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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驅張團入京,小騾車出城

建黨偉業 黄亚洲 32165 2018-03-16
九月十六日這一天,天津有雨。 天津學聯會所在的那幢小磚樓,從清早起,便滴滴答答地掩在初秋的細雨之中。鄧穎超在磚樓上等得心焦。她與二十個同伴一起,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核心人物上樓。 鄧穎超期待著的腳步聲,終於咚咚咚地響在樓梯上,只不過不是周恩來一個人的,他帶了一群人,七八個,男男女女,都是矮個兒,高顴骨,黝黑皮膚。 周恩來一推進門,就對在門內聚著的二十位年輕夥伴說:“我帶了幾位南方的同學來了,廣東的,都是無政府主義學習會的。” 鄧穎超和劉清揚一起說:“歡迎歡迎。” 大家一起鼓掌。鼓掌的大多是女同學,白衣黑裙,紅撲撲的臉,一朵朵花一樣。鄧穎超接著就忙著搬椅子,招呼大家坐。 周恩來突然說:“為什麼要坐這裡?同學們,為什麼我們不到樓外去?”

劉清揚奇怪了,說:“外面有雨啊!”劉清揚直隸女師畢業,一向快人快語。 周恩來說:“我們今天不是結社麼?結社目的,就是相互攜手,風雨同舟。覺悟之社,就是覺悟之舟。舟既造就,缺風缺雨怎麼行?” 天津學生成立“覺悟社”的這一天,正是陳獨秀在北京出獄的日子。當然他們並不知道陳先生是在這一天被釋放的。他們在這一天,只為自己身上奔流的熱血而激動著。正因為有這樣的年輕熱血在中國大量存在,與各種社會主義思潮相聯繫的報刊和社會團體才會雨後春筍般湧現於大江南北。對於中國,時候確乎是到了。 “那還用說嗎?”周恩來的風雨提議,獲得了來自直隸第一女師的郭隆其和張茗茗的一齊歡呼,“走,迎風迎雨去!” 於是鄧穎超也急忙跟著說:“出樓!出樓!”

來自南開等學校的十名男學生也轟轟嚷嚷地跟著女學生下了樓,立馬衝入了濛濛秋雨之中。鄧穎超激動得仰起臉,張大嘴,讓雨絲直接落入口內。劉清揚問她吃什麼,十五歲的鄧穎超大聲說:吃天吶!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們先聽聽廣東朋友的介紹好不好?”周恩來這樣提議。 “好!”二十位天津學生骨乾一齊在雨中鼓掌,而來自廣東的八位青年忽然齊刷刷站成一排。 一位廣東男學生上前一步,做了個誇張的手勢,像是登台演說:“無政府之社會,乃是人類最先進最完美之社會!” 一位廣東女學生緊跟上,也是一個誇張動作:“無政府之世界,乃是人類最嚮往最渴求之世界!” 再一位男學生說:“完美之世界將必定是十三無:無地主!”

另一男學生接上:“無資本家!” 女學生接上:“無首領!” 就如說接口令似的,南方來的這八個精精神神的學生每人都喊出了一個“無”,並配以造型動作,擲地有聲,勢若萬鈞:“無官員!”“無代表!”“無家長!”“無軍隊!”“無監獄!”“無警察!”“無裁判廳!”“無法律!”“無宗教!”“無婚姻制度!” 喊完,造型即完畢。 “對不起,我們要趕赴北京,告辭了!”八位男女又一齊這樣說,說罷,便呼啦啦行走,照舊冒雨而行。 鄧穎超羨慕地望著這群人的背影,大聲說:“啊,真了不起!” “太叫人激動了!”劉清揚也這麼說。 馬駿抹抹滿臉雨水,聲若洪鐘地說:“我讀過克魯泡特金,無政府學說真是一個奧妙無窮的學說!”馬駿是南開學校的,回族,平時少說話,一開口就顯激動。

“無家長,那我們連爸爸媽媽也不要了?”李毅韜忽然這麼問。 “無婚姻制度,那就是別結婚了?”身為天津學聯會會長的諶志篤忽然也發笑。 鄧穎超試圖糾正:“不是不結婚,而是沒有家庭的束縛。” “結了婚,就意味著有家庭!”諶志篤說。 “家庭,代表著宗法。未來的社會,是容不得半點封建宗法的!”周恩來送走了廣東學生,匆匆跑回來,嚴肅地指導大家。 “來,我們現在就開始!” 鄧穎超問開始什麼,周恩來說:“忘了?今天我們成立覺悟社,其宗旨就是:要本著革心、革新的精神,求取大家的自覺、自決!所以,第一個覺悟,也就是最基本的革新,便是彼此廢除姓氏,互相稱代號!” 郭隆真說,對了,紙鬮已經做好了。於是周恩來敞開自己的衣服口袋,說:“投進去!”

五六十隻折疊好的紙鬮被大家投入周恩來的濕漉漉的外衣口袋,衣袋立即鼓滿了。 周恩來將手擦乾,伸入衣袋,使勁地來回攪動:“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均為封建符號!生命一降世,便有家族宗法的繩索套上來,無疑是悲哀!我們覺悟社全體社員,作為新世紀的創造者,首先自身要做到反叛傳統,割斷歷史!我們今天就廢除姓氏,互相以秘密代號稱呼!” “萬歲!”男女同學一齊歡呼。 周恩來宣布:“把手擦乾,伸進來!每人摸一個!” “我二十九號!”馬駿摸出一張,一展開就喊。 “我十三號!”郭隆真宣布。 “我一號!我一號!”鄧穎超忽然歡喊,把打開的紙鬮高高興興送到大夥眼前。 周恩來說:“你拿一號真沒錯,每一回衝鋒陷陣,你都在最前頭!現在我來取一個。啊,以後,請社員們都稱我為五號!”

“五號!”馬駿喊。 “到!”周恩來雨中揚眉,立正姿勢做得很標準。 眾人笑,笑得雨絲亂顫。 周恩來又莊嚴了神情,說:“我現在有一種非常崇高的感覺。” 大家看著他,安靜下來。 周恩來說:“我們今天為主義,犧牲了自己的名姓,算是小的犧牲。將來,為民族,為國家,為大眾,我們還要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我想,對於我們覺悟社社員而言,這應該是最起碼的覺悟!” “恩來,我也準備犧牲!”鄧穎超表態最響。 “叫我五號!” “五號,一號准備犧牲!” 周恩來說:“大家都有這個覺悟,我五號非常高興。今日,應該就是我們為國為民奮鬥終生的宣誓之日!” 馬駿說:“五號,我提議,我們覺悟社的第一個活動,就是討論一次無政府學說。”

“我不贊成。” “為什麼不贊成,恩來?” “叫我五號!” “為什麼不贊成,五號?” “你們有誰讀了昨天出版的《新青年》六卷五號?讀過的,請舉手。” “登了什麼文章?”鄧穎超好奇了。 周恩來介紹說是李大釗先生的文章,叫做《我的馬克思主義觀》,又說李大釗是北京大學的教授,學問極好。鄧穎超搖頭說沒讀過,大家也都說沒讀過,於是周恩來大聲說:“我讀了,昨天連夜讀了。馬克思真是個偉人。李大釗也是個偉人。今天是我們覺悟社的成立日,我五號提議,本社成立後的第一次活動,就是邀請李大釗先生來天津,給我們介紹馬克思主義。” 鄧穎超又表示了疑惑:“那你為什麼今天要叫來無政府主義的朋友?”

