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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反抗,全國的槍和矛都在滴血

建黨偉業 黄亚洲 30024 2018-03-16
長江如練。逆流而上的江輪就如一隻小小的黑色甲蟲,在白練之上慢慢爬行。 陳獨秀孤獨地坐在船頭甲板上,望著迎面而來的一江春水。江面陽光在細細碎碎閃爍,如無數小魚兒的湧動。陳獨秀此刻腦海之間,也有數不清魚兒在打堆跳躍。 陳獨秀是在蔣介石發動四一二政變之前一個星期離開上海的,他前往武漢主持中共臨時中央局的工作。同志們又是電話,又是電報,一定催他早一點去。在坐船逆江而上的途中,陳獨秀確實想得很多。他根本沒有預料到蔣介石會在一禮拜之後就揮起屠刀。他只想到了兩天前,他與剛剛回國的汪精衛的友好的會談。 他覺得汪精衛的手很綿,柔柔白白,可能是抹了半年多的法國護膚品的緣故。 會談的氣氛很融洽。他們發表的《汪陳聯合宣言》也是軟綿綿的。

這個宣言對蔣介石抱有很大的幻想,表示一切離間國共兩黨合作的說法都是謠言。由於簽訂了這項“宣言”,陳獨秀離開上海的時候,心境並不見得特別煩躁。他只是覺得周恩來的臉色不甚好看,但是這也沒啥,這個年輕同志就這個樣,他想。 他只是特別揪心地思念著他的密友李大釗。就在《汪陳聯合宣言》發表的第二天清晨,李大釗在北京被張作霖軍隊逮捕。 據陳獨秀得到的不完整的消息,李大釗是在北京東交民巷蘇聯大使館西院的一個舊兵營裡被捕的。陳獨秀起始很懷疑這條消息,因為他想像不出一大群穿灰制服、腳蹬長統皮靴的奉軍憲兵,以及京師警察廳的穿黑制服的警察,怎麼會如一股灰灰黑黑的污水般翻過大使館圍牆,將李大釗暫時避居的一幢破舊平房淹沒了。李大釗生前由於風聲吃緊而避入大使館,陳獨秀是知道的。然而大使館的圍牆高度竟然矮於張作霖的軍靴,這就叫陳獨秀愕然萬分了。

穿一身灰布棉袍、青布馬褂的李大釗是在七八雙手臂的強行扭送下,跌跌撞撞離開大使館的。不管蘇方如何強烈抗議,奉系軍閥還是這樣強行查抄了設在蘇聯駐華大使館內的國共兩黨北方領導機關。李大釗遭受致命打擊,似乎是早晚的事。由於他踏踏實實地領導著中國北方的革命鬥爭,積極發展共產黨組織,大力推動直隸、山西、熱河、內蒙等地的農民運動,並且努力在軍隊中進行策反工作,他早已被軍閥視為眼中之釘了。 李大釗的雙手被死死地綁在木架子上,人成十字形。北京京師警察廳的刑室一向是這樣對待人犯的。此時在長江上逆流航行的陳獨秀,根本無法想像李大釗所遭受的痛苦。 一位奉軍高官手持一隻托盤,陰沉沉地俯向遍體鱗傷的李大釗。他強烈地聞到了從李大釗脖子裡散發出來的血腥之氣。

托盤內,是十根削得尖尖的竹籤子。 “李先生請睜眼看,這裡有十根竹籤子,看見沒有?每一根竹籤,都有三公分長,頭上削得尖尖的,李先生看見沒有?” 李大釗並不言語。也不知道他眼睛睜開沒有。 “我相信李先生是看清楚的。但是,這十根竹籤子究竟是什麼東西,那全憑李先生自己決定了。有一種可能,它們是籌碼。李先生可以用它換回自己的自由,也可以去換官職。我們張大帥還是很憐惜人才的,北京政府裡還有許多官位找不到年輕才俊去填補。還有一種可能,這些竹籤子,是刑具。它們可以鑽到你的指甲縫裡去,使你的手指延長一倍,手指長了一倍,那會像什麼呢?那就像個十指尖尖的菩薩,可是其中滋味,卻沒有菩薩那麼有趣了。李先生,是蔥是蒜,全憑你一句話了!”

李大釗忽然嘿嘿一笑。他咧嘴笑的時候很吃力。 “對,你快說!我知道我這番話你全聽懂了!” “大丈夫生於世間,”李大釗抬起血跡斑斑的臉,眼神銳利,語句清晰。 “寧可粗布以御寒,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就是斷頭流血,也要保持民族的氣節!絕不能為了錦衣玉食,就去向賣國軍閥乞討殘羹剩飯,做無恥的幫兇和奴才!” 奉軍軍官將托盤一放,對刑卒說:“阿彌陀佛,就成全李先生做個十指尖尖的菩薩吧!” 軍官緩步走出刑室,還沒推開厚重的鐵門,他就听見了身後鈍鈍的敲擊聲和受刑者突如其來的慘叫聲。 軍官渾身一抖,趕緊加快步子。 而真正在心底深處感到顫抖的,是共產黨人和北方的工農。酷刑施於李大釗,他們不能不痛徹心肺。社會各界也是一片援救之聲,抗議電和呼籲電從全國雪片般飛往北京。而北京的鐵路工人則提出以劫獄營救李大釗,並為此組織了劫獄隊。

工人劫獄隊是見血成立的。按血手印,工人們這樣說:“李先生是我們工人的恩人,我們要拼死相救。李先生劫不出來,我們二十四條漢子寧願死在大牢裡!” “不,”有工人說,“我們即便死在地上,也要讓李先生踩著我們的屍體走出大牢!” 接著,這位穿黑色布褂的工人便一口咬破手指,在一張寫有“以死救人”四字的白紙上按上了自己的血手印。 “此生不算白活了!”又一個工人按上血手印時這樣說。 一共二十四個血手印,白紙上血糊糊一片。這張血糊糊的紙片,在三天之後,隱蔽在一隻鐵皮飯盒子底下,遞進了李大釗的單人監房。 二十四個血手印,使李大釗非常吃驚。送飯的鬍子老頭把嘴巴伸進鐵柵,悄聲說:“給你過過目,讓你放個心,劫獄隊會冒死相救。”

“黨組織知道劫獄嗎?” 鬍子老頭四周看看,又將嘴伸進鐵柵:“研究過了,同意劫獄。” 李大釗說:“請你轉告那些按血手印的工人。” “我聽著。” “你告訴他們,他們今天已經把我救出去了。我感謝他們。我就是死了,也是雖死猶生。若為了救我而犧牲了新的生命,那就是將我李大釗重新推入苦海,我就是活著,也是雖生猶死。” 鬍子老頭忽然淚眼迷濛:“我不願轉告,李先生。” 李大釗說:“敵人的力量目前還很強大,冒險是不足取的。讓同志們的血就流在這張紙上吧,絕對不要再流新的血了。” “我不想說這些話,李先生。”老頭哽咽起來。 “我以中共北方黨組織的領導人身份,請你做這件事。務請你轉告黨組織,轉告劫獄隊!”

