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桂系演義

第52章 第五十二回通電反蔣俞作柏自封總司令參加紅軍李明瑞出任總指揮

桂系演義 黄继树 11875 2018-03-16
民國十八年九月三十日。 南寧的天氣,仍是那麼炎熱,一陣暴雨,一陣烈日,一陣烏雲,一陣雷聲,翻雲覆雨,覆雨翻雲,連那最老練的販夫走卒,最善測風觀天的老農船民,無不搖頭慨嘆,不知老天爺一天要變莎回臉。 南寧的政治空氣與時下的天氣一樣,也到了一個多變的季節,變得使人無法捉摸到它的徵候。南寧街頭,有遊行呼口號的工農隊伍,有神情惶然的商販市民,有各派軍閥勢力派來當坐探收集情報的鷹犬鼠輩,有從江上江下竄入的匪夥歹徒。各路口的街牆上,騎樓下,貼著各色標語,“打倒軍閥!”“實行三大政策!”“擁護李、黃、白諸公返省主事!”,“服從中央!”……形形色色的政治標語,也和那天氣一樣,變化多端,令人莫測。 廣西省府樓上的一間房子裡,俞、李三兄弟正在為重大的決策展開爭論。天氣炎熱,一隻知了在不停地噪叫著,窗口外,有一株高大的木棉和幾叢碧綠的棕擱。樹葉與棕葉上,都濕潤潤地掛著水珠,熾烈的陽光,把那些垂在葉子邊緣上的水珠,映射得翡翠晶瑩,彷彿樹上倏忽間長出的無數珠寶,或是天女隨倒撒下的花簇,是那樣迷人,是那樣令人眼花繚亂。

“哥,你就听我這一次話吧,而且,這不僅僅是我個人的意見,也不僅僅是我作為你的兄弟的意見!” 俞作豫殷切地向俞作柏勸說著,他兩眼閃著真誠的熱切的光芒,像一名醫術高超的醫生,奉勸病人按他的要求服藥似的。房子裡很熱,身著軍裝的俞作豫,額上掛著汗珠,背上已經透濕。俞作柏身著紡綢衣衫,搖一柄沒骨花卉大折扇,轉過身來,看了弟弟一眼,慢慢替他解開軍服的風紀扣,把手中的折扇塞到他的手裡,然後雙手背著踱步,踱了一陣,他回過頭來,望著作豫,說道:“兄弟,我自進入廣西以來,哪一次不聽你的?到梧州時,你對我說:'牢裡的犯人都是黃紹竑關的,現在還關他們幹什麼?'我把這些共產黨政治犯都釋放了,到了南寧,又繼續釋放。我不但放,還委以重任。現在,行政方面上至省府機關,下至左、右兩江的縣長,軍隊方面,上至教導總隊的教官,下至連排級軍官,我用了多少共產黨人,你會比我更加清楚!”

俞作豫誠懇地點了點頭。俞作柏又道:“關於依靠工農群眾,開放群眾運動方面,你說:'開放群眾運動,不能光停留在口頭上。應該有錢給錢,有槍給槍。'我聽了你的,回到南寧不久,我會見了共產黨人韋拔群,請他以護商大隊的名義調東蘭農軍三百人到南寧,我送了韋拔群三百條槍,兩萬發子彈,還給他們開飯、留在南寧訓練了兩星期,然後送他們回東蘭。為此,李、黃、白的走狗罵我和你裕生表哥回廣西搗亂,致使左、右江的赤焰滔天。” 俞作柏說的都是實話,俞、李回師廣西,確是為廣西革命運動的開展創造了有利的條件。他們嚮往孫中山的三大政策,在以蔣介石、汪精衛為首的國民黨右派,將“三大政策”踐踏無遺,以宋慶齡、鄧演達為首的國民黨左派被迫害,遠居國外的時候,俞、李在廣西聯共、扶助農工,他們希望在滿途荊棘中走出一條路來。可是,歷史給他們的機會竟是那樣短促,現在,他們與共產黨的合作,已走到了一個岔道口,作為共產黨員,作為共產黨組織與俞作柏、李明瑞直接打交道的代表,作為俞、李的胞弟、表弟,俞作豫怎麼不著急呢?

