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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告訴兒子:監獄是研究室

建黨偉業 黄亚洲 15901 2018-03-16
李大釗盤腿坐在床上,沒有就寢的意思。趙紉蘭推進門來說,睡吧,葆華和星華都睡著了。 李大釗揉揉兩撇黑鬍子,舒一口氣。妻子問:“怎麼了?” 在陳獨秀連夜趕到北大講義印刷所印傳單的時候,李大釗長久枯坐,為第二天的“直接行動”費思量。 夜風吹過深深長長的後閘胡同。樹葉子發出水一樣的聲音。一隻貓跳過瓦楞子,碰得屋頂窸窸窣窣響。趙紉蘭其實明白丈夫思慮著什麼。 “好,睡吧。”李大釗說。 睡到半夜的時候,他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妻子不在身邊,而在門外。 門外的妻子低垂臉龐,雙手合十,悄聲念叨著什麼。李大釗披衣出門,悄聲問,什麼時候信菩薩了? “真的不會叫警察抓住?警察這兩天很兇。” “我被抓,倒也罷,仲甫被抓,後果就嚴重了。紉蘭,你應當是明白的,陳仲甫這個人,對於我們國家,影響實在太大。”

清冷的月光使李大釗的臉看上去白了一些。李大釗又說,仲甫這人,若是明確加盟馬克思主義,其影響將無可估量,中國的青年就有望了,中國就有望了。 “你同陳先生明天撒了傳單都能安全回家,我同君曼嫂子就都有望了。”妻子這樣說。 李大釗聽了這話,不由一呆,接著就笑起來,說:“你倒是大實話。睡去吧,別信菩薩了,世上本無菩薩。” 李大釗後半夜又睡著了,而趙紉蘭依舊睡不著。 要出事。這樣一個念頭總是在趙紉蘭腦海裡揮斥不去。教授怎麼能幹這種事呢!陳先生一向衝動,守常怎麼也會跟著跑呢?他以前可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但是趙紉蘭半句話也沒有出口,守常要做什麼事,她從不攔阻,守常總有守常的慎思。 陳獨秀卻一點沒想著會出事。他六月十一日的血管一整天流淌的都是炸藥。

川菜館子浣花春的口味一向很重,陳獨秀卻一點不覺得香辣,筷子一擱,嘴巴一抹,賬台上銀洋一扔,趁著黑,就拉著高一涵上新世界遊樂場去了。 昨日晚上,他也是拉的這位北大教員,在嵩祝寺邊上的學校講義印刷所忙活到後半夜。他提回了兩捆油墨很香的傳單。語句鏗鏘的《宣言》印在一頁紙上,上半頁中文豎排,下半頁英文橫排,字跡十分清晰。一趕早,李大釗就來敲門,取走一些,他說要趕回後閘胡同一帶散發,還說要貼到附近警察署牆上去。胡適也來取走十數張,說也要貼到他的家居附近去,他有美國膠水,牆上一點便可粘貼上一張。陳獨秀不肯平分傳單,把大多數《宣言》都塞在自己的兩肋間,一套白色西裝為之撐得鼓鼓脹脹的。 “你們不要勸我,”他對他們說,“我造的炸彈,我豈能不多甩幾顆?十五年前我天天跟楊篤生他們試驗炸彈,一心暗殺慈禧,偏偏一直沒機會扔炸彈。今日造了這麼多,我能不甩個爽快?”

陳獨秀之所以要去“新世界”,是琢磨那里人多。人多便好辦事。還有,那裡的人也該死,都什麼年頭了,還在遊樂,中國人也該醒醒了。 進門一瞧,果然樓上樓下的琴聲燈影裡皆是長衫短褂。劇場、書場、台球場,沒一個地方不滿噹噹的。國難當頭,真還有這麼多男女老少在這裡尋開心。國人的德性! 點心攤主見著有人上樓就樂呵呵吆喝:“杏仁茶豆腐腦哎!” 高一涵說:“麻木!” 陳獨秀對高一涵說:“惟其麻木,才該有一盆冷水噹頭澆下去。” 若要當頭澆,就該上最高處。陳獨秀扯了一把高一涵,兩人便穿過一堵小門,尋得樓梯直往樓頂走。因為陳獨秀已經看見遊樂場的二樓平台上正在放一部露天電影,黑壓壓一片人頭,若是天女散花一般從夜空砸下幾百份文字炸彈,收炸鍋之效是明擺著的,情景該很動人。

陳獨秀緊一緊西裝,就慢慢往樓梯上走。高一涵忽然很為陳獨秀擔心,因為陳獨秀的步姿總有一種大肚羅漢模樣。他人不胖,一套白色西裝也很合身,但夾帶一多,人形就不能不臃腫,一臃腫,就惹人注目。高一涵想分些傳單,陳獨秀硬是不肯。其實,陳獨秀自己也知道,北京這幾日鷹犬遍布,凡是人多的地方都有鬼祟之眼,但是陳獨秀血管裡流的是炸藥,是使命在身之人。使命在身之人是顧不得許多的,大不了去監房,陳獨秀狠毒地想,監房又怎麼的?就跟學生關在一起吧,這樣還能心安一點!這個國家,四面八方不是眼睛就是棍棒,空氣惡濁透了,本身就是個大監獄。監獄复監獄,蝨多不癢! 屋頂花園是個平台,有電桿而無電燈,漆黑一片。探頭下望,只聽電影放得熱鬧。電影本身是無聲的,一班鑼鼓手一到急要關頭,便一齊嘭鏘嘭鏘起來,營造緊張氣氛。

