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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北伐軍在上海一頭撞上四一二

建黨偉業 黄亚洲 19513 2018-03-16
兩隻手反複擺弄著一隻木製的羅盤,羅盤上指針不停晃動,像真有神靈附著一樣。這是一雙看上去很可怕的、瘦骨嶙峋的手。蔣介石一直凝視著這雙手。蔣介石在廣州東校場慢慢地走,跟在這個仙風道骨般的黑衣風水師身後,走著一個又一個圓圈。他一邊走圈子,一邊在心裡琢磨一個日子。 出征之日是一個極重要的日子,這個日子若是犯了什麼,無論犯三神六煞還是朱雀白虎,都為不智,將來若遭將士血肉之軀乃至黨國命運之無端損失,那是極不划算的事。 “天命地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命之時義大矣哉。”順是第一個要緊的事。四個月前處理中山艦一案,他就找人卜過一卦,說是下雷上風,雷上有風,風雷並至,雷厲風行。雷屬陽,風屬陰,陰陽交錯,吉卦。果然,四處出擊雷厲風行了一番,處處無礙,呈現吉相,既削弱了蘇聯顧問的控制,又打擊了共產黨,同時也逼走了他在國民黨內的最大政敵汪精衛,鞏固了自己的地位。兩個月前,他乘勝追擊,又在國民黨二屆二中全會上提出“整理黨務案”,規定共產黨員在國民黨中央到省市黨部的執行委員不得超過總數的三分之一,共產黨員不得擔任國民黨中央機關之部長。此議又獲順利通過。為此,國民黨組織部長譚平山、代理宣傳部長毛澤東、農業部長林伯渠均被迫辭去了職務。

蔣介石一時對自己充滿了信心。尤其是由於他的一再進逼,竟然造成蘇聯顧問連連退卻,這更是他的得意之筆。從莫斯科回到廣州的蘇聯顧問鮑羅廷面對他的咄咄逼人的整理黨務案,竟明確表態說:“不管蔣介石的的三月政變的後果多麼嚴重,國共合作的政策應保持不變。中共應接受三月政變所造成的局勢,承認蔣的軍事獨裁,接受他的'整理黨務案',同時協助他領導北伐。”於是蔣介石看著無奈的張國燾指揮中共黨團的成員一齊上桌簽字,心如灌蜜。 他想,他的順勢業已成形,應當再接再厲有更為雷厲風行的擴展。此番發展,非北伐莫屬。北伐乃兩黨一致呼聲,體現全國民意,也是先生畢生奮鬥之願望。北伐義旗一舉,全國自會沸騰。蔣介石於是開口閉口北伐,國民黨中央執委會也通過了“迅行出師北伐”議案,國民政府又接著任命蔣介石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諸事發展,皆為順暢。實際上已集國民黨黨權、軍權、政權於一身的蔣介石,要登上廣州東校場的檢閱台,用他的高高舉起的白手套舞動全國風云了。這是一個重要的時刻,為了這個重要的時刻,他必須琢磨一個日子。

日子,很重要,中國人講究的就是日子。一個日子好了,所有日子都跟著好了。 風水先生現在已從萬般思慮中抬起臉來,蔣介石也跟著抬起臉來。蔣介石面對的是一個已經竣工的檢閱台。 “北伐誓師大會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就職儀式”的橫幅已經掛畢,幾十個工人爬上爬下,在做最後的裝飾。 蔣介石恭恭敬敬問:“先生有何指教?” 風水先生凝視半晌,忽然一個跌足,乾癟的唇間吐出一個詞:“狼煙!” 蔣介石一怔:“什麼?” “狼煙,”風水先生說,“一股狼煙。” 蔣介石心里頓時就打開了鼓。他知道風水先生手中那隻羅盤的分量,羅盤上經天,下緯地,包羅萬象,至精至微,苟能消息陰陽,辨別吉凶,福禍不右,鬼神莫逃。 於是,蔣介石態度更為謙遜,他甚至微微彎下腰來,湊近風水先生的那幾根稀疏的山羊鬍子,用柔和的嗓音說:“願聞其詳!”

風水先生抽口冷氣:“啊呀呀,堂堂總司令,怎麼會是一股狼煙呢?” 蔣介石心裡更急:“恭請先生指教!” 在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的膳堂裡,新任革命軍總司令部政治部主任的鄧演達正在吃飯,他邊嚼邊聽匯報,一聽便大吃一驚。 “什麼?”他停止了咀嚼,“拆掉重建?不是說後天就要開誓師大會了麼,重建怎麼來得及?” 匯報的軍官說:“蔣總司令親自下的令。” “為什麼要拆檢閱台?” “不知道。” 鄧演達扔下碗,抓起軍帽,大喊一聲:“備車!” 他趕到東山蔣介石私邸時,蔣介石正在二樓臥房裡慷慨揮拳,試演就職演說。陳潔如告訴他,說鄧演達在門外緊急求見,蔣介石心裡知是怎麼回事,就是不答理。 他後來說:“回复他,就說我不在。”陳潔如還想說什麼,蔣介石惱了,重著嗓音說:“我不在,聽見沒有?他這個鄧演達,還有臉來見我?”

陳潔如下樓之時,心情不佳。她覺得很難回复鄧演達。鄧演達乃忠勇正直之士,她心裡是明白的,但蔣介石給他調瞭如此稠的一份閉門羹,她覺得太膩嘴。 陳潔如細步走近坐在門房裡的鄧演達,她的金絲眼鏡在陽光裡一閃一閃。 “對不起,校長不在家。”她說。 鄧演達說:“我好像聽見校長的嗓音了。他是在練習演說吧?” 陳潔如笑一笑,說:“他說他不在家。” 鄧演達從這句有趣的話裡聽出了苗頭,於是說:“好吧,我知道校長不在。可是我鬧不明白,校長到底為什麼要重建檢閱台?錢款要大大浪費,時間也實在不夠。” 陳潔如說:“再見吧,鄧主任。” “慢!”鄧演達表現出了倔勁兒,“你轉告校長,我鄧演達堅決請求他收回成命!”

陳潔如淡然笑笑,慢慢伸出皮鞋尖,在門房邊的泥地上,劃了三道,勾出一個“丁”字。 鄧演達念出了這個字:“丁?” 他不明白。 什麼丁?他問。 陳潔如說:“丁先生。一個風水先生。” 沒費多少時間,鄧演達便摸清這個可惡而著名的丁先生藏匿於何處了。兩個鐘頭之後,他的小汽車開進了窄長的高第街。在小街頂端的一個殘破門垣之內,他一把扭住了那個滿臉陰譎的精瘦老頭。 他是扭住對方耳朵的。 “哎喲喲,哎喲喲,”丁先生彎腰成蝦米,“鄧長官且聽老朽吐露端詳!” “說!” “老朽不敢說。” 怒火中燒的鄧演達不僅重扯其耳,而且狠揪了一把他的山羊鬍子。 “老朽說!老朽說!”丁先生慘叫一聲,滿臉悲苦,“老朽這就禀告鄧長官。自紂王搭雀台起,自古搭台,都是有講究的。依老朽看,鄧長官此番所搭,不是檢閱台,不是司令台,而是烽火台。”

“胡說!” 風水先生彎著腰,黑衣拖地,但他仍然堅持說:“若建的是烽火台,那登台之人,就不是三軍司令,只能是一蓬狼煙而已。” “我操你八輩子祖宗!我建的明明是檢閱台,你為什麼說是烽火台?” “鄧長官息怒。檢閱台也罷,司令台也罷,皆寓揭竿舉事之意。揭竿舉事,不為其他,只為取天下耳!” “混蛋,說下去!” “鄧長官所建檢閱台,若是南向而設,便存金殿之意,紫禁之勢,頓顯取天下之吉兆,就看那登台之人,他腳下所穿之鞋,也絕非軍靴了。” “不是軍靴是什麼?” 丁先生:“那烏黑的軍靴,頓時將化作明黃緞面龍靴。登台之將,必定所向披糜,今日登檢閱台檢閱三軍,明日即可登祈年台祈全國豐年。若是這檢閱台不是南向而設呢,那就只能是一個烽火台,三軍司令登台口號一呼,嘴中所吐,只能是一蓬狼煙!”

