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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回使命艱難黃紹竑黎明賦新詞圖窮匕見白崇禧拒絕和平案

桂系演義 黄继树 11002 2018-03-16
民國三十八年四月十六日凌晨兩點多鐘,北平六國飯店五樓一間房子裡,依然亮著燈,陽台上佇立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人,他憑欄而立,眺望著黑沉沉的南方。他,便是南京政府和談代表黃紹竑。 四月中旬的北平,雖然春寒料峭,但春天的溫暖,春天的生命力,已經滲透到大地和花草樹木之中,給人一種感奮之情,一種勃然向上的力量。也許,但凡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需要這種充滿活力的初蘇和騷動,否則,他(它)們便是一件化石,一具殭屍!黃紹竑此時此刻,心中正在醞釀著這種充滿活力的初蘇和騷動。 再過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黎明前,天空卻是這樣黑暗,從塞外越過古長城的漠風,依然冰浸浸的。但黃紹竑已經感到春天和黎明的信息,他站在陽台上,披著件黑呢大衣,翹首遙望南天,胸中如春潮奔湧。儘管他的心髒病正在發作期間,需要靜養和安逸的情緒,但是,激情與痛苦正在他腦海中起伏動盪,無論是藥物和自我控制都已失去鎮靜的作用。於是,他決定聽之任之,從房間裡步入陽台,在黎明前的寧靜環境中,讓乾冷的漠風吹一吹有些發脹的腦袋,他覺得這是一種享受,心身間有一種說不出的愜意感。幾分鐘前,他剛在會客室送走中共中央副主席周恩來先生。雖然周先生囑咐他好好休息,但回到房間裡,他卻無法安睡。周恩來的話一直在他耳畔迴盪著,象春雷一般震撼人心,象北平的春風似的使人感到冷冽而又愜意。

“現在是四月十六日凌晨兩點鐘。”周恩來看了一下腕上的表,神采奕奕地說道,“南京國民政府對於中共代表團所提這一個和乎協定的回答,我們願意等到二十日。” 黃紹竑鄭重地點了點頭。周恩來接著又說道:“當然,我們很願意以雙方的努力,促成和平協定的簽定,所以在和平商談開始我們就表示過,希望李德鄰先生、何敬之先生、於右任先生,居覺生先生、童冠賢先生五位,到北平來參加簽字,使得中國早日變成和平的國度。我們非常熱烈地期待這一個日子來到。就在這幾天內,給南京方面以千載一時的機會。李任潮先生已經在各黨派會議上表示:假使李德鄰先生來的話,他願意保證陪德鄰先生回去。意思是有些地方不是德鄰先生所能管得到的,但是漢口由白健生管轄。萬一的時候,也可以到漢口去。這可以看出他們對和平期待的殷切,我們之所以定出期限到二十日為止,就是為了適應全國人民熱切的期待。”

周恩來以期待的目光看著黃紹竑,說道:“以上這些話,我們希望季寬先生回去轉達給南京政府。” “好的。”黃紹竑仍鄭重地點著頭。 “有許多朋友都知道,中國共產黨有的時候是很硬的,不過我們也是根據原則性才這樣做的;我們要是從四面八方講敷衍,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因為我們要替人民做事,就要對反對人民的分子加以打擊,使人民的力量生長起來。我相信季寬先生和南京代表團的其他幾位先生,在交換意見的十五天中,對我們一定有了相當的了解。我們認為確實只有在這個原則下,才能解決問題,所以我們就不能不有所堅持,以強硬的態度來解決。但是只要原則上解決,其他還是要大家來協商。只要協定簽定了,以後一切的事情,還是可以像我們昨天一樣,在一個屋子裡商量辦理。這一點,我們也希望季寬先生給我們轉達。”

黃紹竑又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個協定是很好的。但是,要南京方面在上面簽字,照我看至多是五十對五十的希望,或者還要少一些,我努力去進行就是了!” “我們認為,這個方案在南京代表團,在南京當局,在南京方面愛好和平的人士中,是一定可以接受的;但是我們也料到,南京的好戰分子是一定不會接受的——其實,任何東西他們都不會接受的。”周恩來的話說得深刻極了,坦率極了。 “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黃紹竑連連點頭,這並不是出於禮貌性質的附和,而是一種真誠的感悟,正像有人告訴他,再過幾小時天就要亮的道理一樣。 “白健生先生的一位外甥海競強,在山東萊蕪戰役被我們俘虜,我們請季寬先生把他帶回去。”周恩來說著站了起來,緊緊地握著黃紹竑的手,“季寬先生多加保重,我們在這里希望能聽到你的好消息!”

