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民國原來是這樣:1912-1949

第12章 十二、章太炎:才子,“瘋子”,大師

1936年章太炎去世的時候,追悼會上前來弔唁的竟不滿百人,情狀甚為落寞。為此,魯迅先生還寫文章為之抱不平:“青年們對於本國的學者,竟不如對於外國的高爾基的熱誠。這慨歎其實是不得當的。官紳集會,一向為小民所不敢到;況且高爾基是戰鬥的作家,太炎先生雖先前也以革命家現身,後來卻退居於寧靜的學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別人所幫造的牆,和時代隔絕了。……既離民眾,漸入頹唐,後來的參與投壺,接收饋贈,遂每為論者所不滿,但這也不過白圭之玷,並非晚節不終。……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並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後生的楷範。近有文儈,勾結小報,竟也作文奚落先生以自鳴得意,真可謂'小人不欲成人之美',而且'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了!”

魯迅先生這篇《章太炎先生二三事》的文章亦有瑕疵,那就是孫傳芳確實請過章太炎參加“投壺”,但章太炎並沒有出席,而魯迅先生將這個傳言當作了既成事實並認為這是章太炎“漸入頹唐”的“晚節之玷”,卻是誤會了。 “投壺”亦稱射壺,與現在的投圈、射飛標有類似之處,這既是古代的一種傳統遊戲,也是《禮記》中記載的一種禮儀。軍閥時期,“五省聯帥”孫傳芳為倡導尊孔復禮而拉攏一些知名學者行“投壺”之事,因孫傳芳為北伐軍的敵人,因而參與者在北伐勝利後難免遭受非議。不過,章太炎確實是沒有參加,後來的《魯迅全集》中也在註釋中做了說明。 章太炎原名章炳麟,初名學乘,字枚叔,後因為仰慕明末的兩位大學者顧炎武(名絳)、黃宗羲(字太衝)而改名章絳,別號太炎,後以“章太炎”一名聞天下。章太炎生於1869年,家鄉浙江餘杭,其父章浚曾任縣學訓導,章太炎從小接受過系統的儒家教育,十六歲那年參加縣試,不料突發癲癇病而棄考,後來便遠離了科考場上的搏殺。

雖未取得過任何功名,但章太炎從小便頗具悟性,後尊父命進入由經學大師俞樾主持的杭州詁經精舍學習七年,學問大進,成為同遊中的佼佼者,很受俞樾的賞識。二十八歲那年,甲午戰爭中的慘敗給了中國士人們一個極大的刺激,原本“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章太炎也帶著一腔的怒氣北上,後來還寄出十六銀元會費,加入康有為在滬設立的上海強學會。 1896年,章太炎不顧老師俞樾的勸阻,赴任上海維新派開辦的《時務報》主筆,但在次年,章因與康氏門人衝突而退出《時務報》,轉杭州任《經世報》、《實學報》主筆,1898年後又受張之洞之邀赴武漢籌辦《正學報》,但未及一月即離去。當年7月,章太炎回到上海擔任《昌言報》主筆。

戊戌年的夏天,北京風雲突變,康樑等維新黨亡命海外,而在維新運動中嶄露頭角的章太炎也上了通緝名單,最後慌不擇路,避禍台灣,不久又轉赴日本。章太炎最初是改良主義者,他與康有為的關係也不壞,在台灣時期兩人還通過信,彼此景仰了一番。但庚子國變後,章太炎對清廷徹底絕望,由此走上了激進之路。 1900年7月,章太炎回到上海並參與了唐才常組織的中國議會,但在製定章程時,唐才常一方面不承認清政府,一方面又請光緒皇帝復位,章太炎認為其自相矛盾,憤而當眾剪辮脫衣,聲明退會。俞樾得知此事後,大罵其“訟言革命是不忠,遠去父母之邦是不孝,不忠不孝,非人類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曲園無是弟子”,章太炎被師門開除。