李明瑞坐著一言不發,一雙眼睛,只盯著遙遠的天際出神,那灰濛濛的遠山頂上,有一團烏雲在緩緩地移動,閃電象迸射的野火,時明時滅。 “我們回廣西執政才三個月,腳跟尚未站牢,政局尚未穩定,各方面都未準備好,現在公開反蔣,行動草率,失敗了怎麼辦?”俞作豫激動地對哥哥說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俞作柏從俞作豫手裡拿過那把大折扇,有些煩亂地搖動著。繼續說道:“回廣西這幾個月,老蔣把我們卡得死死的,梧州海關、禁煙督辦,都派他的人來抓,經濟上我們一籌莫展。與其讓老蔣活活困死,還不如到外面闖一條活路!” 原來,俞、李回桂後,蔣介石對他們也並不相信,為了對其監督,特派鄭介民為廣西省府委員兼李明瑞的第十五師政治部主任,又委姚毓琛為梧州海關監督。鄭介民因在武漢搞垮桂係有功,甚得蔣介石的信任,到廣西後他知蔣要在經濟上卡俞、李的脖子,便進而逼迫俞作柏委任同在武漢活動的現時正任楊騰輝第四十五師政治部主任的李國基兼任柳州禁煙分局局長。俞、李知道鄭、姚、李三人皆是黃埔學生,他們拿著“尚方寶劍”到廣西來,不好惹,只得忍耐。但是,廣西財政,歷來靠梧州海關及“禁煙”收入維持,今此兩大項已被蔣介石親信把持,俞作柏、李明瑞兩袖清風,不得已,俞作柏只得硬著頭皮發行起一種無基金的金庫券,以濟燃眉之急。這飲鳩止渴的辦法,使民眾產生恐慌,繼而影響到部隊的穩定。鄭介民又以俞、李執政以來大量任用共產黨人和開放工農運動,不斷向蔣介石密報。蔣介石即電俞作柏,要俞去南京述職,同時命吳鐵城入桂調查。俞作柏知蔣對自己不信任,去京恐被其拘押,復電蔣介石,拒絕入京述職和派吳鐵城入桂調查。鄭介民聞到風聲,忙跑到柳州去與第五十七師師長楊騰輝勾結,欲重演在武漢分化李宗仁第四集團軍的故伎。姚毓琛則逃往廣州,向報界宣傳俞作柏與共為伍,集共黨,組農軍,並捕忠實向悉雲去、俞作柏與蔣介石的矛盾,象繃著的弦,越拉越緊。在解決桂系中同樣為蔣介石賣力,火中取栗的那位唐生智,雖然從白崇禧手中收回了在唐山的舊部,但他的日子,也和俞作柏一樣難過,他不但回不了湖南,而且被派往河南防堵馮玉祥部,蔣介石企圖使唐部在與馮軍的對戰中,同歸於盡,以收消滅異己之功。張發奎在蔣桂戰爭中,助蔣消滅桂系駐武漢的部隊也出了大力,戰後,張發奎收編了桂系退到宜昌的部隊,所部實力增至二萬餘人,蔣介石對此極不放心,欲密謀將其消滅。乃令張發奎率部開拔隴海路,並指定乘船到浦口北上,企圖在張軍移防中將其包圍繳械。張發奎及第四師官兵聞訊,無不憤怒,乃決定在鄂西揭櫫倒蔣。蔣介石即下令討伐“張逆”。原來助蔣伐桂有功的張發奎,轉眼間又被蔣視為“張逆”了。在蔣桂戰爭中按兵不動,欲收漁人之利的馮玉祥,不料桂系在平、津、武漢、兩廣敗亡得如此迅速。蔣桂戰爭剛一結束,蔣介石即調動大軍向馮玉祥撲過來,馮部健將韓復榘、石友三被蔣收買,馮玉祥失敗得和桂系一樣快。六月二十一日,馮玉祥不得不攜帶妻子兒女,秘密往山西投靠閻錫山,旋被閻軟禁於五台縣建安村,餘部由宋哲元統率。暗獻“滅桂策”,欲在蔣桂戰爭中大撈一把的汪精衛和陳公博,雖然蔣介石一再聲稱要下野“卸仔肩”,但卻沒有把“黨國重任”交給他們,汪精衛買空賣空,到頭來手裡仍是那隻空空如也的皮包,他的“皮包公司”買賣做得實在不順手。三月,蔣介石在南京主持召開了國民黨三全大會,此時李濟深正在湯山“休養”,白崇禧正在海上亡命,李明瑞、楊騰輝正在武漢倒戈,滅桂部署一帆風順,蔣介石已不再需要汪精衛了。戴季陶、陳立夫也不再登門去請示汪了。汪精衛見蔣介石過河拆橋,一怒之下召集陳公博、顧孟餘等十三人發表宣言,反對違法亂紀的三全大會。蔣介石也一不做、二不休,以三全大會決議警告汪精衛,並開除陳公博、甘乃光等汪派中人的黨籍。汪精衛帶領黨徒跑到香港以“國民黨第二屆中央執監委員會議”名義掀起反蔣運動。