鄧演達瞪眼:“我這檢閱台朝向哪裡?” “回鄧長官,朝西。” “朝西?”鄧演達還並沒有想到這一點。 風水先生的聲音得意起來:“朝西之台,不是烽火台又是什麼台?” 鄧演達大怒:“真的要我拆掉重建?” “鄧長官一定知道'南面稱孤'這四個字吧?檢閱之台,若不改為南向而設,依老朽看,鄧長官是過不了蔣總司令的關的。” “操你娘,我叫你先過不了我的關!來人!” 兩位副官和建檢閱台的工程負責人應聲而上,七八個士兵也從旁虎視耽耽。 “傳我兩條命令!第一條,檢閱台立即重建!由西向改為南向!” 工程負責人驚得連連搖手,說:“實在來不及,鄧主任!” “來不及你就搬架天梯上天,把太陽給我綁住!我告訴你,龍貴師傅,你必須給我連夜動手!人不准下來,飯桶、菜桶和便桶統統給我抬到工地上去!”

龍貴師傅只好應諾。 “第二條命令,把這個胡說八道的老東西給我捆起來!” 兵士一擁而上。 “鄧長官饒命!”風水先生這下子真的害怕了。 “放心,不打你腦袋,打你屁股!聽著,給我把這老東西的瘦屁股打得像檢閱台一樣腫!” 丁先生狂喊:“救命啊!” 軍用皮帶清脆地揍在他無肉的屁股上。他的殺雞的慘叫只叫了七八聲就啞了。 工程隊的加班加點還是奏效的。檢閱台的臨時改建沒有延誤1926年7月9日的盛大典禮。 蔣介石沿著一條窄窄的地毯踏上檢閱台時,神情格外滿意。兩夜沒合眼的鄧演達在鼓樂聲中一直盯著蔣介石。他想,這位北伐總司令現在的每項一個腳步總算都能踩在“南面稱孤”的感覺上了。他看見蔣介石今天的穿戴特別神氣,一身草綠色毛呢軍服,又佩短劍,又佩長指揮刀,這種特殊的打扮必有特殊的感覺。

面對站得如海洋一般廣闊的北伐將士,輕易不動感情的蔣介石也動了感情,他把潔白的細紗手套莊嚴地舉在帽沿上,手套在微微顫抖。共有五萬北伐將士集聚在此,舉拳宣誓北伐,蔣介石心裡明白,此日此時此地,恐怕就是全世界輿論的焦點了。 他始終站得筆直,用他的南方官大聲發表了就職宣言,之後,又高聲領呼北伐誓言。 蔣介石喊:“國民痛苦,火熱水深!” 眾將士吼聲如雷:“國民痛苦,火熱水深!” “土匪軍閥,為虎作倀;帝國主義,以梟以張!” 眾將士跟呼,聲若排浪。 “本軍興師,救國救民!” 石頭作為一名副連長,跟著總司令振臂高呼,也突覺熱淚盈眶。爸爸,報仇了!他心裡喊。媽媽,報仇了!他心裡又喊。姐姐,你沒牙齒不要緊,我要代你咬人了!他心裡又這樣喊。

蔣介石又呼:“總理遺命,炳若日星!” 東校場聲浪翻捲,開了鍋一樣。第二天,全世界各大報紙的熱氣騰騰的大標題,果然都是這只沸騰的大鍋煮出來的。 石頭在三個月之後丟了一條手臂。石頭的左手臂是1926年10月10日,也就是武昌辛亥革命十五週年那天,在武昌城頭丟掉的。那一天磚城上槍彈如熾,刀光飛舞。石頭的胳膊斷裂處,動脈血管如一支噴口,鮮紅的血噴濺不息。 在這之前,石頭一直隨大軍挺進,一路鑽槍林彈雨不計其數,卻奇蹟般地沒有負過傷。他是神槍手,他擊斃的最高長官是吳佩孚手下的一位參謀長。他是隨著全國民眾的歡呼聲一起北上的。他所在的軍隊挺進到那裡,京滬穗各大報的大字標題像只行軍鍋似地顛到哪裡。北伐軍確實不負眾望,自1926年7月開始北伐,八個軍,十萬人,以葉挺獨立團為先鋒,克湖南,攻漢陽,激戰汀泗橋,勇奪賀胜橋,連續作戰,節節勝利,不到十個月,就收復了湖南、湖北、江西、福建、浙江、安徽六省和河南的一部分,把國民革命從廣東地區迅速推進到長江流域,這就震撼了帝國主義及封建軍閥在中國的統治,全國形勢頓時轉為北伐軍與奉系軍閥南北對峙的局面。 石頭的手臂就是在全國民眾欣喜若狂,之時斷裂的。當時武昌城頭有支機關槍掃射甚烈,擊倒了好幾個國民革命軍的弟兄。已升任為連長的石頭鑽過硝煙衝了上去,一個飛撲,勇地托起了正在噴射火舌的機槍管,他的掌心火辣辣鑽心般的地痛,但是他似乎已不覺得,他只覺得敵人的子彈現在只能一串串地射往深不可測的天空。同時他也沒有看見一個長得像屠夫一樣的敵人從城垛後頭鑽出來,並且舉起了一把雪亮馬刀。 他沒有感覺到自己的左手臂有什麼異常,只看見發燙的機槍管從空中轟烈隧落下來,並且聽到了身後戰友的喊聲,這是一種驚恐的尖聲大喊:“石連長!!” 這一年年底的時候,石花終於打聽到負了重傷的弟弟住在武漢野戰醫院,便跌跌沖沖地從長沙趕來了。她抱著弟弟的空袖管,淚水撲漱漱地掉。 “痛不?”她問。 “早不痛了。姐,知道不,我一隻手,換了狗娘養的軍閥三十多個兵!”” “當上連長了?” “進步還不快。” “別進步了,才當上連長就剩一隻手了。” “姐姐,你7年前丟一口牙,我7年後丟一條胳膊,我想,為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你我都不會後悔,是不是?”生鏽的鐵床底下有一隻扁圓形的陶壇子,石頭用獨臂將之拖了出來。 “姐姐,這只石灰壇,裡面有我的一隻手。” 石花嚇了一大跳。 “我之所以保留這隻手,就是想託你帶回長沙,埋在爸爸媽媽的墳邊上。” 姐姐一直打愣,她不知道弟弟為什麼這樣想。 石頭說:“我這隻手,雖是左邊的,力氣也大,就讓它在陰間幫爸爸媽媽干點兒粗活吧,也算是我石頭的一份孝心。求你了,姐。” 姐姐瞧著弟弟,半晌,說:“你心裡,還有話。” 石頭真是還有話,他說: “是的,姐姐,我還有話。你既然問,我也就說到底了。我想,我的另外一隻手,另外兩隻腳,另外一顆腦袋,大概都不都會埋在長沙了。埋在哪兒,不知道,反正在中國吧。因為我還想打仗,我是神槍手,右手還能百發百中,打短槍也行,打長槍也行。姐姐,我的報仇沒有空,我殺紅眼了,我還得跟隊伍走。我這輩子跟定共產黨革命到底了。姐姐,我若真的埋在外面了,你告訴爸爸媽媽,我石頭就委託這只左手盡兒子的孝心了。” 弟弟這番話是言之成理的,但聽了還是忍不住嗚咽:“我不忍心你再丟手。” “姐姐,還記得嗎,當初你送我上船,去上海找毛團長參軍,你不也是準備我一去不復還的?你抱住我哭了一場。” 姐姐點頭。是這樣。她記得送別時分。 “姐姐,這些天,我好幾回做夢都夢見毛團長。” 姐姐告訴他,她昨日碰到毛團長了。毛團長在武漢開一個黨的會議,也知道了石頭負傷的事情。他還把半罐子英國產的餅乾帶給石花,一定要他送到醫院來。末了,石花還告訴弟弟,毛團長在跟另外的官長說話的時候,好像很不高興。