送走周恩來,黃紹竑的心臟跳動又加快了,激動、慚愧、痛楚一齊湧上心頭。 “四·一二”清黨,他從上海一個電報打回廣西,有多少共產黨和革命青年人頭落地;民國十六年八月,周恩來、賀龍、葉挺率“八一”起義軍由江西進入廣東潮汕,黃紹竑調集桂軍黃旭初、伍廷颺部,阻擊南下的起義軍,他躺在擔架上親自指揮,桂軍攻入潮州,將起義軍打垮。二十二年前,他打敗了共產黨,打敗了周恩來,二十二年後,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他是代表國民黨到北平來向共產黨求和的。可是,代表共產黨的周恩來,並沒有以戰勝者自居,更沒有要清算黃紹竑反共的歷史舊帳。 “共產黨人的胸懷,裝得下整個世界,他們是注定要勝利的!” 黃紹竑喃喃自語。幾天前,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先生,接見了他和劉斐。毛澤東明確地告訴他:如果李宗仁同意在和平協定上簽字,則將來可選為聯合政府的副主席。白崇禧所率領的部隊可以繼續留駐武漢,也可以開到兩廣去,兩廣在兩年內不實行軍事管制和土地改革。白崇禧喜歡帶兵,他的廣西部隊才十兒萬人,將來組織國防軍,我們可以讓他帶三十萬兵,這也是人盡其才嘛!

李濟深更是諄諄勸導他:“季寬,你回去一定給德鄰和健生講清楚,除了和平再沒有別的路可走,這是最好的機會,千萬不要錯過了!” 李濟深應中共的邀請,於去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乘船離開香港,今年一月七日到達大連,進入共產黨的東北解放區,後來到北平。白崇禧為了推動和談,曾要黃紹竑從武漢到香港去請李濟深,可是李已離港北上,黃紹竑撲了個空,他到北平來才見到李濟深,兩人暢談時事,撫今追昔,俱有同感。黃紹竑又與前不久為和平解放北平作出重大貢獻的前華北“剿總”總司令傅作義將軍晤談,使他更加深了對共產黨的認識,堅定了以和平解決國內局勢的信念。昨天晚上,國共雙方代表團在中南海勤政殿舉行了最後一次會談,產生了《國內和平協定》這一重要歷史文獻。南京政府代表團決定派黃紹竑代表和屈武顧問,帶這個文件回南京去,勸告李宗仁和何應欽簽字。再過幾個小時,他就要攜帶《國內和平協定》飛返南京。昨晚的會議由午夜一直開到今天凌晨一點,後來又與周恩來交談,他雖然疲勞,但卻無法躺到床上安睡。他站在陽台上,思慮著回南京後如何說服李宗仁和白崇禧接受《國內和平協定》,他想來想去,感到沒有多少把握,因為李、白所要的劃江而治的“和平”,在這個協定上是一絲一毫也找不到的。周恩來已經說得明明白白,南京政府在協定上簽不簽字,解放大軍都是要渡江的!

“德公啊德公!”黃紹竑在心裡默默地說道,“在這關鍵時刻,你可要做個識時務的俊傑呀!” 黃紹竑和李宗仁雖然有過幾分幾合的歷史,但兩人卻一直保持著很深的感情。若論智謀,李宗仁皆不及白崇禧和黃紹竑,但李宗仁卻以他寬厚的秉性贏得了黃、白的擁戴。黃紹竑認為,李宗仁不是個固執的人,有可能說動他在《國內和平協定》上簽字。而白崇禧呢?黃紹竑則認為不大可能接受這個協定,因為在堅持劃江而治這個觀點上,白崇禧要頑固得多。但是,桂系內部的大事,素來是李、黃、白三巨頭商量決定的,如果李、黃堅持要在《國內和平協定》上簽字,白崇禧大概也不好硬反對。李、黃、白一致了,就不怕蔣介石在幕後再阻撓了。 “這樣做,也就對得起國人啦!”