雖被逐出曲園,但章太炎畢竟在俞樾的指導下浸潤七年之久,其後來的學術成就均奠基於此而非自立門戶。在這一年,章太炎刻印了自己的首部著作《訄書》,其書厚積薄發,文筆古奧,徵引廣博,因其難讀而不為今人所知,就連其同時代人讀來也頗為費解。此後,章太炎文筆滔滔,一發而不可收拾,其中最出名的一篇文章莫過於1903年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其文雄渾有力,傳播最廣,其在表明與康梁改良派分道揚鑣的同時,也給自己帶來了牢獄之災。 在那篇文章中,章太炎劈頭罵道:“載湉小丑,不辨菽麥”,非但把康樑等人藉以自重的光緒皇帝掀倒在地,也將清廷的威嚴一掃而空,令當權派極為惱怒,最後向租界當局施加了強大的壓力,必欲去之而後快。章太炎在得知了抓捕的消息後,卻效仿譚嗣同,說清廷要抓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革命就要流血,怕什麼!巡捕來了,他迎上去,說:“我就是章炳麟,抓我!”租界當局最後判了章炳麟三年、鄒容兩年的拘禁。要說起來,章太炎服了三年的苦刑也還合算,因為清廷的損失更大,一個大逆不道的罪犯居然只判了三年囚禁,王朝的尊嚴何以為堪?在專制時代,皇權是神聖而不容侵犯的,一旦撤下這遮羞布,那就沒有什麼神聖可言了。

後來,鄒容因病先死,章太炎頗為悲痛,寫詩悼念道:“鄒容吾小弟,被發下瀛洲。快翦刀除辮,幹牛肉作餱。英雄一入獄,天地亦悲秋。臨命須摻手,乾坤只兩頭。”1906年6月,章太炎光榮出獄,隨即東渡日本找到革命組織,並當上了《民報》的主編。 章太炎與孫中山的關係原本是不錯的,1902年他到日本的時候,孫中山曾將橫濱幾十名義士召集起來為章太炎接風洗塵,極其器重。在這次聚會上,章太炎自稱喝了七十餘杯而不醉,興致之高,可見一斑。在接任《民報》主編的這段時期裡,章太炎除了腦病發作改由張繼、陶成章編輯三期外,其餘各期的所有編務和發行,都是由他一人擔當的。 章太炎的才氣與性格,決定了他與任何人都不能相處太久。 1907年3月,日本政府在清廷的壓力下,贈送孫中山5000元促其離境,日商鈴木久五郎也向其饋贈了一萬元。孫中山接受了這兩筆錢之後,也沒有和同盟會本部商議,便留下2000元做《民報》的經費,然後帶著胡漢民和汪精衛等人離開日本,去西南邊境搞革命去了。

章太炎在得知孫中山得了兩筆款子卻只給《民報》留了2000元後,立刻嚷嚷了起來,同盟會本部也炸開了鍋,革命義士們一個個拍桌摔凳。張繼說:“走就走嘛,你要人家的錢幹什麼!真是丟人!”劉師培則罵道:“孫文受賄!”章太炎更是火氣沖天,他上前一把撕下孫中山的相片,然後批上了“賣《民報》之孫文應即撤去”數字。這還不解氣,他以為孫中山在同盟會香港分會,於是又將批了字的相片寄到香港,以示羞辱。 在同盟會東京本部鬧成一團的時候,孫中山卻在西南地區連續策動了三次起義,但都以失敗而告終。消息傳到東京後,“反孫”聲浪更是進一步高漲,張繼、章太炎、劉師培、譚人鳳等人紛紛要求主持同盟會本部工作的劉揆一召開大會,罷免孫中山的總理職務,改選黃興繼任。張繼等人聲稱:“革命之前,必先革革命黨之命。”劉揆一不同意這些人的意見,於是張繼便和劉睽一互相扭打起來;章太炎則意氣用事,他以明碼電報洩露孫中山購買槍彈準備武裝起義的軍事秘密,以至於起義無法發動。章太炎的理由是,以日本奸商所賣的窳劣武器發動起義,無異於讓革命義士白白送命。