汪精衛要反蔣,光靠他那個“國民黨第二屆中央執監委員會議”的名義是不行的,他必須從蔣介石手中拿回那三張牌。因此派人向唐生智、張發奎、俞作柏聯繫,共同反蔣。由張發奎率所部從鄂西下湘西進入桂北,與俞作柏、李明瑞聯合進攻廣東,以便在廣州開府與南京抗衡。俞作柏本來與汪精衛接近,為了拉攏俞、李,汪精衛特派薛岳攜帶八十萬元港幣到南寧作誘餌,俞作柏對於與張發奎合股奪取廣東和薛岳手頭那八十萬港幣都很感興趣,無疑這是使他的政權得以轉機的一著棋。俞作柏動心了,決定在南寧樹起反蔣的旗幟,與唐生智、張發奎一起行動。但是,俞作豫堅決反對。他從共產黨組織的立場和俞作柏兄弟的立場出發,不同意馬上反蔣。俞、李回桂主政實行聯共和扶助農工的進步政策,主動要求中共派幹部到廣西軍政機關工作。中共中央即派鄧斌(鄧小平)和張雲逸等到南寧,鄧斌以廣西省政府秘書的身份,到省府辦公。在中共的領導和積極推動下,南寧、百色、龍州等地的工農運動,特別是左、右江地區的農民運動,得到了迅速恢復和發展。八月中旬,廣西全省第一次農民代表大會在南寧公開舉行,這是黑暗的中國大地上綻開的一片紅色曙光。軍隊方面,在中共的提議和幫助下,俞、李開辦了軍官教導總隊,由張雲逸擔任副主任兼廣西警備第四大隊的大隊長,俞作豫任第五大隊的大隊長。正當廣西各地工農革命運動蓬勃發展之際,左、右江革命根據地漸趨雛形之時,俞作柏突然宣佈公開反蔣,這使包括俞作豫在內的共產黨人,無不感到震驚。共產黨在廣西的形勢,和俞、李的情況有某些相似之處——時間太短,力量還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和鞏固。俞作豫站在中共的立場上,不同意馬上公開反蔣;作為俞、李的胞弟和表弟,他也不願他們倉猝反蔣而遭到失敗,於公於私,俞作豫都反對哥哥的決定;桂系的事,素來由李、黃、白三人商量決定;俞、李兩家的事,則由俞、李三兄弟商量決定。作柏見作豫不同意他的意見,而握有軍權的李明瑞又一言不發,這事一下成了僵局。

“裕生,該你說話了。”俞作柏踱到李明瑞面前,用扇柄戮了戮桌面。 李明瑞一身戎裝,雖是這大熱天,那斜皮帶也扎的那麼緊,風紀扣扣得一絲不漏,但他臉上和身上卻不見汗水。這是他的硬功夫,在烈日下行車竟日,別人像被從水里撈出來一樣,而他僅透微汗。據說這是早年他在韶關滇軍講武堂炮科學習時,跟一位出身綠林的老軍官學來的。他處事不急不怒,給人有穩如泰山之感。關於聯合張發奎、唐生智等公開反蔣之事,作柏、作豫已爭論好幾天了,他卻終未發一言。關於軍隊的難處,政權的不穩,他也是很清楚的,他常為目下的窘境憂愁。在桂系軍隊裡,他常感難有容身之處,而今脫離了桂系,他仍感無立足之所,每有形影相弔之感。 “倒桂反蔣,本是我們的初衷。”李明瑞將視線由遙遠的天際收回,只說了這麼一句話。

“對呀,桂系已倒,如今該是反蔣的時候了!”俞作柏見李明瑞終於說話了,忙抓住時機,促成反蔣壯舉。 “可是,要我接受汪精衛改組派的領導,卻又心有不甘!”李明瑞站起身來,說道,“我們反蔣反他什麼呢?無非是反他獨裁,反他踐踏孫總理的三大政策。可是,汪精衛就能在中國實踐孫總理的三大政策嗎?他在武漢分共時是個什麼模樣啊!” 俞作柏心裡一愣,想了想,問道:“那麼你說我們該受誰人領導?” 李明瑞痛苦地搖了搖頭,這兩年來,他對國民黨內眾多的派系,早已感到厭倦和絕望。但他又不知道該怎麼走,倒桂後,他原來希望回到廣西實行孫中山的三大政策,乾一番革命事業。但是,回到廣西三個月,他的日子並不好過,反蔣後,就能扭轉這種局面嗎?他實在沒有把握,他是在暗夜中摸索走的,從武漢走回廣西,並不見光明,路,仍是那麼黑暗崎嶇。他的勇氣是毫無疑問的,但是,一個人如果僅憑勇氣去闖,也同樣是危險的。