他們在爭論什麼事情。 “是麼?”弟弟說,“誰能惹毛團長生氣呢?” 姐姐肯定地說:“一定是比他大的人。” 石花不認識陳獨秀,但她說到的比毛澤東大的人,就是陳獨秀。 陳獨秀在某一個正午時分,拉著毛澤東,走了一趟黃鶴樓。 黃鶴樓聳於長江邊的蛇山,相傳三國時所建,與湖南嶽陽樓、江西滕王閣並稱“江南三大名樓”,樓層五重,飛簷五舒,一步步登上去,也要化不少腳力。 冬風拂過江面和簷鈴之後,就開始往骨頭縫裡鑽。陳獨秀上了二層,打了兩次哆嗦,上了三層,打了三回哆嗦。毛澤東問他怎麼了,他說他西裝裡面著了兩件毛衣,還嫌冷,而毛澤東一點不覺冷,他在貼身布褂外面只套著一件薄薄的灰棉襖,還覺得躁熱。 他燥熱的原因,可能跟他受到指責有關。他是在會議上受到指責的。 12月中旬,中共中央在漢口召開特別會議,會議爭論激烈,毛澤東被指責為有“包辦農民運動”的傾向,這就使得特別重視中國農民運動的毛澤東感到了不安。在這次會議上,陳獨秀作政治報告,明確提出要反對黨內存在的“左稚病”,指出中國革命的性質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要由資產階級領導,只有民主革命勝利了,才能進行社會主義革命。這就使得毛澤東更不痛快了。午飯後,他硬扯著陳獨秀聊天,他覺得現在北伐形勢很好,全國民眾都在呼嘯而起,中國共產黨人決不能像小腳婆婆那樣走路。 陳獨秀則為這位前中共中央秘書的激進感到婉惜。他所言的“左稚病”,毛澤東明顯是一個患者。只是陳獨秀嘴下留情,沒有直截了當地點他的名罷了。毛澤東要聊天,陳獨秀便說,上黃鶴樓去聊吧。三國的道士以橘皮在樓壁上畫下了一隻黃鶴,說:“酒客拍拍手,鶴下即飛舞”,我們今日雖不喝酒,但黃鶴或許認為我們是飲江之人,也喜歡飛下牆壁來伴我們舞蹈一番呢?毛澤東陰鬱地說:據我所知,那隻黃鶴,早已在三國時期就隨那道士飛走了,再沒回來了。 話雖如此,他還是鑽進了陳獨秀的小汽車。 他們終於走到了第5層。陳獨秀遇風不再打抖,摸摸前額,竟微微有汗了。 “潤之,”陳獨秀手指長江之水,“你看看長江。江上寫著字,你看出來沒有?” 毛澤東扶欄眺望,覺得長江之水確實氣勢不凡,他已登樓三回,每回登樓都會有一種心壑洞開之感。他想,等到家眷遷來武漢之後,他一定要帶開慧來登此樓,從高處看看這條不同於湘江的大江。 “看見沒有?”陳獨秀還在指點江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每一排浪,都寫著字。” “我的眼睛幾乎能看清江對面的樹葉子,可是我看不出江上有什麼字。” “我告訴你,潤之,寫在水上的字,我們中國,大概只有一個人能看得出來。此人名字叫孔丘。孔夫子說:逝者如斯夫。他在江面上看到了時間和恆久。” “今天你也看出來了,仲甫?” “我看見的字,不是孔夫子看到的字。我看見滿江寫著兩個字:階段。” “階段?”毛澤東皺眉。 “或者說,秩序。” “秩序?”毛澤東現悟,明白了陳獨秀想說什麼。 “潤之,我覺得你我在許多時候都是彼此心通的。你有不快之處,我也理解。今日我特意約你登樓,就是想讓你從高處看看長江。從高處看長江,與你喜歡浸到江水感覺江河,那是境界各異的。你感覺到了沒有?” “是啊,是啊,”毛澤東拍拍欄杆,“仲甫看見了階段,也看見了秩序。” “浩浩長江,就如浩浩歷史,也就如浩浩蕩蕩的中國革命。你仔細看,一浪接著一浪,一浪咬著一浪,滿江秩序井然。有沒有這一排波浪忽然躍起,躍過了三四排,直接跳到前面去的呢?沒有的。大自然的鐵律,證明這種情況是沒有的。它們永遠是排著隊伍,浪浪相挽,浪浪相扣,井然有序,直瀉滄海。這就是河流的邏輯,河流的邏輯也是歷史的邏輯。” “我明白仲甫指的是什麼了。你昨日的會議上,也講的這個道理。眼下的中國,只能進行資產階級民主革命,這就是你的邏輯。你把你的邏輯,稱作是歷史的邏輯。今日還特地拉一隻黃鶴還作證,不巧的是,那黃鶴在一千七百年之前就載著老道士飛走了。” 正午的太陽底下,陳獨秀的黃褐色的眼球放出奇異的光。他沒有聽出毛澤東話中之音,或許是根本不願意聽這種話中之話,他依舊順著自己的思路開導毛澤東。 “我過去也沒有想通這個道理,”他說,“現在是豁然通達。我們完全不必要去同資產階級爭奪革命領導權,讓人家好好去做他們的民主革命吧。等到將來,中國的生產不落後了,工業強大了,我們再來領導社會主義的革命吧。看著浩浩長江,應該是什麼都想通的啊!這真是一條好江啊,滿江的歷史滿江的哲學啊!” “也有白浪滔天山呼海嘯之時,仲甫!” “白浪即便滔天,也是後浪推動前浪!海洋即便嘯叫,也是嘯聲節律有序。潤之,我們沒有辦法超越階段,即便神仙皇帝,對此也無靈丹妙藥。所以,潤之,當前的工農運動,尤其是農民運動,千萬不要過火,要節制,不然就會不必要地刺激蔣介石,就會危害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不必要,懂嗎?” 毛澤東搖搖頭說不懂。又一股江風從對岸過來,簷鈴一陣亂響。毛澤東在叮咚作響的鈴聲裡說:“長江之水,浩蕩東去,大小強弱自如,誰在節制?農民運動,好與不好,都須用事實說話。我想回湖南做一次農民運動的實地考察,考察之後,我自會以事實說話。仲甫,站在高處看長江是一碼子事,到江水里遊一遊,又是一碼子事。” 陳獨秀問,這話怎麼講? 毛澤東說:“我在水里游泳的時候,一蹬腿,一抬手,就會把身邊的浪花推出好遠,連連躍過前面三四排波浪,我每一個動作,都會見這種效果。仲甫,這說明什麼道理?為什麼我劈水了,蹬腿了,水波之秩序就會打破了呢?水,當然有水的邏輯,人,也有人的邏輯,人的邏輯,有時候,就是會制約水的邏輯。” 為毛澤東這番話,陳獨秀想了好些時候。舉起手,手搭涼棚,極目凝視江水中央的過帆,也仔細看看江邊的那些小劃子的船槳。他最後對毛澤東說: “看來,我是在江面上看字,你是在江水里寫字。” 毛澤東笑笑,說:“是不是既要看字,又要寫字,這江河之邏輯就識全了?” 陳獨秀說:“下樓吧,下樓吧。江風一大起來,這樓角翹簷之外的銅鐘就叮叮噹當響。潤之,你是沒有聽到鐘聲的,我卻聲聲都聽到了。這江水,這江風,這江鐘,都是同一個聲音。你即便聽到這聲音,也是耳朵聽見的。