在與革命同道們鬧翻後,章太炎一度萌生去印度做和尚的念頭。 1908年4月27日的廣州《國民報》上,革命同志給章太炎編了一則名叫《章炳麟出家》的活劇曲藉以勸誡:“(同志掃板唱)章炳麟拋卻了、平生抱負;(慢板)眼見得漢人中、少個幫扶;披袈裟,坐蒲團,不顧宗祖;縱不念、眾同胞,該念妻孥;況且是、我支那,蹉跎國步。望同志,抱熱心,休作浮屠。” “(章炳麟中板唱)……除卻了三千苦惱,逼著我請個高僧來到東京披剃頭毛。我非是、主持厭世遁入空門愛棲淨土,我國人莫予肯服故把禪逃,從今後理亂不聞興亡不顧,入沙門、參佛祖做貝葉工夫。” 1908年10月,《民報》(第二十四號)被日本政府封禁,章太炎因為支撐《民報》事務而費盡心機,吃盡苦頭,加上與黃興、宋教仁不合,於是憤而辭去社長一職,並“聲稱不再與聞《民報》之事”。一年後,汪精衛來東京恢復《民報》,原編委陶成章、章太炎被排除在外,這下又激起了更大的風波。

章太炎憤怒之下,發表《偽民報檢舉狀》,而陶成章也作《佈告同志書》一冊,兩人合力痛斥孫中山“乾沒巨款”、“借革命為新騙術”,“直言孫文種種之非”;最後,他們乾脆公然與同盟會分裂並在東京恢復了光復會的名號。在一邊看熱鬧的保皇派們大樂,也紛紛大事鼓譟,藉以打擊革命氣焰。作為反擊,革命黨則將章太炎致劉師培賣身求助的信函加以公佈。原來,章太炎在想去印度當和尚期間,苦於缺乏經費,便向已投靠兩江總督端方的革命前友劉師培寫信,提請端方資助,但事未辦成反遭革命黨登報譏諷,於是章太炎與革命陣營也就愈走愈遠。 清帝退位後,革命大功告成,章太炎公開聲稱“革命軍起,革命黨消”,要求將原來秘密的革命黨組織改為合法組織,開展公開的政治活動。 1912年後,在“革命黨消”的呼聲中,一場熱火朝天的組黨運動也開始在全國各大城市相繼上演,並在1913年國會選舉前形成高潮。

作為當時的風頭人物,章太炎成為了民初組黨運動的急先鋒。 1912年1月3日,章太炎聯合江蘇都督程德全成立了中華民國聯合會,章太炎自任會長,程德全為副,原清末立憲派中的名流張謇、熊希齡、唐文治等人都成為了會中骨幹。不久,章太炎的同道、光復會領袖陶成章被陳其美派人刺死,章太炎將中華民國聯合會改組為統一黨,並更加激烈地指責和斥罵同盟會。在他看來,同盟會是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組織,這些人置國家利益與民族大義於不顧,在和議已成的情況下還想繼續搗亂(革命),倘若這些人僥倖獲得了國家政權,必定要排斥異己,血流成河,搞一黨專制無疑。 章太炎甚至在自己的談話和通信中直言不諱地指出,他另搞其他政黨就是針對同盟會的,而這一時期他指責孫中山乃至公開謾罵黃興、陳其美等人是“土匪”,也幾乎是家常便飯、張口就來。在“漢冶萍借款”、“遷都”、“善後大借款”等問題上,章太炎處處與孫中山等人為難。對於章太炎的倒戈反向,同盟會的人也憤而反擊,他們在報紙上大罵章太炎是個“瘋子”,並放出流言說章太炎要拿槍打國務總理唐紹儀,他才具有嚴重的暴力傾向。

說到“瘋”字,章太炎確實有間歇性的癲癇症狀,但被人稱為“章瘋子”,則是因為其生平喜歡特立獨行,好做驚人之語。對於這個綽號,章太炎非但不以為忤,反希望他的同志朋友都能帶點神經病。他曾在東京發表演說:“大凡非常的議論,不是神經病的人斷不能想,就能想亦不能說,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精神病的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所以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精神病,也願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精神病。