陳獨秀端詳一番,猜出那電影便是《黑籍冤魂》,講大戶人家吸食鴉片而家破人亡之事,他上個月看過。 看人家抽鴉片容易,自己吸入大煙便不自知呢,這幫渾渾噩噩的男女呵!陳獨秀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就抽出肋間傳單。 他探出半個身子,猛地一揮。 “爾命如鐘!”他嘟噥一聲。 傳單果然如大朵的雪花飄飛,夜空里白花花一片。在這種翻飛之中,確乎有噹噹當的鐘聲隱約在他耳邊響起。 這種壯觀之象,陳獨秀也一時看得呆了。他隨後便聽見有人驚呼,有人喝彩,有凳子摔倒的聲音。鑼鼓班一時停了敲打。 “好!”陳獨秀說,又猛揮一次手,“再來一場六月雪!” 真的又是一場六月雪。下面的嚷嚷聲更響了。 他沒有聽見高一涵在樓梯口拍掌示警,等他聽見時,已經晚了,黑暗中突然出現的幾雙粗壯臂膀扭住了他。

“混賬東西,果然來了!”陳獨秀一邊怒罵一邊拼命掙扎,“放手!放手!” 一個胖警察伸手插入陳獨秀的西裝,果然掏出一疊傳單。 “你還嘴硬?《北京市民宣言》,宣你的鬼!” “不是我!”陳獨秀蹦跳著掙扎。 一個警官走上屋頂花園,厲聲問:“抓到誰了?” 便衣警察七嘴八舌:“抓到撒傳單的了!就是他!” 警官分開眾人,走到陳獨秀面前,瞪出眼珠:“就是你?” “真是暗無天日,竟敢無故捕人!”陳獨秀跺腳。 “不是你?” “怎麼能是我?瞎了?” “不是他?”警官問便衣警察。 胖警察手舉傳單:“就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他一進新世界我就發現他身上長肥膘!” 陳獨秀拍拍西裝:“我哪有衣兜盛這些東西?”

胖警察鼓圓牛眼:“敢耍賴?不是從你這個衣兜里搜出來的?” “放得進嗎?你放放看!” 胖警察氣呼呼地把大疊傳單塞回到陳獨秀的內衣兜里去,然後,指著陳獨秀,大聲向警官報告:“長官,小的不敢撒謊,剛才就是從這兜里搜出來的!” 胖警察的話音還沒落地,陳獨秀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兜里掏出那把傳單,手一揚,一股腦兒拋下屋頂花園。 一瞬間又是雪花滿天飛舞。 警官驚叫:“快抓住他!” 陳獨秀哈哈哈仰天大笑,肆無忌憚的笑聲猶如銅鐘翻滾。 他一路被推著下樓的時候,一路還大笑不已,笑得渾身哆嗦以至於撞來撞去,在最後一級樓梯上又故意一頭撞在臉色發白的高一涵身上,喊一聲“不是石頭你擋什麼道”。高一涵明白,這是陳獨秀在叫他趕快躲避,免入虎爪。

許世英走到客廳門口,猶豫了好一陣子,才又舉步。 作為北洋政府的代表,他奉命到上海求見孫中山,表達政府的善意。他推測到國民黨領袖對於陳獨秀的被捕,是會相當憤懣的,只是他還不知道孫中山是否會怒形於色,當面給他難堪。 要說難堪,徐世昌大總統這些天也真夠難堪,拿下一個陳獨秀,竟然激起全國輿論大嘩,各階層人士都跳出來指責政府的不是,各省各團體的電報雪片般急飛北京,有齊聲喊“政府利用黑暗勢力,摧毀學術思想之自由”的,有大聲罵“軍警當局有意羅織以摧殘近代思潮”的,上海工業協會的通電更是出言凌厲:“大亂之機,將從此始。”連安徽省長呂調元也拍電報給安徽老鄉吳炳湘,一邊說幾句陳獨秀“好發狂言”,一邊也拍胸脯保證陳獨秀“於過激派無涉”,“務乞俯念鄉里後進,保全省釋”。一場六月雪於京城驟降,弄得大總統和警察總監的背脊骨這些天都涼颼颼的。

孫中山的態度自然舉足輕重,這位於護法鬥爭中屢屢失敗的英雄在全國政界仍享有著巨大的威望。他人在上海莫里哀路,卻時時關注著五四之後的北京。風塵僕僕的許世英很盼望能在莫里哀路見到一張比較平和的臉,哪怕這張臉上並無笑容。 然而這位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還是失算了,沒等他進門,孫中山便從寬大的扶手椅上站了起來,大步邁向他,既未寒暄,也未握手,更沒吩咐馬湘泡茶。 廖仲愷緊追於後,低聲說:“先生,壓點火氣。” 孫中山的怒氣絲毫未減弱:“你們做的好事!” 許世英忙說:“孫先生!” “你們做的好事,很好,好在做出了一件證據,一件使國民相信我反對你們是不錯的證據!你們想殺死他嗎?” 許世英愣住,不知怎麼回答。