“當今主義眾多,五號以為,唯有比較,唯有鑑別,才有我們覺悟社的覺悟!” 鄧穎超長時間盯著雨中的周恩來,忽然間覺得他非常聰明,以至她晚上與母親睡在床上,還談到這個濃眉毛的周恩來。 “今天我得了一號,”她對母親說,“我想一定是爸爸在天之靈的緣故。他要我什麼事情都衝個第一名!” 母親笑。每次當女兒提到父親,她聽了都高興。鄧穎超幾乎沒見過流放於新疆的“犯官”父親,三歲之記憶,早如霧氣般散淡。七歲那年,父親鄧庭忠暴病故於西陲,孩子從此更無父親之印象,然而楊振德就是喜歡女兒提到父親。 鄧穎超現在提到的卻是另一個男人了。 “周恩來這個人,真聰明!”她說。 母親注意地看著女兒容光煥發的臉。哪怕在暗淡的光線中,她也看清了女兒的臉。女兒又說:“無政府主義什麼都好,就是無家長這一條不好。怎麼能不要爸爸媽媽呢?媽,我從小沒了爸爸,要不是你每天起早摸黑含辛茹苦,哪有我的讀書呢?媽,你哭了?”

“文淑,你長大了。” “媽媽,我還沒有長大。周恩來說,真正成熟的人,是懂得救國之路的人。我們覺悟社的人,其實都還沒有真正覺悟。譬如,馬克思主義究竟是什麼主義呢?能救我們國家嗎?李大釗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個先生呢?” 李大釗是個什麼樣的先生,鄧穎超在覺悟社成立的五天之後,就親睹其風采了。她不僅見到了兩撇大鬍子,更聽到了隨著大鬍子的抖動而響徹全場的慷慨激昂的演說。李大釗此回應邀演說,接受得也非常爽快。他非常願意跟天津衛的學生當面交流思想,就像他非常喜歡跟自己學校的學生在圖書館聊天一樣。 李大釗登上了南開學校的講台。他一邊走一邊微笑地註視著台下。他看見了密密麻麻的年輕的眼睛,他明白什麼叫渴望。他一直有這樣的信念,中國之所以還沒有絕望,就因為存在著中國年輕一代的如此焦灼的渴望。

應該給予渴望以真正的甘露,這就是我們這些身為教授的人應該做的事情。李大釗雙手扶住講台的邊沿,這麼想著。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學生們的掌聲漸漸平息下來。 李大釗選擇了一個切入的角度。 “同學們,我還沒有開講,在台下就收到了同學們遞的紙條八十多張。剛才我請周恩來同學幫我計算一下,看看同學們關心的是什麼。現在計算出來了,有三十六張紙條問的是馬克思主義到底鼓吹什麼?於中國適用不適用?有二十四張紙條是問巴枯寧的無政府主義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主義?還有十二張紙條問的是工讀主義,四張紙條問的是實驗主義,四張紙條問的是基爾特社會主義。說真的,同學們,從你們的問話裡,我感覺到了中國的希望!” 所有的眼睛都如細細的螢火,麇集於一堂,李大釗感覺到了撲面而來的很強的光亮。 “你們不少同學都看過我寫的文章,知道我是推崇馬克思主義的。剛才,我走上講台之前,就看見講台上貼了一幅大鬍子的馬克思畫像,當時我就想,你們天津南開的學生,一定是早就準備著我來大大地談一番馬克思的了。” “不對,李先生,”前排邊沿上有一位青年起立,大聲說,“我們不管什麼主義,我們只想听好主義。” “對!”許多人附和。 那青年又說:“馬克思,巴枯寧,他們雖然像中國人的姓名,姓馬,姓巴,可是他們都是洋人,他們的主義是洋主義,難道我們四萬萬中國百姓只有選擇走洋路,才能擺脫黑暗嗎?” 坐在前排的周恩來明顯地不安起來。他覺得前排的這位同學有點不禮貌。 “我就順著這位同學的問題來說吧,我現在不講洋話,先說說土話吧。我就從一雙老土布鞋說起。”李大釗彎腰,除下自己的一隻布鞋,舉起來。 “我今天來天津,就是穿這雙老土布鞋來的。我穿了三年,鞋底磨出洞來了,我昨天還在鞋底上釘了兩塊皮掌。我一邊看鞋匠釘鞋的時候,一邊就在想,選擇鞋子,很重要啊,一個人要走一條好路,必得要有一雙好鞋子。有了一雙合腳的好鞋子,即便走長路,走夜路,走險路,心裡都踏實。我此刻有點好奇,我想知道,同學們今天都穿的什麼鞋呢?是不是像我一樣是一雙圓口布鞋呢?如果可以的話,大家不妨舉起鞋子給我看一看。” 會場一片騷動。這個提議太新鮮。 接著,便有許多鞋子舉起來了。再接著,更多的鞋子舉起來了。 絕大多數同學都舉起了鞋子。而且,絕大多數都是皮鞋,黑色的或者是棕色的。周恩來舉的是一雙黑皮鞋,幫沿上甚至有了一條細細的豁口。鄧穎超舉的是一雙淺棕色圓口皮鞋,幾乎全新,上個月母親才給買的。 李大釗說:“很好。我全看見了,八九成都是皮鞋。皮鞋,也就是洋鞋。中國原不產洋鞋,洋鞋都是從洋人那裡舶來的。同學們,你們如果覺得中國人絕對不能走洋路,那又為什麼個個都要穿洋鞋呢?” 許多聽眾聞言一愣。 “問得好!”有人回過神來,大聲喝彩。 李大釗清清嗓子,繼續說:“我們穿洋鞋,是因為覺得洋鞋牢固,便於走路。走什麼路呢?大家在天津,在中國,肯定是走中國的路。由此可見,穿洋鞋,還是能走中國的路的。那麼,我們是不是應該下這樣的決心,在中國的土路上,走出一條洋道來呢?依我看,應該下此決心。馬克思主義的洋道,你們以為平坦嗎?並不平坦,並非一馬平川,並非開滿鮮花。這條洋道,說得透徹一點,是一條血路,殷紅的血路。什麼血?工人的血!農民的血!革命者的血!我們北方鄰邦俄國的工人和農民們在驅趕沙皇的時候,他們的鞋面上,不都有血淌著嗎?你們一定讀過不少關於俄國的報章書刊,這种血,你們是可以想見的。所以,我說,穿洋鞋的同學們,你們一定不要聽不得洋主義,一定不要拒絕走洋路。不管什麼主義,什麼路,只要能為中國民眾謀到利益,能讓帝國主義滾蛋,能讓軍閥下台,能讓窮苦百姓過上好日子,我們都要歡迎,且是鼓掌歡迎!” “說得太好了,我們為李先生這番話鼓掌!”馬駿如一匹烈馬一樣興奮地蹦起來,“我們就用這雙鞋鼓掌!” 他啪啪啪地打擊起手中的皮鞋來。 不少同學以皮鞋擊掌,啪啪聲一片。 鄧穎超喊:“你們這樣做,不禮貌吧?” 李大釗笑:“擊得好!擊得好,你們這麼一敲,就讓我聽見了洋鼓聲!洋鼓一敲,就是隊伍開路了,就是士兵出發了!” “對!”同學們齊聲喊。 “我希望天津南開的學生們,紮緊你們的鞋,好好走路!