兩天后,二十四名鐵路工人被告知了上級黨組織的一項決定。一位長著兩根粗眉毛的黨組織代表這樣告訴他們:“李大釗同志說:你們今天已經把我救出去了。我就是死了,也是雖死猶生。若為了救我而犧牲了新的生命,那就是將我李大釗重新推入苦海,我就是活著,也是雖生猶死。” 二十四名工人泥塑木雕般站著。 “李大釗同志還說,讓同志們的血就流在這張紙上吧,絕對不要再流新的血了。” 血書被置放在桌上。二十四位工人一齊熱淚長流。 “黨組織決定,取消劫獄計劃,解散劫獄隊。” “李先生啊,”為首的那個穿黑色布褂的工人一屁股跌坐於地,雙手掩臉而泣。 “你怎麼能惜我們的命啊!” 陳獨秀獨坐長江江流。他並不知道北方的劫獄計劃以及這份計劃的流產。他只在吐著白沫的水流聲中和轟響不停的輪機聲中,想像著北京京師警察廳監獄那種可怕的寂靜。他熟悉那種帶臭味的他關在那裡的時候,李大釗來看過他。如今守常身陷囹圄,他卻只能從上海去武漢而無法去北京。

暮色漸濃,江輪悠悠遠遠地鳴叫了一聲,如大貓鳴春。陳獨秀紋絲不動地坐著,屁股上都是紅色鐵鏽。他拍拍屁股的時候,就會紅塵飛舞,而紅塵之中就會浮現出一個膚色白嬉的女子。這個人物也使逆流而上的陳獨秀一想起就感心酸。 施芝英是在一個月之前把一扇門對他關上的。門軸發出的吱吱聲使人的牙根和心一齊發酸。她對他說出那番冷寒入骨的話時,是在她的家中。她開門,把風塵僕僕的陳獨秀迎進房中,然後她說出了一個女人的決定。 “陳先生,從明天起,你就不要來我這裡過夜了。” 陳獨秀剛脫下一隻皮鞋就愣住了。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女人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一雙軟軟的花布拖鞋放置在他椅邊。 “陳先生,”他又聽見那個嘴唇發白的女人說,“我不是不戀你,不是不敬你,我到現在還很願意跟你在一起,這是我的心裡話,甚至,這些話,我說出來,也不怕我的男人聽見。”

“什麼?”陳獨秀大驚,“你有男人了?他在?” 施芝英指指里屋。陳獨秀從椅子上側身,歪頭一瞧,果然瞧見了一個男人的肥肥的背影。 那個男人靜靜地坐在床沿上,垂著臉,始終沒有抬頭。陳獨秀沒有看見他的臉,甚至也不想看見他的臉。反正是個男人,中年男人,這就夠了。反正這個中年男人也聽見了施芝英剛才所說的所有的話,這就夠了。 足夠使一幕戲落幕了。 但是陳獨秀總覺得還是快了一些,他有些猝不及防。他已經在兩個人的共同生活中,看見了一些屬於感情的東西,他是很難得看見這些無形的東西的。 施芝英為他泡了最後一杯茶,並且把茶盅輕輕地遞到他手中。她說:“我戀著你,可是我仍舊要你走。你一定要走。你有一個黨,你是總書記,你很忙,做的事也偉大,可是我呢,我只需要安全。我是一個尋常女人,我有孩子,我找的男人第一條就是要給我帶來安全。真的,我此生還能再求什麼呢?陳先生你走吧,我再捨不得你也要捨得你。”

陳獨秀愣了好長時候,終於紮緊鞋帶,站了起來。 “那麼他是乾什麼的?”他問得很輕,但卻是瞪出眼珠子問的。 女人說:“反正他不是共產黨,更不是總書記。” 陳獨秀知道自己已經沒法子再說什麼有意義的話了。他出門的時候,只回過頭來嘟噥了一句:“芝英,你太怕犧牲了。” “我自己不怕犧牲,我怕犧牲孩子。”女人說。待陳獨秀出門之時,她又說,“你等等!” 她打開衣櫃,捧出一疊陳獨秀的燙得很平整的換洗衣服,一件一件地塞進他的提包裡。她的眼淚滴在陳獨秀手上。 “你走吧。”她低聲說。 陳獨秀挾起鼓鼓的包,走了出去。這時候,他就听見了房內傳出的猝然而起的哭聲,哭聲非常淒婉,其間還夾著一個男人細聲細語的安慰聲。 陳獨秀凝視著長江。長長的眼淚流在施芝英臉上的形狀,與這條長長的江流在中國臉上的形狀,似乎有相似之處。但這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眼淚一個晚上就擦淨了,長江幾千年都擦不盡。 4月8日江輪減速,靠泊南京,陳獨秀突起一個念頭,下了船。 他想起了在南京苦苦生活著的高君曼和他的兩個孩子。 他在草廠街一住就是好幾天。說說話,喝喝酒,抱抱兒子和女兒。他有一種疲憊一朝得到舒展的感覺。高君曼沒有跟他大鬧,也沒有問及那個上海女人,只是提醒他每個月的50元錢不要總是延期寄。陳獨秀每天黃昏都把喜子和黑子輪流抱在腿上一次,這時候他黝黑的臉上就現出日輪般的暗紅色,心裡洋溢著久違的安詳。孩子大了,屁股沉起來,陳獨秀一點不覺得腿酸。 上海灘的劇變是陳獨秀在13日吃中飯的時候聽到的,他當時正匆匆從凳子上起身,對著木門上掛著的一面圓鏡,在自己的牙床上拔一根魚刺。魚刺扎得很深。 他著惱地說:“什麼魚,腥味足,刺也小。” 高君曼不樂意了,扔了筷子,說“嫌魚腥?嫌魚小?一個月50塊,我們母子三人還能吃上大魚?你來了我才買魚,你不來,孩子們還聞不著魚腥呢!” 她說著又咳了,咳得很兇,手絹上立時又見著了血。 “媽媽,你別說了。”黑子一邊扒飯一邊說。 “媽!”喜子也叫,“爸爸難得回家,你就罵人!” 陳獨秀拔了剌,咂咂嘴,繼續坐下,埋頭吃飯。 黑子說:“爸爸,這條魚真是腥,你說得對,我也聞到了。” 喜子也馬上說:“刺也太小,我的嘴巴也戳痛了,爸爸你看。” 陳獨秀大口吃飯,一邊吃一邊點頭。孩子真懂事,他想。這時候窗外就隱約傳來報童的跑動聲和叫賣聲。 叫賣聲之尖利,也如魚刺,一下子便驚起了陳獨秀。 “號外!號外!請看上海清黨!蔣介石與共產黨決裂!” “號外!號外!請看上海大鎮壓!血染寶山路!三百工人被殺!” 陳獨秀的喉嚨這一回真的被魚刺卡了,他跳起來,蹲到屋角,吐出了滿嘴的飯,大口大口地干嘔。 高君曼慌了,拼命拍他的背,並且試圖用手指去夾他咽喉深處的小魚刺。 陳獨秀一邊乾嘔,一邊手指窗外:“報!……報!……” 高君曼慌著說:“怎麼了?怎麼了?” 還是黑子懂得父親的意思,兔子一樣蹦起來,伸手從父親衣袋裡摸出幾枚銀毫子,奔出門去。 陳獨秀看了買回來的報紙,只看了幾眼,便一屁股坐在了沾滿黑泥的門檻上,兩隻手捧住了頭。他的手指深埋在黑黑的髮根裡。 高君曼愣愣地朝丈夫看。 黑子走到父親身邊,像個大人似的說:“爸爸,你別生氣。是不是壞人又想抓你了?” 喜子也走過來,一屁股坐上門檻,搖著爸爸的腿說:“爸爸,別害怕,媽媽會把你藏起來的。” 一直到掌燈時分,陳獨秀才開口說話。