“孫先生問你呢,”廖仲愷走上一步,“你們想動刀子嗎?” 許世英瞟瞟廖仲愷,他知道孫中山很喜歡這位密友。 “我不曾聽說,真的不曾聽說。” 孫中山冷笑一聲:“諒你們也不敢殺他!他們這些人,死了一個,就會增加五十個,一百個,你們要做,盡著去做吧!” “不敢,不敢,”許世英心裡想,這一趟霉氣透了,上海六月黃梅天不是人待的地方。 “孫先生,你放心,我這就打電報回去!馬上去打,馬上去打。” 許世英走後半個鐘頭,回到臥房的孫中山還在憂鬱著,並沒有看見一盅紅棗蓮子湯已端在案頭。孫中山推匙不飲,對宋慶齡說:“達令,這些年,我太喜歡點撥槍彈,是不是?” 宋慶齡望著孫中山,一時沒聽懂。 “而我看陳獨秀這個人,”孫中山說,“卻獨喜歡點撥腦袋。這個安徽人我沒見過,卻像早就認識他。你想,開槍,是須眼睛瞄準的,眼睛是什麼?眼睛就是腦袋的槍口。眼睛和手指,皆聽腦袋驅使。腦袋於人,最為重要。陳獨秀這個人,就是看準了這一點。他是專門點撥國人腦袋的。真的,達令,自新文化運動以來,我就看得很清楚了,一二刊物,能使社會感受極大之影響。” “達令,”妻子說,“槍也很重要。” “當然,當然,聯絡滇軍,說服桂軍,抓這一批槍打那一批槍,也是費盡心思的。” “不過,你說得對,”宋慶齡舀起一匙紅棗,遞到丈夫嘴邊。 “陳獨秀先生編的《新青年》,還有《每週評論》,我也是喜歡看的。戴傳賢那兒有,我看過好幾期。那些文章真也像槍呢,字兒都如子彈呢,滿紙的響聲。” “你馬上叫戴季陶來,”孫中山把紅棗嚼得咂咂響,“我要他也辦一家刊物,最好也是每禮拜一期,陳獨秀辦《每週評論》,我們可以辦《星期評論》,也要辦得滿紙都是響聲。” “我這就打電話。” “欲收革命成功,必有賴於思想之變化。欲圖救活中國,非使國民群懷覺悟不可!” “你是又要抓槍彈,又要抓腦袋。” “全國民眾的最後希望都在國民黨身上,我孫文不能辜負了這種希望。” “達令,先不要辜負了這盅蓮子湯,都涼了。”宋慶齡說話總是這般沁人心肺。 趙紉蘭三天裡已經是兩次到箭桿胡同了。 “你看,”趙紉蘭對高君曼說,“都是頭版新聞呢,全國都在呼籲釋放陳先生,所以你千萬要寬心。來,起來,飯總是要吃的。” 喜子從門外探進頭,說:“媽,阿姨把飯都做好了。今天有魚呢!” 高君曼從床上支起身子,說:“難為你了,紉蘭。我早說要闖禍的,要闖禍的,就沒想到這麼快。德先生也好,賽先生也好,陳獨秀也好,早晚都是要捉到政府的牢裡去的!” “守常說了,政府的牢,紙糊的。只要全國老百姓一齊喊一聲,那牢就得散架。” “一家有一家事,你也有你的先生,你老來,我心裡能安麼?獨秀早點回家才是道理,孩子也需要爹。你說那牢房,什麼時候能散架?” 什麼時候?這還真不好回答。 “他不能不回來呀,”高君曼又嗚嗚抽泣,“他不能扔了這個家不管呀!” “媽!”黑子蹦進屋,“有一籃雞蛋,在門口,有人送的,我追出去看,那人就跑了。” 趙紉蘭扶高君曼起床,走出院子去看。門口堆著的,哪裡只是雞蛋,還有果子、臘肉、酒壇子,甚至還有一隻咸豬頭。 四下探望,就是不見一個人影,高君曼覺著奇怪:“獨秀怎麼成廟裡菩薩了?” 湖南督軍張敬堯生得菩薩模樣,心裡卻陰鷙得很。他去天津向段祺瑞表了一趟忠心,急匆匆返回長沙,便注意到了《湘江評論》。 他注意到這本刊物的時候,已是七月下旬。七月下旬的長沙街頭,太陽很辣。他的手下在很辣的太陽底下停了車,抬槍就殺了一個擺水果攤的老頭。張敬堯見車不動了,問是什麼事,衛隊長從前頭嗵嗵嗵跑來,報告說一個老頭的籮筐擋住了車道,或許是圖謀不軌。 張敬堯下了車,慢吞吞往車隊的前頭走。 他一邊走一邊對同時下車的副官說:“啊,你繼續念。” “大帥,”個頭矮矮的徐副官說,“剛才念的是《創刊宣言》。” “再念。”張敬堯在太陽底下說。 “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 張敬堯眉間一緊,說:“他要開閘放水?” 徐副官念:“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已奔騰澎湃於湘江兩岸了!