“那麼,我們就自己打出旗號反蔣!”俞作柏做事喜歡痛快,他和汪精衛、蔣介石及國民黨內眾多派係都有些瓜葛,回桂後,又與共產黨合作,但是,一旦取得政權,他卻並不感興趣接受誰的領導,在當今的中國,誰有能耐領導俞作柏這樣的人? ! 李明瑞又不說話了,室內只有俞作柏踱步的聲音和煙卷的煙霧飄忽,那知了的噪叫聲和遠方沉悶的雷聲,鑽空子似的忙從窗口鑽進來佔領這空寂沉鬱的房子空間。 “報告特派員,南京蔣主席急電!”李明瑞的機要室主任,拿著一紙長長的電文,匆匆進來報告。 李明瑞接過電文看了起來。 李明瑞的手在顫抖著,牙齒在緊緊地咬著,多時的怒憤迅速塞滿胸中,如今被蔣介石這紙最後通牒式的電文突然引爆了,他一拳狠狠打在桌上,大吼一聲:“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

俞作柏、俞作豫見李明瑞情緒驟變,忙把那紙電文迅速看了一遍,俞作柏也氣得髮指,大叫道:“反了!反了!” 俞作豫雖然氣憤,但卻強壓著怒火,勸道:“哥、表哥、要冷靜……” 俞、李正在氣頭上,如何能冷靜得下來?他們決定公開反蔣後,於十月一日上午在南寧運動場召開討蔣誓師大會,宣布俞作柏就任討蔣軍總司令,李明瑞任副總司令,呂鑑週為參謀長。同時發出“反對獨裁,實現民主,釋放政治犯,貫徹三大政策”的通電。俞、李就任討蔣軍正、副總司令後,即編組部隊,計討蔣軍有三師、兩旅、一個教導總隊和五個警備大隊及直屬總部的砲、工、通訊、特務等四個營。呂煥炎師駐梧州、平樂;李明瑞第十五師駐平南、桂平;楊騰輝第四十五師駐桂北、柳州一帶;其餘各旅及教導、警備大隊等則分駐南寧、貴縣、玉林一帶。

十月二日,蔣介石下令免俞作柏、李明瑞本兼各職。同日,南京國民政府第四十五次會議決議:廣西省政府委員兼主席俞作柏著即免職來京另候任用;任命呂煥炎為廣西省政府委員,並指定呂煥炎為廣西省政府主席。蔣介石命陳濟棠派香翰屏、余漢謀、蔡廷鍇部西征,沿西江進入廣西,又以其嫡系顧祝同、毛炳文、朱紹良三個師配合粵軍進攻廣西。 俞作柏、李明瑞以破釜沉舟之勢,率衛隊出發前線督戰。俞、李離南寧前,任命廣西警備大隊第四大隊隊長張雲逸兼任南寧警備司令,由張率第四大隊和俞作豫的第五大隊警備後方,衛戍南寧省會。 俞、李到達貴縣,所部第十六師師長呂煥炎被蔣介石以廣西省政府主席和二百萬塊光洋巨款所收買,已倒戈擁蔣;第四十五師師長楊騰輝亦受蔣介石收買,在桂北發出“清討俞作柏電”,電雲:桂省自俞作柏主政,引用共黨,庇護反動,一切設施多主戾咎,且複阻撓編遣會決議案,將編遣會所派委員逮捕,如此妄動,其背叛中央,逆跡昭著,騰輝許身黨國,只知擁護中央,服從命令,刻正聯合友軍,整戈待命,誓殲叛道,尚望中央毅然處置,明令討伐……

仗還沒打,俞、李已失去兩師主力,急得不知所措。剛到貴縣,李明瑞師第四十三旅團長張文鴻慌忙來報:“裕公,第四十四旅長黃權已打數次電話來,有逼你離開部隊之意!” “啊!” 李明瑞一聽自己的親信旅長黃權也要叛變,這一驚非同小可。黃權原在粵軍中任職,四年前俞作柏把他請到廣西自己部隊中任營長,後隨李明瑞北伐,到武漢昇團長。黃權隨李、楊在武漢倒戈反李、白,即升任旅長。李明瑞以黃權係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一向把他當作心腹看待,不想在此關鍵時刻,他竟忘恩負義背叛自己。李明瑞雖然又急又氣,但為了最後爭取黃權、仍強忍著憤怒,給黃打電話。 “黃權兄,我盡多年袍澤之情,衷心對你講,”李明瑞緊緊地握著電話筒,似乎緊緊地握著黃權的手,希冀他懸崖勒馬。 “革命軍人之職責,是保國衛民,現在國家給蔣介石弄到這樣地步,孫總理之三大政策,被他踐踏無遺,我們追隨孫總理革命之軍人,怎能置之不理!我們倒桂成功後,繼續倒蔣,原是早經決定的計劃,目前雖然時間短促,準備不夠,為了革命前途,為了拯救國家人民於水深火熱之中,個人利害得失,是所不計的。我們一定要適應形勢的要求,仍如往日一樣團結,繼續努力,完成我們的職責!”