床頭燈色昏黃,陳獨秀和高君曼都無心睡覺,分別披衣坐著。孩子們在隔壁睡著了。 雪茄煙使房間煙霧瀰漫。 “我現在的感覺,就像下油鍋似的。”他啞著嗓子對妻子說。 “你哪天不在油鍋裡!” “君曼,我又一個人過了。” “那個女人,她,她踢開你了?”高君曼一愣。其實,她只這幾天,好幾次想問這個問題,“我早知道她會踢開你!總有這一天的!” “我後悔的是,是她踢開我,而不是我踢開她。” “什麼意思?”高君曼回臉,瞪著這個她又愛又恨的男人,她不明白他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陳獨秀嘆一聲,說:“應當是我踢開她。所有指望著依靠我的女人,我都應當及早踢開她們。我不能害了她們。我是人麼?我是禍水。我後悔自己覺悟太晚。” 高君曼心裡一沉,用鼻孔冷笑一聲,說:“看得出,你還喜歡這個女妖精!” “君曼,我馬上會遭到蔣介石通緝。南京,也是住不下去的。你我緣分,已經盡了。” “我知道,你我早成破鏡,難以重圓了。你以為你在這裡住幾天,我就會生浪子回頭的感覺麼?” “你說得對,”陳獨秀說,“鏡子已經破了,就像你掛在木門上的那半塊圓鏡子一樣。鏡子既然已破,也就不必重圓。重圓的破鏡,怕是會碎得更厲害。你是知道我的,我這人,一輩子缺不了女人。現在我真正悟出來了,革命才是惟一的一個能永遠守在我身邊的女人,而且也永遠不會來問我討安全。我要馬上去武漢,我乘夜班輪船去,我再不能連累你了,何況還有黑子,還有喜子。” 高君曼平靜地說:“你滾吧。” 陳獨秀靜默了片刻,掀被下床,慢慢穿齊衣服。 他走到桌邊,把拎包裡所有的銀洋都傾倒在那張搖搖欲墜的木桌上。 然後他走到隔壁。 他在親吻熟睡的兒子和女兒的時候,聽見了高君曼的啜泣之聲。 陳獨秀夾著拎包,走出大門。 在他出門的一剎那,滿臉淚水的高君曼蹦了出來,一下子就從後背抱住了他,把她的那張濕糊糊的臉龐貼在了他的後脖頸上。 然後她又一下子鬆開了他,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道一聲:“滾!” 她是咬牙切齒說出這個滾字的。這一腳也踢得很狠。 陳獨秀走了出去,隱入黑暗。他的左邊屁股一直到武漢還是很痛很痛的。高君曼不僅踢著了他的肉,還踢著了他的骨頭。 陳獨秀在武漢經常過一種焦慮的日子。 4月28日這一天,他又相當焦慮。他早早就候在漢口黃陂會館大門外,等著迎接一位重要人物的與會。這個貴賓的來與不來,對1927年4月份的中共而言,似乎至關重要。 中共假黃陂會館召開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在蔣介石堅決地捺大上海於血泊之中的時候,中共召集這次全國代表會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毛澤東從會館內走出,到大門外,輕聲招呼陳獨秀:“獨秀同志,你是本黨總書記,不必親自迎候在門口吧?” 陳獨秀翻他一眼,他覺得毛澤東不知輕重。 瞿秋白也走出來,扶扶眼鏡,說:“獨秀同志,你還是進會場吧?我在門口接接就行了。” 陳獨秀說:“你們都快進去。不用羅唆了。我必須在這裡等。” 他一直眺望著街路的盡頭,他的暮春的心情已煎如盛夏。 開會時間早已到了,應該及時趕到的那輛汽車還沒有出現。陳獨秀所焦急等待的重要人物,是武漢政府的國民黨黨首汪精衛。汪精衛答應到中共第五次全國代表大會上來致詞。這種答應,有一種雪中送炭的深意。陳獨秀已覺得自己面臨的選擇很有限,在大革命的生死關頭,他幾乎把推進中國革命的全部希望都寄託在武漢政府身上了。 汪精衛坐在自己的武漢國民黨中央黨部寫字桌後面,慢慢地啜飲咖啡。他在思考蔣介石,也在思考陳獨秀。蔣介石手裡有軍隊,陳獨秀手裡有工農,但是工農手裡只有棍棒,而軍隊手裡是火藥。他知道,就是歸屬於武漢政府方面指揮的軍隊,骨子裡也多是傾向蔣介石的。不能不考慮軍隊將領的動向,大革命以來,中共方面操持的工農運動搞得太過火。軍人多有不滿。 副官推門禀告說:“汪主席,時間到了。” 汪精衛問:“這麼大一個漢口,怎麼就沒有好咖啡賣?” “汪主席,是不是先去開會?” “知道了。” 武漢國民政府的最後出路,他不能不再三再四地斟酌。 蔣介石在發動反革命政變之後第六天,就於南京另組了國民政府,悍然宣布三月份從廣州遷至武漢的國民政府和國民黨中央的一切均為非法,並且發布了南京國民政府秘字第一號命令,公然通緝193名共產黨人士和國民黨左派人士,陳獨秀、毛澤東、周恩來、鮑羅廷均在其列,國民黨左派人士鄧演達、柳亞子等人也名列於上。武漢國民黨中央雖然及時表態,對蔣介石的反共行徑大加譴責,但是汪精衛此時此刻的所思所慮,顯然是隱藏於公開譴責背後的種種事情。 汪精衛玩弄著咖啡。濃黑的汁液一滴滴順著小調匙落入杯中。自打法國走了一遭,他對咖啡的喜好更加濃烈了。若是鬧得好,汪精衛想,他的國民黨和國民政府,在政治的溝溝壑壑之間,還能覓到一條生路。鬧得不好,他可能又得被迫到法蘭西喝咖啡,甚至身首異處也說不定。蔣介石出拳時的果斷和利索,他是領教過的。 陳獨秀不知道汪精衛此時還在玩弄咖啡,他仍然在會館大門口引頸翹首,候著一份誠懇與恭謹。 遠遠望著焦急萬分的陳獨秀,毛澤東和瞿秋白均感到幾分可笑,又感到幾分悲哀。出席中共五大的許多代表,都強烈希望能在這次會議上糾正陳獨秀的妥協退讓路線;而陳獨秀的強烈希望,則是汪精衛的武漢國民黨中央能站穩立場,繼續保持與共產黨的合作,繼續北伐,推進中國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 毛澤東對瞿秋白說:“老頭子的眼睛,此時根本不該盯著汪精衛,而是應該盯著汪洋大海!” 瞿秋白明白,毛澤東所說的汪洋大海指的什麼,他也是讚同這個觀點的。中國的工人和中國的農民,真的是能夠掀動波浪的汪洋大海。所以瞿秋白嘆息一聲,說:“此汪和彼汪,老頭子真是分不清楚啊!” 毛澤東微微笑了。他很欣賞瞿秋白為《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所寫的序言,也知道兩人在大政方針上總是彼此心通。毛澤東說:“秋白呀,雖說你瞿秋白的秋字帶火,我毛澤東的澤字有水,你我倒真是水火相容。” 瞿秋白看定毛澤東說:“說句老實話,我是雙手贊成你這個農民王的。