黃紹竑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興奮。也許,這麼多年來,他還沒有真正考慮過“對得起國人”這個重大問題罷,而現在,他不僅在深切地考慮和關注這個問題,並且已經開始做了,他怎麼能不興奮呢?過去,在蔣、桂戰爭中,桂系打了敗仗,在蔣介石的大軍把廣西重重包圍的情況下,他脫離了李、白,投到了蔣介石的懷抱中;今天,國民黨戰敗,他又從國民黨營壘中投入共產黨陣營。也許,現在和將來,都有人會罵他是個“投機政客”。但是現在他願捧出自己的那顆心來,讓人們看一看,他是對得起國人的啊!感情的洪波在胸中起伏激盪,他忍不住要呼喊,要向世界莊嚴宣告,他要捧出自己那顆心來——真正的屬於正直的中國人的那顆心! 黃紹竑從陽台上急步回到房間裡,坐到寫字台前,提筆作出一首極好的詞來——

“你們看,你們看,這就是我的一顆心啊!”黃紹竑捧著他的詞,雙手顫抖著,似乎在向他的同袍,他的朋友,幾萬萬災難深重的國民訴說著他的激情,他的理想,他的追求…… 迎接他的,與他共鳴的,是北平東方天宇上的一天爛漫的朝霞,是大都市裡的幾聲雄雞的啼鳴! “真虧難你,像這樣的條件也居然帶得回來!”白崇禧把黃紹竑帶回的《國內和平協定》往茶几上一摔,怒氣沖沖地說道。黃紹竑忍著氣,耐心地解釋道:“健生,像這樣的條件已經很不錯的啦。經過多次討論,共方接受了我方所提修正意見四十餘處的過半數。” 黃紹竑扳著手指頭說道:“第一,關於中共所提懲辦戰犯問題,經過多次討論,已刪去'首要次要'、'元兇巨惡'等字樣,對能認清形勢,確有事實表現,有利於和平解決國內問題者,都准予取消戰犯罪名;第二,把南京政府和所屬部隊置於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指揮統轄之下一句也改換了,所以代表團一致的意見,認為儘管條件高些,如果能了然於'敗戰求和'、'天下為公'的道理,不囿於一派一系的私利,以國家元氣、人民生命財產為重,那麼,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接受……”

“我的條件只有一個!”白崇禧拍案而起,情緒異常激動。 “請講吧!”黃紹竑點點頭。 “共產黨無論如何不能過江!”白崇禧斬釘截鐵般地說道。 黃紹竑搖了搖頭,冷冷地說:“辦不到!毛澤東和周恩來都把話講死了:南京當局在這個協定上簽不簽字,共軍都要渡江,而且限定我們在四月二十日前答复!” “他們一定要過江,那仗就非打下去不可,還談什麼!”白崇禧感情衝動,毫無商量的餘地。 黃紹竑的忍耐本來就有限,他見白崇禧擺出一副毫不講產理的蠻勁,便反唇相譏:“現在要打,只是老蔣才有資格。他暫時下野,你可以親自到溪口去負荊請罪,請他出來,因為他是一貫主戰的。我們以主和起家,只有和平才有出路,再主張戰爭,就是死路一條!”