走一條好路!我所說的好路,就是馬克思主義之路!這是世界上最有希望的路!今天的演講人李大釗的大鬍子,同學們很快就會忘記掉,但是,有一個人的大鬍子,同學們千萬不要忘記,這個人就是馬克思!” 李大釗的有力的手,直指貼在棕色講台上的一張小小的馬克思畫像。這張畫像是周恩來從一本書刊上精心地描下來的,面相描得不怎麼樣,一把鬍子倒描畫得很傳神。 全場又捲起一片熱烈的掌聲。這次是手的鼓掌,而不是“洋鼓”之聲。 周恩來兩眼放光,衝著鄧穎超的耳朵大聲說:“一號,我們這回請李先生,請得太對了!” 鄧穎超真喜歡周恩來這樣對她說話,於是拼命點頭。 長沙與天津一樣,民眾的思想熱度一直不曾稍減,陳獨秀被釋放了,原想安靜一會,結果還是鬧騰,民眾在街頭像中了瘋魔一樣,一個主題接一個主題,紅紙旗綠紙旗搖個不休,這叫治理著湖南的張家四兄弟很不是滋味。 這一天張敬湯旅長倒背著手,陰沉沉地盯著河邊的木籠子。這一天是早晨,豎在河邊的一排又一排的籠子的粗糲木條上,結滿了雪白的霜。 轉眼就到了冬天,長江以北早已雪花紛飛。長沙呢,長沙雖未降雪,進入十二月之後,卻也悄悄來了數次寒流,滿街早早地走動起了破棉襖。 馬克思主義的介紹與宣傳,於一九一九年下半年以來,雖則在中國風勢日猛,被新思潮帶動的各種青年社團的拔節也有如雨後春筍之勢,然而中國封建勢力所端起的刺刀的寒亮程度,倒也是與季節同步的,凜冽而有力。比如張家四兄弟就一致認為,長沙不能再亂下去了,什麼反對帝國主義,什麼焚燒日貨,長沙需要秩序。 旅長張敬湯現在舉起了馬鞭。河對岸的百姓越聚越多,他要用馬鞭子點散這些人群,就像點穴道一樣。刁民火氣很易膨脹,但是,經不住點穴。只要鎮壓得法,來得快,也退得快。他是武夫,武夫相信馬鞭。 他剛要爆粗口罵娘,那些檢查站籠的士兵們先扯開了嗓子。 “硬嘍!”一個士兵從木籠抽回木棍子,這樣喊。 三十幾隻站籠裡,每隻都關有一名人犯。由於站籠這一刑具本身的殘酷,所有的“站人”不管是死是活,一律都是卡脖挺身的慘狀。 冬日的慘白的陽光照耀在這些慘白的彷彿都已死去的人臉上。 士兵拿著一條木棍,挨個兒伸進站籠捅一捅,然後拉著聲調喊:“硬嘍!” 又是一個站籠,一個耷拉著腦袋的。兵士捅一捅,喊:“硬嘍!” 晚上天冷,果然有好幾個站死了。 兵士又捅一個,發現是動彈的,便喊:“沒硬!” “也算硬了,”張敬湯厲聲喊,“看見沒有,尿了!這是臨終尿!也算硬了!” “是,”士兵挺身說,“硬嘍!” 張敬湯衝著所有的站籠子罵:“娘的,站夠了沒有?我說你們怎麼就沒種呢?有種的,到日本去鬧,在長沙胡鬧什麼?什麼湖南民眾要站起來,好吧,站起來吧,今兒就讓你們站個夠!現在站夠了沒有?站出滋味來了沒有?” 長沙的焚燒日貨大會,是他哥哥張敬堯親自下令鎮壓的。張敬堯曾警告長沙的一些蠢蠢欲動的學生和老師們,斬釘截鐵說:“你們不准開會,不准遊街,不准檢查商店,否則,本帥就要辦人!”誰知這幫暴民根本不把張敬堯放在眼裡,不僅是遊街舉旗子,還要放火,那就對不起了,張家四兄弟都不能客氣了。 張敬湯一接令箭,出手就快,兩個鐘頭後就率領馬隊包圍了長沙教育會坪。那是十二月二號,風大,火也大,教育會坪上口號聲更大:“抵制日貨!”“抗議福州慘案!”“嚴懲日本兇手!”張敬湯實在看不下去。長沙人怎麼一個個都平生凶蠻之氣,折騰個不停了?就算福州出“慘案”,長沙百姓較什麼勁?福建早已劃入日本人的勢力圈,偏福州學生多事,動不動就檢查商店,焚毀日貨,那就怪不得人家那個“日本居留民團”來同你衝突,打死你一個,打傷你七個。福州學生也太會鬧,不僅不收兵,還電求全國,什麼“釁由彼開,損失均在全國”,什麼“只論強權,不問是非”,什麼“請各省各地愛國團體團結起來一致反抗,一定使日本政府對其居留民行凶暴行加以嚴懲,並負法律上責任。”全國各界聯合會便也跟著多事,通電盡是“警告全國父老,使知吾國危亡已在眉睫,迅與日人斷絕國民交易,厲行抵制日貨”之類。這麼一來,長沙人豈有不跟著鬧的?而且他哥哥還特意告訴他,要查查那個喜歡“開閘放水”的毛澤東,看他在湖南學聯被強令解散、《湘江評論》被查封之後,是不是還在其中竄跳,如若是他,此回嚴懲不貸,甚至亦可干脆一點,就地正法。 三十二歲的旅長張敬湯那天沒有抓到毛澤東。這個又把湖南學聯強行恢復的強人,估計是在火光裡脫逃了。張敬湯的馬隊踏過火堆也踏過了所有的學生、婦女和商人。當時他只記得自己一路揮舞著馬鞭,照著一張張湖南人的臉就抽。一個女孩子被他抽了一鞭,倒地之後,又被一個士兵迎面一槍托,打下好幾顆牙齒來。當時他的馬已經踏過去了,他沒看見那個哇哇大哭的姑娘隨後又從血肉模糊的嘴巴里吐出一堆牙齒來,他更不知道這個從此成了無牙姑娘的女孩子名叫石花,她的擺水果攤的父母親在三個月之前雙雙橫死在他哥哥的車隊前面。 一萬長沙暴民在他的槍刺和馬鞭下四散而逃,強作反抗之狀的便抓了起來,連夜送入了站籠。中國人要站起來,你們自己喊的,那就站吧。張敬湯為此請示了哥哥,哥哥張敬堯說:“站!” 張敬湯冷冷地想,站了一夜,就有站死的了,這些敢放火敢叫喊的暴民,也沒幾根腿脛骨是硬朗的嘛。 於是他又揚起馬鞭子,惡狠狠地朝小河對岸的圍觀人群喊:“都給我記著了,凡是不好好在家裡窩著,賊著心想在湖南站起來的刁民,我張敬湯就開恩了,我讓他這麼站著!媽媽的,你們還有想站的沒有?” 由於有兵士的槍刺所構成的警戒線,悲憤的長沙民眾只得隔著小河相望。 “當家的,你冤呀!”人群中出現了婦人的哭喊而竟至昏倒。 毛澤東和何叔衡擠在人群之中,只覺氣血一股股上湧。 “黑暗至此!”何叔衡的眼鏡後面有些淚水。這位前清秀才容易動感情。 “黑暗至此!” 一名穿黑袍的外國傳教士隔河拍照,仔細拍那些奇特的站籠子。毛澤東看見了,一路擠到他身邊,咬牙切齒說:“先生,你今天拍到了中國最黑暗的東西!” 傳教士解釋說:“這種照片在倫敦賣,一張可以賣五個英鎊。” “你看到幾個站籠子?” “三十五個,先生。” “數錯了!” “不會錯。早上是三十六個,有一個壞了,拿去修了。” “數錯了,先生!在我眼裡,是四萬萬個站籠子!” “四萬萬個?”傳教士放下相機。 “四萬萬個!四萬萬個最野蠻的站籠子!這就是我們中國的現實!” “先生,讓我給你照個相吧!”