潤之,我不能忍了,我要說話,我要在這次會議上散發我寫的那本小冊子《中國革命中之爭論問題》,我要明確反對老頭子的投降主義!” 文質彬彬的瞿秋白總是會表現出一種特有的倔勁,毛澤東非常喜歡這種脾性。中共五大上將會有一場劇烈的爭執,兩人都已經感覺到了。正在他們兩人雙手相握之時,大門外的陳獨秀也握上了一雙熱乎乎的手。 陳獨秀邊握邊說:“值此危難之時,兆銘兄親臨本黨代表會講話,獨秀殊為感佩!” “兄弟雖然來遲,可是汪兆銘對蔣介石反共清共的憤慨之情,始終是及時表達的。仲甫一定看見,十日之前,國民黨中央已經發布明確命令:蔣中正屠民眾,摧殘黨部,甘心反動,罪惡昭彰,已經中央執行委員會議決,開除黨籍,免去本兼各職。著全體將士及革命民眾團體拿解中央,按反革命罪條例懲治!” 陳獨秀覺得自己的鼻腔有點熱:“兆銘兄,中流砥柱啊!” “砥柱有二,你我並肩!” 陳獨秀抓過汪精衛的手,兩手相攜,一起走入會館。 站在門內的瞿秋白、毛澤東等人一齊鼓掌,歡迎兩位黨魁入內,然而毛澤東的臉容一直是嚴峻的。他注意到汪精衛見任何人都笑,笑若艷花,但是收笑的速度卻很快。毛澤東一年半之前供職於廣州國民黨中央時就熟悉這種笑容,他知道汪精衛絕對是個華而不實的人,雖然說起來,還是汪精衛本人提名毛澤東代理國民黨中宣部長的職務的。 就在居心叵測的汪精衛慢吞吞走入中共五大會場的這一天,在北京,一座令人震驚的絞刑架在一位著名的中國共產黨領導人面前豎立了起來。 1927年4月27日下午,在北京西交民巷京師看守所,白牆前的黑色絞架像被劊子手的大手拍了三下。小軲轆開始轉動,醜惡而粗礪的繩圈緩慢地掛下來。 身穿灰布棉袍的李大釗從容走上刑台。由於反复受刑,他已有點瘸。自從被捕的這一天起,李大釗就料到會有這一刻。他只有三十八歲,但是他已經感覺到此生活得漫長而充實。他一生做了很多事情。如果今天的絞圈是一個句號,他也認為相當合適。 他此刻一點也沒有想到趙紉蘭以及他鍾愛的葆華和星華,他只想到他的生命即刻就將終止在政治之中。為信仰、理想、道路、政治而獻身,應該是一個男人的光榮,何況是在中國這個充滿著血腥、暴力、愚昧、黑暗、壓榨、恐懼的國度裡。就這個意義而言,絞架簡直是個花環。 他抬起臉來,凝視著這個赭黑色的花環。他從這個花環中看見了春天。中國的四月,從南至北,春色都該是很濃了。 然後,李大釗轉過了臉。他直視如臨大敵的警察和劊子手,沉著地語音清晰地說:“不能因為你們今天絞死了我,就絞死了偉大的共產主義!我們已經培養了很多同志,如同紅花的種子,撒遍各地!我們深信,共產主義在世界,在中國,必然要得到光榮的勝利!” 黑色的絞圈已經降到了李大釗的臉邊。他已經感覺到繩子的粗礪。 李大釗揚起臉,他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 他的熱烈的呼聲,通過一隻不太好看花環,直接進入了中國的春天。 漢口前花樓的陳獨秀寓所,毛澤東不常來,但是今天他忍不住要踏踏踏地上樓來,要見陳獨秀,並且任憑淚水遍臉。 “你聽見李先生的呼喊聲了嗎,仲甫?”毛澤東揩揩眼睛,對坐在一張花梨木圈椅上的陳獨秀說,“我記得,七年前,他送一車木炭到福佑寺來,那時候我在北京驅張,他對我說:你驅張,我贊成,可是你想把張敬堯驅到哪裡去?可不要驅到我的家鄉河北來,不然,我也要組織驅張請願團了。那時候我多幼稚!我以為驅張之後,湖南就天下太平了!七年之後,中國依然那麼黑暗,李先生又叫另一個姓張的軍閥殺害了!仲甫,我們共產黨人無論如何不能再把希望寄託在軍閥身上了!” “守常就義,我也悲痛。可是我,潤之,我發現我越來越聽不懂你的話,我寄希望於哪個軍閥了?” “我不是指老軍閥,是指新軍閥。” “蔣介石?” “當然是蔣介石!還有一個就是汪精衛,汪精衛也必須提防!他可疑得很啊!” 陳獨秀站起來:“瘋了,潤之?你這叫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你把眼淚擦乾淨吧,我這個人見不得眼淚。” “仲甫,中國大革命的命運,已是千鈞一發!” “這我知道!” “北方,是張作霖的奉系軍閥政府,東邊,是蔣介石的刺刀。兩廣和四川的軍閥,也是節制於南京的。所以武漢方面,實際上已是四面楚歌。” “正由於四面楚歌,中國共產黨人才尤須注意與汪精衛的合作!” 從邏輯上講,陳獨秀這個結論是可取的。但是毛澤東有另外的邏輯,毛澤東針鋒相對說:“正由於四面楚歌,中國共產黨人才尤須警惕同盟者的可靠問題!” 毛澤東的這個結論,從邏輯上講,也是正確的。 陳獨秀想了半天,說了一句結論性的話,他一字一眼地說:“我覺得汪精衛還是可靠的!” 陳延年推門進來,他一聽父親的話就來氣。 “獨秀同志!”陳延年狠聲說,“汪精衛可靠什麼呢?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他已經派人在跟蔣介石聯絡了?” “這是他的兵不厭詐!” “說句老實話,獨秀同志,”兒子的大眼睛瞪著老子,“我自從法國回來之後,每遇一次危機就對你失望一次!” 陳獨秀拍桌:“昏話!” 毛澤東趕緊打圓場,說:“仲甫,我總以為,我們現今的視線,還是應該順著黨旗上那柄彎彎的鐮刀,彎出城市去,去看看中國的農民,我們務必要認真地看一看,中國的農民跟別國的農民不同,他們是汪洋大海,這種大海所掀之浪,具有意想不到的力量!” 陳獨秀摸摸鼻子。 陳延年說:“獨秀同志,請你仔細聽一聽澤東同志!” 毛澤東又說:“我議訂的那個重新分配土地的方案,請仲甫無論如何在這次代表大會上組織審議,這個農民決議案若是實行,中國農民將能立即成為推進中國革命的一個非常強大的力量!” 陳獨秀還是沒有言語。陳獨秀後來說,都幾點鐘了,我要睡覺了。毛澤東心裡一沉,他知道他與瞿秋白的提議在這次重要的會議上都得撞牆了。 陳獨秀後來果然拒絕在中共五大上討論毛澤東提出的重新分配土地的方案。陳獨秀認為,只有在繼續北伐、打倒軍閥之後,才可進行土地革命。第二天,心情蒼涼的毛澤東攜妻去蛇山,再登黃鶴樓,面對茫茫中國,他吟了一首詩。 毛澤東登樓,走得很慢。楊開慧抱著出世才二十幾天的嬰兒毛岸龍,輕步跟在他身邊。毛澤東問她累不累,因為畢竟月子還沒有坐滿。楊開慧說,難得跟你出門,我開心得很。毛澤東便從她手裡接過他的第三個兒子,懷抱著登樓。 毛澤東登上第五層,站住了。 望遠山近水,皆陰沉沉一片。沒有太陽,沒有風,整個江面都滯滯地走著陳獨秀所說的“秩序”。