顧不上黃河的事,此次決溢四五個月後,才草草把豁口堵复。 王莊“險工”令人頭痛,新中國成立後,還沒來得及想出整治對策,它就在1951年又一次決口了。這次災害是凌汛決口,鋒利的堅冰刺進了沿河的土地和房屋,其傷害程度一點不比洪水輕。 一個月後,王莊凌汛決口堵復工程開始動工。按計劃,需要在口門前先行修築透水壩,以減緩流勢。但透水壩深埋沙底,民工需要下到初春刺骨的冰水里。為了讓堵口順利合龍,民工們沒有一個退縮,紛紛下水作業。一個月後,堵口工程一次合龍成功。 王莊凌決似乎給河人一個警告,而這警告並未引起人們的重視,4年後,更大的災難又一次上演。不過,這次黃河把凌決點移到王莊以上的五莊“險工”。 在現代黃河三角洲上,從麻灣“險工”至王莊“險工”30公里的河道,是黃河下游有名的“窄胡同”,最窄處還不到一華里,而且河道曲折多彎,一旦凌冰被卡,阻塞河道,凌決即發,這是此段河道“險工”較多的原因。五莊“險工”距離王莊“險工”25公里,1955年的這次決口,說來奇怪,冰凌首先在王莊“險工”卡阻,大家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王莊“險工”,這裡出險可不是頭一回。冰阻一天后,王莊“險工”沒出什麼意外,而在其上段的五莊“險工”卻因河道水位升高決了口。 說起五莊“險工”,就不得不提1921年的那次決口。當時負責堵復工程的是一家美國公司,他們對黃河的性情了解甚少,也沒對決口處進行細緻研究,只按常規將亂石拋進大堤墊底,再在上面砌一道石牆。石牆外表光滑,看上去像一座橋,當地人稱它為“洋橋”。 “洋橋”多半砌在水中,並無水泥勾縫,石縫自然成了隱患。時間久了,水從石頭間的空隙中透出來,湮入土壩,一旦水位升高,水壓增大,透水處就會擴為洞口,洞口開到壩外就是決口了。這次決口就是從“洋橋”透水開始,最終形成漏洞,發展成決口。決口當天,搶險人員把土坯裝在小船上,再將小船沉入洞口,但瞬間就被洪水吸走,後用大船裝土、秸料填堵,也沒能在水中停留。午夜,大壩漏洞終於演變成大決口。此時的任何堵截都無濟於事,搶險人員只好把目標轉向村莊。五莊“險工”多處決口,洪流在幾里外匯合,正好將五莊、四圖、張潘馬三村圈起來,使三個村莊成了水中孤島。搶險指揮部迅速做出決定:派黨員幹部進村,組織群眾堵住街口,防止水流進村,同時趕扎木筏,應對不測;注意北劉家夾河虹吸乾渠防守,防止河水向東進犯;加固利津城護城堤,確保縣城安全;調船隻,搶救被困群眾。 此次凌決,給利津、沾化等縣造成了嚴重損害,有80人命喪黃流,170多萬人受災。這次凌決讓黃河人警鐘長鳴,再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在現有19處“險工”中,老河工還會向你介紹一個叫“麻彎險工”的地方。 “麻彎險工”與王莊、五莊“險工”一樣,都有險要的河勢,都是彎道,是歷次凌決中卡冰壅水的重點地段。但河務部門對此段“險工”早有準備,在1947年就加高了大堤,後來又在南北壩頭之間修建5道人字壩基,兩年後汛期出現12300立方米/秒洪水時,雖然北壩頭多有險情,經搶修後最終轉危為安。解放後,“麻彎險工”多次整修,已經達到了相當高的抗洪標準。 還有王家院和常莊“險工”值得一提。這兩個“險工”原來都是秸埽建壩,解放前曾多次出險。解放後,隨著治河水平的提高,這兩段“險工”先後都改為亂石壩或磚壩,壩身也相應加高加固,再無決口事件發生。 新中國成立後,面對“險工”的一次次決口,黃河人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從博興麻灣到利津王莊的這段河道。這條窄河近百年來已經數十次決口,其中一半以上是凌決,兩次大凌決皆發生於此。要迫切解決決口再次在此發生,當然也要顧及下游入海口的長遠安寧。黃河決口古來有之,要想根除決口之患,必須尋找一條符合此段地理條件的對策。過去,曾有河家採用裁彎截支的辦法,使河道順直,增大河水沖刷下切力,從而使大河不決,可此法對凌汛並無明顯效果。如何採取一個既防洪又防凌的兩全方法,是新河人必須認真考慮的問題。 入海口的黃河治理,要考慮幾個重要因素,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勝利油田。