傳教士一時間瞪大了藍色的眼珠子,“我總算碰上一個能看到有四萬萬個站籠子的中國人了!” 毛澤東一把擋開他的照相機,轉身對悲憤的民眾喊:“湖南的百姓,已無路可退了!大家每天唱的民謠,就是我們湖南的民意: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四賊不除,湖南無望!” “怎麼辦,毛先生?”有人急切大叫,“我們聽你的!” “長沙已無說理之地!唯有上京城,請願!要求政府立即驅逐張敬堯出湖南!” “對!”何叔衡接口大喊,“張毒一日不出湘,湘民一日不安寧!” 毛澤東是個敏於行動之人。就在這氣候凜冽的十二月三日,他便出席了在楚怡小學召開的長沙各校教職員代表和學生代表聯席會議,決定立即開展驅張運動,發動全省學校總罷課,並分派驅張代表團去北京、天津、上海、漢口、常德、衡陽、廣州等地,擴大驅張宣傳。 至於毛澤東自己,他選擇了北京。他認為,最終能將皖系軍閥張敬堯調離湖南的,還得出自中南海總統府的令箭。 四天后,毛澤東就率赴北京的驅張代表團北上了,毛團長和他的四十餘名團員集中的那一節車廂外頭,糊滿了紅紅綠綠的大小標語:“北上請願,驅除張毒!”“張敬堯販運鴉片!”“張敬堯摧殘教育!”“代表三千萬湘民請命!” 毛澤東在車廂裡不停地對大家鼓勁:“張毒暴行,已引起全國註目!只要我們聯絡各界,奔走呼號,他北京政府就不得不揮淚斬馬謖,張敬堯滾出湖南的日子,絕對不會遠!”由於毛澤東的不住鼓動,大家一時對驅張前景十分看好,有代表這樣判斷:“十日之內,張毒必然出湘!” “張敬堯趕走了,誰來呢?”有人說,這話說得含含混混,不看著說話人的口型聽還真聽不清楚。無牙姑娘石花是公推的驅張代表,她說她要把幾十顆牙齒都帶到北京前門去告地狀。 對於石花的提問,毛澤東的回答很見自信:“我們自己來!各界推出代表,組成會議,自己管自己!我們自當有這樣的信念:湖南之事,應由全體湖南人民自決之!若是再進一步,湖南都可以宣布獨立,建立國家!” 此言過於凌厲,許多代表聞之一愣,接著便有人鼓掌。鼓掌者多是學生。 “如此,湖南不就成了風中之燭?”一位胖胖的商界代表問。 毛澤東大笑,毛澤東拍手說:“你說,是全國一片黑暗好,還是一處略有光明好?我說,總是有一處光明好!有了第一把火,就會有第二把火!有了第二把火,就會有第三把火!一省一省的問題解決了,將來合起來,便可以得到全國問題的總解決!全國二十七個省,可以統統自治,變成二十七個小中國!” 車輪在響,有人轟然叫好,有人點頭應和,有人茫然失色。其實對這個問題,毛澤東自己也沒有想透,一省建國,是無奈中的一條思路。全國黑暗,中華民族自立自強的總建設一時還看不到頭緒,那就不如索性去謀二十七個省的分建設。等他個十年二十年,各省的分建設都搞好了,再搞徹底的總革命,共同建設一個大中國。這是一條十分大膽也是十分冒險的革命思路,毛澤東一旦進入這個思路,就越想越覺得可行。他不管別人怎麼想,不管“湘人自治”或者“湘區立國”,他都認為有理,雖然這種設想听起來很有點駭人。 毛澤東當晚又開始這麼想,他坐在車廂的木條椅子上搖搖晃晃想著的時候,就睡著了。夢裡,又有一條黑紅相間的魚向他游來,瞪著他,一動不動。毛澤東看著這條屏心靜氣的魚,琢磨著它是不是正處於一種跳龍門之前的緊張狀態,他想伸手去抓它,卻怎麼也抓不住,那魚總是在他三尺遠的地方盯著他,善解人意的樣子。車輪哐當哐當,對整個驅張團都是一種無休無止的伴奏。毛澤東越想越沉,直至睡得夢也沒了,魚也消逝了。 北京北長街的福佑寺,是一處幾近荒廢的喇嘛廟,大殿內外,皆是殘垣破壁,但是由於四十幾位摩拳擦掌的湖南志士的安營扎寨,福佑寺頓然有了生氣。 大殿裡開始了熱熱鬧鬧的打掃。 “請問毛團長,”一位兼管廢廟的老年喇嘛開始同毛澤東談論租金,這是個不大不小的問題。 “貴團欲租用幾個月?” 毛澤東哈哈大笑:“幾個月?師父差矣,我們至多租十天便可返湘!明日,我們就去總統府請願,興許後天大總統便下令罷免張敬堯,交付國民審判,如此,三天便可退租!” 老喇嘛搖搖頭。 “不相信?”毛澤東雙手叉腰。 “看來毛團長是個講理的人。” “湖南百姓個個都是講理的人。” “毛團長知否,一個國家最不講理的地方,是在哪裡?” “依師父說,是哪裡?” “就是京城。” 毛澤東想,他說得一針見血,道理很對,於是改了口,豪爽地說:“那我就預交半個月租金!半個月之後,我這位團長大人絕不再住在釋迦牟尼佛住過的地方了。” 香案上都是灰,蓮座也是空的,曾經的釋迦牟尼佛像不知哪裡去了。 當然,二十七歲的毛澤東還是把事情估計得太樂觀了,六十四歲的徐世昌大總統自有他自己的邏輯,並不給毛澤東十天,也不給他半個月。徐世昌當天從報紙上見到一個名為“驅張團”的團體來到北京,便冷笑了一聲。他知道這些人會給京城帶來一些麻煩,但是想想這些毛孩子們,卻也有些可憐。湖南張家四兄弟的鐵腕,他是知道一二的。第二日,果有傳旨官來報,新華門外,皆是湘音。紛紛鬧鬧的人群中還夾著幾隻鎂光燈,那是北京報館的好事之徒混雜於其間。 中南海積雪很厚,徐世昌裹起裘皮大衣漫步於松柏之間。他這幾天一直覺得關節僵硬,不出屋活動活動怕是不行。但是要出新華門見人,則是要步行的。 他哼著鼻音,對傳旨官說:“調兵遣將之筆,向是總統所攝,這些湖南百姓,今日真的是想來握我徐世昌這支筆?” “禀大總統,新華門外鬧事刁民僅有四十餘人。” “哪隻手敢伸,就打哪隻手。這年頭,個個都如孫猴子投胎似的,鬧事鬧出精來了!什麼驅張團,倘若每個省都來一個團,這中南海還守得住?” 毛澤東組織的這次請願,果然又無果而終。雖然沒有了張敬湯的野蠻的馬隊,但是新華門軍警的呵斥和推搡也是不留情面的。毛澤東在退走的時候,后腰上又被揍了一槍托,生疼生疼,而無牙的女團員石花則重重挨了一腳,撲通一聲,倒在地上哇哇大哭。 毛澤東捂著自己的后腰,使勁攙起石花。他灰衫的袖口沾上了一抹一抹的血。這位姑娘的後腦勺被新華門外的堅硬的磚地磕破了,一綹頭髮被血粘成了濕糊糊的一塊。 回到破敗的福佑寺,毛澤東吩咐煮稀飯。飯熱之後,他舀了一碗,親自端著,送到神座後側的舖位上,一勺一勺地餵這位可憐的姑娘。 “還痛不痛?”