而我,則是用我的心聽見的。我每一根血管裡的血都與這鐘聲一個節拍。有些感覺,潤之,你是知之不深的。潤之啊潤之,你我之間,這些日子,總是有芥蒂,一江大水都難衝盡啊!” 登樓歸來,毛澤東的憂鬱一點也沒有散去。陳獨秀在會議上的發言,依然固執己見。毛澤東認為,這種固執,既體現了陳獨秀的思想狀況,也體現了共產國際的指揮因素。是莫斯科的一些藍眼睛,通過黃鶴樓上的陳獨秀,在觀察著中國的長江之浪。無論如何,陳獨秀的兩次革命論的判斷,他是不能同意的。 “左稚病”的帽子,他拒絕戴上。已經強烈地意識到中國農民在中國革命進程中將扮演舉足輕重的歷史角色的毛澤東,於1927年的1月4日至2月5日,以國民黨中央執委會候補委員的身份,一口氣考察了湖南省湘潭、湘鄉等五縣的農民運動。 毛澤東用一身灰色棉襖,一把油紙雨傘,一雙黑面布鞋,外加一雙極銳利的眼睛,在凜冽的冬風之中,細細地觀察了一回膚色發紅中國鄉村和中國農民。 毛澤東的那把紅紙傘,老遠就能見著。 湘潭這幾日連續冷雨,然而毛澤東走過的七八個村村鄉鄉,每寸土地都熱得發燙。扁擔、木棍、梭標、紅色袖章,體現著大革命時期中國土地的最初的覺醒。 韶山地區的農協負責人福順大叔歡天喜地奔出村口,迎接毛澤東。 “快,快,毛先生,請你看戲!” “什麼戲啊?”毛澤東其實不用問也知道是什麼戲。他這幾天看到的都是戲劇性場面。泥腿子成群結隊地到土豪家中吃大戶,敢於對抗的老財被戴上高高的紙帽子敲鑼遊鄉,活像個白無常。毛澤東認為這不是農民在演戲而是歷史在演戲。啟幕的時辰到了,歷史不能不演這種戲。 “你要是再遲點來,這齣大戲就演完了!毛先生啊,韓老爺家裡鬧翻天了!” 毛澤東笑著跟福順大叔走。石橋對面的一座黑瓦高牆宅院,就是大土豪韓思貴家宅。門外的旗桿上早已是光禿禿的了,大門兩側惟見兩隻無所事事的石獅子。 門外冷清,門內卻熱鬧。在毛澤東和福順大叔還沒有進門之前,戲已開演。一個叫鐵鎖的年輕農民是唱戲的主角。在這些非同尋常的日子裡,這一類激動人心的戲一般都在鄉村的高牆大院裡上演。 蜂湧在這裡的農民們高興得大喊大叫,廳堂臥房到處走闖,毫無顧忌。現在他們讚歎地看著和撫摸著雕樑畫棟以及小姐閨房中的精美陳設,大土豪韓思貴夫婦及其子女們則面無人色地畏縮於一角。 鐵鎖拍打著小姐的精緻的牙床,竭力鼓動他的瞎眼姐姐到床上坐坐。他說,來來來,姐姐,你做了半輩子丫頭,小姐的牙床上,如今你也坐坐! 瞎眼姑娘雙手摸索著軟綿綿的枕頭和棉被,說:“鴨子絨毛一樣哩!” 鐵鎖推她:“你坐!你坐!” 瞎眼姐姐想坐,忽然想想不對,臉上顯出害怕的神色來,她說:“不是我坐得的。” 聽得姐姐這麼說,鐵鎖便惱,惱得喊:“如今天地顛倒了,誰家床上不能坐?” 他一蹦就蹦上小姐的牙床,一個歪歪的前滾翻,又一個誇張的後滾翻。翻得男女農民轟轟轟笑。 韓思貴的千金小姐像哭一樣說:“爸爸,他腳上有牛屎呀!” 韓思貴急忙按住女兒的嘴,他知道現在絕對不是可以開口指責什麼的時候。他甚至挨到鐵鎖身邊,壯起膽子,鞠一躬,殷勤萬分地說:“鐵鎖大哥,小弟還有上好的雲煙,大哥若肯賞光,就是小弟的面子了。” “呸!”鐵鎖跳下床,“你以為我在你女兒床上打個滾,就是你女婿了?” 韓思貴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陪笑臉說:“小弟哪敢呢?” “雲煙旱煙的,都留著熏你自己的肚腸子去!倒是你這身光鮮衣服,我看中了!” 土豪看看自己的茄紫色的緞面暗花衣服,聽不明白:“大哥說什麼?” 鐵鎖說:“革命了,我們農友是上人,你土豪是下人!” “是,是,我是下人。我韓家不是下人,誰是下人哩!” “做了上人,得有上人衣!你是下人,該穿下人裝!來,脫衣服,我們換著穿!” 眾人聽了這個新鮮倡議,大為振奮,一起喚:“換衣!換衣!” 土豪的一大幫兒子女兒以及管家,聞此言皆如聞驚雷,一個個都往韓思貴身後躲。 鐵鎖睜圓大眼說:“到底是換不換?” 韓思貴說:“換!換!怎麼不換哩?” 他心裡想,損幾套衣服,才划算哩。前村後鄉的幾個人物,所有家產都像切瓜一樣切了,幾套綢布衣服算個啥呀!所以韓思貴立馬對老婆孩子吹鬍子說:快脫快脫,磨蹭什麼! 鐵鎖對瞎眼姐姐說:“姐呀,你也換上一身好衣服,今日不光鮮,什麼年月光鮮?餵,荷花,你把少奶奶衣服扒下來,給我姐穿上!” 毛澤東就是在農民們鬧哄哄換衣服的當兒,翻下石橋,走到韓宅大門口的。 他進門前還順手摸了摸石獅子。獅子的牙齒又冷又尖。獅子背後的牆上,花花綠綠貼了許多小標語。 “打倒土豪劣紳!”“社會換乾坤,農民做主人!” 還沒等毛澤東和福順大叔跨上門院石階,打斜裡忽然竄出一聲熱情而小心的招呼。 “嘿嘿,這不是福順大叔麼?” 福順大叔停步,瞧瞧這位不知從哪能疙瘩裡蹦出來的頭戴暗綠色瓜皮帽的小鄉紳。 小鄉紳摸出幾塊光洋,陪笑說:“福順大叔,我也想參加你們農會哩,想了三天哩,你們收麼?” 福順大叔瞪眼說:“不收!你也沒少干壞事!” 小鄉紳委屈了,指著宅門說:“我再怎麼個排,也排不上他們那種土豪劣紳。福順大叔,我這輩子攏共只打過農民一次嘴巴子,也沒打出血來,這你是有數的。” 毛澤東在一旁聽得咧嘴笑。 小鄉紳又說:“福順大叔,你們農協不會把我打入另冊吧?” “你還想入正冊?”福順大叔瞪眼,“門口撒泡尿,照照自家臉!”他朝小鄉紳揮揮手,像揮撣一隻綠頭蒼蠅。 都穿上了亮晃晃的鍛子袍服,男女農人們你看我笑,我看你笑,誰都覺得不像誰。而土豪韓思貴及其老婆子女和管家,十餘號男女,則一律換上了灰灰黑黑破爛不堪的農人之衣,互相瞅著,也不忍看。 哈哈哈哈,農民們互相打鬧著樂。韓思貴在農民的樂子裡灰著臉想,天地是顛倒了咧。 毛澤東見著這台農民的大戲也悄悄地樂。他看見破衣爛衫的下面,都是一雙雙哆哆嗦嗦的繡花褲腿、鑲金珠鞋。而在那些閃亮的緞子棉袍下面,則一律是破舊的褲腿、黑褐色的腳梗、露出一團團破棉絮的爛鞋。 毛澤東看見那個叫鐵鎖的年輕農民倒背起手,學著老爺派頭,走幾步,問眾人:“是不是鐵鎖老爺?” 眾人一齊搖頭,說:“不是,不是。” 鐵鎖問為什麼不是,大家說是不像。 鐵鎖嘆一聲,說:“其實呀,老哥們,狼有狼皮,虎有虎皮,什麼肉配什麼皮。我們做羊的,就是披上狼皮也沒本事吃羊!” “是啊,花花綠綠,渾身起雞皮疙瘩。”