毛澤東心裡發悶,說,我填一首詞吧,開慧你要不要聽? 毛澤東又說,吟詩有兩種境況,一是喜極而唱,二是悲極而吟,我今天就屬於後一種。 妻子沒有聽明白丈夫話中的意思,只對丈夫懷中的嬰兒說:岸龍,睜開眼睛,你爸爸作詩了! 毛澤東一邊斟詞酌句,一邊慢悠悠吟:“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妻子問,黃鶴上哪兒去了?毛澤東說不知道,叫道士騎走了,騎走一千七百年了。 妻子說:“黃鶴的事情我不明白,但我明白你的心潮逐浪高,你是想起了李大釗李先生!” “不光是李先生。” “你在想中國。” “能不想中國嗎?”丈夫緊一緊懷中的嬰兒,“中國革命如何拯救,如何深入,如何對付武漢政權以外的敵人,如何看待政權內的可疑的同盟者,我們共產黨人,一時都很難有良策啊。” “小岸龍呀,這幾年來,我從沒見你爸爸的心境如此蒼涼過。” “開慧,我知道你擔心我。要不,你也不會月子沒坐滿,一定要陪我出來散心。” “陳獨秀總書記還那麼固執嗎?” 毛澤東彎腰,親親熟睡的岸龍,沒有言語。 陳獨秀當然是固執的。中共五大雖然接受了共產國際七大關於中國問題的決議,批評了陳獨秀的右傾錯誤,但是對於如何爭取革命領導權等重大問題,仍舊拿不出具體措施。新一屆的中共中央執委會選舉陳獨秀、張國燾、蔡和森、瞿秋白為政治局常委,黨的總書記依然由陳獨秀擔任。 老頭子總是老頭子,毛澤東在會議閉幕之後重重地嘆息一聲。 許多人也這麼嘆息一聲。 毛澤東在漢口街頭奔跑。他擺動雙臂,跑得很快。他是趕去輔義里中共中央宣傳部。有人告訴他,一批受傷很重的湖南民眾從長沙趕來了漢口,他們身上都是血。 長沙情況緊急。 5月21日,在汪精衛政權急劇右轉的背景下,駐長沙的許克祥率所部第35軍獨33團發動武裝叛亂,時稱“馬日事變”。軍隊查封了湖南省總工會、農協、左派國民黨省黨部,解除了工農武裝。湖南的工農運動頓時血花四濺。 整個形勢繼續急劇惡化。 6月6日,江西的朱培德又以“禮送出境”的口號大批驅逐共產黨員和國民黨左派人士。 6月10日,汪精衛又去鄭州與馮玉祥、唐生智密談。九天后,馮玉祥又赴徐州同蔣介石會談。幕後的交易傳遞出一個很明顯的信息:蔣汪攜手,寧漢合流,反共反蘇,已是遲早的事。 毛澤東氣喘吁籲地奔到輔義裡,他看見中宣部機關辦公樓門前,圍著一大群武漢民眾。這群民眾果然看見了來自長沙的血。長沙的一批工農代表,抬著七八副擔架,正在聲嘶力竭地控訴許克祥暴行。 石花的腹部扎著厚厚的滿是血污的繃帶。她躺在擔架上,手中無力地舉著一面“懲辦許克祥”的小紙旗。 毛澤東分開人群,一見擔架上的石花,就愣了。 “毛團長!”無牙的石花剛喊出一句,頭一歪,便昏了過去,手中紙旗頹然落地。 毛澤東怒喝:“都傷成這樣了,還抬到漢口來幹什麼?還不趕快送醫院!” 黑筐慌了,趕緊下令:“抬醫院去!”黑筐頭上也扎著繃帶,他其時已在湖南省總工會工作,他覺得毛先生的批評是對的,於是他馬上指揮著大家趕緊就醫。但還是遲了一步,石花被送進醫院不到幾分鐘,兩隻大眼睛就永遠閉上了。 毛澤東緩緩拉起白被單,親自蓋上了石花的遺體。毛澤東後來知道,是兩把刺刀同時戳進了石花的腹部。石花當時護在湖南省總工會辦公樓前,張開雙臂死死護住總工會的牌子。石花喊:不准封門!工人運動萬歲!她沒有來得及喊出第三句,鮮血就從她的腹部噴了出來。 來自安源的“煤黑子”黑筐當時也與許克祥的兵搏鬥了一場,前額挨了一槍托,血流滿面。黑筐告訴毛澤東,何叔衡在長沙也被抓了,他一口咬定自己是私塾先生,沒露破綻,才僥倖逃脫。這兩天他每天把著鳥籠子,扮作算命先生,躲來躲去。長沙已經快被烏雲壓坍了。 毛澤東聽了,沉默良久,最後,他對輕輕撫摸了一下黑筐頭上的白繃帶,看看圍在石花遺體周圍的眾多湖南工農代表說:“對許克祥,如果不繩之以法,那是天理不存!我們要力爭武漢方面有所動作!你們,都要盡快回到原來的崗位,恢復工作,拿起武器!山區的,上山!濱湖的,上船!堅決與敵人作鬥爭,武裝保衛革命!黑筐同志,聽清楚沒有?” “聽清楚了。” “大家聽清楚沒有?” 大家一齊說:“聽清楚了!” “就是這樣!”毛澤東斬鐵截鐵地說,“在中國共產黨人面前,只有這一條路了!” 獨臂軍人石頭忽然出現了,他跌跌撞撞撲進醫院大門。 “姐姐?這是我的姐姐?” 他掀開白被單,突然後退兩步,狼一樣嗥叫起來:“姐姐!!” 6月13日上午,毛澤東出席國民黨中央軍委會議,報告馬日事變情形。他拉開黑色的靠背椅,故意坐在汪精衛的正對面。他要近距離掂量一下汪精衛。 “諸位委員,在報告之前,請允許本人先做兩件事情。第一件事,我想展示一件衣服,一件女人的衣服。” 聽毛澤東這麼說,汪精衛打了一個愣。 毛澤東從腳邊取起一件藍底白花布衫,攤在會議桌上。布衫上皆是大團大團的血跡,血腥氣很重。汪精衛皺皺眉,趕緊端起茶盅喝茉莉花香茶。 “第二件事,我想展示一位軍人。諸位,我們現在開會的地方,是一年前英雄的北伐軍將士用生命和鮮血奪來的。他們當中,有不少人犧牲了,有不少人傷殘了。今天我請來的這位年輕的連長,就為從軍閥手中奪取這個城市,丟了一隻胳膊。” 毛澤東拍了三下手。丟了左臂的石頭在第三下掌聲中默然走進會議室。 毛澤東說:“諸位委員同志,這件血衣的主人,是個姑娘,犧牲之時才二十四歲。她就是這位北伐軍連長的親姐姐。這位北伐英雄用自己的手托起敵人的機槍,被敵人用大刀砍去了手臂,而他的親姐姐,一個善良的總工會工作人員,卻被許克祥的兵用刺刀戳穿了肚子!” 汪精衛閉起眼睛。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毛澤東突然擊桌:“革命何罪之有?!許克祥無恥之尤!” 他爆發了。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湖南工友和農友的鮮血,他特別不忍看。 石頭用獨臂默默脫下自己的軍衣,又從桌上取過姐姐的血衣,將之穿在身上,然後再套上自己的軍衣。 獨臂軍人腳跟一碰,咔地一聲立正,向全體與會者敬了一個無言的軍禮,然後便轉過身,踩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汪精衛目送這位年輕的傷殘軍人,木無表情。他聽說過許克祥這個名字,但是不認識這位團長。但他心裡非常明白,許克祥不是許克祥一個人。 當天下午,在汪精衛宅邸的客廳方桌上,琳琳琅琅地擺滿了來自長沙的印章、報表、文件。 