“裕公,裕公,”黃權在電話中急不可耐地說道:“呂煥炎、楊騰輝都不干了,我們一個師的力量太薄弱啦,怎能以卵擊石!我看,還是請你暫時避開一下,我們假作服從中央命令,保存十五師的實力,一俟將來有機會時再請你回來領導我們反蔣。” 李明瑞仍緊緊地握著電話筒,胸膛急促地起伏著,他那顆倔強的心,幾乎要碎了一般,他對著送話器,以無限悲愴的聲調最後呼喚著自己的這位親信部屬:“黃權兄!黃權兄!黃權兄……” 電話筒裡靜悄悄的。李明瑞哪裡知道,呂煥炎得了蔣介石二百萬元賄款,又以三十萬元和師長的職位來收買李明瑞的心腹大將黃權,黃權見利忘義,早已跟著呂煥攀炎擁蔣去了。李明瑞失望地放下電話筒,悲憤地對張文鴻道:“黃權背叛了我,但十五師的建制,我無意破壞,你和封赫魯,一概留在這裡,歸他節制。我將暫退到左、右兩江方面去,等到有機會時,我再派人來同你聯繫。” 俞作柏、李明瑞帶著衛隊,情緒沮喪地奔回南寧。由於俞、李所部在前線倒戈擁蔣,陳濟棠部粵軍已進迫桂平,南寧風聲鶴唳,騷動不安,俞、李回到南寧即召開軍政聯席會議,決定接受中共建議,將所有未附逆部隊及總部直屬各營,省轄警備第三、第四、第五大隊,教導總隊,統歸南寧警備司令張雲逸調遣,所有槍枝彈藥,軍用物資,悉數運往左、右兩江的龍州、百色等地。十月十三日,由張雲逸、俞作豫率領五、六千人全副武裝的革命隊伍,在南寧街頭舉行了聲勢浩大的武裝示威遊行。在激動人心的進軍號聲中,張雲逸率警備第四大隊奔赴百色,與兩天前已率中共黨委機關及十幾艘軍械船抵百色的鄧斌會合。俞作豫率警備第五大隊溯左江直達龍州,俞作柏、李明瑞隨俞作豫部行動。 邊睡重鎮龍州,環城皆山,中間是塊小平原,地勢雄偉壯麗。龍州有八景,大多以山或洞名之:簣山、仙岩、龍雲洞、紫霞洞、白玉洞等。其中尤以龍雲洞出名,該洞又名保元宮,亦稱小連城,在保障山之腰,離城八里許,系清朝年間邊帥蘇元春用五載之時經營而成,山巔築壘置炮,為一軍事要塞。除了這些山岩古洞,龍州引以為豪的,便只有屹立在龍江上的那座雄偉的大鐵橋了。這大鐵橋長二百三十尺,寬十尺,就龍州兩岸石壁作冤構築,設計與承建者均為廣東南海縣的黃英工程師。鐵橋建於民國二年,越年完成,用了六萬元,為廣西雄偉建築之一。每當夕陽西下,龍江波光粼粼,鐵橋上涼風習習,夏日納涼橋上者,絡繹不絕,黃昏後憑欄望江,仰首觀月;更是別饒清興。 李明瑞站在窗口,望著那橫垮龍江的大鐵橋發楞。橋那邊,有座法國式的崗樓,崗樓頂上,飄著一面傲慢的法國國旗。俞作柏到達龍州的第二天,便由這座鐵橋上進入越南,經海防往香港去了。他準備在香港對外聯絡各方反蔣勢力,為李明瑞部籌措經費,以便東山再起。李明瑞在龍州住了幾天,對前途甚感悲觀失望,他本來準備也從這座鐵橋上出走,到香港去另謀出路。但是,法方的對汛督辦以民國十四年秋,李明瑞進軍廣東南路,掃蕩鄧本殷殘餘反動勢力時,在欽州防城縣中越邊境與法方發生衝突,所部斃傷法軍官兵數名,因此禁止他過境。李明瑞去香港不成,在廣西又無法立足,他困居龍州一隅,一籌莫展,真像一隻被關在籠中的猛虎一般。幾天來,他飲食甚少,整夜不睡,那圓胖的臉龐,迅速消瘦,顴骨突出,一雙疲憊不堪的帶血絲的眼睛,彷彿大病了一場似的。不過,他一身軍服仍是那麼嚴整,大沿帽戴得端正,武裝帶與軍靴,領口上的中將梅花金星,仍威嚴地閃爍著國民黨軍高級將領的光彩。他住房的外面,一排崗兵持槍侍立。這一切,象徵著他作為師長,副總司令的地位仍在。 “表哥,你還望著那大鐵橋幹什麼?難道從龍州出走才是唯一的出路嗎?陸榮廷失敗,從那座大鐵橋上出亡;黃紹竑、白崇禧被我們趕下台,也從那座大鐵橋上逃跑。我看,那座大鐵橋是專為下台的軍閥頭子們架設的。你還要步他們的後塵,也從那橋上走一趟才算名正言順麼?” 俞作豫的話,說得李明瑞臉上熱辣辣的,他痛恨禍國殃民的軍閥。正因為如此,他才參加推翻陸榮廷、沈鴻英的戰鬥,參加打倒吳佩孚,孫傳芳的戰鬥,他才奮起倒桂反蔣。