順他的生,逆他的死各種改革,一言蔽之, 由強權得自由而已。各種對抗強權的根本主義,為平民主義。” “什麼意思?” “禀大帥,就是說,用平民主義,也就是用老百姓,來對抗強權,也就是對抗我們。” “媽的,這個臭秀才叫什麼名字?” “毛澤東。” “毛澤東?” 徐副官說是,然後繼續念:“俄羅斯打倒貴族,驅逐聞人,勞農兩界合立了委辦政府,紅旗軍東馳西突,掃蕩了多少敵人,協約國為之改容,全世界為之震動。” “媽的,吹俄國的大牛了,這個臭秀才又叫什麼名字?” “毛澤東。” “還是這個毛澤東?” “禀大帥,還是這個毛澤東。這篇文章的題目叫做《民眾的大聯合》。這裡還有一篇,寫陳獨秀的。” “陳獨秀,不是抓起來了麼?” “就是為了他被抓起來,姓毛的才寫的。” “說他好話?” “大帥請聽:陳君之被逮,決不能損及陳君的毫末,並且留著大大的一個紀念於新思潮,使他越發光輝遠大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 “萬歲?”湖南督軍陡地嚇一跳,“萬歲?” “是的大帥,萬歲。” “這個人把陳獨秀當皇上,喊他萬歲?” “是的大帥,亂喊萬歲的人,都不是好東西。” “唔,”張敬堯閉眼,想了想,“這個要放水的毛澤東是哪里人?” “就是我們湖南人。” 張敬堯止了步。他現在站在車隊的最前頭了。他看見了屍體,看見了兩隻破爛不堪的碾扁了的竹籮筐,以及一地染血的蘋果。 士兵們在拖開屍首。 張敬堯開始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繼續問副官:“那個毛澤東既是湖南人,怎麼不說湖南話?” “《湘江評論》,顧名思義,就是湖南人說湖南話。” “不對,”湖南督軍的眼珠子一突,“這個秀才沒為湖南說話,他要淹死湖南。” 突然傳來一陣呼天搶地的喊叫,一個年近半百的老婆子半跌半爬地衝到車隊前頭,撫屍大哭,接著又朝汽車撲上去,咚咚咚直敲汽車的眼睛。 一個軍官拔出手槍又是一槍,不見絲毫猶豫,只嚇得街旁民眾目瞪口呆,大氣也不敢出。 張敬堯回頭看一看,不做一聲,彷彿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他繼續舉步一邊朝自己的汽車走,一邊吩咐副官:“你去警告那個毛澤東,他若再敢在湖南亂放水,我張敬堯馬上放他的血!” 這是兩個穿著補丁衫褲的孩子,雙雙跪在墳前,臉頰上亮晶晶的,都是淚。這是一個剛剛砌成的土墳,布幡招搖。父母這麼慘死,誰見誰傷心。 男孩十五歲,名喚石頭。他姐姐十六歲,名喚石花。風很大,石花的長頭髮飄起來,也飄動如黑色的布幡。 好心的街坊們收了鐵鍬,拍拍他們的肩,示意他們可以走了。 孩子們不忍站起,復又嗚嗚大哭。 “咳,我昨日挖了三個墳坑,今日又是兩個。”扶鍬者慘然一笑,“堯舜禹湯,胡亂開槍,一個湖南,半省墳場。” 徐副官帶領著七八個士兵闖進學校的時候,首先就是幾槍托,將門楣上的“《湘江評論》編輯部”木牌砸落在地。樹上的蟬鳴立時止住。 編輯部設在落星田商專學校之內,幾個學生編輯正在議論稿件,聞著響動便一齊愣住了。毛澤東倒是鎮靜,望望窗外,擱下手中狼毫,對在座的年輕人說:“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大家莫要緊張。” 徐副官雙手叉腰,一腳踩在“《湘江評論》編輯部”木牌上,虎虎地喊:“哪個是毛澤東?” 學校門內門外漸漸聚集起一批吃驚的圍觀民眾。身著灰布長衫的毛澤東聞聲而出:“武將叫陣,文人出馬,長沙的事情如今也像北京一樣奇怪了。先生,鄙人姓毛,名澤東。” 徐副官仔細打量了一番對方:“你就是要把洞庭湖開閘的《湘江評論》主編?” 毛澤東笑,說:“不開閘門,何以成洪流?不喚起民眾,何以反抗專制?你們軍人有炸藥,若是你們也來參與開閘,一聲爆破,何愁湖南的革命形勢不一日千里?” 一番話說得編輯部的同仁們只想笑,提著的心放了一半。 “敢跟我耍貧嘴?老實告訴你,我今天是專奉張大帥之命來警告你的,你亂寫刁文,犯上作亂,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我毛澤東這兩個月寫了很多文章,這不假,就像你們這兩個月又抓了很多人一樣。只是,請教長官,不知我哪篇文章犯上作亂,犯了張大帥的虎威?” “你心裡明白!” 