石油對剛剛誕生的新中國意義非凡,其他工農業生產都要給它讓道,更別說黃河了。看當時的架勢,即使在黃河河道裡打出油井,也要讓黃河改道。 1963年,千辛萬苦的石油工人在黃河南岸勝坨打出了第一口油井,這消息讓人振奮,但油井正好處在黃河的懷抱裡,能不能正常生產還得由黃河來定。石油人當然不可能把大權交給黃河,他們要替黃河做一回主了。石油人向河務部門要求,確保黃河南岸不決口,也就是“保南不保北”的政策。這是戰略需要。站在當時的立場上看,這要求沒什麼不合理,但這難壞了黃河人。 老黃河人知道,在任何一個地段,確保黃河不決口都很難,尤其無法保證凌汛決口。因為凌決實在是一種非人力所能避免的災害。為此,河務部門根據上級的指示,制訂了“確保南岸堤防,北岸臨時分洪”的方案。一遇凌汛,河務部門就請部隊把炸藥拉到壩上,隨時準備炸開大壩,向北岸分洪。此後的3年裡,部隊的炸藥年年拉到壩上,黃河北岸的群眾也就年年提心吊膽,雖然村里都建了避水高台,但懸著心過日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時間一年年過去,“保南不保北”的方案越來越站不住腳。這個方案有個致命弱點,就是把石油看得比生命還重。多少石油的價值才能跟北岸利津、沾化、濱縣20多萬人民的生命等量齊觀呢?幸好1968年,在黃河北岸也發現了大油田,南北都要保,逼著黃河人做出新的決策。 決策來源於實地考察。勘察隊經過反复勘測後,最初提出從五莊順褚官河接潮河至沾化入海的方案。這個方案確實避開了現在黃河南北兩岸的油田,而且入海距離較短,卻忽略了潮河、徒駭河淤堵的現狀。過去,黃河經潮河、徒駭河入海多年,兩河河口及河口周邊地區已被黃河泥沙淤堵抬高,如遇內澇,水無排泄之口,必淹及黃河堤壩。堤壩不保,黃河自然決口。方案沒有得到領導支持。勘察人員陷入了深思:凌汛決口,說到底就是麻灣到王莊河道太窄,只要給她足夠寬的河道,冰凌即使不能順利入海,也不至於阻塞於一兩處“險工”;冰不成壩,就有洩水的通路,這樣就可避免決口。此想法以幾百字的“黃河南岸展寬”建議附在了新方案後面,正是這個建議,牽出了南展工程的大決策。這項歷時8年的宏大工程,橫跨博興、墾利兩縣,涉及一百多萬平方公里土地。工程完工後,平均展寬河道3.5公里,如果黃河能把這麼寬的河道注滿水,這裡就是一個湖區了。按黃河最高流量計算,黃河也不可能將這個大渠灌滿,除非展渠堵了入海口,變成封口的湖。 這是黃河人的大手筆,這來自於黃河人的眼界和氣量,這樣的工程在舊中國是無法想像的。打開工程用料記錄冊,我們可以看到如下記載:累計修做土方3189萬立方米,石方7.89萬立方米,耗鋼材2216噸,木材6000立方米,水泥……這是一串長長的驚人數字,在這些數字背後包含了一個更驚人的用工數字。上個世紀60年代初,人民還沒有解決溫飽問題,在機械化程度極低的情況下,修建這樣的大工程,其難度有多大不言自明。 南展工程像人們在窄河道上撒開的一張大網,二十多年來,連一條小魚也沒逮到,更別說黃河這條大魚。這項耗資巨大,費時、費力的大“險工”,從上個世紀70年代末建成至今,卻一次也沒有使用過。是黃河變乖了,還是她故意放鬆人們的警惕,擇機再來一場更大的洪決?人們不得不重新審視這項工程,審視當初的選擇。 以現在的自然條件來看,這項工程顯得有些多餘。從工程動工修建的第二年,黃河就隔三差五地斷流,此後的28年裡,黃河有22個年頭出現斷流,累計斷流1079天,5000立方米/秒以上的流量少見,1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幾乎不見,20000立方米/秒的流量基本就是傳說了。用30年的時間給這項工程下一個斷語也許太匆忙,但對於擠在窄小土台上的六七萬展區人民來說,30年就太漫長了。因為修建南展工程,他們不計個人得失,服從國家大局,安心住在政府為他們修的“村台”上,可“村台”的狀況到底怎樣呢?這還要從開始建南展工程說起。 南展工程把黃河南岸的許多村莊都圈在裡面,政府將村子搬遷到展渠之外,因為新村址離黃河較近,為防黃河決口,把房屋院子建於高台上,這就是所謂的“村台”。修建“村台”費工費料,每人按45平方米建設,即使這個低標準,最終也沒能如數完成。