毛澤東問。 石花搖頭。 大殿裡,有人燒大鍋,有人睡大覺,有人嘴裡咒罵不停,有人來回踱步不止。大家情緒都不高。 身穿紫紅色破衣的老喇嘛踱到毛澤東身邊,賠著笑說:“毛團長,依老納看,您還是先交一個月的租金吧?” 毛澤東還沒想好怎麼回答,卻突然眼睛一亮。一個穿著碎花小棉襖的姑娘出現在殿外的石階上,四處張望。 “開慧!”毛澤東拔腳奔過去,“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楊開慧沒有進殿,站在冬日的太陽里,朝他笑。 毛澤東有些內疚,好不容易到了北京,沒有先去恩師楊昌濟那里報到,卻先向總統府報到了。 楊開慧告訴毛澤東,她父親病重了,住進了一家德國醫院。 “潤之,去一趟醫院吧,醫院可不會給你一槍託的。”她後來這樣對他說。 毛澤東後來就去了那家德國醫院,連著去了好幾次。 恩師楊昌濟瘦多了,雙頰凹陷得就如他後腦勺枕著的兩隻大枕頭,唯一雙眼睛,還是那樣炯炯有神。 楊昌濟一直擔心著湖南的“驅張”,他一再要女兒每日讀報給他聽,所以他很明了湖南民眾驅張的決心,也很明了毛澤東率領的驅張團到北京之後的境遇。那境遇確實不是很妙,先是遭遇北京民眾大量的同情,流在長沙的血和淚一齊上了京城各報的頭版,隨即下來就是情緒的日漸鬆散,京城輿論不再關心湖南的張敬堯,而門禁森嚴的總統府和總理府則始終拒見請願者,門口總是槍託與警棍的飛舞,而請願團在警棍飛舞之後緊急送到各報館的文章也多數石沉大海。 楊昌濟讓毛澤東直接坐在病榻上,握住他的手,輕聲說:“驅張必成功之理由,說來我聽聽。” 毛澤東一說到驅張,就要站立起來。楊昌濟說坐,坐,毛澤東偏站。 毛澤東站在病榻邊,語音鏗鏘地說:“其一,公理在我不在他。我握有三千萬湘民生靈塗炭之事實,他惟握有刺刀和絞索。” “這我聽懂了。” “其二,兵士在我不在他。” “這話我聽不懂。” 楊開慧笑笑,與其兄楊開智對望一眼,意思顯然是:毛潤之這個理由,或許強詞奪理,我們也聽不明白。 “為什麼兵士在我不在他呢?”毛澤東解釋,胸有成竹。 “他之軍隊,僅在湘境,小軍也!我之軍隊,乃在全國,乃在各界,人心所向,拔世蓋天,大軍也。楊老師,現在每天都有京城各界人士前來驅張請願團聲援,我組織了一個平民通訊社,畢竟每天都有五十幾條驅張消息稿發往全國各報館!你說是他張敬堯的兵多,還是我毛澤東的兵多?” 楊昌濟說:“雖則報館之刊載驅張團消息,一日比一日稀少,但你的話還是有理,鏗鏘之中見著了氣勢。潤之你說得好,說下去。” “其三,氣勢在我不在他!他張敬堯現在四面楚歌,鋒芒散盡,連駐守在衡陽的直系師長吳佩孚和駐守於常德的直系旅長馮玉祥都想藉民眾之勢以倒張,湘軍的譚延愷也對張敬堯不滿,張毒之孤立顯而易見;而我這個毛團長領三千萬湘民之託,橫心與張敬堯決一死戰,加之驅張請願團四十餘位大將,各自代表一方湘界,紮營京城,奔走呼號,人人氣貫長虹,個個破釜沉舟,如此軍威,如此氣勢,何池不奪?何城不下?” 楊開慧和楊開智一齊笑出聲來。 “潤之啊,”楊昌濟大點其頭,“還是你那句話呀: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還有那一句:順它的生,逆它的死!潤之啊,你還是什麼都不怕啊!” 每每當父親這麼誇毛澤東時,楊開慧心裡就湧起甜蜜的感覺。這段時間毛澤東與她交往密切,有時候毛澤東不到福佑寺過夜,就宿在楊宅,楊開慧於是感覺到了男人的陽剛氣息,她下決心這輩子非毛澤東不嫁,當然這一點也要毛澤東的配合,毛澤東必須違背一個諾言,那就是他曾與蔡和森、蔡暢三人信誓旦旦發願,此生絕不結婚。楊開慧知道此諾言,追問毛澤東還信守不,毛澤東笑著說,這諾言現在是我的敵人,我要像打倒張敬堯一樣打倒它,於是比毛澤東小八歲的楊開慧立時就擁抱住了他。 這一天,就在楊昌濟對毛澤東的豪邁之言大為感慨之時,四位“驅張請願團”的成員竟然也一路尋到了這家德國醫院,氣喘吁籲,顯然是有急事找毛團長。 “毛團長!”那個胖胖的湖南商界代表看見了病房裡的毛團長,喘著氣向他招手,一定將毛澤東喚到病房外的走廊上,顯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們想回長沙了。本來打算悄悄走的,轉念想想毛團長平日情誼,不辭而別總是不好。” 面對驅張團出現的這四位袖手聳肩的“逃兵”,毛澤東大覺意外,思量半天,還是強抑怒氣,好言好語說:“才這麼幾天,諸位的肚子裡,就消化完了長沙萬人送行大會上的壯行酒?徐世昌才三回閉門拒見,諸位就銷蝕了破釜沉舟之決心?” 胖胖的商界代表腦袋垂得更低,然而心裡意思的表達,依舊是清晰的:“毛團長,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亦非一日可融。到京之後,才發覺大總統與張敬堯是同褲之人,驅逐一事,談何容易。驅張既不可速成,不如早日返湘,另圖抗議之道。” 另外一位代表也怯怯地說:“毛團長,鄙人亦以為,遲走不如早走。” 病房內的楊昌濟很不安,支起耳朵,勉力傾聽著走廊上的聲音。 他聽見又一個怯怯的聲音在說:“毛團長,我勸你也及早返回。早上,長沙方面又來電報,說令尊大人在韶山病重,家中亦盼望你早日回去探視。” 然後便是毛澤東的聲音,毛澤東這樣說:“家父病重,我早幾日就已知道。侍奉父病,也是孝道。然自古忠孝難以兩全,我此刻所念所思,皆是如何兢兢業業做好中華民族之孝子,而不是只做韶山毛貽昌一人之孝子!” 走廊上一片靜默。 楊昌濟嘆口氣,扭轉臉,對楊開慧說:“潤之此人,既資質俊秀,又大氣磅礴,可倚可靠。” 楊開慧似乎聽懂了父親的含意,低臉不語。 楊昌濟劇咳幾聲,又問:“你聽見了沒有?” 聰明的楊開智說:“爸爸,妹妹聽懂你的話了。” 二十幾天之後,毛澤東的父親毛貽昌在家鄉病逝,與毛澤東的母親文七妹合葬於韶山土地衝。毛澤東忙於驅張,在北京福佑寺中苦撐,終未能回湖南老家奔喪。 半個月之後,毛澤東的恩師楊昌濟先生亦不幸病逝。楊昌濟彌留之際,抖著手腕,親筆向滯留上海的章士釗寫舉薦信,推薦毛澤東、蔡和森兩人。