近來傳說某某有精神病,某某也有精神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精神病,只怕富貴利祿當面出現的時候,那精神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 《宋書·袁粲傳》中說:“昔有一國,國中一水,號曰'狂泉'。國人飲此水,無不狂;唯國君穿井而汲,獨得無恙。國人既並狂,反謂國王之不狂為狂。於是聚謀,共執國主,療其狂疾,火艾針藥,莫不畢具。國主不任其苦,於是到泉所,酌水飲之,飲畢便狂。君臣大小,其狂若一,眾乃歡然。”說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魯迅也曾在他的文章中回憶說,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京期間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他人,常常被貶的一群人便給他起了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即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是沒有價值的人。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發表,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第二天報上報導時,那題目卻成了:“章瘋子居然不瘋!” 章太炎的“瘋”,還影響到他的婚姻。章太炎早年曾發過癲癇病,加上滿嘴的反動言論,當地人無人敢將女兒嫁給他,沒辦法,他母親只好將自己的陪嫁丫頭王氏許配給了他。這種婚姻,按當時習俗不能算正式婚儀而只能算“納妾”,王氏為章太炎生了三個子女後在1903年不幸去世。在之後的十年間,章太炎為革命而奔波流亡,一直未娶。 坊間傳聞,章太炎曾在北京《順天時報》上登了《徵婚告白》,其中提了五個條件:一是要湖北人;二要大家閨秀,性情開放;三要通文墨,精詩賦;四是雙方平等,互相平等;五是夫死可嫁,亦可離婚。這在當時可算是石破天驚,毫無結果也就理所當然。革命勝利後,章太炎再次徵婚並提出如下擇偶標準:“人之娶妻當飯吃,我之娶妻當藥用。兩湖人甚佳,安徽人次之,最不適合者為北方女子,廣東女子言語不通,如外國人,那是最不敢當的!” 曾為愛國學社同事的蔡元培先生聽說後,他將女才子、《神州女報》創辦人湯國梨女士介紹給了章太炎,結果兩人還真成了夫唱婦隨的如意眷屬。不過,湯國梨並非湘妹子,也非鄂女子,而是浙江同鄉(烏鎮人),章太炎偏情與兩湖女子,亦不知何故也。 “二次革命”後,在袁世凱的授意下,“共和黨”、“民主黨”、“統一黨”合組為“進步黨”,以對抗當時在國會中的第一大黨“國民黨”,但重組後的“進步黨”勢力仍然過弱,所以有人主張將知名度很高且與“國民黨”關係鬧僵的章太炎引入。章太炎來京後,住在前門內大化石橋的原“共和黨”本部,誰知他到的第一天,門前已佈滿軍警,名為保護,實則監視。原來,章太炎“持論侃侃,好為詆訶”,加上又是個老革命黨,袁世凱對其頗為忌憚,“天堂有路爾不走,地獄無門自來投”,章太炎居然送上門來了。 章太炎的弟子錢玄同等人前來探視,見老師極為鬱憤,便找到時為農商總長的張謇為之設法。