眾人說。 鐵鎖於是說:“我們下人,還是披下人的皮吧!下人有什麼不好?下人下田,下人下地,下田下地是人間正途,誰人能說他離開田地能活?” “好!”毛澤東喝采,“這話說得有底氣!” 鐵鎖聽得喝采,高興了,大喝一聲:“換回來!” 眾人連喊,換回來,換回來,紛紛解衣扣。 韓思貴慌忙搖手,說:“不用換,不用換,我今生能穿鐵鎖大哥的衣服,是我祖上積有陰德,實乃三生有幸!” “你有幸,我噁心!”鐵鎖說,三下五除二就從韓思貴身上扒回了自己的那件補丁破衣。 眾人紛紛換回衣服。 “大家聽著!”鐵鎖紮緊自己的灰布破衣,拍拍手,指一指人群中的毛澤東,“剛才這位先生叫好,說我說了一句有底氣的話,我這會兒,就想再說一句更有底氣的話!” 然後鐵鎖就說了,說得有板有眼:“天下的衣服,都是認人的。若不是你的,你鈕扣兒扣死,也不是你的!天下的土地呢,都是不認人的,沒有說那塊土地今天姓張,那就年年月月姓張,今天姓趙,那就世世代代姓趙!衣服和土地,長的是不同的眼睛,父老鄉親們,你們聽懂我鐵鎖的話了麼?” 大家聽不懂。毛澤東聽懂了。毛澤東心裡稱讚,這個鐵鎖,話又說到鎖眼裡去了。另一個聽懂的是韓思貴,他一張臉剎時慘白得像身後的牆。 鐵鎖高聲說:“我鐵鎖的意思,很明白,那就是,我們今天打土豪,進韓家,不圖衣服,圖土地!” “對了!”毛澤東啪啪啪鼓掌,“這話又說到點子上了!” 鐵鎖說話的聲音更響:“我們要叫韓思貴把以前霸占去的土地,統統還給我們!” “還土地!還土地!”眾人手臂如林。手這一興,這齣大戲就上了高潮了。 韓思貴雙手作揖,嘴唇發白且打哆嗦:“鐵,鐵鎖大哥,你,你沒說錯吧?” 他知道大禍臨頭了。 “沒錯!”鐵鎖說,“一點沒錯,就是要你韓思貴交出地契來!” 眾人一起喊:“地契!地契!地契!” 鐵鎖點著韓思貴的鼻子說:“你們儘管做你們的上人,上殿也好,上天也好,我們既是下人,下人就要下個決心,爭他一個下田下地的權利!” 韓思貴苦起一張臉:“大哥們,大叔們……” 福順大叔一把揪住土豪的肩膀,手心裡的絲綢感覺如泥鰍一樣滑溜:“你說說,今天我們為什麼上門?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我們上門,一不圖你飯吃,二不圖你衣穿,就圖你韓思貴交出地契,一把火燒了!” 韓思貴差點背過氣去。 福順大叔繼續說:“你姓韓的睜眼看看,今天進門來的都是什麼人?他趙進德認識不認識?他的一畝半水田,你當年是怎麼逼著他畫押抵高利貸的?她水珍大嫂認識不?她攏共只有半畝地,你前年是怎麼叫人把她丈夫的腿打斷的?還有這個鐵鎖,你今天口口聲聲叫他大哥,四年前,你是怎麼把他爹娘一根繩索捆到鄉公所的?他爹娘後來是怎麼死的?鐵鎖他姐姐是怎麼哭瞎了眼睛的?” 瞎眼姑娘頓時哇一聲哭了出來,哭聲聽上去特別淒涼。鐵鎖伸手扶住姐姐,眼圈子也紅起來。 福順大叔斬釘截鐵說:“不燒地契,天理難容!不分土地,天道不公!” 韓思貴不言不語,兀自就軟癱了下去,慌得幾個子女一起喊:“爸爸,爸爸!” 毛澤東分開眾人,走到戴黑色絨線帽子的管家身邊,說:“你是管家先生吧?” “是,是。”管家彎腰成蝦米。 毛澤東說:“既是管家先生便應當知道今日如何管家了。” 管家聽出了這話的份量,急忙說:“是,是,敝人知道鑰匙在哪兒,敝人這就去拿地契。” 當日下午,湧出韓家的人們手裡都有了土地。 鐵鎖就是把地契燒在田頭的。許多農人圍在田埂邊看著他怎麼向土地磕頭。鐵鎖磕頭磕得滿額角都是泥,像戲台子上的花臉。鐵鎖說:“爹,媽,今天燒給你們的這只元寶,是用地契折的。兩畝地再不姓韓了,回家了!” 他的瞎眼姐姐在一旁嚶嚶直哭。 福順大叔一聲喊:“鐵鎖,牛給你牽來了!” 一頭褚黑色的水牛,馱著犁,出現在田頭。 鐵鎖接過犁,扶著,喊一聲“駕”,便在長滿紫色目蓿的不軟不硬的土地上犁開了一道口子。 黑色的土地像糕糰一樣被掰開了。 鐵鎖把燒剩的“元寶”捧入深溝,說:“爹,你就看看地契吧!” 毛澤東一時興起,撩起長衫,也下了田。他扶起犁,說:“許久不摸犁了,我也來推一圈。” 鐵鎖一愣:“先生也會犁田?” 福順大叔說:“鐵鎖啊,你別看毛先生是國民黨中央侯補執行委員,天大的官兒了,他也是犁田出身啊,他老家就在我們湘潭縣的韶山沖呢!” 毛澤東說:“駕!” 田埂上幾十個農民笑嘻嘻一齊說:“駕!” 毛澤東推著犁,走了幾步,只覺別彆扭扭,不對勁。 “籲!”他喊,牛停了。 “我也是從小犁田的把式啊,這土地真的不認我毛潤之了?” 毛澤東乾脆脫下長衫,捲起衣袖,好端端地扶起犁來。 他犁了一圈,徐徐翻起的赭黑色的泥塊又厚又直。 毛澤東滿意了,喝停了牛,說:“土地,看來還是認我毛潤之的。” 田埂上,大家都笑。 毛澤東走上田埂,穿回長衫,問:“這裡有多少人參加了農民協會?舉個手我看看。” 大約30位男女農民舉起了手。 “沒參加的呢?” 剩下的8位農民舉手,大多是老者。 “準備參加嗎?” 8位農民一起說:“今天就參加!” 毛澤東說:“對啊,該參加啊,農協為大家撐腰,分田分地,減租減息,大家為什麼不入會呢?連小土豪都想當會員呢!” “毛先生,”福順大叔笑著說,“我們發展會員夠徹底了,這裡除了你毛先生,除了這頭牛,都是農民協會會員!” “你這話有兩個不對,”毛澤東說,“第一,我毛潤之是農民運動講習所所長,所長都當得,該不該算得農民協會會員?” 眾人一齊說:“算得!算得!” 毛澤東又說:“第二,這頭牛,天性勤勞,我看,也該算是農協會員。你看它兩隻彎角,鯁得很呢,這也像我們會員的脾氣。鄉親們,我們就是要用牛,用牛的精神,用牛的毅力,一步一步地,把全中國的土地都犁好!諸位聽聽,我這話,有沒有道理?” 農民們用掌聲回答他,田埂上劈劈啪啪聲一片。農民們認為這個毛先生說話很有趣,也很在理。尤其是農民們覺得,他們今天分到土地,同這個會犁田的大官的出現有直接的關係。所以他們信任這樣的官,以及這樣的官所代表的政府。 這樣的政府才能叫做革命政府。 反正來說,毛澤東回到武漢之後碾著硯墨想,這樣的農民,才是革命政府賴以生存的基石。沒有中國的農民,革命就不能出政府。 中國農民們的思想感情以及他們所演的戲,他們的嚮往以及他們的潛力,都被組織在一篇頗有興味的文章裡。 