“北伐時,我們是穿草鞋出廣西的,今天,也還可以穿草鞋上山,同他們拼到底!廣西人是從來不投降的!”白崇禧咬牙切齒,憤恨不已,那副無邊近視眼鏡片後面,燃著兩團仇恨的火,也不知道他是恨黃紹竑勸他“投降”,還是恨共產黨要過江,抑或兩者兼而有之。 “嘿嘿!”黃紹竑冷笑兩聲,“打正規戰都已經輸了,還打算穿草鞋上山?你不知人家是打游擊戰的老祖宗?和談最先是你唱出來的,現在,全國上下,都希望和平,可謂大勢所趨,人心所向,你怎麼能在一個月之間出爾反爾呢?難道你連這點政治家的道德和軍人的品質都沒有了嗎?” 白崇禧一聽黃紹竑居然指責他沒有一點政治家的道德和軍人的品質,更是氣得火上加油,他用手指著黃紹竑,狠狠地說道:“哼!你黃季寬有道德,有品質!民國十一年,你背著德公拉上部隊出走;民國十九年,我們打了敗仗,你又從廣西出走,投入老蔣懷中;現在,時局不利,你又要背叛團體,甘心投共,你你你,才是一個十足的毫無道德品質的投機政客!” “你給我住口!”黃紹竑一腳踢翻了沙發前的那隻紫檀木茶几,几上的茶杯和點心盤子,咣當一聲滾到地上,他也顧不得心髒病發作的危險了,從沙發上跳將起來,兩手叉著腰,衝著白崇禧怒斥道:“好呀,白健生老弟!民國十六年八月,我帶兵在潮汕打敗了周恩來的起義部隊,這次我到北平向中共求和,共產黨和周恩來都沒有翻我的歷史老賬。今天,你老弟倒來揭我的老底了,你到底想幹什麼?啊?” “算了,算了!”一直坐著沉默不語的李宗仁,看見黃、白兩人鬧得實在不像話了,才站起來,以老大哥的姿態把他們拉開,一個個將他們推到沙發上坐下。 原來,當李宗仁接到黃紹竑將攜帶《國內和平協定》回南京的消息時,便急電召白崇禧和黃旭初到京,以便和一白二黃商討對策。因此,黃紹竑一飛到南京,李宗仁便命人將他接到傅厚崗六十九號官邸,立即召開秘密會議。李、白、黃(旭初)都以急切的心情,注視著黃紹竑的面部表情。彷彿他的面部表情便是籤筒裡的一支簽,能預卜桂系團體的興衰,江南半壁的存亡。只見黃紹竑滿面春風,和李、白、黃(旭初)一一握手,他們那緊張的心情這才有所鬆弛。到了李宗仁的內客廳,黃紹竑把那隻黑色皮包往面前的茶几上一放,從容不迫地說道:“我看這個協定是很好的。德公簽字後可有如下的好處:第一,德公可當選為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第二,廣西子弟兵可以保存下來;第三,兩廣在兩年內不實行土改……” 白崇禧忽然覺得黃紹竑的話不對頭,因為共產黨許下的任何好處他都不感興趣,他最關切的乃是“過江”問題,而黃紹竑卻隻字不提這個問題,他便打斷黃的話:“季寬,其他的先別說,你快把協議拿出來讓我們過目。” 黃紹竑笑了笑,便不慌不忙地打開那隻黑皮包,取出《國內和平協定》文件,送到李宗仁面前,繼續說道:“這些條件,對我們都是十分有利的。在北平,我和李任公長談了幾次,他一再囑咐我們,在這重要的歷史關頭,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要對得起國人,對得起子孫後代……” 白崇禧對黃紹竑的話已不再關注了,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李宗仁那國字臉,像一位老練的相師,要從對方那眉宇之間看出吉凶禍福來。黃旭初卻像剛邁入私塾的學童一般,正襟危坐,兩隻眼睛只管盯著面前茶几上那微微冒著一絲絲清香氣的茶杯口。李宗仁終於從鼻樑上取下那副黑邊老花鏡,他面色沉鬱,拿著《國內和平協定》文件的右手有些顫栗,因為通觀全篇,均找不到他所需要的“就地停戰”和“劃江而治”的條款,他感到絕望和仿徨,背脊上一陣陣發涼,他把文件遞給白崇禧:“健生你看看吧!” 李宗仁開始一口接一口地猛抽煙,美麗牌香煙繚繞的煙霧,在他面前迴旋、飄逸,但無法遮住他那表情渺茫而痛楚的國字臉。