汪精衛仔細察看。印章刻得很粗糙,圖案有斧頭,有鐮刀。 汪精衛直起身,看看桌旁的軍官們。這是許克祥專門派來向汪精衛密報情況的三個軍官。他們在汪主席面前站得筆直。 “禀汪主席,這是湖南總工會的工人武裝計劃。”其中的一個國字臉軍官報告說,“這是農民協會鬥爭地方紳士的計劃。汪主席,湖南農民共產共妻,兵士六個月不回家,老婆便被農協共去。汪主席,不反擊不行了。許克祥團長對汪主席,忠心可鑑。” 汪精衛沉默。 國字臉軍官又啪地立正,音帶哭腔:“我的舅舅,兩百畝地契,都給農民燒了!那些黑腳梗,還在我表姐的牙床上打滾!汪主席,我們全團對許團長的決斷都是擁戴的!” 汪精衛說:“來人。” 副官應聲走進。汪精衛說:“把桌子上的這些東西全都扔進灶膛,燒一頓飯,請請這幾個長沙來的弟兄。吃了,就讓他們就回去。他們有些話,也是說過頭了,我是不相信的。但是肚裡有氣,不放出來,怕也不行。就這樣吧,別的,也不用多說了。” 三個軍官似乎明白了一切,挺身立正,一齊說:“謝汪主席!” 個把鐘頭之後,還沒等這三個酒足飯飽的軍官走下汪宅大門台階,忽然就被一個旋風般的掃堂腿掃倒了兩個,另一個還不明所以,又被一個像狼一樣的獨臂軍人撲倒在地。 石頭揮動獨拳,痛打這個長著一張國字臉的軍官,只可惜沒打幾下,便被一批守衛軍警死死扭住了。 “你們這群狗日的!”石頭拼命掙扎,“我要報仇!” 汪精衛走出門外,陰沉沉地盯著活蹦亂跳的石頭。大門口的這場突如其來的吵鬧驚動了這位美男子。他看了半天,揮揮手,說:“放了他吧,看在北伐的份上,放了他。他若再要生事,滋擾大局,就問問他:他剩下的那隻手還想不想要了?” 汪精衛說這句話的聲音極其輕柔,而扭著石頭的那幾雙臂膀卻如鐵鉗般硬。 長江灰灰白白,在六月的陽光下一直延續到天邊。 陳獨秀與蔡和森、毛澤東一起漫步江畔。有一項要緊的工作,他們要商議。 “和森,”陳獨秀說,“你力主改組湖南省委,提議潤之去擔任省委書記,我也不是不能同意,只是時局微妙,我怕潤之魯莽行事。” 他現在想事情總是這麼想。他對毛潤之越來越不放心。 毛澤東說:“仲甫,湖南的陣營打散了,必須盡快整理。我以為對付反革命的槍桿子,只能用革命的槍桿子!” 陳獨秀說:“潤之,你握過槍桿子沒有?” “沒有。” “我當年參加暗殺團,成天摸槍桿子,而今卻非常慎言槍桿子。你毛潤之沒有摸過一天槍桿子,卻滿口槍桿子,我不能不擔心你開槍走火!” 蔡和森婉轉地說:“仲甫,潤之堅持針鋒相對,從戰略上講,沒有錯。” 陳獨秀說:“就我不主張反抗?我怕針鋒相對?你們兩位知道嗎,今天上海來了電報,說我兒子延年昨天被蔣介石抓了!你們以為我不想報仇?” 毛澤東與蔡和森聞言,一驚,面面相覷。 陳獨秀說:“是昨天下午三點鐘被抓的,在北四川路的江蘇省委裡面。我派延年去江蘇省委工作時間還不長呢,省委內就出了叛徒。延年被捕之時,據說十分英勇,同警察大打出手,反抗到了最後一刻。我為有延年這樣的兒子,很驕傲。我陳獨秀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別的本事沒有,一是會罵人,二是會反抗。我生來就是個反抗者。我為什麼遲遲不叫大家同汪精衛對著干呢?那是因為汪精衛的臉皮還沒有撕破!他同蔣介石的秘密接觸還沒有結果!他還有不做反革命的可能性!他還沒到這個路上,我們為什麼要逼他?連共產國際代表羅易同志都說汪精衛是可以爭取的。我作為黨的總書記,一定要顧大局!我必須把好這個舵!” 毛澤東和蔡和森都說不出話。江水拍岸,一陣一陣地嗚咽。 陳獨秀說:“我知道你們每天都睡不好覺。我作為領路人,這些天,也是常常睜眼到天明的。好吧,路走遠了,回去開會吧!” 這一天的深夜,鄧演達的汽車開到汪精衛宅邸門口。衛兵認出了車,知道來者是國民黨中央執委、中央軍委總政治部主任,於是立即在車燈的光柱中立正,向下車者敬禮。 這些天,像中國共產黨人一樣對革命前景憂心忡忡的,還有堅定的國民黨左派人士。鄧演達深夜來找汪精衛,已不止一次了。 衛兵敬禮完畢,仍然試圖擋駕:“鄧主任,汪主席已經休息了。” 鄧演達伸手,啪的一下打開衛兵的手,就走了進去。 上一回他也是這樣的。他豁出去了。 汪精衛只好起身。他坐在藤椅上,默默地聽鄧演達慷慨陳詞。 “兆銘,以我們之力,還是可以壓倒蔣介石的,只要你能明確昭告,我們依照總理遺囑,聯合共產黨,團結革命陣營,我想,我們一定能度過難關!” 汪精衛打個哈欠:“已經分崩離析嘍。” “兆銘,現在就看你了!天下人都在看你!你豎起脊梁來,我們聽你的!” “擇生,不要孩子氣了,武漢的國民政府,大廈將傾,我晚上一閉眼睛,就能聽到梁啊,柱啊,嘎嘰嘎嘰響。共產黨,共產黨能聯合麼?他們只有嘴巴硬,什麼一個幽靈,在歐洲徘徊。徘徊到中國來,還早著呢。他們根本靠不住,他們那幾桿破槍,你說能頂什麼用?” “兆銘,共產黨發動民眾還是有本事的。萬不能小看民眾,涓水成海,海能覆舟!” 汪精衛又打一個哈欠:“民眾?什麼叫民眾?對這個字眼,不必盲目崇拜。你若說是烏合之眾,可能還更準確一點。擇生啊,你若是想在武漢再呆下去,就到我這裡來,我們好好談談。你若另有遠圖,我汪精衛也沒法子約束你的鴻鵠之誌了。” 他們談到雞叫。汪精衛打了四十多個哈欠。來訪者在雞叫第三聲時默然起身,敬禮,然後退出。 來訪者想:完了。 6月29日,一夜未眠的鄧演達去尋找陳獨秀。他坐在汽車裡想,共產黨人有一首《國際歌》,有句詞兒叫“這是最後的鬥爭”,一听就是悲憤之詞。我今天去找共產黨的領袖,也可算作“最後的鬥爭”,除去悲憤之外,還有幾分蒼涼。他不知道陳獨秀這個人願意不願意作“最後的鬥爭”,看來懸乎,陳獨秀的骨頭不如他想像中那麼硬,許多共產黨人也是這麼說的。 他坐在汽車裡,盯著窗外。 街道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前一天晚上,武漢又發生事變。武漢衛戌司令部悍然派兵侵占全國總工會、湖北省總工會機關。蘇兆征、李立三、劉少奇先後向第八軍軍長李品仙交涉,李品仙才勉強命令士兵撤離。風聲是越來越緊,共產黨的陳獨秀總書記都看見了這一些吧?如果皮肉都看見了,那麼骨頭有沒有看見呢?汪精衛的骨頭? 鄧演達的汽車悄然停在陳獨秀的臨時住宅前。鄧演達下車的腳步聲也是悄悄的。他只對司機說,你等著我。 陳獨秀聽見汽車聲,從二樓窗口一望,見下車的竟是鄧演達,不禁一呆。他知道這又是一個愣小子。