幾米高的土台,看上去像一個個碉堡,生活不方便不說,還極大地限制了農民的經濟發展。幾十年來,展區人口不斷增長,而“村台”還是當時的規模。村民住在狹窄的土台上,糧食、牲畜、柴草等都無處堆放,更別說拖拉機和農機具了。展區農民早有回遷之意,但大多數村民又擔心展渠內的安全,膽子大的冒險回去建房。可膽子再大也知道黃河的厲害,大壩裡零零散散的房屋,實際都是簡易房,只能倉儲,不能居住。沒有安居,何談樂業。幾代人同住一個“村台”,比城里人住的樓房還擁擠。 “村台”地處窪地,一遇大雨,“村台”就會被困水中。村民的居住生活條件極差,而公共設施也好不了多少。在展區“村台”居住的村子,因為條件限制,沒有足夠大的高台建學校或醫院,十幾個村才有一個學校,幾十個村才有一個衛生院。所謂的學校也只有幾間房屋。學校需要操場,可上哪裡找這麼大的高台做操場呢?展區人民的生活嚴重落後於時代了,這是東營市的一塊心病。這心病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了。這一年,東營市終於有了一個關於黃河南展區的總體設計,包括解決展區居住條件在內的一系列規劃相繼出台。按照此規劃,黃河南展區3年內全部完成“村台”拓展工程,還要建設順堤新村、“三網”綠化工程和黃河生態防護林,此工程建成後,展區人民的生活將得到根本改變。 黃河人知道,數十年來凌汛沒有發生,不等於凌汛從此絕跡。黃河的淤、根本性一天未改,她在下游決口的危險就存在一天,幾十年的平安,對於黃河來說只是瞬間休眠,等她從休眠中睜開雙眼,她還會精神百倍地發動各種決溢事件,讓人們措手不及。回顧過去的各種應急工程,大都治標不治本,著眼長遠,使母親河永久平安才是黃河人的當務之急。河口挖沙降河以及建水庫蓄水的方法成效顯著,保持一個適當的河位高程,配合分洪蓄水,黃河凌決、洪決有可能避免。 可黃河的變數很多,促使黃河多變的因素更是多種多樣。黃河的變數表現出來的就是流量變化,這是個難以把握的現象。近百年的流量變化規律,對下一個百年的流量變化能有多大參考價值?黃河復回山東故道後,入海口最大流量沒超過13000立方米/秒。可誰能保證將來有一天她不會超過這個數字,如果有百年一遇的洪水,如果流量超過20000立方米/秒或更大,我們仍然會擔心南展工程,因為它仍然是一處“險工”。 打開黃河三角洲腹地地圖,我們會發現一些以“屋子”命名的村莊,如“張家屋子”、“李家屋子”等。這些“屋子”裡的主人都是趕黃河人的後代,他們是這片三角洲真正的主人,他們見證了黃河口成長和變遷的歷史。 黃河口每年都有新淤地,這些淤地被當地人稱為“大窪”。而去“大窪”開荒種地叫“下窪”,這種順著黃河跑的開墾活動被稱為“趕黃河”。最初,“趕黃河”的人都是附近村民,早出晚歸,當天來回,頂多帶一頓午飯,帶一葫蘆涼水。但大河年年向海裡推進,新淤地一再向東擴展,路遠了,靠雙腳走一個來回,勞力累人不說,時間也耗不起。只好就地取材,搭一個屋子棲身。開始的屋子極其簡陋,狀如看瓜棚,四根木棍支起個蘆葦頂,只能避雨露,不能擋風寒。時間長了,“屋子”有所改善,有了葦箔圍牆,有了一扇柳枝結成的門。這樣的屋子可以維持趕河人的簡單生活,住在這種屋子裡的人叫“跑趟戶”。他們的家離屋子不會很遠,活忙就住下,活少就來回跑,莊稼人有的是力氣。還有一些趕河人,家離河灘地遠,有些還是從外縣、外省來趕河的新戶,需要常住,這些人叫“常住戶”。 “常住戶”的屋子稍微好一些,至少有葦箔圍牆,房頂也厚實,蘆葦編的門箔也密集。但還不是真正的房子,因為他們隨時都要跟著黃河走,臨時觀念比較重,能簡單就簡單,他們的目的是來種地,不是來享受。我曾經去過一個趕河人的家,所有的器物都非常簡單,簡單到原始的程度。他的碗是一個大貝殼,筷子是一對帶節的蘆葦,撿來的木棒上面鋪上蘆葦和葦絮就成了一張床。柳木墩子是他的椅子,沒有飯桌,碗筷都擺在沙地上。有一個底面平穩的葫蘆立在沙地上,看它露出的壺嘴,才知道裡面裝了茶壺。原來趕河人喜歡喝茶,沒有保溫設備,茶水很快就涼透,趕河人把茶壺放入葫蘆,再用葦絮塞緊,一壺茶就可以喝到天黑也不涼了。這個家沒有院牆,沒有大門,甚至連一道籬笆也沒有,屋子的門大部分時間也都敞著,沒人來偷,也沒什麼可偷。 人總是跟不上黃河的腳步,黃河又東進了。