毛澤東喊人取來《湘江評論》,簌簌翻開幾頁:“喔,是這一篇嗎,《民眾的大聯合》?我毛澤東以為,實行社會改造,根本的一個方法,就是民眾的大聯合!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一國的民眾,總比一國的貴族資本家要多。而且,歷史上的運動,不論哪一種,無不是出於一些人的聯合。較大的運動,必有較大的聯合。佔中國人口大多數的農民要聯合起來,為減輕地租捐稅、解決吃飯問題進行抗爭!學生、教員、婦女各界也都要聯合起來,最終實現民眾的大聯合!是這一篇嗎,長官先生?我提倡的是民眾聯合,怎麼就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圍觀人群竊竊議論,人越聚越多。徐副官惱了,拍拍腰間手槍說:“我不跟你說這一篇!” “啊,那一定是這一篇,”毛澤東翻出創刊號,“一定是呼籲釋放陳獨秀先生的這一篇!” “你稱陳獨秀萬歲!” “皇帝老兒稱萬歲,陳獨秀的精神勝過皇帝老兒千萬倍,怎麼就不能稱萬歲?你看,我是這麼寫的:我祝陳君至堅至高的精神萬歲!是這句話冒犯了張大帥的虎威了?” “你為政府要犯鳴不平,不是犯上作亂是什麼?” 毛澤東忽然臉色一變,勃然大怒,舉手直指對方:“國家疲弱,民生艱困,陳獨秀先生為之呼號,呼籲民主,呼籲科學,他犯哪條王法了?大家知道,六月十一號,陳獨秀被政府抓起來了。政府為什麼要抓陳獨秀?那是政府怕陳獨秀!陳獨秀是中國思想界的明星,他說出了全中國民眾的心裡話,什麼心裡話呢?那就是中國沒有民主,中國沒有自由,中國沒有科學!這些話,是專制的政府最怕聽的,也是你們張敬堯大帥最怕聽的!” “胡說!” “陳獨秀入了大牢,我們就是要抓緊救援他,我們救他就是救民主,就是救科學,就是救中國!” “住口!”徐副官終於把手槍拔了出來,“我看你今天是蓄意聚眾煽動,蠱惑人心!” “對!”毛澤東舉起手中的一大沓《湘江評論》,迅速散發給圍觀群眾,“你若一定要定我個犯上,定我個作亂,我毛澤東寫的每一篇都可以說是犯上作亂!中國之專制,不能不犯!我告訴你這位長官,中國之現狀,不能不亂!” “放肆!太放肆!”徐副官惡向膽邊生,“給我捆起來!” “慢!”毛澤東說,“張大帥今天沒給你抓人的口諭吧?長官先生,你冷靜一點。” “這個,這個,”徐副官忽覺進退兩難,這話叫這個秀才說準了,“娘的,我就捆不得一個秀才?” 話猶未了,人群一陣騷動,只見石花和石頭兩個孩子大哭著奔來,分開人群,抓住徐副官就要拼命。 “你們還我爸爸!還我媽媽!”女孩子呼聲淒厲。 “殺人要償命!”石頭尖利地喊,張口就咬人。 徐副官連連後退,但手臂還是被咬了一口,一聲痛叫,推倒孩子就跑。一大批人沖他喊:“光天化日的,殺人就是要償命!” 石頭倒在地上大哭。人們圍擁上去。孤兒的命運牽動眾人的心。 毛澤東彎腰撿起“《湘江評論》編輯部”的木牌,發現已經碎裂了。 “毛先生!”人群中走出一個老頭,“你莫傷心,我是木匠,我給先生刨一塊更大的!” 儘管新的牌子第二天就掛了上去,但是一個月之後,也就是1919年的8月,《湘江評論》周刊還是被湖南軍閥張敬堯下令查禁,湖南學生聯合會也被同時勒令解散。然而《湘江評論》這四個字人們是記住了的,一共出版了五期的這本勢若大潮的雜誌,成了五四時期全國著名的周刊之一,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思想界留下的印記不可磨滅。 連胡適也作了這樣熱情洋溢的誇讚:“現在新出版的周報和小日報,數目很不少了,北自北京,南至廣州,東從上海蘇州,西至四川,幾乎沒有一個城市沒有這類新派的報紙現在我們特別介紹我們新添的兩個小兄弟,一個是長沙的《湘江評論》,一個是成都的《星期日》。” 就在毛澤東為陳獨秀的被捕義憤填膺之時,號稱“社會主義將軍”的粵軍總司令陳炯明,也在漳州的臨時駐地打出了一面旗幟。那是一面紅色布幅,緊繃繃地拉在枝葉繁茂的樟樹之間:“南北齊努力,營救陳獨秀!” 樹幹上綁著的還有一隻老式留聲機的喇叭,一遍遍響著略帶沙啞的軍樂聲。 避居福建的粵軍正在這軍樂聲中一隊隊操練,刀光劍影,步聲踏踏,而百步遠的地方,樹蔭下那塊碩大的青石板地上,陳炯明盤腿席地而坐,笑容可掬。他正以他的獨特方式款待十餘位漳州豪富。 