張謇向袁世凱提議設立一個“弘文館”,讓章太炎領一些弟子去編字典,搞搞研究,袁世凱說:“只要章太炎不出京,弘文館之設,自可照辦,此不成問題也。”袁世凱還當場答應撥給數千元作為開辦費,以後每月固定撥給若干。 事情雖然已經說好了,但辦事機構的效率卻奇低,時間一晃就到了民國三年(1914年)的元旦,章太炎等得極不耐煩,憤憤地說:“袁世凱欺人,居心叵測,這裡我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明天我就先去天津,再由天津南下。”錢玄同等人說:“弘文館的事已有成議,老師何不再等等?”章太炎哼了一聲,道:“袁世凱只能騙爾等,豈能騙我!你以為他真的肯撥款辦弘文館嗎!”次日,章太炎去火車站,但很快便被軍警們截留,於是便有了“章太炎大鬧總統府”的趣聞。 民國小說《紀念碑》曾對此做了精彩描述:“民國三年的新年節,正月初七日下午傍晚的時候,總統府新華門內,忽聽見吵嚷的聲音,隨後數十兵士,即擁著一人出來,將那一人推至馬車中,前後左右,皆有兵士團團地圍著,押至憲兵教練所去了……及細細詢問起來,才知道獲住的……是個瘋子……他老先生這一天忽然高興起來,於清晨八時徑赴總統府,請謁見總統。他身穿一領油烘烘的羊毛皮襖,腳踏著土埋了似的一對破緞靴,手擎著一把白羽扇,不住地揮來揮去;又有光華華的一件東西,叫做什麼勳章,不在胸襟上懸著,卻在拿扇子那一隻手大指上提著……歪歪斜斜地坐在總統府招待室裡頭一張大椅子上,那一種倨傲的樣子,無論什麼人他都看不到眼裡。 “列位想一想,總統府是何等尊嚴的地方,凡請見總統的人,是何等禮服禮帽,畢恭畢敬的樣子,嘗看見那些進總統府的官吏們,皆是躡手躡腳的,連鼻子氣兒也不敢出,往來的人雖多,一種肅靜無嘩的光景,就像沒有一個人一樣,哪見過這個瘋子,這個樣兒怪物呢!不消說傳事的人一回報,袁總統自然是拒不見的了。這個瘋子真是有點古怪,越說不見他,他是偏要請見。 “直等到天色已晚,他不但不去,還要搬鋪蓋進來,在此處值宿,適聽見傳事的人報大總統延見向次長瑞琨,他發起怒來道:'向瑞琨一個小孩子,可以見得,難道我見不得嗎?'他自言自語,越說越有氣,索性大罵起來。衛兵請他低聲些,他即怒衛兵無禮,摔碎茶碗,即向衛兵投去。起初衛兵見他提著一個光華華的東西,思量著他許有些來歷,不知道他究竟能吃幾碗乾飯,也不敢較量,只得由他去鬧。隨後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個命令,如此如此,衛兵們就把他拿小雞子似的從招待室裡頭拿出來,並拿進馬車裡去,一溜煙就送到一個地方,把他入了囚籠了。 “原來,他姓章號太炎,浙江餘杭人,講起舊學來,無人不佩服他,不過因他舉動離奇,一般人叫他章瘋子。自此以後,章瘋子囚犯的時代甚長,由憲兵教練處移囚至龍泉寺,又由龍泉寺移囚至徐醫生家,俱是後話。且說章瘋子被囚後,也有許多營救他的。有一人轉求袁總統最親信的張秘書,為他緩頰道:'袁總統挾有精兵十萬,何畏懼一書生,不使恢復其自由呢!'袁瞠目答道:'太炎的文筆,可橫掃千軍,亦是可怕的東西!'所以太炎被囚了,人人斷其無釋放的希望。這是深明白當道的意思的……” 章太炎被移拘外城龍泉寺後,惱怒異常,他憤而拒絕官廳供給,平日生活所需只依靠自己來京時所帶的旅費,以示“義不食袁粟”。不久,旅費全部用光,章太炎便開始絕食。袁世凱知道後,也不想背上逼死國學大師的罵名,因而特地將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召來,讓他妥為設法勸導處置,千萬不要讓章太炎真的絕食死了。 