他如果要做一個小軍閥,在桂系裡有他的一席之地;他如果要做一個割據一方的大軍閥,在蔣介石麾下也可得到滿足。可是,他不願做軍閥,他只想為國為民做一個正直的有骨氣的軍人。這個時代,卻偏偏不成全他的願望,他不想做軍閥,卻時刻都有做軍閥的機會,他想做一個為國為民的正直軍人,卻無路可走,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道啊!他不再朝那大鐵橋眺望了,那裡沒有他的希望——龍江上映照著半江血一般的夕陽,大鐵橋在夕照中發出斑斕暗紅的光澤,像一座鏽蝕的危橋,橋上空無一人,對面崗樓裡閃出一把番鬼佬的刺刀。那不是像徵中華民族脊樑的大鐵橋,是一隻充滿屈辱骯髒的專給中國人通過的狗洞。他堂堂的虎將李明瑞,豈可從那里通過? “趁著我們還有點本錢,我到百色去找鄧斌和張雲逸,拉上第四、第五大隊進攻南寧,與李、黃、白拼了!”李明瑞那佈滿血絲的眼裡,燃燒著怒火,跳動著與黑暗社會同歸於盡的光芒,像一顆劃破夜空塤落大地的流星。 “表哥!”俞作豫堅決地搖了搖頭,“共產黨是反對軍閥戰爭的,我們主張建立革命根據地,用革命戰爭消滅軍閥和一切反革命。左、右兩江,山高林密,有險要的崇山峻嶺,是進可以攻,退可以守的開展游擊戰爭的好地方。這裡距中心城市較遠,反動統治勢力比較薄弱,敵人沒有正規軍,只有一些民團和土匪隊伍。特別是右江一帶,早有共產黨的組織,有工會,農會和農民自衛軍,又有韋拔群那樣優秀的,很有威望的農民運動的傑出領袖,在那一帶建立革命根據地,是具備多種有利條件的。”俞作豫懇切地說道:“表哥,你與蔣、桂決裂,不願跟汪精衛走,自己單槍匹馬,立足不住,要革命,就只有跟共產黨走啊!” 李明瑞沒有說話,他那雙快要燃燒的眼睛,只盯著掛在牆壁上的一支駁殼槍。他突然奔過去,從槍套裡抽出手槍,向窗外黑沉沉的夜空猛擊一梭子彈。大地與天空是那樣漆黑,那樣浩莽深沉,他像被扣壓在一隻巨大的又黑又悶的鐵鍋裡,他通過那一梭子彈發出的憤怒呼喊,是那樣渺小,那樣微不足道。 十月底的龍州,夜幕把一切裹得緊緊的,那有名的龍州八景,秀麗的龍江,雄偉的大鐵橋,橋那頭的法國崗樓,全被覆蓋了。遠處,有人在送“雞鬼”,不知什麼地方,傳來嚶嚶的哭聲,這裡瘴瘍橫行,人多畏瘧疾,尋常醫藥,不能效也,故常有死於瘧疾者,人謂之遭“雞鬼”。 龍州的夜,令人窒息而恐怖! 李明瑞又是一夜未眠。早晨,他只喝了副官送來的一小碗雞肉稀飯,照舊在房子裡發楞。 “報告師長,有幾位客人要見你。”副官小心翼翼地進來報告道。 李明瑞沉默不語,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一樣。那副官只得悄悄地抬頭,看了看近來情緒極端惡劣的長官一眼,等了好一會,仍未得到吩咐,便謹慎地說道:“我打發他們走。” 那副官正要退出,冷不防李明瑞喝一聲:“慢!”他立即站住,一動也不敢動了。 “他們是從哪裡來的?”李明瑞問道。 “兩個從香港來,一個從南寧來。”副官更加小心地回答。 “是一伙的麼?” “不是。”副官答道,“南寧那位是前天到的,香港來的是昨夫到的,他們都不住在一處。” 李明瑞正感納悶,不知是什麼人來龍州找他,如是俞作柏派人來擴便會徑直來見他的,而這三位卻先住了一陣子才來見他,莫非……他正想著,俞作豫卻興沖沖地走了進來,邊走邊說:“表哥,鄧斌從百色來找你了!” “啊!”李明瑞心裡一振,“他在哪?” “剛到,在我那裡等你。”俞作豫說道。 “從香港和南寧來了幾位客人也要見我,你曉得他們都是誰嗎?”李明瑞問道。 “見過了。”俞作豫冷冷一笑,說道:“香港來的一位叫唐海安,蔣介石新任命的梧州海關監督;另一位傅先生,是汪精衛派來的,南寧來的這位是你我的熟人,李宗仁派來的。” “啊!”李明瑞心裡一震,似乎明白了一切。忙問道:“他們都和你接觸過了?” 