黃紹竑看了李宗仁一眼,不由大吃一驚,他正想跟李宗仁再說些寬慰的帶原則性的話,白崇禧卻已怒髮衝冠,把《國內和平協定》往茶几上一摔,毫不客氣地指責起黃紹竑來。於是,便爆發了剛才那場黃、白之間的衝突。 “旭初,你也看一看吧!”李宗仁對默默靜坐的黃旭初打了個招呼,用手指了指被白崇禧摔在一旁的那份《國內和平協定》。 “好,我看。”黃旭初站起來,謹慎地拿過文件,不聲不響地看了起來。 “剛才,季寬講了不少,似乎對我的出處甚為關心。”李宗仁又點上一支香煙,接著說道,“這些,不用共方和我的朋友們過慮,我這個代總統,是為和平而上台的,如果求和不成,那就應該去職,以謝國人!” 李宗仁那沉重的聲音像一把重錘,狠狠地敲打著黃紹竑那隱隱作痛的心胸,他用手本能地捂著心窩部,也許是想減輕心臟的痙攣,也許是為了防備李宗仁“重錘”的敲擊。白崇禧的臉色難看極了,他斜靠在沙發上,叉開雙腿,右手使勁地揉搓著沙發扶手,擺起一副要清算黃紹竑的架勢。待李宗仁說完後,他接著憤然說道:“政府派出的和談代表團,理應代表政府立場。政府的立場,已有'腹案'為據。但是,你們沒有堅持我們的基本立場,實有負重托。文白也好,季寬也好,你們這段歷史,將來的太史公該怎麼為你們寫呢?” “嘿嘿!健生老弟,我和文白這段歷史,相信史家和國民自有公論,用不著你來費心啦,我想,倒是應該提醒你,在這關鍵時刻何去何從?當然,這也關係到你的一生歷史該怎麼寫的問題。我知道,你是特別關心自己的歷史的。你用剛才那樣的態度對待我,我不會恨你。你罵我是投機政客,我也不恨你,誰叫我們盡不爭氣,盡打敗仗呢?民國十九年,我離開廣西投向中央,你和德公設宴為我餞行,我當時說過一句話,不知你還記得沒有:'我今後行動的準則有兩條:第一是不再破壞國家,第二是不再破壞廣西。'幾十年來,我雖然沒有為國家和廣西做過多少好事,但我起碼沒有再進行破壞,如果我還有點做人的道德品質的話,這就是我的一點聊以自慰的地方。現在,國民黨大勢已去,我們桂系團體所面臨的形勢,既不是民國十四年,你我到廣州去談判加入國民政府;也不是民國二十六年,老蔣請你和德公出來抗日;那樣可以討價還價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啦!當前在軍事上,我們既不能與共方保持均勢,試問在政治上能求得絕對平等的地位嗎?” 黃紹竑激動得聲淚俱下,他從李宗仁面前,走到白崇禧面前,又走到黃旭初面前,一邊走一邊說:“德公呀!健生呀!旭初呀!我們一定要認清形勢,絕不可與蔣介石同呼吸,共命運!蔣介石最後還可以退保台灣,苟延殘喘,我們形格勢禁,役有別的道路可走,唯有和局才足以自保啊!” 李宗仁垂著眼皮,一動也不動地坐著;白崇禧兩隻手使勁地抓著沙發扶手,那暗紅色的平絨沙發套,差點被他撕破;黃旭初已看完《國內和平協定》,只是低頭不語。他明白,黃紹竑的話是正確的,是出於真心誠意的,老蔣的幾百萬裝備精良的部隊都被打垮了,廣西那點部隊又如何能擋得住共軍過江?但他不能說話,他是以李、白的意旨為意旨,替他們在廣西當家的。李、白說打,他就回去征兵徵糧,應付戰爭;李、白說和,他就回去發動廣西參議會,大喊和平的口號。總之,他和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除此之外,他不再考慮別的路子。 “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你們聾了?啞巴了?”沉默,也是一種嚴重抗議的表示,黃紹竑深切地感覺到了李、白、黃(旭初)對他不滿的態度。他提高嗓門,嚴厲地喝問著。 “我們幾個人,自投入軍校,就是同學,投入軍旅,成了同袍。