可一些人不願意再跟著黃河跑了,因為他們老了,他們沒有能力再去開荒,他們要留下來,過相對安穩的日子。他們要建一處稍好些的屋子。 通常的屋子,有基、牆、簷、頂等構件,但這裡早期的屋子只是取“屋子”之意,卻無“屋子”之形,與真正意義的“屋子”相去甚遠。在內地,建房子是家庭的大工程。在這片除了荒草就是野藤的荒灘上,沒有石頭做基石,沒有木料做門板,沒有瓦片蓋房頂,更談不上石灰水泥了。建築材料奇缺,建一座房子談何容易。可肌腸轆轆的一家老小,不能總風餐露宿。黃河口風大氣寒,對付海風和寒冷的辦法只有穴地而居。找一個地勢相對高的地方,挖一個方形窖坑,頂蓋蘆葦擋風避雨,地舖蘆絮隔潮保暖,不管怎麼說,這也算一處屋子了。河口水位極淺,即使在高崗處,挖不到兩米也會泛水。咸腥的海水在屋子裡到處結鹼。能在這樣的屋子裡堅持多久?無人考證,但一代代趕河人都要先住這樣的屋子,才能慢慢住上像樣的房子。這樣的屋子一定給趕河人留下了抹不掉的記憶,日後人口增多,形成村落時,還不忘用屋子給村子命名。地圖上的韓家屋子、羅家屋子、張家屋子等村子,一定是以韓、羅、張等姓先民墾荒發展而來的村子。 在以土地為命根的中國農民眼裡,黃河口逐年增多的淤地,不僅吸引了周邊農民來趕黃河闖天下,也是歷代統治者安撫災民墾荒屯田的最佳選擇。明朝不是第一個倡導移民的朝代,但明朝的移民政策對民眾很優厚:“民眾墾田,免賦三年,給鈔二十錠,以備農具。”明洪武二年,朱元璋下令將人多地少的山西人遷往“土地宜桑棗,民少而遺地利”的“寬鄉”山東。清代效法前朝,實行勸墾政策,“不徵田賦”,或給“工本之資”,不論當地或外來人員,只要報墾,就發給“領單”、“驗單”,象徵性地收點稅,鼓勵百姓墾荒。 山東的“寬鄉”在哪裡?顯然是黃河三角洲。這裡不僅可以讓統治者安貧撫困,更是發展生產、休養生息的試驗田。因為這裡有黃河創造的沃野平原,又有黃河水的灌溉,只要黃河不決口,十拿九穩都有好收成。以免除賦稅徭役為前提,加上給農具、種子和耕牛等優厚條件,當然能打動一部分人的心。明洪武年間,就有近百萬移民分8次移出山西,僅在山東就有60多個縣接收過移民。到底有多少移民進入黃河三角洲,並無確切的統計,從利津的農戶變遷,可以看出當時移民的力度。明洪武二年到永樂前期,僅三四十年的時間,全縣農戶由原來的8256戶增加到21200戶,土地的增加更是驚人,從明初到萬曆九年【1581年】,額地【在冊的土地】由37500畝猛增到464000畝,另有墾荒昇科額地85600畝,使農業生產和國民經濟空前發展。 這種大移民自然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響應,大部分富裕人家更不願成為移民。哪一個衣食無憂的人願意去開墾荒地,重吃創業之苦呢?就算一般人家或貧困戶,也不會心甘情願地移民他鄉,這就是故土難離。為了讓“寬鄉”政策得到實施,明政府必須採取一些嚴厲措施了。他們強制移民上路,為防止移民路上逃亡,把他們反綁雙手,再用一根繩子串連起來。要大小便時,先要解開雙手——也許時間長了,“解手”就成了一個大小便的代名詞;而長期反綁的手,則成了我們倒背手走路的習慣。 強製手段只能短暫解決移民難的問題,而移民是一個持續性的政策,尤其是黃河三角洲一帶更需要移民。黃河入海口本來就地多人少,原有的土地需要耕種,新增的荒地也需要開墾。因為連年戰亂,明末清初的黃河口,又見人煙稀少、狐兔野遊的景象。康熙時期,政府招募墾荒者,允許無業流民開墾無主荒地,並發給開墾執照,所墾之地,可以成為其祖業,永為所有。康熙十年後,又放寬墾荒納稅年限,最長可達10年免稅。還以賞官為條件,鼓勵商賈大戶投資墾荒。乾隆二年,實行“灘荒下地免去昇科”的辦法,此後,濱河海口一帶荒地逐步得到墾種。光緒二十八年,山東成立墾務專局,專事墾荒事務。光緒三十一年,利津縣首次在鹽窩設立墾務管理機構“勘丈局”,“按仁、義、禮、智、信五路清丈”河口新淤地,並分給移民開墾。 大規模進入黃河三角洲的移民,是有組織的趕黃河。他們在這片河灘上一落腳,就要適應跟著黃河跑的習慣,否則就很難在這里扎下根。黃河不斷地向東方推進,移民也就不斷地跟她東行。趕黃河類似趕海,所不同的是,趕海得到的是魚蝦,趕黃河收穫的是土地。