1927年3月,在漢口英租界輔義裡27號的一幢二層樓房裡,這篇有趣的文章正在燈下被瞿秋白細細看著。看著看著,這位新任中共中央宣傳部長就發笑,笑聲震得帶紙罩的白熾燈都微微搖晃起來。這篇文章叫作《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毛澤東在文章中以大鑼大鼓為農民運動叫好,他說湖南農民運動好得很,他的論點是直接針對某些人所作出的“糟得很”和“痞子運動”的結論的。 妻子楊之華在洗腳,問:“真的這麼好笑?” “太生動了!”坐在床頭的瞿秋白拍拍棉被,“毛潤之這個人,真可謂是中國農民運動的王!他調查得很深入呀!他看見土豪劣紳家裡那些小姐、少奶奶的牙床,農民也可以踏上去打滾。” 楊之華擦腳,笑。 “大土豪和小土豪的態度,也是全然不一樣。潤之舉了兩個例子:大土豪,逃到長沙避亂,到處攻擊農民運動,說:那些一字不識的黑腳桿子,翻開腳板皮有牛屎臭,也當了區農民協會的委員長,弄得鄉里不安寧!而小劣紳呢,還沒有到逃的地步,依舊留在鄉里,但是日夜提心吊膽,怕打入另冊,所以,願意出十塊錢要求參加農民協會。” “準確極了!”楊之華說。 “婦女也解放了!她們原先是不得進祠堂的,如今也成群結隊地擁入祠堂,一屁股坐下,坐下便吃酒席,族長老爺沒法子,也只好聽便。” “秋白,毛潤之寫的,不是湖南農民。” 丈夫一愣,不知道妻子這話什麼意思。 楊之華說:“是我們浙江農民。” “不對,潤之並沒有去浙江農村考察。” “你是知道的,我在蕭山衙前教過書,我了解浙江農村。毛潤之寫的,就是我們那裡的情況。” “你的意思是說,毛潤之寫的農民,不光是湖南五個縣的農民,而是全中國的農民,他那支筆,把中國的農村和中國的農民,全都畫了像了!” “我覺得在我們黨的領導人裡面,還沒有一個能像毛潤之這樣,真正懂得中國農民的。” “是啊,這不容易。”瞿秋白感嘆說,“我一定要為潤之的考察報告寫個序言。我要呼籲中國的革命者,個個都來讀一讀毛澤東的這本書!” 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蔣介石在一幫軍官的簇擁下,緩步登上江南初春的山坡。這裡是安徽戰區。在相隔兩個山頭的地方,隱約響著零星的槍砲聲。 蔣介石踩著野花和露水,邊走邊說:“毛澤東寫的文章,我是沒有功夫去讀的。毛澤東說中國鄉村里沒有痞子,那是毛澤東瞎了眼。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毛澤東這個人,本人就是痞子。痞子的眼裡,是不會有痞子的。他是湖南哪里人啊?” 隨從中有人說:“聽說是湘潭。” 蔣介石又走,黑靴子上沾滿草莖和花瓣:“痞子,就是痞子。中國的革命,假如都依靠痞子去做,將來的社會,一定是個痞子社會。他毛某人可以做痞子的頭。我蔣某人,就是殺了頭也是不願意做痞子的。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他毛某人,可以在湖南鄉下打他的旗子,我蔣某人呢,就是要中國最大的城市裡去打我的旗子!” 山頂是一片稀稀拉拉的馬尾松。蔣介石接過副官遞上的望遠鏡,瞭望雲遮霧罩的東方。 副官打開文件夾報告:“陳獨秀和周恩來,已經在上海策動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今日中午十二點整舉事,各奉軍據點都受到工人攻擊。中共此舉,是為配合我北伐軍解放上海。” 蔣介石放下望遠鏡:“這分明又是痞子舉動了。” 副官聽不懂總司令的話。 蔣介石說:“陳獨秀比毛澤東還要痞子!毛澤東在湖南給地主戴高帽子,臉上是不笑的。陳獨秀今日在上海給我戴高帽子,臉上還要裝笑。配合?他哪裡是配合?他是趕在我進上海之前,先把上海搶到手!” 看副官的表情,還是沒有聽得最明白。 蔣介石說:“上海是個袋子,錢袋子。哪個搶到了上海,哪個就是搶到了中國。” “聽明白了。” “東路軍白崇禧已到哪裡?” “龍華。上海南郊。” “傳我命令,東路軍立即停止進攻。” 3月21日下午2時,身穿藍工裝頭戴鴨舌帽的一個年輕共產黨員奔入上海龍華北伐東路軍前沿指揮所,他氣喘如牛,滿臉黑煙和血污。 陳雲搖晃著一位北伐軍官的雙手,像是握上了救星。 “我奉上海總工會命令,前來接洽求助!”這位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工會委員長喘著氣說,“上海北站的奉魯聯軍很頑強,我們輪番衝擊好幾次了,久攻不克!我們盼望北伐軍老大哥趕快出兵上海,不遠了,就是前頭!” 軍官低頭看軍事地圖:“我們知道,不遠。” “求你們趕快出兵!我們機關槍太少!你們一到,敵人就頂不住了!” “我們白總指揮已經說了,我們在龍華待命!” “你們白總指揮不會這樣說的!我們工人現在在流血啊!” 軍官的英俊的臉上露出微笑,攤攤手:“我們白總指揮就是這樣說的!他也只能這樣說,因為他是奉命這樣說的!喲,你是怎麼過來的?你很懸啊,兄弟,你帽沿上有三個彈洞!” 工人武裝起義總指揮部就設在上海商務印出館俱樂部內,戰鬥打響之後,這裡的人都如同長了翅膀似地飛進飛出,里里外外一片緊張氣氛。 周恩來蹲在窗邊打電話。窗外,槍聲如炒豆般爆響。 他是接著了陳雲的電話。某個意思,陳雲講了三遍,他終於聽明白了。他心裡是惱火的,嗓門也明顯地沙啞:“你不要掉眼淚,陳云同志!白崇禧不打,我們打!我們可以不依靠北伐軍拿下北站!你告訴他們:上海工人,完全可以依靠自己的力量消滅軍閥殘餘部隊!” 他擱下電話就衝出了指揮所。 就在周恩來日夜沐浴著上海灘的硝煙之時,他的妻子卻在廣州整日聞著醫院裡的那股安靜的藥水味兒。 醫院是德國人開的,是德國教會所屬婦產院,位於廣州長壽西路,一應設施尚屬齊全,然而也有叫人擔心的地方,那就是那個姓王的主治醫生總是對鄧穎超的那個特大的肚子皺眉頭。 4月4日,臨盆那一天,產房氣氛驟然緊張,胎頭果然久久未下,王大夫額上的汗珠卻一直在滾滾而落。 汗水流得最多的鄧穎超。她的臉蒼白如身上的薄被單。她疼痛,但始終緊咬嘴唇,她不想發出呻吟,哪怕一丁點。母親楊振德被破例地叫進了產房陪伴女兒。楊振德自離津赴粵與女兒團聚之後,心中最大的惦念就是女兒腹中的那團骨肉。