幾十年來,出生入死,經歷過多少艱難和絕境,我還沒有看過你們象今天這個樣子的!” “咚”的一聲,白崇禧投袂而起,對黃紹竑厲聲喝道:“黃季寬,要不是看在幾十年的情面上,我今天就要對你不起了!我從帶兵那一天起,就只知道要敵人向我投降;我從太史公那裡,也只懂得有斷頭將軍而無降將軍的道理。共產黨不過江,就什麼都好商量,他們要過江,我就只有打到底!” 白崇禧接著對李宗仁說道:“請德公轉告老蔣,要他出國避開,否則他在幕後掣肘,盡出難題。要何敬之命令湯恩伯,立即將所部全力從上海延伸到長江中游,與華中部隊緊密聯繫,以阻共軍過江。老蔣把中央銀行的金銀外幣都運到台灣去了,目下軍費開支浩繁,請德公命何敬之與蔣交涉,將一部分金鈔運回大陸,以備急需。” 白崇禧又對黃旭初吩咐道:“旭初,你馬上回廣西去,抓緊徵兵徵糧,務必在兩個月之內為我徵集到二十個團的兵員。我將命李鶴齡回桂林主持綏署工作,實施總體戰,作好上山打游擊的準備!” 黃旭初點頭受命。白崇禧又對李宗仁道:“德公,我現在就飛回漢口加緊佈置江防,準備在華中戰場決戰!” 白崇禧說完,也不理會黃紹竑,徑自走出門去,回白公館帶上隨從副官、參謀,驅車到光華門外的軍用機場,乘軍機直飛漢口去了。 四月二十日,南京國民政府拒絕在《國內和平協定》上簽字。 黃紹竑匆匆來向李宗仁辭行:“德公,我剛剛和文白通了電話,將政府的態度向他簡單報告過了。據說,今天午夜,中共將發出向江南進軍的命令。我在這裡,已經沒有事了,準備到香港去住些日子。” “你坐!”李宗仁向黃紹竑打了個手勢,他心情極為沈重,眼里布滿血絲,眼皮有些浮腫,看來,他為巨大的憂患所迫,已到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的地步了。黃紹竑不禁產生一種憐憫之情,他默默地落坐在李宗仁旁邊的沙發上。 “你為什麼又要離開我?”李宗仁看著黃紹竑,淒然地說道。 黃紹竑聽李宗仁這麼質問他,心裡也很難過,輕輕地說道:“我不走,在這里幹什麼呢?” “幫我一把,我已經感到心力交瘁了,我們一起撐一撐這個局面吧!”李宗仁把頭仰靠在沙發上,右手輕輕地按壓著腹部——黃紹竑知道,李宗仁有胃潰瘍病。 黃紹竑還從沒看見過李宗仁這麼頹唐,這麼可憐,這麼一副英雄末路的落魄樣子!當年那個叱吒風雲的李猛子,那個騎著一匹棗紅馬飛馳在戰火硝煙中的鐵將軍,誰能相信會是眼前這個禿了大半個頭,渾身無力地靠在沙發上,顯得奄奄一息的國民黨代總統呢?可是,除了同情之外,黃紹竑能幫李宗仁什麼忙呢?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德公,有你和健生、敬之等人給黨國送葬,料理後事,已經足夠啦!我,在你這裡沒有用了,你放我走吧!” 李宗仁猛地抓住黃紹竑的手,極不甘心地叫喊著:“難道我們一點希望都沒有了嗎?” “除了送葬,別無他途!”黃紹竑覺得李宗仁的手是那樣冷,表情萎頓得像行將就木的人,他只感到一陣心酸。 “那麼,你這回離開我,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了?”李宗仁說完這句話,只覺得鼻樑兩側像有兩行螞蟻在爬行一般,他感到鼻腔一陣陣發酸。 黃紹竑看見李宗仁流淚了,他難過得一時說不出話來。 李宗仁喟然長嘆,說道:“民國十一年,你把俞作柏和伍廷颺從我手里拉走,那時,我真恨透了你!”黃紹竑一愣,一向寬宏大量的李宗仁,難道現在也會像小諸葛白崇禧那樣來“清算”他嗎? “民國十九年,我們被老蔣打敗,退回廣西,我在柳州設指揮部,準備從滇軍手中奪回南寧,你在桂林突然發出'馬電',向老蔣呼籲和平息事。我當時氣得真想派人去把你關起來!”李宗仁繼續說道。 黃紹竑心裡一沉,果然,李宗仁和白崇禧都要“清算”他了,他們可能要扣留他,把他當作蔣家王朝和桂系集團的殉葬品。