在中國農民眼裡,魚蝦當然無法跟土地比,土地不僅保證人的衣食無憂,還是身份的象徵。沒有土地不會被尊重,而土地越多,越有社會地位。這是中國幾千年來亙古不變的法則。黃河口的土地非常容易得到,也極易開墾,可真正願意趕黃河的人還是寥寥無幾。說到底,趕黃河不是件容易事。 趕黃河的不利因素很多。首先是重整家業的艱難,舍舊家,建新家,新家要從零開始,這其中的難處想必人人皆知。其次是他鄉非故鄉,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是千年不變的定理;從山西到山東,不僅離開了呂樑和太行的人文故土,還改換了生態和氣候。多風的海濱,潮濕的窪地,讓生活在黃河中游的人無法適應。入海口的這方水土並不養人,不但不養人,一些體弱多病者還有可能把小命搭上。克服了這諸多不利因素,還有一個令人恐懼的河決無法克服。這是讓人卻步的根本原因。黃河決口的事,聽聽都讓人毛骨悚然,更別說親歷。可移民黃河口,過著趕河人的日子,也就陷進了黃河決口的險境中。黃河決口是三天兩頭髮生的事,其後果不言自明。但移民還是不斷從內地擁來。 據史料記載,最早移民黃河三角洲的朝代是宋朝。大約在宋哲宗【1086年】年間,到元末明初,有了一次大的移民潮。此時進入黃河三角洲的移民大都定居在利津和墾利一帶。據統計,利津縣北宋鎮102個村莊中有71個是明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河北棗強遷來的。三角洲上流傳至今的民謠“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要問祖上在哪邊?本是直隸棗強縣”便是最好的證明。定居在荒灘上的趕河人由少變多,集為村落,就以最早定居者的姓氏作為村名,王莊、張家、宋家、劉家等等就是由此而來。有些村名還會有一些附加成分,如張家窩棚【初到利津時多年住窩棚】、簸箕劉家【以編簸箕為業】等。這些姓氏就像一棵樹,把根扎於大河岸邊的黃土,朝著陽光和大海伸展枝杈。 在移民潮的帶動下,山東各縣也有一些貧困戶逃荒到黃河三角洲,他們在利津和墾利等地定居下來,慢慢成了趕黃河的老戶。這些逃荒人來自三角洲周邊的濱州、博興、高青、桓台、臨淄、淄川、章丘等,這些縣離黃河三角洲都不算太遠,逃荒人的祖輩很可能就是更早的趕河人,因為在更遠的年代,是黃河造就了上述各縣的土地。在這些趕河人心裡,黃河並沒有那麼凶險,即使遇上洪決之事,也有應對之策。 三角洲的第二次趕河潮仍然是以官方組織為主,流民自願加入為輔的移民潮。黃河自1855年在河南銅瓦廂決口重新從利津入海以來,以墾利漁窪為頂點,形成了2000多平方公里的現代黃河三角洲。一些因天災人禍失去土地的貧民無奈來到河口開荒糊口,而政府也把此處作為新移民點,設“淤荒設治籌備處”,專事黃河口移民和開墾荒地事宜。 1935年,黃河在山東鄄城決口,淹及菏澤、鄆城等15縣,250萬人受災。山東政府將4200多人遷到黃河三角洲,並把這些災民按每組200人分成八大組,在現在的永安鎮周圍建村,一村、五村、七村等以序數命名的村名就此誕生。從此,“八大組”成了響噹噹的名字,沿用至今。 “八大組”名下有許多村莊,十八戶、二十一戶等村,是以當時建村時戶數多少命名;六百步、一千二等村則是以土地的長度命名。地處灘塗的一千二村,因凌汛被圍,消息傳出時,竟被傳為一千二百個村莊被淹,弄得上下異常緊張。 有一種趕河人就不那麼受歡迎。這些趕河人的居住地叫二十師、二十七師。看地名就知道這是一些部隊駐地,這些地方確實駐過部隊,他們是山東軍閥韓復榘的下屬。當年,韓復榘一眼就看上了黃河三角洲這塊膏腴之地,為解決軍隊給養不足,派兵到黃河口跑馬圈地,並以等級分給下屬耕種。原來的墾荒戶面對軍人的刀槍,也只能打掉牙往肚裡咽。 趕黃河的人並不都是為了逃荒,還有一些人是為了發財。他們因這裡的鹽而來,也因鹽成了巨賈富商。 “齊有渠展之鹽”記於《管子·地數》。渠展,是指河流入海的灘塗,這裡的渠展是指以寧海為中心的區域。這個渠展之鹽非同小可,它不僅造就了一大批富商,還成了齊國的重要經濟支柱,並使齊國一舉成為春秋五霸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講,趕黃河就有開疆拓土打天下的味道,這也就是日後山東人敢打敢衝、闖關東、下江南的精神淵源。