豪富們盤腿坐成一排,神色多有惶然。面對面與他們席地而坐的是一排氣宇軒昂的粵軍將校,粵軍第二支隊司令蔣介石也坐於其中。 幾個炊事兵抬來幾隻大木桶。而後,盛著米飯和豬肉的粗瓷大碗便一隻只擺到了眾賓客的膝前。 賓客們感到了一種意外。 米飯很香,陳炯明吸了一口香氣,滿意地抽抽鼻子。他的兩撇黑鬍子很濃,他抽鼻子的時候,黑鬍子就猛烈地抖起來,看上去這是一種威勢。陳炯明說:“今日恭請諸位,雖是粗茶淡飯,卻是一片至誠。諸位知道,北京徐世昌、段祺瑞之流,勾結倭寇,禍國殃民,倒行逆施,罄竹難書!最近竟又拘捕眾人敬仰的北大教授陳獨秀,舉國震驚。本總司令已馳電北京,嚴正呼籲釋放陳先生!今日,我特意奉告諸位,若北京方面執迷不悟,本總司令將率哀兵,敢以兩萬人之兵力,傾巢出動,通電討賊!” 豪富們聞言俱愣,區區兩萬之眾,怎敢放言北伐?連孫中山都避居上海一動不動了,流落在閩的粵軍又如何能作此妄舉?心裡這麼忖著,臉上卻依舊笑容不減,紛紛應和:“陳總司令俠義膽肝,閩人早已聞之,但看今日風采,果然正氣凜然!”“真不愧為舉國聞名之社會主義將軍!” 粵軍將校們穩坐不動。蔣介石臉上隱有笑意,眼角瞟著陳總司令,心裡想:這廝不僅對我演得一手好戲,處處防範,對他們說這些台詞,也是宛若名角,爐火純青。 陳炯明腰板筆挺,又出言道:“話又說回來了,要討伐反革命,就須有討伐的資本。什麼資本?有人,有槍,有糧,有餉!” 蔣介石幫腔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陳炯明說:“自然,這個道理,大家都懂。想必在座諸位也是洞明在胸的,自然也能一如既往,鼎力相助本軍。” 豪富們如坐針氈。果然如此,鴻門宴。他們想。 “將來,革命成功了,諸位都是革命功臣。我要錢,但決非中飽私囊,我這人,立志一生不存個人錢財,對此我是發過誓的,我要錢,是為了粵軍,為了革命,為了救陳獨秀先生!現在,我希望諸位慷慨解囊!”陳炯明目光炯炯,“革命功勞簿上,我保證給在座諸位各記一筆;而今日嘛,捐贈簿上,我先請在座諸位各記一筆!” 話說透了。 副官把捐贈簿輪流攤在各位賓客面前。豪富們看看威嚴對坐的粵軍將校,一個個無計可施,只得提起筆。 陳炯明環顧四周,滿面笑容,側身囑咐蔣介石:“中正,是不是再走一趟上海?勞你面禀孫大元帥,本軍的反擊計劃,即日擬就!” 蔣介石起立,應一聲:“是!” 蔣介石第三天就趕到上海。 “戴先生,”他坐在小汽車裡,對坐在身旁的戴季陶說,“陳總司令募集軍餉確有本事。軍餉足而士氣猛,士氣猛而無敵不摧。孫先生對粵軍完全可以寄予厚望。” 戴季陶專門開車到火車站迎接蔣介石,他覺得自己捉摸不透這位說話總是一本正經的年輕軍人。 “依你觀之,”他說,“陳炯明這個人靠不靠得住?介石兄不妨直說。” “戴先生一直都是這樣在懷疑別人的?今天懷疑陳某人,明日就可以懷疑蔣某人。” “介石兄何必說這種話?軍隊對於孫先生來說,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每個中國人的面相,都是一部奧妙無窮的書,而我們中國的書,又是世上最難讀的書。” 戴季陶點頭:“小弟頗有同感。” “憑孫大元帥的學問,他能懂讀中國任何一部書!” “啊,”戴季陶佩服起來,“介石兄此言高矣!” “十有八九之書,我尚不能讀懂,包括陳炯明總司令這本書。但小弟可以奉告一句實話,粵軍其實不能算真正的革命軍,派系太多,陳炯明之惠州派、鄧仲元之粵東派、許崇智之福建派,明里爭,暗里斗,空氣惡濁。我這個無派之人,在軍中如何安然立足?再這麼下去,我只有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你老兄軍事上雄才大略,孫先生怎麼肯讓你離開粵軍?” 蔣介石微笑:“形勢比人強啊!” 汽車轉彎的時候顛動了一下,一片水窪飛起來,同時引來了路邊兩個年輕人的驚叫。 這兩個年輕人正坐在一處門檻上啃大餅,泥漿不僅濺到他們臉上,也濺到大餅上。 “不長眼?怎麼這麼欺侮人?!”年長的一個站起來,對汽車直揮拳頭。這個短衫破舊的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是陳獨秀的長子陳延年,其時在上海震旦學院法科讀書。 汽車停了。 