嗨,死也罷,生也罷,看來這一輩子都要和李、白纏在一起了,隨他去吧!黃紹竑心事重重,悲憤滿腹,他非常坦率地說道:“德公,我黃紹竑前兩度離開你,只是可恨而已,這一次,恐怕是可殺啦!” “老弟,你說哪裡話來!這一次你走,我一點也不恨你!”李宗仁出乎意外地說道。 “啊?”黃紹竑不知李宗仁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恨我自己無能,既不能從老蔣手中把黨政軍財的大權統統拿過來,又不能阻止共產黨過江!”李宗仁唏噓不已,接著又說道,“幾十年來,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可是今天,我們卻落到這般地步,我對不起你呀!老弟!” 看著李宗仁老淚橫流,黃紹竑也潸然淚下,室內久久無言。 “老弟,在你離開我之前,能否教我一個脫身之計?”李宗仁忽然向黃紹竑問起計來。 “啊……”黃紹竑眼睛一亮,他估計李宗仁不簽署《國內和平協定》,除了有劃江而治的幻想外,還外受蔣介石的牽制,內受白崇禧的壓迫,縱使想簽字,也毫無辦法。他想起李濟深有陪李宗仁到漢口去簽字的建議,但目下白崇禧的態度如此惡劣頑固,武漢那裡如何去得?況且南京特務林立,李宗仁目標太大,行動亦有困難。黃紹竑想了想,便說道:“照我看來,南京很快便將棄守,此後,德公不知何往?” 李宗仁不說話,只是看著黃紹竑,象副總統競選中碰到難題一樣,等著黃替他出主意。黃紹竑見李不回答,想必正為這個急迫的問題躊躇不決,便有的放矢地說道:“國民黨中央黨部早已搬到廣州,孫哲生前些時候也曾把行政院遷到那裡過,看來,德公下一步也不得不將政府遷穗啦!” 李宗仁仍不說話,黃紹竑心裡一動,知李對去廣州似有考慮,便說道:“兩廣唇齒相依,歷史上曾多次合作過,張向華一向有聯桂反蔣之意,且廣東有出海口,易得外援,德公有開府廣州進行反蔣抗共之意否?” 黃紹竑這幾句話,使李宗仁像個落水者突然發現前邊有根可以抱住的木頭向他漂來一般,頓使他從萎頓中振作起來,這個問題,他早就考慮過,並且得到白崇禧的極力支持,想不到黃紹竑臨去之前也向他這麼建議,他真有點動心,但是,他又覺得黃的表情令人捉摸不定,便問道:“依你看,我只有到廣州去囉?” “德公去廣州,恐怕比在南京的日子還要難過!”黃紹竑已看出李宗仁頗有嚮往廣州之意,遂說道,“老蔣對你這步棋,難道還不明白嗎?CC系把持的中央黨部,早就搬到廣州去了,他們是先下手為強,已經佈置好了。況且廣東地方實力派情況也很複雜,薛岳是陳誠的人,余漢謀跟我們沒什麼關係,張向華是個無兵無錢無權的光桿司令,左右不了廣東的形勢。從軍事上看,白健生的華中部隊只能顧得了粵桂正面的大門——衡陽一帶,粵東就無法兼顧了。老蔣的嫡係部隊可以從贛南入粵,共軍也可翻越大庚嶺直插粵東。因此據我看來,德公到廣州去亦必將重蹈南京之覆轍!” 李宗仁對去廣州的利弊,曾反复琢磨過,不想現在竟被黃紹竑幾句話說絕了,值此山窮水盡之時,他不由長嘆一聲:“難道天地之大,竟無我李某人立足之地嗎?” “德公去桂林怎麼樣?”黃紹竑問道。 “啊?”李宗仁不置可否地望著黃紹竑。 “這也就像競選副總統時那樣,叫做出其不意,以退為進。”黃紹竑說道,“德公在南京雖不能簽署和議,但到桂林去尚為時不晚。兩廣、川、雲、貴整個大西南還完整,如此時與共方簽署《國內和平協定》,仍大有可為,而且在桂林,也可擺脫老蔣的掣肘,這是最後一步棋了!” “嗯。”李宗仁不露聲色地答了一聲,沒有說可以採納,也不表示反對,也許,此時他的內心正像一團亂麻似的,還理不出個頭緒來。 “如和議不成,德公不能在中國立足時,可遠走海外,漂泊他鄉,但切不可到台灣與老蔣為伍,這點,也請德公提醒健生為要!”黃紹竑慨嘆道,“這也是我給德公的最後一次謀劃啦,望你多加保重,一切好自為之!” 