俞作豫笑道:“豈止接觸,連條件都談過了,可笑他們只曉得我原是桂系的團長,你的表弟和警備第五大隊長,要是他們曉得我是蔣介石、汪精衛和桂係都要抓要殺的共產黨員,那他們是絕不敢先來找我的呀!” “他們說了些什麼?”李明瑞頗感興趣地問道,他覺得自己現時並未窮途末路,他在蔣、汪、桂系方面,仍然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他要東山再起,就要抓住時機,乘時而動。 “官和錢!”俞作豫冷冷地說道。 李明瑞像被蛇突然咬了一口似的,剛剛升起的那一線希望,又倏地熄滅了。蔣介石要他在武漢倒桂,曾許他一百二十萬元,升他為相當於軍長的整編師師長,又封他廣西編遣區主任之職,利,不可謂不重;官,不可謂不高。汪精衛要拉他反蔣,許以八十萬元的港幣和副總司令之官職,亦很可觀。在中國,李明瑞要官有官,要錢有錢。可是,這些對於千千萬萬的人具有無尚誘惑力的東西,李明瑞卻偏偏不撼洪趣。他要孫中山的“三大政策”,他要一個民主富強的中國。這一切,他又不知道到哪裡去找。他滿目所見,只是列強的欺壓,軍閥的屠戮,貧窮、落後、愚昧的社會,爾虞我詐,你爭我奪,一樁樁卑鄙的交易,一件件無恥的勾當,人世間最黑暗、最可惡、最可恥、最可憎的人和事。 “我要見他們!”李明瑞向副官命令道。 “表哥,你——”俞作豫想制止李明瑞會見蔣、汪、李的代表,因為共產黨已決定在左、右兩江建立紅軍和革命根據地,以現在的警備第四大隊和第五大隊及韋拔群的農軍州基幹,成立工農紅軍第七軍和第八軍。鑑於李明瑞思想傾向進步,在軍隊中的威望和軍事才能,共產黨準備請他出任紅七、八軍兩軍的總指揮。俞作豫生怕此時李明瑞會見蔣、汪、李的代表,被他們甜言蜜語和高官厚祿拉攏。加上俞作柏正在香港活動籌款,李明瑞又時時不忘東山再起,此時此刻,俞作豫的擔心並不是沒有根據的。如果李明瑞被蔣、汪、李任何一方拉走,共產黨在左、右兩江建立工農紅軍和革命根據地的計劃,必將受到嚴重的挫折。 “慢!”俞作豫忙喝住那正要去為李明瑞安排會見客人的副官。 “我們幹的是革命事業,豈可與背叛孫先生三大政策的軍閥、叛徒同流合污!”俞作豫嚴正地對李明瑞說道。 “把他們都請到會客室,我要親自和他們會談。”李明瑞並不理會俞作豫的話,仍命令副官去安排。 “鄧斌正在等著要見你!”俞作豫見李明瑞執意要與蔣、汪、李的代表會談,心裡又急又氣,因他知道李明瑞素來重視鄧斌的意見,想請他先會見鄧斌。 “待我和他們談了再說吧!”李明瑞平靜地說道,他這樣從容不迫的態度,與到龍州來這段時間苦悶、徬徨、憤懣的情緒極不相同,俞作豫見了很感詫異。 “我要和你一起會見他們!”俞作豫生怕事情有變,忙說道。 “很好。”李明瑞平靜地點了一下頭。 李、俞到客廳坐下後,副官把那三位來自香港和南寧的客人也帶了進來。他們三人互不相識,但卻與李明瑞很熟悉,特別是李宗仁派來的那位代表,曾是李明瑞在韶關滇軍講武堂時的同學,彼此又都在桂系軍隊里當過差,關係一向很好。 他們三個人,皆西裝革履打扮,手裡都提著一隻小皮包,一進客廳的門,見李明瑞和俞作豫坐在當中的兩把木椅上,心中感到好生奇怪,他們各自肩負的都是秘密使命,為什麼李明瑞要集體會見他們? “李師長!” “李將軍!” “裕生兄!” 三人進得門來,都有些尷尬地向李明瑞打了招呼。李明瑞並不起身迎接,坐在椅子上,把手嚴肅地一揮:“諸位請坐!” 那三位不速之客又是暗自一驚,他們跟李明瑞打過多次交道,從未見他像這個樣子。也許,他正經歷眾叛親離的打擊,精神上已經支持不住了,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啦。他們三人都這樣想著,因為他們都在龍州住了一、二天,對李明瑞的精神狀態已甚為了解,他們覺得,來得正是時候,李明瑞正需要人給予支持——精神上的物質上的,從官到錢,從兵到槍! 落座後,副官送上茶水和香煙,便退出去了。李明瑞望了他們三人一眼,他們表情雖不同,但卻有一種自鳴得意的情緒。