吳炳湘隨後找到官醫院長徐某,讓他出具一報告書,說章太炎患病,龍泉寺與其病體不相宜,應遷地療養,於是便將章太炎移居到東城本司胡同徐某的寓中,以便隨時調護治療,章太炎的絕食之舉也就無形中有所轉圜。徐某除了要防止章太炎絕食外,還暗地負有勸服章太炎的任務。有一次錢玄同等弟子去見章太炎,便聽到他在眾人面前演說:“你們老師是大有學問的人,不但我們佩服,就是袁大總統也很是器重。如果你們老師明白大總統的好意,彼此相投,大總統定然另眼看待,決不虧負于他。可是大總統的火性也是厲害的,倘或不知好歹,一定要觸怒了他老人家,他老人家也會翻臉不認人。'撲通'一聲(言至此,作槍擊之勢),你們老師的性命難保了!你們總要常勸勸他才好!”當時徐某的表演可謂是聲容並茂,錢玄同等人也無話可說,章太炎聽後不過微微冷笑。 章太炎在徐寓住下後,袁世凱仍舊不許其出京,只答應供給其在京之費用,即按月付500元,作為“高等囚糧”之用。但是,這500元並不是直接交給章太炎,而是由徐某經手,因此章太炎實際所得只有300元。後來不知何故,章太炎又鬧起了絕食,徐某勸說無效下,不免大怒斥責道:“袁大總統每月白送你500元,你何等舒服,竟尚不知足,無端絕食,真不知好歹!”言畢,徐某冷笑而去。徐某當時只顧發怒,不慎將500元之真相洩出,而這話被在場的錢玄同等弟子聽到後,於是大家一起去找徐某,說:“你以經手人之資格,今已明向章先生說出500元;要是今後還只付300元,章先生必以見欺而益憤,後果你承擔得起嗎?”經此一番交涉,徐某這才將500元如數給予。 被軟禁期間,章太炎每日大書“袁賊”二字,喝酒必佐以花生米,曰:“殺袁皇帝的頭!”小人們將章太炎的悖逆言行告到袁世凱那裡,並建議將章太炎殺頭,袁世凱卻淡淡地說,一個瘋子,我何必與之較真! 軟禁歸軟禁,章太炎的學問沒耽擱,在此期間,他重新修訂了《訄書》、《國學論衡》等著作,也算是得袁所賜。 1916年,袁世凱稱帝敗亡後,章太炎重獲自由,但一個新的時代撲面而來,無意之中,章太炎已經成為新人物、新思潮所批判的“古董級”人物了。 在新文化運動中,中國的傳統學術被橫掃,令章太炎頗為不適應。美國留洋回來的胡適博士寫了一本《中國哲學史大綱》(系中國最早使用新式標點符號的書籍)。因受益章太炎的思想頗多,因而胡適在出版之後特地送了一本給章太炎,封面裡寫了“太炎先生指謬”幾個字,章太炎看到自己名字旁畫了黑線後,大怒道:“何物胡適!敢在我名上胡抹亂畫!”繼而看到“胡適敬贈”的“胡適”兩字旁邊也畫一黑線,這才轉嗔為喜,笑道:“他名字邊也有線,就彼此抵消了。”(之前的標點符號規則中,人名、地名等往往標線加以區別) 章太炎是“革命舊人”不假,但他同時也是一個革命異端,之前與孫中山發生嚴重的衝突不說,在五四運動後,更是跟不上形勢了。在這段時期,章太炎不但反對聯俄赤化、主張聯省自治,而且對北伐後的南京國民政府也不予認同,極為格格不入。章太炎的批蔣言論也令當局十分不滿,他一度被列為“反動學閥”而遭通緝,幸好有老友們從中疏通轉圜,方逃脫緝拿,自罰閉門思過。 1928年後,章太炎開始隱居不出,專心學問。據章太炎的私淑弟子、上海名醫陳存仁說,當時章太炎處境頗為困窘,唯一的收入,只靠賣字(多賣給朵雲軒);因為他常年患有鼻竇炎,每天所吃的無非是腐乳、花生醬、鹹魚、鹹蛋等;常年衣衫不過三四套,從未見他換過新衫;因為常與人交惡,拜訪他的人也很少…… 陳存仁是醫生,章太炎對中醫也有很深的造詣,尤其對《傷寒論》文獻的研究,更有獨到之處。章太炎著有《霍亂論》、《猝病新論》、《章太炎先生論傷寒》等醫學書,曾有人問他:“先生的學問是經學第一,還是史學第一?”章太炎答:“實不相瞞,我是醫學第一!” 