形勢越吃緊,愣小子就越多,事情也就越難辦。 秘書黃文容外出採買東西了,不在,幸好喬年在家,於是陳獨秀趕快佈置喬年去應付客人。他打定主意不見客。 陳喬年勉為其難,步下樓梯。 鄧演達邁入客廳,開門見山說:“我要見陳先生。陳先生的住址,我是千辛萬苦才問到的。” “我父親不在。”陳喬年搓搓手說。他說這句話,明顯地底氣不足。 “鄧主任,你請坐,我泡一杯茶。” 鄧演達坐下,說:“我等他!哪怕他半夜回來,我也等他!” 陳喬年又說:“他……有時候不在這裡住。”話說完,臉就騰騰地紅起來。 鄧演達焦急地踱了一圈,看看陳喬年,又看看天花板。 陳喬年越來越覺得不好意思。鄧演達之風骨,廣州和武漢均有口皆碑,父親今天為什麼視其如敵呢? 鄧演達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身來,抬臉,沖天花板大叫:“陳先生!我是鄧演達!我知道你在家!事到如今,你還不願意見我,不願意武裝工農起來暴動,到時候你悔之晚矣!” 陳喬年目瞪口呆。 鄧演達喘了幾口氣,又砰砰擊桌:“我還可以爭取掌握第四軍、第十一軍的實力!我們還有一個新編二十軍,軍長是傾向貴黨的賀龍!你還可以大規模武裝工人和農民!這是最後的一步棋了!陳先生,惟有這步棋子!陳先生,演達恭請你下樓!” 樓上悄無聲息。 “唉,”鄧演達長嘆一聲,“前兩天,汪精衛完了。今日,陳獨秀完了。這兩人都完了的話,陳公子,中國完了!” 說畢,他大步而出。接著就響起了汽車聲。 陳喬年奔上樓梯。此時此刻,他簡直恨死父親了。他對呆呆坐在床上的父親說:“獨秀同志,鄧主任的話,我聽著句句在理!再不反抗,全盤皆輸!要是哥哥今天在這裡,他會罵死你!” 父親皺眉說:“喬年,你懂什麼!鄧演達當然是個很有本事的軍事家!但是眼下是什麼時候?眼下不是商議軍事的時候,是商議政治的時候!武裝工人農民?暴動?他怎麼跟毛潤之想的一樣?真是笑話!” 鄧演達於這一天回到宅邸,就發現苗頭不對了。窗外出現的異常情況還是他妻子指點給他看的。 鄭立貞臉色蒼白地說:“演達,我不能不告訴你了,你來看!” 鄧演達放下飯碗,從飯桌起身,盯視窗外。他看見了成群的鬼鬼祟祟的士兵。 他被監視了。 他沒有料到對方動作這麼快。早上,他還去出席國民黨中央政治委員會會議,他在會議上怨憤地提出了《辭職宣言》。而僅在黃昏時分,駐武漢的第25軍軍長何鍵就發出了“反共訓令”,要求武漢政府“明令與共產黨分離”,同時派兵盯住了鄧演達的住宅。幕後總導演,該是很明白的,就是汪精衛。 妻子突然抱住鄧演達,顫抖不已。 “演達,怎麼辦?”她說。 鄧演達拍拍妻子,說:“我真沒有想到,一向有風骨的陳獨秀先生,如今也患上軟骨病了。這年頭,連共產黨都不硬了,我還硬得起來嗎?事情其實很簡單,我們不動手,他們就動手了。蔣介石很知道先下手為強,汪精衛也很知道先下手為強。就是共產黨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後發製人。須知道後發製人,是需要先期支付許多鮮血和生命的呀!” “你的生命不要緊吧?” “別慌。照樣吃飯,照樣睡覺,看幾天再說,他們一時還不敢怎麼樣的。也許明天,或者後天,陳獨秀的骨頭突然硬起來了呢?我今天對他說了一番話,相信他是聽見的。” 武漢工人糾察隊的槍械庫很大,推門便是濃烈的機油味。 劉少奇踱步在槍械和彈藥之中,已經一個鐘頭了。他心裡有點絞痛。 為維護國共合作之大局,陳獨秀繼續對汪精衛實行退讓,由他主持的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決定,公開宣布解散工人糾察隊,所有槍支上繳武漢國民政府。全國總工會負責人劉少奇被強迫執行這道令人痛苦的命令。 門開了,陽光撲了進來。有人向他小聲報告:“劉少奇同志,賀軍長來了!” 一位魁梧的軍人大步而入。他進門就笑,說這麼多啊,這麼多啊。此人便是駐九江的國民黨二十軍軍長賀龍。 “賀軍長,全交給你啦!” “照單全收,劉先生。” “第一,槍給你!工人糾察隊有好好孬孬三千條槍,凡是好的,你統統拿走!第二,人給你!工人糾察隊中的共產黨員,你都帶走!” 賀龍真切地感覺到了這些話的分量。這不是劉少奇之託,而是共產黨之託。 他久久注視著劉少奇,然後說:“放心!貴黨的血肉,就是我的血肉!我的血肉,也是貴黨的血肉!” “有你這句話,我們當然就放心了!” “我感謝貴黨相信我,我也相信只有共產黨才能救中國!這句話,人家怕講,我就敢講!蔣介石這個王八蛋,我一定跟他拼到底!還有汪精衛,這個半王八蛋,我也時刻準備著跟他拼!” 賀軍長的性格,一向直爽如劍。劉少奇心裡舒口大氣,覺得今天的此番託付,託對了。 劉少奇說:“賀軍長,你帶走好槍之後,我就把破槍、童子團的木棍上繳給武漢政府,算是交差了。” “劉先生,你們很聰明。可是,恕我老粗說一句,你們有時候,又不聰明。” 劉少奇一怔:“此話怎麼講?” “三千枝槍,讓工人一人一支扛著,這是一支多大的隊伍?我兩把菜刀起家,也劈出個天地來了。你們隨便一拉,就能拉出三千人。三千人呀,兵馬數量我一向是最講究的!” 劉少奇很覺得賀軍長的話在理,於是便說:“我也說句實話。共產黨,有時候,也會犯糊塗。眼下,天太黑,我們許多同志,一時間連自己有幾根指頭也數不清楚了。但是,我相信,賀軍長,你也要相信,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是會馬上找到一條通向光明的道路的!” “我相信,怎麼不信?我要不相信,今天我也就不秘密來武漢了!” “這幾千枝槍,一定還會響的!” “而且握槍的手,還是共產黨的手!” 劉少奇笑出聲來,說:“你這話說得太好了!” 賀軍長怎麼是老粗呢,劉少奇想,一個大戰略家哩! 毛澤東走進大門,剛轉過走廊,就差點被一個小個子青年撞上。 這個敦敦實實的小伙子笑起來很燦爛,他說:“哎喲對不起,我踩了你腳了。” 毛澤東說:“你這小同志,眼生得很。” 毛澤東走路其實也走得風快,興許是他撞上了這個小伙子,但卻被小伙子搶先道了歉。毛澤東於是對這個老實小伙子頓產好感。毛澤東是急著來中共中央政治局辦公處參加會議的。 7月4日,政治局常委會舉行第34次會議。 小伙子說:“我回國不久,我是來報到的。這是介紹信,我要向中央軍委報到。” “你走錯了,軍委辦公室在樓上。你從哪一國回來?” “蘇聯。” “喲,蘇聯!”