但鹽商富自“灶戶”,“灶戶”早期創業的艱難,是他們的子孫無法想像的。以煮鹽為業的戶為“灶戶”,“灶戶”又有“官灶”、“民灶”之分。明人王悅在《威海賦》裡這樣描述煮鹽之狀:“鹽之所產,於海之窪,潮波既退,男女如麻。區分畦列,刮土爬沙,漉水煎鹵,鍋灶參差。凝霜疊雪,積屯盈家。”可見,煮鹽的活兒並不輕鬆。明中後期,曬鹽法由福建傳入,“灶戶”的工作又有了新的變化。清代詩人張銓的《竹枝詞》寫道:“老屋荒村破曉忙,編來揸席滿鹽場。”“風雪三更共一燈,農家婦女快搓繩。明朝挑向鹽船去,沽酒烹魚得未曾。” 起早貪黑的“民灶”確實不易,而“官灶”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因為鹽的重要,工作的地方有圍牆與外界隔絕,實行軍事化管理,進出都沒有自由。如此種種,“灶戶”還是窮人,至多是不餓肚子的窮人,真正富裕的是那些鹽商、鹽官,他們為了便於管理,紛紛落戶鹽場,可這些人就算不得真正的趕河人了。 在趕黃河的隊伍裡,有一批人竟趕進了樹林。這就是新中國成立後,從陽谷、梁山遷來的村民。當時早已離開大海的大“孤島”,還沒有與小“孤島”相連,大“孤島”上草木茂盛,國家在這裡建立了“孤島”林場,先後兩次從魯西南災區移民,確定村名時自然想到了“建林”。隨著人員的增多,新林、義林、利林等村子逐漸成形。新趕河人不僅守住了“孤島”的原始樹林,還人工栽種了不少樹木,那時的黃河口是一片令人嚮往的綠色天堂。但好景不長,毀林種糧,隨意採伐以及黃河斷流,河口生態迅速惡化,當年的滿眼綠色已被遍地黃沙取代,在那些帶“林”字的村莊里,找一棵樹都非常困難了。 與這些趕進樹林裡的人相比,一些無意趕黃河的石油工人,卻被捲進了“趕黃河”的大軍,他們和後來東營建市後進入三角洲的人一樣,成了最後一批趕黃河的人。 不管以何種理由,也不管他是來自天涯還是海角,只要來到三角洲,就被趕河人的精神同化了。趕河人的根基是黃河,黃河教會他們吃苦和犧牲,黃河也教會他們膽大和勇敢。 我們再次想到了趕海人,總想把趕河人與之比較。趕海人面對的是大海,趕海人習慣了潮起潮落後的海岸;趕河人面對的是大河,更面對大河創造的土地。趕海人只要海裡的魚蝦,不要大海腳下的土地;趕河人不僅要河裡的魚蝦,還要河水,還要土地。這樣說來,趕河人是不是有些貪呢?可面對趕河人的艱難和執著,又覺得趕河人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對大河來說,她很難滿足趕河人的全部願望,因為趕河人的要求,有些已經超出了她創造三角洲的初衷。所以她要給趕河人點顏色看看。但趕河人不怕,儘管他們還無力與大河對抗,但他們從未停止與大河的較量。 按理說,治河應該是官府的事,但官府治河常為某些人撈錢創造了機會。有一首小令這樣說治河:“堂堂大元【元朝】,奸臣當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軍【紅巾軍】萬千。”此處的“開河”意為修治黃河,官吏趁機撈錢;變鈔是指濫發新鈔,官府變相掠奪。清朝末年,利津縣知縣錢鎔,不僅向租種黃河灘地的農民收取制錢,還私吞救災銀兩,致使大堤不固,河決巨災讓1000多人葬身洪流。類似的貪官各朝皆有,廣大的趕河人哪裡敢依靠。因此,築壩自救也就成了趕河人的重要工作。在治河辭典裡,便有了“民埝”這個詞。舉一村一莊之力修成的民埝,自然無法抵禦強大的洪流,但民埝卻大大減少了趕河人的損失。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裡,“民埝”中利用柳條蘆葦捆紮築壩的方法,仍卓有成效地保護著黃河大堤,是“險工”中一直沿用的有效方法之一。 三角洲的趕河人,已經成了治河的主力軍。他們對黃河的了解非外地人能比,他們可以從水的流勢、水頭的大小、甚至水上的泡沫判斷出黃河的安穩與否。趕河人來到河口的時間有早有晚,但治河抗險都責無旁貸。在歷代趕河人當中,我們可以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他們是紀鶚元、王會英、任道遠、於祚棠、張相農、李龍會……這些人要么心系河口,為民請命,要么身體力行守河築壩,是一代代趕河人引以為榮的先驅。 