據陳存仁說,某年春間他與另一名弟子章次公陪同章太炎夫婦去杭州,在那裡待了數月而歸。到杭州的第二天,章太炎一大早就去原曲園拜祭老師俞樾,不料此時已經物是人非,主人也已數易其主,竟不知此為俞樾故居。又一日,章太炎去樓外樓飯店吃飯,吃完後為樓外樓主人寫一首極長的張蒼水絕命詩,這時蔣介石夫婦由杭州市長周象賢陪同,也簡裝輕行地來到樓外樓吃飯,雙方因為互不相識,也就未打招呼。 蔣介石夫婦吃飯很快,在臨行之前,週象賢低聲對蔣介石說,對面那個寫字的就是章太炎。蔣介石聽後立刻過來招呼說:“太炎先生你好嗎?”章太炎說“很好很好”,蔣介石又問他近況如何,章太炎說“靠一支筆騙飯吃”。蔣介石說:“我等你一下,送你回府,你有什麼事可以隨時關照象賢。” 章太炎頻說“用不到,用不到”,並堅持不肯坐車。蔣介石沒辦法,只好將自己的手杖送給了章太炎,作為紀念。章太炎對這根手杖倒是頗為滿意,稱謝握手而別。 次日,杭州各大報大登“章太炎'杖國杖朝'、蔣主席關心故舊”的新聞。其實,在章太炎的眼裡,蔣介石不過是個革命晚輩,何況他還親自帶人刺殺了同道陶成章,“故舊”一說,實難成立。而且,章太炎終身與蔣介石交惡,從無善言,這則故事的真偽,尚不得而知。 章太炎晚年居住在上海時,常鬧笑話。有一次他出門買書,叫人力車送去,看了半天,一本沒買,然後又施施然地出來,坐上另一輛人力車,車夫問他去哪裡,他不記得自家地址,只說往西走。人家拉了他半天,問他到底住在哪裡。章太炎說:“我是章太炎,人稱章瘋子,上海灘人人知道我的住址,難道你不知道嗎?”車夫連連搖頭,只好自認倒霉。 後來,章太炎稍微有了點錢,便在蘇州買了棟房子,搬到那裡定居。在蘇州期間,章太炎辦了國學講習會,傳授《小學略說》、《經學略說》、《史學略說》、《諸子學略說》等,收徒甚眾,為保存國學做了很大的貢獻。章太炎一生著作頗多,約有400餘萬字,其在文學、史學、語言學、醫學、詩詞、書法等方面均有成就,所著《國學概論》、《國學論衡》等著作可稱得上民國時期的儒學經典。章太炎由才子到“瘋子”、由革命家到國學大師,其一生並未虛度。 1936年夏,章太炎在國學講習會給學生講完《尚書》後,於6月14日在蘇州病逝(病因應系鼻竇癌),時年六十八歲。去世前,章太炎只留下一句話,“設有異族入主中原,世世子孫勿食其官祿”,他似乎已經意識到今後的中國將發生什麼危險。 鑑於章太炎“革命元勳”、“國學泰斗”的身份,南京國民政府下令舉行國葬。但後來因為抗戰爆發,時值亂世,章太炎遺骨一直未能安葬而是暫厝於蘇州錦帆路寓所,直到解放後,浙江方面才按其遺願,將其安葬於杭州西湖南屏山南明遺臣張蒼水墓旁。 章太炎的一生都很矛盾,他既要革命,又想保留國粹;既要共和,又反對代議制政府;既是個儒者,又嚮往佛教……據陳存仁說,章太炎嫉惡如仇,凡人有不善,必面加呵斥,不稍留餘地。到了晚年,只要是他不喜歡看見的人,絕不接見;即使見了,也不多說話,默爾顧他,不做灌夫之罵。章太炎晚年的志趣與早年迥然相異,日趨平實,其涵養功力日漸深邃,他曾給人寫條幅,自嘲曰:“少年氣盛,立說好異人,由今觀之,多穿鑿失本意,大抵十可得五耳。假我數年,或可以無大過。” 從突破傳統到最後回歸傳統,章太炎最終從鬥爭中得到心靈的解脫。但不幸的是,他生活的那個年代,思潮越來越偏激、越來越激烈,他最終跟不上時代的潮流而被“革命”所拋棄,而他晚年在著作中表現出來的“瘋”,何嘗不是一種返璞歸真的“孤憤”!所幸的是,在閉門不出、專心學術後,章太炎並沒有辜負他的才華與早年的學術訓練,終成一代國學大師;而與他同時代的一些才子佳人,在百年“革命潮”過去之後,早已湮沒無聞矣!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