他信中這樣說:“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人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 新年過後的元月十七日,毛澤東在自己的黑棉襖外面,罩上一件白衫,去了北京南橫街七井胡同內的一座寺院。那座古寺名為法源寺。楊昌濟的靈柩在運回湖南之前,先按舊例停放於這座古剎。 毛澤東是以半生半婿之身份,陪同開智開慧兄妹倆,為楊昌濟守靈的。他托腮而坐,長時間不吭聲,伴著靈柩,想著生,想著死。 他從個人的生死,想著驅張團的生死,想著湖南民眾的生死,想著中國的生死。 遠處大殿時有悠揚的誦經聲傳來。三個年輕人坐在寺廟右側的一間空房內。天很黑了,屋外鋪滿了靜靜的積雪,厚如棉毯。 毛澤東一直沒有言語,默視著白色的靈幔。靈幔後側並排放著兩條長凳,黑漆靈柩就默默地擱在長凳之上。他的目光漫無目的地在靈幔上走來走去。 屋外,雪花無聲地飄落著,無休無止。楊開慧撥一撥炭盆,問毛澤東:“冷不,潤之?” 毛澤東搖搖頭。 “想什麼呢?” “想得多了。想楊老師一生,想驅張團,想國家,也想我自己。” “潤之,我從來沒見你這麼憂鬱過。”確實,在與毛澤東這麼多次的會面甚至過夜時,她都沒有看見毛澤東的神情這麼憂鬱過。 毛澤東說:“是啊,是憂鬱,為你父親。” “不對,你只說了一半。”楊開慧的目光看到了毛潤之的心裡。 毛澤東說:“是的。另一半憂鬱,確實也是為我自己。開慧,這幾日,我越來越憂鬱。在人前,我總是作西楚霸王之狀,揮刀舉劍,永不服輸,可是在人後,譬如說,在恩師靈前,或者說,在你面前,時常就有英雄氣短之感。” “短在何處呢?” “就如你父親,教了一輩子倫理學,一本《倫理學原理》說得至清至澈,有時候,卻又越來越說不清理在何處。我也一樣,腦子有時候很清晰,有時候又不知道路在何方,半夜都會驚醒。那天我坐起來,看著那個黑乎乎的蓮座上沒了釋迦牟尼,我忽然心裡緊,我的靈魂又去了哪裡?” 楊開智站起來,踱了開去。這些話,他聽著,覺得很沉悶。他在靈幔背後,撥了撥燈芯草,讓長明油盞更亮一些。 楊開慧要毛澤東繼續說下去。她很擔心毛澤東。 “我今歲二十又七,”毛澤東繼續低聲低語說,“卻已經信仰過世上許許多多東西了。小時候,信孔孟。更小的時候,跟我母親信佛。我小時候的乳名叫石三伢子,你曉得嗎?” “石三伢子?”楊開慧搖搖頭。 “我媽媽請人給我算八字,說我八字大,不拜個乾娘難保平安。有一天我媽帶我去棠佳閣外婆家,路上有塊石頭,像人,人家都說是石觀音,媽就叫我跪下磕頭,拜石頭做乾娘。從此我就有了個石三伢子的乳名。我們毛氏家族,都是崇佛的。” “你會打坐麼?”楊開慧來了興致。 毛澤東隨即做了個打坐之姿,一邊打坐一邊說:“我曾有一句話:精神不滅,物質不滅,即精神不生,物質不生,既不滅何有生乎,但有變化而已。我這些話,看起來,與佛家的靈魂不滅也如出一轍。” 他大嘆一口氣。 楊開慧入神地望著他。 “後來,我不怎麼信佛了,信康梁。表兄送我兩本書,一本講的是康有為的變法運動,一本是《新民叢報》,梁啟超編的。這兩本書我讀了又讀,直到可以背出來。說老實話,我非常崇拜康梁。尤其是梁任公。我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毛學任,也就是一輩子要學梁任公的意思,虧了你父親的指點,我才把學任改成了潤之。” 楊開慧點頭:“聽爸爸說過。” “再後來,為追求德先生和賽先生,我又信奉工讀主義,巴枯寧的團體無政府主義、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後來,又覺得馬克思學說不錯,俄羅斯革命有理。胡適先生說應該少談些主義,多研究些問題,我就跟著來排列中國的問題,一排就排了一百一十四個。後來見李大釗先生批評胡適之文,又生頓悟之感。眼下,發奮驅張,想徹底改造湖南,一省首先建國。然而看看現狀,驅張談何容易,來京已一月,霧障重重,肩膀上挨了一槍托,屁股上挨了一槍托。開慧,真的,我有時候,簡直不知道下一步路,究竟該往哪個方向走。” “先前,你一直指點我這個道理,那個道理,從沒聽你嘆過自己不明道理,今天你看,你一肚皮苦經。” “這個月,蔡元培校長又在北京發起工讀互助團,呼籲各地青年實行半工半讀的集體生活,要求遍地開花,將來再來個小團體大聯合,在全國實現一個各盡所能、各取所需的工讀互助之社會。這個建議,似乎又不錯,可是社會之改造,就這麼實驗實驗便能成功的麼?開慧,這些天,我心中,真的是疑惑頗多。我簡直找不到出路。我沒有出路,亦即中國沒有出路,懂麼?” 楊開慧忽然說:“能不去想這些主義麼?” “那怎麼行?”毛澤東頓時圓了眼珠子,他眼珠子很黑。 “那,那做什麼人呢?” 其實楊開慧早已明白了,毛澤東整個人就是為主義而生的,他的到處求學,他的雨中鍛煉和水中鍛煉,他的乞討旅行自討苦吃,目的都很單一,皆是為的尋找主義和播種主義,以圖國之強盛。楊開慧不像別的姑娘那樣不喜男人談論國是,相反,她喜歡男人有肩。上天為什麼要把男人的肩膀造得比女人寬一點呢?男人就應該是這樣。 於是楊開慧便輕聲說:“潤之,那你就繼續鑽研吧。鑽研主義沒錯。就像有人說的,蚯蚓無骨,一天到晚也在深處鑽研呢。” “可是,”毛澤東放鬆了坐禪的姿勢。 “說實話,如今,我於種種主義、種種學說,實在還談不上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我好幾次做夢做到一條魚,一條鯉魚,半黑半紅,像跳龍門之前的魚,傻呆呆的。我幾次想,我是不是就是這條魚呢?我想跳龍門,也許主義就是龍門,可是我不知道龍門在哪兒。天下最慘之事,莫過於摸不著門,我若是那條傻傻的魚,那也夠慘了。” “潤之,”楊開慧說,“你真的常常這樣苦惱嗎?” “真的,常常苦惱。只是我說過,我從不在人前表露罷了。” “你在我面前痛痛快快表露了。” “那是你呀,你是開慧呀!” 這最後一句話,這句拙拙的話,楊開慧特別愛聽。她知道自己在毛澤東心目中的位置和分量,她覺著了一種溫暖,於是她說:“也有一個人經常在我面前表示苦惱。” 毛澤東一怔,不明白姑娘的意思。 “就是他,”楊開慧點點白色的靈幔,“我爸爸。爸爸說過他的苦惱,他幾次對我說過,我聽著爸爸說苦惱,倒很喜歡。追求真理的人,都有這種苦惱,這是一種高尚的苦惱。” 毛澤東瞪大眼睛,說:“啊呀,我聽見了一句很有見地的話。” “爸爸臨終前還對我說,他研究了一輩子人間倫理,可是最終的答案,他還是沒有把握。” “就憑楊老師這句話,今日我也該送他一隻人間最大的花圈。可是,開慧,我實在是囊中羞澀,所有的錢都買了紙張印傳單了,連一隻最小的花圈都買不上。” “花圈不算什麼,你人都來了。” “不,”毛澤東雙腿一蹬,站起來。 “這座法源寺,唐代就有了,那時候叫憫忠寺,其意為悲憫天下忠烈之人。你爸爸忠於理想一輩子,臨終時還念念不忘人間倫理,如此高風亮節,我這個學生還不應敬送他一個天下最大的花圈嗎?開慧,你等一等!” 毛澤東一邊說,一邊就大步出門。 他迅速融入了寒光爍爍的雪夜之中。 “潤之,外面冷!”楊開慧不知他要幹什麼,但確實也拉他不住。 “妹子,”楊開智見妹妹要起身追出門去,便急忙拉住她,“別出去,外面風大。” 兄妹倆坐著,探頭出門,使勁盯著月光下隱約閃動的毛澤東。 一會兒,他們就听見了急促而響亮的啪啪之聲。 他們看見毛澤東彎著腰,手舞之,足蹈之,在偏房外的大片空地上,接連不斷拍打著雪,雪聲清脆而響亮。 毛澤東全身開始發熱,但是雙手冰冷。他在厚厚的積雪上堆起一個雪坨子,然後狠狠拍擊,再拍擊,拍出一個結實的雪團子。 就這樣,在清冷的月色下,在泛著寒光的雪地中,身穿黑棉襖和白紗衣的毛澤東一刻不停地拍制著雪團子。他拍出的雪團子有膝蓋那麼高,滾圓的,一個接著一個,越拍越多。 驚異的楊開慧看不明白,還是走出了靈房,走到冬夜的呼呼的風中,哥哥沒能拉住她。 “你這是乾什麼?”她走到月夜的舞蹈者身邊。 毛澤東喘著氣:“快圍成了。” “什麼呀?” “花圈!”毛澤東終於停了下來,用手指著松柏下一大圈鼓鼓凸凸的雪坨子。 “這是花圈!看明白了吧,花圈!我送的花圈!開慧,也許,這個花圈,是天下從未有過的最大的花圈。我想,對於一個一輩子追求人間至理的人,應當有一個這樣大的花圈送他上路!” “從沒見過的雪花圈!”楊開慧忽覺眼眶濕了。 “每一回聽楊老師上課,心靈都會純淨如雪,我毛澤東今天是以雪還雪。” “我越來越理解你了,潤之。” “開慧,”毛澤東輕聲說,“在我最沒有方向的時候,你是一盞燈。” “不對,”楊開慧糾正說,“潤之,我沒有辦法成為你的指路燈,你還是應該尋找自己的方向。” 毛澤東點點頭。 “沒有燈光照著你的路,我也著急。” 毛澤東又點點頭。聽著這話,他心生感動。他後來告訴她,他要設法去見陳獨秀。他看了最近的一期《新青年》,他在陳獨秀的論述裡見著有東西在燃燒。 什麼東西呢?楊開慧不明白。 毛澤東也不明白。但是毛澤東說,他必得在北京期間,好好地請教陳獨秀一番。陳獨秀燒著了一些思想上的東西。 這一天,就在毛澤東快走近陳獨秀宅院時,聽見身後有急促的腳步聲趕了上來,那是一種皮靴踩著積雪的嘎嘰嘎嘰之聲。 毛澤東下意識地閃到一邊,但肩膀還是被粗暴地推了一把。胡同很窄,後面的趕路者把前行者都當做了障礙。毛澤東沒有發作,因為他看見的是一位警察,烏鴉般的黑色裝束,這年頭就數警察最沒法子打交道。 警察徑自走到陳獨秀宅院門前,砰砰砰打門。這倒使毛澤東吃了一驚,他認出這個牆色斑駁的四合院就是陳獨秀之宅。 毛澤東蹲下來,系鞋帶。 警察見門不開,又踢一腳,再踢一腳,直踢得高君曼慌慌忙忙來開門。 警察聲氣很粗:“陳獨秀在家嗎?” “在,在。” “在哪兒?” “臥房,頭有點痛。” “這些天做什麼?” “養養雞,喂喂鳥。” “有不檢點行為嗎?” “看你這位警察先生說哪兒話,”高君曼叫起來,“雞啊鳥啊的,能聽得懂他的演講嗎?” 警察遞過一張檢視單:“畫個押!” 高君曼便代替丈夫簽了個字,警察收了檢視單嘴裡嘰咕著走了。 毛澤東一直等到警察繞過胡同之後,才趨步上前。 “嫂子,我想見陳先生。”他輕聲說。 高君曼一把拉進毛澤東:“裡面說話!” 毛澤東拍拍雪,說:“嫂子不認識我了?我叫毛潤之,上回來過。” “怎麼不知道你呢,毛潤之,辦《湘江評論》的,我那位當家的老是說你的文章如山洪出閘!” “承蒙陳先生厚愛。我今天特地再來請教他。” “他不在家。” “不在?”毛澤東一愣。 “不在。” “不是養雞餵鳥嗎?” “出北京了!”高君曼壓低聲音說。 “是麼?” “先去上海。”高君曼說,“延年和喬年要留洋法國,他去送送。然後就去武漢,武漢的人要他去演講。” 毛澤東暗自一驚,心想,壞了,這不是自我暴露麼?於是他提醒說:“一演講,不就又要見報?一見報,北京的警察還不盯住他?” “我也這麼說嘛,可誰能拉轉他那個牛頭?” 話猶未了,忽又聽得大門啪啪啪打得山響,末了,又是重重的一腳。 毛澤東大驚:“還是那個警察!” “你快進屋。”高君曼揍他一肩,毛澤東趕快躲進屋子。 高君曼打開門,果然是那個喉嚨很粗的警察。 “你代他畫押不行,還是得陳獨秀自己畫押。叫他出來!”警察說。 “他頭痛,躺著。” 警察推進門:“那我進去。他躺著也不成!” “先生,他咳嗽,喀喀喀,喀喀喀,還吐幾口血呢!不染著你?” 警察猶豫了。高君曼又說:“怕是牢裡帶出的疾。” 警察急忙遞過檢視單:“那你遞進去,叫他畫個押,畫這兒!” “行。先生進屋坐吧?” 警察搖手:“不坐了,不坐了!” 高君曼走向屋子,心裡打鼓。 北房偏冷,毛澤東坐在爐子旁邊,伸手烤著。爐子是泥爐,膠泥搪的,像個大肚的酒壇子,外面刷著北京特有的大白粉。 高君曼掀簾進屋,悄聲說:“我字兒寫不好,煩你幫陳先生簽個名。” 黑子說:“媽,這個叔叔是誰呀?進屋就烤火。” “噓!”高君曼取出筆墨,“黑子乖,別做聲。” 毛澤東問:“陳先生的簽名,有樣式沒有?” “有。”高君曼取來一疊書,書上有簽名。 毛澤東一瞧那筆劃筆順,心中就有數了。他在碩大的古硯上舔舔筆尖,一抖腕,便在檢視單上簽下“陳獨秀”三字,龍飛鳳舞。 高君曼挺滿意,悄聲說:“虧得你今天來!” 警察接過檢視單,看一看,跺著腳說:“她姥姥的這雪也止不住!” 高君曼又邀請:“進屋喝碗熱茶吧?他眼下也不咳了。” “不用,不用,”警察慌,“好好管住你男人就行了!” 