黃紹竑說完慢慢地站了起來,向李宗仁鞠了深深一躬,既表示感謝李宗仁對他深厚的情懷,又表示與他幾十年患難與共的關係從此訣別:“德公,我——告辭了!” “慢!”李宗仁霍然而起,用手重重地敲擊著桌子,喚了一聲:“來人吶!” 黃紹竑一怔,意外地站住了。小客廳的門馬上被推開,進來一位侍從副官。李宗仁命令道:“你馬上給我把劉參軍長請來!” “是。”副官馬上退了出去。 李宗仁點上一支煙,在室內緩緩地踱著,再也沒跟黃紹竑說話。黃紹竑看著李宗仁的背影——那有些微駝的背脊,充分地顯示出,它超負荷地挑著一副力所不及的重擔。李宗仁踱了過來,只是低頭沉思,也不看站在一旁有些發楞的黃紹竑。 “難道他真的要扣留我?”黃紹竑搖搖頭——李宗仁不是蔣介石那種睚眥必報的人:“難道他要我陪同他直飛桂林,最後簽署和議?”黃紹竑看了看李宗仁的神態,除了一臉徬徨之色,再無別的表情——黃紹竑對於下定決心的李宗仁是什麼樣的表情熟悉得很! “他留住我幹什麼呢?”黃紹竑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總統府參軍長劉士毅奉命來到。 “今天有去香港的飛機嗎?”李宗仁問道。 “有兩趟便機。一是由京經滬飛港的班機,一是吳秘書長直飛廣州的專機。”劉士毅答道。 “季寬,班機到上海要停一夜,那里特務太多,嫂夫人已去香港了,我看你不必在上海停留,還是搭吳鐵城的專機直飛廣州,當夜搭船赴港為好。”李宗仁說道。 “對!”黃紹竑激動地點著頭,他對李宗仁在此時還能為他周密考慮安排退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你馬上給季寬先生準備一筆款子。”李宗仁命令劉士毅。 “是。”劉士毅立即出去取錢去了。 “德公!”黃紹竑一下緊緊地握住李宗仁的雙手,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一下來。瞬間,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幕幕使他終生難忘的情景:民國十一年,他帶著幾百疲憊不堪的殘兵在粵桂邊境流竄時,他的胞兄黃天澤帶著李宗仁的信在廉江城外等候他,夏威受李宗仁之託,帶著軍餉在陸川縣車田等候他;民國十二年,他為了襲取梧州,背著李宗仁把李部的主力部隊俞作柏、伍廷颺拉走時,李宗仁不但沒有報復他,還及時給他調來了鐘祖培部作援兵;民國十九年,他因動作遲緩,遭致進軍武漢欲與馮、閻會師中原的桂、張軍在衡陽慘敗。回桂後,白崇禧、張發奎要清算他,李宗仁擋住了白、張氣勢洶洶的發難。後來,黃紹竑要投蔣,李宗仁並不為難他,只是說:“來去自由,隨時可以回來做我的副手。”李宗仁給他送了一筆錢,派人把他送到龍州,經越南,再送到香港。現在,到了國破之時,李宗仁困苦萬狀之際,仍不忘無微不至地關照他。黃紹竑怎麼不激動得淚如泉湧呢?如果歷史按照另一種寫法,李宗仁在兩廣和大西南最後站穩了腳跟,黃紹竑可能會第三次回到李宗仁麾下。然而,歷史是不帶感情的法官,它按照自己的嚴峻規律,神聖地邁出了眾所周知的那一大步。這樣,就不是黃紹竑再回到李宗仁麾下,而是在十六年之後,李宗仁從海外風塵僕僕地回歸祖國——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五年七月二十日,李宗仁在北京首都機場走下飛機,黃紹竑感慨萬端地迎上前去,與李宗仁緊緊握手——他們終於最後歡聚在一起,這是後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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