現在她的心也緊張得縮成了一團,她把自己的日漸粗糙的臉面緊貼在女兒的滑膩膩的額頭上,她感受到兩張臉都在打顫。 她說:“小超,叫吧,別忍,叫喚出來,好受一點。” “媽,再給我念念報紙。”女兒只是這樣要求,聲音無力。 “哪一段?” “還是那一段。” 於是楊振德再念一遍:“暴動之上海工人,歷經30小時激戰,殲滅奉魯聯軍官兵三千餘名、警察兩千餘名,繳槍四千餘支,佔領了上海全部華界地區。據上海共產黨方面陳獨秀、周恩來、趙世炎稱,上海已經召開市民代表會議,民主選舉出上海特別市臨時市政府,由各界人士19名組成。” 鄧穎超說:“媽媽。” “什麼,小超?”母親放下報紙。 “我會給恩來生個兒子的。” 母親點頭。 “生女兒,他也喜歡。他說過。”女兒又這麼說。 母親點點頭。 王大夫忽然說:“用力!再用力!”他說完話之後,產房裡就只有器械的聲音。 再後來,就是鄧穎超的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喊:“媽!生出來了!” 生出來的是一個死胎。灰頭灰的王大夫在值班室對楊振德悄聲說:“很對不起,胎兒太大,只能動用產鉗。由於嬰兒頭顱鉗傷,產下就夭折了。” 楊振德盯著大夫的那雙從手臂剝下來的浸滿了血的膠皮手套,沒有說一句話。最後來,她請求大夫幫她一齊疏通女兒的思想。她告訴大夫,孕婦是周恩來的夫人。王大夫說,週夫人一進醫院,他就知道了,他這麼說的時候,眼眶先紅了起來。王大夫在坐到鄧穎超床邊之前,就先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緒。他對眼神發滯的鄧穎超說:“週夫人,你年輕,才二十二,以後一定還會有孩子。對今天的分娩,我很抱歉,但是你無論如何不要太傷心,這樣的情況在我們醫院是常有的事。” 鄧穎超臉上慢慢有了活氣。她看著大夫,又看看媽媽,甚至還笑了一下。她知道大家心裡都一樣難過。她說,媽,你再幫我擦一把臉。擦過臉之後,她對大夫說,“我不怪你,王醫生,真的是我自己不好,我過份保胎,把胎兒弄大了。我只問你一句話,是男的,還是女的?” 王大夫說是個公子。 “我想看看他。”鄧穎超說。 “別看了吧?” “小超,別看了,”母親也急了,她知道死胎兒的刺激性。 “小超,還是抬回病房休息吧?” 但是女兒說:“我想看看他。”她的聲音沒有加重,但是平靜裡透出極大的固執。 主治醫生只好吩咐護士端過產盆來。產盆是白色的,裡面靜靜蜷臥著嫩紅皮膚的嬰兒。鄧穎超注視良久,然後從枕下吃力地取出一塊自己的手絹,輕輕复蓋於產盆之上。 “媽媽對不起你。”她喃聲說,“你爸爸在打仗,也顧不上你。這是你爸爸從法國帶回來的一塊手絹,就當了你的被子吧。” 楊振德緊緊摀住自己的淚眼,她根本不敢看。她只聽見女兒平靜地說:“再見,我的寶貝兒子。” 這一天的傍晚時分,周恩來的小汽車駛過上海北四川路。他推進安慎坊那幢房子的時候,面如堆鉛。陳獨秀在洗臉,扭頭望望,說:“你也洗把臉吧,恩來?你的臉像昨天一樣黑,肯定沒有好消息。” “有兩個孩子死了!” 兩個孩子?陳獨秀絞著手巾,雙眉皺起來。 “一個孩子是我兒子。我剛才得到消息,我妻子在廣州分娩,嬰兒夭折了。” “果然不是好消息。”陳獨秀掛回毛巾,“對此問題,應對措施有二。第一,叫你女人多吃點雞蛋紅糖。第二,叫你女人再生。只要女人在,就不怕沒孩子!還有個什麼孩子死了?” “第二個死的孩子,就是我們的上海臨時政府!這個政府是上海工人的兒子,是上海各界民眾的兒子!剛生下來,蔣介石就下命令說暫緩辦公!蔣介石企圖把我們的孩子掐死在搖籃裡,這種狼子野心,獨秀同志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周恩來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是氣憤的。陳獨秀也聽得出來,這種氣憤之情,有相當一些是衝著自己來的。他欣賞周恩來的衝闖之志和務實之態,但不欣賞他的莽撞和不妥協。他知道周恩來對自己不滿,這是水手對舵手的不滿,海洋上經常發生的事,不足為怪。所以陳獨秀在踱了一圈之後,這樣說:“汪精衛已經從國外回到上海,他應該是代表整個國民黨的,我同他會見了,他的態度還是誠懇的。” “汪精衛的態度不是關鍵,眼下要害是蔣介石!蔣介石把薛岳的師調開,把劉峙的師調來閘北,不就是想向工人糾察隊動刀子嗎?獨秀同志,我原先也對蔣介石抱有一定的希望。蔣介石進上海之後,我還動員黃埔同學聯歡會來歡迎他,使他不敢再說反革命之言。我還建議過你,派人去南京聯絡右路軍總指揮,爭取他革命,再派人去安徽聯絡左路軍總指揮李宗仁,努力使之保持中立,這樣,就能迫使蔣介石不敢輕易舉刀子。但是現在看來,蔣介石有恃無恐,他的顧慮並沒有我們想像的多。他代表的是中國大資產階級的利益,這種代表性,我看,已經像禿子頭上爬蝨子,看得清清楚楚了。我總記得他去年策動中山艦事件的可怕情形,一個晚上,說乾就乾了。他扣扳機是毫不猶豫的。獨秀同志,我希望我們全黨都保持高度警覺,現在上海灘火藥味都已經很濃了,你哪怕緊閉門窗這股味兒也能鑽進房間裡來了。我們一定要作最壞的打算,緊急制訂應急計劃,我們再不能對蔣介石抱有任何希望了!” “多慮了,恩來!”陳獨秀覺得現在應該制止他了,年輕人過於激動就是暴躁,七分暴躁必壞事十分。 “是不是你兒子死了,你特別容易衝動?” 周恩來愣呆了,久無言語。 陳獨秀走到窗前。 夕陽很紅,一隻熟透的蘋果。熟透的蘋果掛在天上遲遲掉不下來。掉不下來也不能性急。所以陳獨秀盯視著夕陽說: “不要衝動,不要衝動。武漢方面處處對抗蔣介石,視友為敵,軍事上不予配合,這個政策,完全是不對的。而我們上海方面呢,工人糾察隊有些話也是說過頭的。對這些,蔣介石難免都不高興。我曾經說過,蔣介石這塊石頭,還是能砸帝國主義的,還是能砸封建軍閥的,他現在還不至於成為中國大革命的絆腳石。現在,我仍舊堅持這個觀點。恩來,你不要衝動,你務必要記住我的這個判斷!” 陳獨秀在夕陽里一臉紅光,顯得強硬而自信。 “獨秀同志,”周恩來走到他身後,盡量保持耐心,“在中國的千百條成語中,有一句成語,我始終以為是最可怕最無奈,也是最血淋淋的,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說到成語,陳獨秀笑了。他輕蔑地揮揮手,對周恩來說:“至於成語,我比你懂二十倍。我也說一個最可笑最無奈,也是最沒有意思的一條成語,那就是:疑人偷斧。” 話說到這種程度,周恩來只好不開口了。他只覺得心裡有點堵,就像此刻窗外的西隧之日,沉夾在西面的高高的樓屋之間,漸漸失了圓形之狀。 周恩來見著這殘破之殷紅,忽然又想到,小超的血不知流得多不多。 就在陳獨秀與剛從法蘭西回上海的汪精衛親切會商的第二天,蔣介石登上了泊於上海黃埔江中的一艘鐵甲小艇。小艇的後甲板上擺了一圈靠背藤椅,茶几上有瓜果。重要的會見安排在水上,有助於避人耳目。他今天的重要客人是上海灘極為有名的幫會老大,一個是黃金榮,一個是杜月笙。蔣介石想請他們演一出前台戲。 黃金榮其實也很樂意演這樣的戲。他上艇之前,就已經猜度到了這位北伐軍總司令的用心。蔣介石曾經給他遞過帖子,他對這個已經飛黃騰達的前弟子,應當說一直是了然於心的。蔣介石進入上海之後不久,便指使召開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會常委會,通過了吳稚輝提出的《糾察共產黨謀叛黨國案》,決意公開反共。緊急著又發布命令,解散上海工人糾案隊,收繳工人槍枝。這幾著棋,都曾使黃金榮拍案叫絕,連連稱讚這位前弟子的果敢。因此他在落座之後,便立即開腔,說蔣介石的好話: “蔣總司令下令繳槍,這真正是釜底抽薪,絕妙之著!” “只怕是,”頭髮梳得滑溜溜的杜月笙說,“人家不肯就範。” 蔣介石笑了,他請兩位不必多慮,他說:“我已經準備了第二道命令了,來人,取旗!” 副官應聲而來,將手中的一面紅色緞面錦旗抖開。 錦旗是以國民革命軍總司令部的名義,贈給上海市總工會、上海工人糾察隊的,上書四字:“共同奮鬥”。黃金榮讀了一遍,明白了,杜月笙讀了一遍,也明白了。 蔣介石繼續笑瞇瞇說:“中正過去是黃先生之學生,現在,當上了總司令。既當上司令,便要司令。所司之令,無外乎兩種,一種是板著面孔的命令,一種是笑瞇瞇的命令。這面錦旗,就是笑瞇瞇的命令。” 黃金榮說:“笑瞇瞇的命令,有的辰光,就是比板著面孔的命令管用。你來硬的,他硬頂,你來軟的,他的骨頭就酥了。其實玩女人也是這種玩法。” 蔣介石說:“這就是黃先生當年的賜教。” 黃金榮起身拱手:“不敢當,不敢當!過去我當過你的先生,但那是過去,過時了,你的門生帖子,我還是要叫虞洽卿找出來還給你的。” 蔣介石說:“帖子,不用還我了。歷史總是歷史先生總是先生嘛!來人,今天就把這面旗給工人送過去,讓陳獨秀周恩來他們高興高興。” 杜月笙文質彬彬地建議:“送旗之時,提請總司令派個軍樂隊去,吹吹打打。” “杜先生高見!”蔣介石很重視這個建議,“就派軍樂隊去!吹吹打打是一門學問,要打必先吹,吹後才能打。凡事一吹一打,勝算便有八九。” 副官應一聲是,收了旗,急急走了。 蔣介石的臉突然一拉,嚴厲地說:“若是他們不識抬舉,不肯繳槍,那就強行收交!民國十三年兩黨合作,共產黨徒像孫猴子一樣鑽進了國民黨這個鐵扇公主的肚子裡,他們無時不刻鬧得我們肚子痛。他們藉合作之名趁勢發展組織,滋事生非!他們一進工廠,工人就罷工。他們一到鄉村,農民就變痞子。北伐軍到了武漢,我們國民黨中央的許多同志就受了他們的分化,把武漢跟南昌對立起來,情況之危急,令人寢食難安!” 江心有大貨輪走過,船笛震得耳膜嗡嗡響。接著,碩長的波浪便像一把大扇子似的掃過來,直叫鐵甲艇上下顛簸一陣子。 “所以,”蔣介石在顛顛簸簸之中說,“我現在如果不立志清黨,不把共產黨趕走,不把中央遷到南京,建都南京,國民黨就要被共產黨篡奪!國民革命就要毀於一旦!我蔣中正別的本事沒有,護黨救國的志向還是有的!” 杜月笙畢恭畢敬說:“總司令中流邸柱,可敬可佩!總司令只管吩咐,要我們做什麼!” 黃金榮插話說:“敝人已經明白蔣總司令要我們做什麼了。” 蔣介石聞言,看定了這位先前的先生。蔣介石忽然覺得,自己與黃先生總是心氣相通。他聽見黃金榮等進一步解釋說: “打仗,要有中軍,也要有先鋒。繳上海工人的槍,我們青幫弟兄願為先鋒,北伐軍只管做中軍!” 一語破的!蔣介石除下軍帽,點點光頭,讚歎說:“先生畢竟是先生!先生之智,總教學生佩服。今日,我邀兩位來,就是商議這個事情的。” 黃金榮伸手入懷,取下身上的一塊金表,雙手捧上:“此表並不高檔,只因它救過我一命,為我擋過一把尖刀,所以我一直帶在身邊,以為吉祥之物。值此國民革命危急之時,金榮願將這塊表贈送蔣總司令,讓這塊表見證,蔣總司令一定能安度艱難,領導革命成功!” 蔣介石站起,接過表,凝視片刻。表面上有一排精巧的羅馬字母。 “蒙先生相贈,”蔣介石說,“這塊吉祥之表,現在就是我的了?” 黃金榮說:“只要蔣總司令不嫌棄。” 蔣介石突然揚手,砰地一聲,把表重重啪在茶几上。 所有的目光都為之一驚。黃金榮按住胸口,胸內砰砰急跳,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蔣介石劍眉揚起,大聲說:“既為吉祥之物,歷史見證之表,中正就讓這塊表停在今天,停在此刻!中正要讓這個時間作證:中國,已經沒有共產黨了!” 黃金榮噓出一口氣,知道自己在昔日的學生面前並非做錯什麼。他伸出手,取起表,一看:“果然停了!” 隨後他站了起來,高高舉起表。說: “從這塊表上,我已經看見蔣總司令的偉大決心了!就讓黃浦江作證,蔣總司令馬到成功!” 手一揚,金表劃了個弧線,落入金光閃閃的江水。 撲通,一朵小小的水花濺起。 金表在水中悠然下沉。 江水越來越渾濁,金表發出的光彩漸漸模糊。這是一塊死表,或者說是塊堅硬的石頭。機芯摔凝固之後,歷史的時刻便鎖定了。 這是一塊蔣介石。 這塊石頭下沉得很慢,於1927年4月12日才沉到江底。在接觸江底的一剎那間,槍聲像雨點一樣灑遍了上海灘和黃埔江。上海總工會委員長汪壽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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