逐河而居的人,無論如何想不到大河在下游、在入海口還會翻臉不認人。有記載的黃河史,從先秦至民國期間,黃河共決口1593次,改道26次。這樣頻繁的改道決口讓中下游的人苦不堪言,已經到了承受的極限,而大河尾閭的改道和擺動已幾近隨意,這是一個用數字無法統計的徒勞現象。黃河要東尋,要入海,這是連她自己也無法改變的宿命,儘管她在進入平原後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攔,她都毫不含糊地衝出困境,向著東方勇往直前。進入更加低窪平坦開闊的近海口時,大河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前行,這讓她想起了源頭單純的日子和無拘無束的歲月。這種好時光非常短暫,來自陸上和海上的兩股勢力很快就要讓她知道處境的艱難。 陸上的勢力自然是人類。人類喝著大河的乳汁,隨著大河的腳步一路朝東方走來,在大河剛剛造就的平原上墾荒造田、繁衍生息。歷史上形成的黃河六大流路中,有兩條是由山東利津入海,大河創造的這個靠近渤海灣的扇形平原,無疑是一塊風水寶地。它富含黃土地各種營養,是人類的最佳棲息地,生活在西部窮山惡水的人便逐水而來,定居在這塊年輕的土地上。 1855年前,黃河已改道徐淮七百多年,人們已經忘卻了黃河的威嚴和凌厲,更想不到有一天她會重返故道,再次由利津入海。當她奪大清河一路朝渤海撲來時,早就定居於此的人必然顯得措手不及。在遭受了一次次滅頂之災後,強烈的規劃意識開始浮上人們的腦海,人們一時忘記了大河善淤、善徙、善決的本性,總想左右她的行程,規定她的路線,讓她以人類的設計流入大海。此時的種種設計,顯然是人類最初的一廂情願,是久別黃河的盲動。不計其數的堵與決,不計其數的逃與回,便在這塊年輕土地上拉開了序幕。人類給大河築起了高高的大堤,大堤兩側再築大堤,這就是舉世少見的二道堤。泥沙越沉越多,大堤也越來越高,在這個海拔只有一二米的窪地上,懸河再次形成。大河理解人類的美好願望,但大河無法按照人類的設計行水,衝決改道,再衝決再改道,是她一貫的原則,在即將入海的最後一刻,她仍然無法改變這一原則。 另一股勢力來自大海。大河並不像想像的那樣溫柔,她心存渴望,100多萬年前就立下了投入大海懷抱的志向,可回應她的卻是大海一次次的阻攔和拒絕。洗盡滿身黃塵,還一個清麗女兒身的夢想遲遲不能實現。先前無法想像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而讓大河裹足不前的是一道高高的沙牆。大河本來與大海有著幾乎相同的膚色,經過萬里長途奔徙,在入海口相遇時,她們彼此不認識了,排斥和拒絕是他們見面的最初形態。事實上,渤海灣里有一種力量非凡的海流,由東向西經過老鐵海峽直撲秦皇島,又被秦皇島海岸折擋南下,正好與入海的河水相撞,形成一種撼天震地的奇觀。在海水的推託下,水里的泥沙沉澱在入海口,阻攔了入海的大河。 大河與大海的最後相撞,是大河無法預料的,這顯然是她自巴顏喀拉山出發以來遇到的最強勁的對手,儘管大河把蔚藍色的大海當成自己的母親,但母親還是不願敞開她的胸懷。這不僅讓大河失望,還讓大河恐懼,她想不到這美好的終點竟是這樣的結局。她把所有的黃沙都卸到海口,在海口邊建造了一大片綠洲,以此討好大海,但大海還是搖頭不應。大海一再考驗黃河的耐性,一向強悍的黃河,在不動聲色的大海面前有些手足無措了。 此時,大海與黃河正在進行一場對話。大海問黃河:你為什麼要進入大海?黃河回答:不為什麼,一萬年前我就進大海了。大海再問:你有什麼資格進入大海?黃河回答:我行程萬里,地球上所有阻擋我的障礙都被我衝決了,這不是最好的資格嗎?大海說:見識太少了。 這讓我們想起了莊子的一則寓言:黃河之神河伯,在秋天漲大水的時候,發現自己很偉大,居然兩岸之間分不清牛馬。他盡情往下游漂去,突然看見了大海。竟茫然若失。海的主宰北海若告訴他,不能和井底之蛙談論大海,因為他只知道自己那點小小的地盤,無法想像大海的博大,而現在,我的河伯,你終於走出了壅塞的河道,見到了大海的恢宏,你知道了自己的局限,也就有了一個更高的起點。 古老的黃河,很久以前就與大海有過較量了。