戴季陶的臉伸出車窗,臉色難看:“年輕人,敢罵人?” 陳喬年趕緊拉拉陳延年,說:“算了,哥。” 陳延年點點餅上的泥:“我罵爛泥!” 惱火的戴季陶推開車門想下車,被笑瞇瞇的蔣介石一把拉住。 “小不忍,亂大謀。虧戴先生還是個讀書人。”他說。 戴季陶關上車門:“開車!” 汽車遠去之後,陳延年兄弟還久久看著自己手中的沾滿泥漿的燒餅。 “吃吧!”陳延年用手撣一撣,咬了一口。 陳喬年也咬了一口:“泥土是有營養的。” “對,老母雞吃蟲的時候,都要吃點泥。” “給。”弟弟一邊啃餅,一邊摸索出一張火車票遞給哥哥。 陳延年一愣:“火車票?你買來了?” “你明天就動身去北京看爸爸吧。” “你哪來的錢?你說,你哪來的錢?” 他忽然悟到什麼,急忙捋起弟弟的衣袖,左臂看了,右臂也看了。 “別找針眼兒,哥,我沒去賣血!” “那你哪來的錢?” “跟你說實話吧,這三天我都沒有去學校上課,去八仙樓洗盤子了,車票是用我做工的錢買的。” “爸爸若知道你不讀書去做工,他會把對徐世昌段祺瑞的火都發到你頭上,你信不信?再說,白天要去做工,也得我們兩個一齊去做,你怎麼就瞞著我?” “哥,你看看你自己,晚上拉大鋸手都腫了,我都看見的。” 哥哥沉默了。喬年又說:“真的,你別看我的手,你看看你自己的手。哥,今天晚上,我們別去拉大鋸了,你早點睡,明天你就去北京。你告訴爸爸,我想他。還有,安徽老家的媽媽也沒有再罵他了,也盼他早出獄。” “我都會說的。”陳延年答應。 監室內,一張草蓆鋪於地上。臉容瘦削的陳獨秀席地而坐,背向鐵柵,持筆看書。這是他每天的姿勢,達摩似的。大兒子進京探監,他是根本沒有想到的。 監室西向,光線不足。他總覺得書上的字比往常要小。 京師警察廳監獄的飯菜還好,摻沙不多,尚可下嚥,只是監室潮氣滲人,日日都似老家安慶的黃梅季節,叫人難受。 那個臉上有三塊老年斑的獄官,又像老貓似的躡手躡腳走近籠子,一張臉似笑非笑。 “恭喜陳先生,你家公子看你來了。” “我沒兒子。” “陳先生是不願見兒子,還是陳先生本來就沒有兒子?” 陳獨秀搖搖頭,顧自看書,再不理會。 獄官搖了搖手中的鑰匙,踱幾步,又說:“書裡的學問同過日子的學問,不是一個學問。過日子的學問與牢房裡的學問,也不是一個學問。” “這牢房裡的學問,是什麼學問?” “此學問,名堂大得很,可稱五子登科?” 陳獨秀合上書本:“何謂五子登科。” “大凡坐牢之人,整日所思所想者,無非五子:日子、刀子、銀子、婆子、兒子。所謂日子,就是算日子,盤算究竟何日方可脫去牢獄之災。所謂刀子,就是掂量掂量這一番罪孽,是否夠得上砍頭的。所謂銀子,就是盤算家裡的錢財尚有多少,有否欠人者,有否人欠者,一筆一筆都要算起來,平日糊塗的,三天大牢一坐,一毫一厘都清楚了。所謂婆子呢,就是思念老婆子,想想平日實在待她不好,今日坐牢,想待她好都沒能耐了。所謂兒子,就是一坐大牢就特別念及子孫,自家失了名節,子孫萬須保全。” 陳獨秀哈哈哈笑起來。 獄官不以為然:“人犯一收監,五子必登科,歷來如此,陳先生又何必笑?依在下看,先生此刻,實實在在思想著一子。” “哪一子?” “陳先生是重犯,想必對於算日子,已不抱奢望。對於刀子的掂量,大概還不至於。說到銀子,陳先生是讀書人,家道不會殷實,也無所謂盤算不盤算家底。至於婆子,你老婆前日來探望,昨日又來探望,想必要說的話也都說了。眼下先生唯一要想的,就是兒子。據我所知,陳先生是有兒子的。” “我兒年幼,世事不懂,想他作甚?” “陳先生還有年長的兒子,常住上海。” 陳獨秀愣了。他真的沒料到上海的兒子會來北京看他。 獄官得意了:“如何?” “好吧,給你說對了,我陳獨秀此刻朝思暮想的,就是兒子。叫他進來見我。” “人家要我開恩,少不得要見一把碎銀子。聽你陳先生口氣,倒像你是牢頭禁子我是犯人。也罷也罷,不難為你,是秀才,敬三分,我給你傳來就是。” 陳延年從一張木凳上規規矩矩站起來。 “官長。”陳延年說。 老獄官摸摸臉上的老年斑,斜眼瞧著年輕人,慢悠悠說:“他是老子,你是兒子,平日在家裡,一見老子麵,少不得叩頭行禮請安,那是家裡的規矩。人一進大獄,那就沒有老子兒子的講究,統統是孫子。見了你爺,你也是見孫子,見了你爹,你也是見孫子,該說的話你要說,該放的屁你要放,一無顧忌,別怕他聞著臭,聽見沒有?” 陳延年點頭,說聽見了。 獄官又壓低聲音說:“讓他聞點臭,是為他好!