毛澤東見警察一走,也匆匆離了箭桿胡同。沒見上陳獨秀,他心裡有點不踏實,心裡更不踏實的還有一條,那就是他擔心陳獨秀這一回又要出事。近段時間他有點相信自己的預感。 就在毛澤東代替陳獨秀簽字畫押的這個月的二十九日,秘密離京的陳獨秀抵達上海。他一出上海火車站,就從上海報紙的號外中,得知了當日在天津發生的“一二九”流血慘案。天津當局無理鎮壓抵制日貨的愛國學生,重傷學生五十餘名,並在直隸省公署逮捕請願總指揮周恩來以及其他三名學生領袖。 陳獨秀雙眉跳起,對報童說:“豈有此理!” 報童嚇一跳,說:“先生您付錢!” 這是陳獨秀頭一回知道周恩來這個名字。雖說七年之後周恩來率領四位中共政治局常委來見這位失勢的中共總書記時,陳獨秀轉過頭去沒有理睬他,但是,應該這樣說,對“周恩來”這三個字,陳獨秀自始至終是十分尊重的。 鄧穎超腳痛。痛得空氣從齒縫中出來,嘶嘶響。在周恩來被揪入天津警察廳的一剎那,鄧穎超的腳脖子扭了。其時她正像一隻小獸般撲上去,撲向那些黑烏鴉似的警察。一個警察踢了她一腳,踢在小腿肚上,把她踢下了粗糲的石階。十六歲的姑娘右側倒地打了個滾,右腳脖子扭了。 腳脖子有點紅,看看不起眼,但是不能碰,一碰就痛。楊振德從廚房裡擰出一塊熱毛巾,走進臥房,敷在女兒腳上,熱辣辣的。鄧穎超一邊齜牙咧嘴,一邊說:“他會怎麼樣呢?” “誰呀?” “周恩來嘛!”鄧穎超望著燈光裡的母親,母親的雙鬢裡已經有了幾根白髮。 “他們會對他怎麼樣呢?” “沒有好果子吃。”母親說,“當初,你爸爸,也是這麼被抓走的。” “他們打人嗎?” “打幾下,難免的,不傷骨頭是萬幸。” “我要救他!媽,我一定要救他!” “小超啊小超,你以為你台上演過花木蘭,台下就是花木蘭了?” “媽,女兒認為,台上演戲和台下做人是一回事。台上做過花木蘭的人,台下也得做花木蘭。台上做過安重根的人,台下也得做安重根。” 母親注視著女兒,半晌,說:“咳,這話,跟你爸爸當年說的一樣!” 天津的鄧穎超快近午夜還沒合眼,不是因為腳痛,是心痛。她整夜整夜在盤算救助方案。而在這一天的午夜時分,到了上海的陳獨秀,則終於打聽到了自己的兩個寶貝兒子在什麼地方打工賺錢。 陳獨秀獨自行走,拐過一條小街,又轉入一個里弄。街燈把他的孤單的身影拉得很長。 他在裡弄口停了步,向一位在路燈下賣茶葉蛋的老太太問路。茶葉蛋的香氣,在冬夜裡有一種穿透力。 “請問老太太,圖書館在巷子裡麼?”他一邊問,一邊把手中那張登有天津當局鎮壓愛國學生的報紙號外撕作兩半,再撕兩半,扔了。 “報紙撕破,可惜了,包茶葉蛋,正好。” “老太太,有的報紙,能包雞蛋;有的報紙,只配踩腳底!”說著,陳獨秀狠狠踩了幾腳。 老太太奇怪地看著這位皮膚黝黑的中年人,隨後,往身後點一點。 陳獨秀折進裡弄,高一腳低一腳。隱隱約約的鋸木聲越來越響。 在穿過一個門洞之後,他看見了一家小圖書館的工場。他上前幾步,朝窗裡望。 首先看見的是一把大鋸,嘰嘎嘰嘎響,很有節奏感。接著就看見了兩個拉鋸人,一個坐得高,一個坐得低,身上衣衫單薄,臉上卻已大汗淋漓。 我的延年!我的喬年! 陳獨秀的心像被一隻手捏了一把。 嘰嘎!嘰嘎!滿地板的刨花,滿眉毛的木屑。兄弟倆幹得很歡,連著拉幾十下,一點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們的周遭,擺著一些半成品的白木書架。 陳獨秀站在窗外,久久看著自己的兩個白天唸書夜晚做工的兒子,看著他們的瘦削的身軀和汗濕的破衣。孩子於出國前夕還在做工掙錢,很使陳獨秀百感交集。 精瘦的陳延年擦擦額上的汗。精瘦的陳喬年也擦擦額上的汗。他們沒有發現窗戶上貼著一雙百感交集的眼睛。 嘰嘎!嘰嘎!嘰嘎! 陳獨秀默默地轉身,離開了圖書館工場。他不想干預勞動。他覺得他們現在的身姿很動人。 “這樣很好。”他對自己說。 這個皮膚黝黑的中年人現在又站到了賣蛋老太太面前。茶葉蛋還是很香。 “先生,天冷,吃個茶葉蛋吧。” 陳獨秀蹲下來。老太太從陶罐裡夾出一個茶葉蛋,濃濃的汁液滴在地上。 “怎麼知道我只買一個?” “先生要幾個?” “我都要了。” 老太太嚇一跳:“我還有九個。” “我都要了。”陳獨秀說,“裡面,圖書館,有兩個孩子,拉大鋸的。你聽見拉鋸的聲音了麼?你仔細聽。對了,就是那兒,你給他們端去,都端去,一人五個,讓他們吃完。聽著,一定要叫他們吃完。還有,把這張紙條交給他們。” 陳獨秀寫了幾個字,把紙條和錢一起交給老太太。 老太太聽話地端起了陶罐,顫顫地走入黑黑的巷子。 陳獨秀站在夜風裡,一動不動,一直傾聽著隱隱約約的嘰嘎嘰嘎的聲音。他聽著那聲音,那是兒子心裡發出的聲音。 鋸子聲停了。終於停了。 陳獨秀放心地點點頭,慢慢豎起大衣領子,順著夜街,走了。 兩個鐘頭之後,陳獨秀所住的旅館房門,便響起了雞啄米似的敲門聲。陳獨秀跳起來,急忙開門。是兒子,當然是兒子來了。 兩個兒子現在就站在他面前。精瘦,但是精神。 老大皮膚粗黑,老二皮膚白皙。兩人衣服均已換過,但仍然是兩身舊得不能再舊的衣服。 延年叫一聲:“獨秀同志!” 喬年也叫一聲:“獨秀同志!” 陳獨秀沉默了一會,說:“為什麼不叫爸爸?” “對於信奉無政府學說的人來說,宗族和家庭的概念不是一個先進的概念。”延年誠懇地說。 弟弟擔心地看看哥哥,又看看爸爸。他覺得哥哥的這句話說得挺誠實,只是語氣上沖了一點。 陳獨秀說:“可是我畢竟是你們的親爹!” 延年說:“所以我們看你來了,獨秀同志。” 陳獨秀想了半天,決定退卻:“那麼我也得叫你們延年同志、喬年同志?” 延年說:“可以這麼稱呼。” 喬年馬上補充說:“你也可以把同志兩字去掉,叫延年,喬年。” 喬年這麼說,延年也沒有反對。延年蹭蹭腳,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兄弟倆的鞋上都有明顯的泥沙和木屑。 “那麼,延年,喬年,都坐吧!”陳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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