最初她面對大海圍困的咆哮和咆哮後的顫栗,穿過遙遠的時空,依然迴盪在我們的耳邊。 幾年前,山東東營市在小清河以北的城建施工中,在地下6米處發現了大堆宋代錢幣,經過挖掘,竟從地下清理出宋代古錢幣十多噸,這就有了一個問題:大家比較一致的觀點是,山東東營市區及以北區域成陸時間只有150多年,這麼短的年代裡怎麼會有宋代古錢幣埋於地下?沉船或有意為之?根據專家多方探究,證明這批古錢幣是北宋南遷金人至此後,將北宋的錢幣集中銷毀埋於此的遺跡。這樣看來,東營市在1855年以前就不是退海之地,它的成陸時間應該是在1800多年前,黃河東漢流路行水利津時所沉積。山東歷史地圖所顯示的黃河入海口,現在東營市區陸地在唐代第一次露出了水面,但很快又沉於海中,直到宋代仍被大海淹沒。 有些歷史地圖專家也曾發現一個怪現象,即在東漢以前,天津以南、渤海灣沿線的許多地方,已經有明確的地名標示,東漢時突然沒有了,到隋唐時又出現了。事實是,有些曾經出現過的陸地在宋代再次沉入海底。專家們懷疑沉沒的陸地可能被渤海灣大海淹沒。有史料記載,西漢末年人口為5900多萬,而到了劉秀時的東漢,人口一下減至2100萬,3800萬人竟在58年裡消失。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謎團,是否與黃河與大海的一次次搏擊有關呢? 因為大河尾閭的隨意擺動,造成了入海口數不盡的水網溝汊,這都是大河曾經的入海河道,但這些河道行水時間都不會太長,多則一年,少則幾個月,不可能給人們留下多少印象,也就不可能留下一個傳世的名字。而一條不起眼的小水溝卻有一個神仙溝的名字,這條水溝自然就有了非凡的來歷。很久以前,滔滔黃河水確實流經這條水溝。有一次,進渤海打魚的人突然遇到了暴風雨,情急之下,漁人只好逆流而上,躲進黃河的一條支流裡,渤海的狂風巨浪,幾乎都撲進了近海的黃河支流,唯獨這條被後人稱為神仙溝的支流風平浪靜。許多支流在那次風浪中都有吞沒漁船的惡行,而躲進神仙溝的漁船卻安然無恙。此後,近海漁人每遇風浪,就躲進這條支流,多少年來,從無翻船沉船事故。專家認為,神仙溝之所以能消解渤海裡的狂風巨浪,與它的地勢有關,在入海口,神仙溝的地勢較高,而通往入海口的河道又多曲折,進入河道的海浪與一個個彎折碰撞,大大削弱了浪濤的力量,以至巨浪徹底消逝。現代人極容易做出這種推斷和解釋,但黃河選擇入海路線時,為什麼舍直取彎、棄窪就高呢?這難道也隱含了大河與大海的某種聯繫? 世世代代生活在大河腹地的人,儘管早就領教了大河的脾氣,但還是擋不住她身邊土地的誘惑,伴隨著大河的東進,人們沿著這條彎彎曲曲的大河朝東走來,一直走到大河的盡頭。在這片剛剛從大海里奪回的土地上,一些操著不同方言的移民定居下來。這些移民中最多的來自山西。 “要問我家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中自然也有來自陝西、河南、河北等省的,不管他們來自何方,入海口這片帶著鹹味的土地,很快就將他們改變成海口人。用不了一兩代人,他們就會有了一樣的習慣和嗜好,有了相近或相同的性格。這些河口人的性情,既有西部人的粗獷剛烈,又有近海人的詭異和智慧。海口人最大的福祉是黃河,海口人最大的災禍也是黃河。黃河不僅壓住了大海退卻後留在土地上的鹽咸,還把黃土高原上已經開墾過的熟土帶過來。在當地有一種普遍的說法,就是被黃河淤過的地兩年不上肥,照樣長好莊稼。移民不僅有糧食的基本保證,還有產自大河及從海裡逆河而上的各種魚和蝦蟹,常食用的就有鯉魚、鰱魚、刀魚、草魚、鯽魚、鮎魚、甲魚、毛蟹、河蝦等幾十種。各種魚蝦成了河口人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不僅如此,他們還懂得按季節食用。在麥收前刀魚最鮮,鍋裡不放油也能煎出香噴噴的刀魚來;春秋天要吃鰱魚,用文火慢燉,燉出乳白清湯,肉湯同食,營養更豐富;糊上泥巴火上烤的鯽魚,有益智健腦的功效;秋季的毛蟹蟹黃多,蒸煮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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