毛澤東來了興趣,“你尊姓大名呀?” “我姓鄧,”小伙子說,“原先叫鄧希賢,現在叫鄧小平。” “喔,鄧希賢!聽周恩來講起過你。你能告訴我,蘇聯的農民組織得怎麼樣?” “蘇聯也有農會,農民組織的程度相當廣泛。富農,也就是地主,全都被驅逐了,很徹底。” 毛澤東高興了:“小同志,我從任何地方聽到的,都是蘇聯的工人怎麼樣怎麼樣,就從你口中,聽到了蘇聯的農民怎麼樣怎麼樣!” 毛澤東正要在這次會議上談談農民和農會。鄧小平關於蘇聯農民的那幾句簡單的介紹,對他印像很深。毛澤東一直覺得中國的農民是關乎中國革命全局的大問題,哪怕陳獨秀再不入耳,他也要說。他後來果然在這次會議上特別強調了農民和農協的問題。 他說:“我還是要講講中國的農民,在目前情勢下,我不能不講農民。我認為,現在,農民協會的策略有兩條,第一條,上山!槍支不交,上山去,上山打游擊!第二條,投入到軍隊中去!同志們,我們一定要有自己的武裝!若不保存武力,則將來一到事變,我們毫無辦法!” “這個,”陳獨秀說,“槍,實在藏不了的,當然也可以上山。但是,同志們,上山畢竟不是正道。潤之,你不必再說下去了。” 毛澤東顯得特別剛強:“意猶未盡,我還得說!我請你原諒,總書記同志!” 這次會議上,陳獨秀又被這個毛澤東弄得心煩意亂。 當天夜裡,陳獨秀排除雜念,數數助睡。剛數過一千,有點迷迷糊糊,又忽聞樓下門響。陳獨秀嘆息一聲,敲敲牆,叫隔壁的黃秘書去開門。 來者是蔡和森,從門外的黑夜裡摸索著進來,一張臉竟然也如黑夜。陳獨秀下樓,一邊披衣一邊對他嘟嘟噥噥說:“你睡不著,弄得我也不能睡。我知道你又是來進言的,說我不聽毛潤之的建議。和森啊,對汪精衛,我也不是沒有警惕,你不是聽見了嗎?在今天的會議上,我提出了黨的機關轉入地下,要警惕國民黨動刀子。可是,他毛澤東還是只想上山,當他的山大王。山大王,什麼形象?土匪的形像還是共產黨的形象?” 蔡和森一直沒有吭聲。 陳獨秀奇怪了:“你怎麼不說話?站著幹啥,坐呀。” 蔡和森遞出一封電報,說是剛剛收到,江蘇省委拍來的。 陳獨秀接過,一看,眼睛就黑了。蔡和森搶上一步,急忙扶住他。 7月4日夜,中共中央委員陳延年在上海龍華赴難,被亂刀砍死。電報說的就是這個事。 “延年!……”陳獨秀低聲叫喚一聲。 極為淒涼的聲音叫人聽得心酸。淚水同時流出陳獨秀和蔡和森的眼眶。 陳延年的赴難極為壯烈。他的脾性之剛烈與其父相比,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7月4日夜裡,上海龍華刑場有月亮。 監斬官在清冷的月光下喊:“跪下!” 陳延年雖被五花大綁,那頭是決沒有低下去的,他喊道:“革命者光明磊落,視死如歸,只有站著死,決不跪下!” 監斬官喝一聲:“按他跪下!” 劊子手們號叫著將陳延年按在地上,然而等劊子手一鬆手,陳延年便蹦跳起來,每次都使屠刀落了空。 捆綁著雙手的陳延年使勁用頭撞劊子手,撞了不夠還用腳踢。一個劊子手被踢中褲襠,兩手按著屁股痛苦地倒了下去。 監斬官連連躲閃,大驚失色:“殺!殺!從沒見過有這麼兇的共產黨!殺了之後,分他的屍!” 陳延年果然是被亂刀砍死的。砍死之後,又被分屍。劊子手知道他是共產黨黨魁之長子,恨之入骨。離陳延年的流血處僅半里之遙,便是龍華寺老和尚法印之墓塔。法印在十年前對陳延年的父親說:爾命如鐘。 十年後,法印收了陳獨秀的長子之血。 龍華寺的鐘聲在當夜的響聲,比風聲更淒涼。 陳延年就義之後,蔣介石下令不准收屍。第二天,上海各大報紙歡呼鏟共勝利,說是清黨取得又一重大戰果。 烈日當空,燒了好幾日了。武漢七月,悶若蒸籠。陳獨秀走得汗流浹背。失子之痛如尖利的貓爪子一下一下刨著他的心。延年在世時,沒少頂撞他,但是一旦延年走了,陳獨秀才知道自己是多麼地喜歡這個孩子。 陳獨秀走累了,靠著牆站了一會兒。他以前走路是從來不需在街上站一會的,這幾天,他實在心力交瘁。今天,他是去看另一個兒子。 陳喬年生病了,老咳。由於發熱,他一張臉總是紅撲撲的,眼睛也特別水汪汪。陳獨秀已經看過他好幾次。這次,得了長子噩耗,他又特別想念次子了。二十五歲的喬年時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工作勤勉,只是多病。 陳獨秀推開黑漆木門,踏入天井就問:“喬年,病好一點嗎?” 房內病榻上,陳喬年支起身子。 “爸爸,”他虛弱地說,“媽媽來武漢了。” “哪個媽媽?”陳獨秀進屋,還沒坐下,聞言就楞了。 兒子說:“我的親媽媽。” 陳獨秀當然更吃驚了。他回頭一看,果然看見自己的結髮妻子正邁動著小腳,從天井跨入堂屋。她身姿一如既往,顫顫巍巍。 陳獨秀第一個直覺就是想避開。他不想見自己的髮妻。 於是他匆匆對兒子喬年說了一句“我隔天再來”,就想隱遁。 剛到門口,便聽兒子一聲叫喚:“爸爸!” 陳獨秀站住了。他看見了兒子的充滿希冀的目光。這目光是從黑乎乎的病床上亮過來的。 喬年又說:“爸爸!” 陳獨秀遲疑了一會,說:“好,我不走。” 高曉嵐顫顫地走進堂屋,又顫顫地走入內屋。陳獨秀坐著,不言不語,一直盯著比自己年長三歲的髮妻。高曉嵐雖眉目清秀,然年過半百,畢竟是個老太婆了。 陳獨秀招呼一聲:“曉嵐。” 妻子一愣,揉揉眼,說:“是我。” “怎麼出遠門了?”陳獨秀站起來。 高曉嵐凝神地朝自己的丈夫看,她發現也有一張細細密密的蛛網覆蓋在丈夫的黝黑的臉面上了,如同自己一樣。歲月啊,歲月就是一隻大蜘蛛呢。高曉嵐咧了咧嘴,算是衝丈夫笑了笑。她說:“是啊,怎麼出遠門了,我也問自己,我一雙小腳,怎麼就出遠門了!我是個從來不出家門的人啊!都五十一了,這還是第一次跨出陳家的門檻啊。若不是聽說喬年病重,我哪裡會出門,出省,從安徽跑到湖北來?” “你受累了。” 妻子聞言一愣,淚落了下來:“這麼多年,頭一回聽你說這麼好聽的話。” 喬年說:“爸爸,媽媽走了太多的路,腳痛,你讓她坐!” 陳獨秀二話不說,去天井取來一隻木腳盆,兌上熱水。他說:“曉嵐,過來,我為你洗一洗腳。” 高曉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喬年,你爸爸說什麼?” 兒子倒受了感動,對媽媽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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