頗象握有大批救濟款項和物資的販災大員對極需救助的災民的那種態度一樣。李明瑞嘴角浮起一絲冷笑,對他們說道:“從私交而言,三位都是我的朋友,不過,也許你們都還沒認識吧?” 那三位來客面面相覷,實在摸不透李明瑞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時又不好說什麼,那剛剛緩和的氣氛又趨緊張了。 李明瑞笑道:“難得我交了你們這三位朋友,今天,我就給你們互相介紹一下吧!” 李明瑞指著那戴眼鏡的胖子:“這位唐先生是南京政府蔣主席的代表。” 那胖子像被火灼了一下似的,忙尷尬地從座位上躬了躬身子,發出幾聲極不自然的干笑。 “這位傅先生是大名鼎鼎的汪先生派來的代表。” 汪精衛的代表是位精瘦的文人學士一般的人物,他站起來,扶了扶金絲邊眼鏡,象唱戲一樣,向左、右大模大樣地拱了拱手。 “這位覃先生是桂系李德公的代表。” 李宗仁的代表連屁股都沒有抬起來,只是對著蔣、汪的代表點了點頭,說了聲:“久仰,久仰。” “諸位,我李明瑞一生喜歡痛快,我們既然都是朋友,明人不做暗事,今天諸位有什麼話,盡可在此一吐為快!” 李明瑞介紹過那三位客人後,爽朗地一笑,又做了個手勢:“請吧!” 那三位來客見李明瑞如此說,一時都不知所措,連坐在一邊的俞作豫也不曉得表哥今天在搞什麼名堂。 “諸位怎麼不說話了呢?”李明瑞看了看手錶,說道:“共產黨的代表還在等著我呢!” 那三位代表好像都被馬蜂蟄了一下似的,又沉默了一下,蔣介石的代表唐海安站起來說道:“李師長,蔣主席對你一向寄予厚望。他命我給你帶來兩樣東西。” 唐海安說完拉開手中的皮包,取出一本支票和一張委任狀來,送到李明瑞面前:“這是二百萬元款項,這是廣西省政府主席兼第十五軍軍長的委任狀。” 汪精衛的代表也不示弱,當即嚓地一聲拉開皮包,取出支票和委任狀來:“李將軍,汪先生說你是國民黨內的一根擎天柱。這是八十萬元港幣的支票——當然啦,這是外匯,比國幣好用!這是第一路總指揮的委任狀。” 李宗仁的代表見他們都亮出了手中的“奇貨”,這才不慌不忙地站了起來,也拉開手中的皮包,掏出一封信來,送給李明瑞,說道。 “裕生兄,這是德公給你的親筆信,他說,只要你不跟共產黨走,他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你!” “哈哈哈……” 李明瑞站起身來,發出一陣朗朗笑聲,說道:“諸位,難得你們肩負使命,到龍州這邊睡小鎮來與我打交道。這些年來,國民黨的滋味,我已經嘗夠了,國民黨的前途,我也看穿了。蔣主席也罷,汪先生也罷,李德公也罷,他們不過是打著孫總理的旗號謀自己一派之私。請諸位回去代為轉告,我李明瑞不願再做軍閥混戰的工具了,也不願再為某一派系賣命了,從今後,我要切切實實地為國為民做點事情!” 蔣、汪、李的代表,呆呆地坐著,像三只木雞一般。李明瑞回頭對俞作豫道:“請你帶我去見鄧斌!” 民國十八年十二月十一日至民國十九年二月一日,中國共產黨繼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和廣州起義後,又在廣西發動了著名的百色起義和龍州起義,創建了中國工農紅軍第七軍和第八軍,建立了左、右江革命根據地。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任命鄧斌(鄧小平)為紅七軍、紅八軍的前委書記和這兩個軍的總政治委員;任命李明瑞為紅七軍、紅八軍總指揮;任命張雲逸為紅七軍軍長,俞作豫為紅八軍軍長。從桂系團體分裂出來的俞、李三兄弟,如今再一次分裂,終於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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