你爹是朝廷命犯,兇多吉少,眼下脾氣還是犟得像牛,見誰都不買賬。他不買朝廷的賬,朝廷就買他的賬了?大總統要取他的命,還不是就像拍死一隻蚊子?這個理,他就不懂。所以,你今天去看他,就是做他的老爺子,擺下一副威來,好好訓斥一頓,懂了?” 陳延年聽得不耐煩,想發作,又覺得犯不著;想忍住,又忍不住,便尖聲問:“官長你倒是讓不讓我探監?” 獄官的老年斑漲紅了,說:“我這麼囉裡囉唆,還不是為你爹好?這個道理,不懂?他編的《新青年》,我兒子都看得入迷,抽了煙土似的,什麼德呀,什麼賽呀,叫人聽得心驚肉跳。你看你看,我把這話都跟你說了,你懂不懂?” “懂,懂,懂。” “年輕人,莫要不耐煩。好吧,跟我來!” 三分鐘之後,陳獨秀父子的目光就對接在一起了。隔在目光中間的,是一面粗黑色的鏽跡斑斑的鐵柵。 父親的頭髮長了,鬍子也長了,臉色發青。延年瞧在眼裡,心裡好大不忍。 “爸爸!”他發出一聲帶哭腔的呼喚。 剛喚出一聲爸爸,就听陳獨秀一聲怒喝:“沒出息!” 陳延年趕緊低下頭,擦淚。 獄官則是嚇了一大跳,腿一抽筋,退出老遠。 陳獨秀站起來,一個虎步走近監門:“到這裡來抹什麼眼淚?趕快回上海去!回去!” “我知道爸爸會罵我。我同喬年商量了,就是挨罵也要來看你。全國都在營救你。我們不能不來看看爸爸。爸爸你還好吧?” 陳獨秀不語。 “我剛下火車就來了。本來喬年也想來。沒有錢買車票。後來,喬年說,哥,還是你去吧。為了這一趟盤纏,我和喬年幫人家拉大鋸,三個晚上沒睡覺,喬年還去菜館洗了兩天的盤子。” 父親的口氣軟了一些:“我沒什麼。我很好。每天看書。進大牢的前三天,我剛發表一篇文章” “《研究室與監獄》,我同喬年都看了!” “我說,世界文明發源地有二:一是科學研究室,一是監獄。我們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就入監獄,出了監獄就入研究室,這才是人生最高尚優美的生活!我覺得這裡很高尚很優美!坐牢,怕什麼,文王拘而演周易,這個八十二歲的姬昌要是沒有坐上七年大牢,能把八卦演成六十四卦麼?能排出三百八十四爻麼?這個中國人不坐一回牢我們中國能出周易麼?所以坐牢也是高尚的生活!所以,你來看我又乾什麼?我不就在這幾塊青石板上安安靜靜研究中國嗎?倒是你,時間都磨在火車輪子上,荒廢學業!” 獄官在遠處搔搔頭皮,他聽了這個犯人的話,臉上幾塊深褐色的老年斑又頓時暗黑了幾分。他真的沒想到陳家父子倆的見面,會是這麼一番光景。坐牢高尚個屁! 這時候他又聽見做兒子的說:“爸爸,我這就回上海。你的話,我都記住了。” 這時候,做父親的聲音又軟了一些:“沒想到你的頭髮跟我一樣長。” “沒有及時叫喬年給我剪。這個月,格外忙。” “每月五元錢生活費不夠用?你們兩個,果真像人家說的,餓了就啃大餅,渴了就喝自來水?就如這裡牢房的待遇?” “爸爸,我們都是按照你的囑咐去做的。錢不夠用,我們有兩隻手,我們會掙。我和喬年都認為,苦日子甜。” 陳獨秀不語,倒背手,踱了幾步。潮濕的石磚地嚓嚓響。 “爸爸,”延年又補充說,“再說,中國本來就是一個大牢,我和喬年都願意這樣坐牢。” 一聽兒子這麼說,陳獨秀的眼睛便陡地滾圓了,猛地一個轉身:“這話,有底氣了!像我兒子說的!可見你們這兩年的大餅,沒白啃!” “爸爸,我同喬年除了啃大餅外,這幾個月還在啃巴枯寧,啃克魯泡特金,我們覺得無政府的見解非常有道理。” “不談巴枯寧,不談巴枯寧,什麼無政府,徒喊口號而已。” “爸爸,你不能這樣說。五個月之前,我們在上海組織了進化社,專門研究無政府學說,得益匪淺。”兒子激動起來,倔勁兒也隨之顯現。 陳獨秀很喜歡兒子這樣的性格,他喜歡自己的獨特的血脈在兒子身上流通,但是事關根本理論,他覺得還是需要告誡兒子幾句,於是他這樣說:“克魯泡特金的文章,讀讀是不要緊的。但是你是我兒子,所以我必得告訴你:克魯泡特金這個人,有兩張面孔,他一面迷信個人的自由,一面又讚成社會的組織;他一面提倡大規模的交通工業,一面又主張人人自由退出社會;他一面主張抵抗的革命運動,一面又反對多數壓服少數!這個人,又賣矛,又賣盾,你買他的貨色,千萬小心。你鞋帶鬆了,延年。” 兒子系鞋帶,不語。 陳獨秀說:“鞋帶都霉了,回去換一根。我再問你,李大釗先生的《庶民的勝利》、《布爾什維主義的勝利》,讀過沒有?” “讀過。” “要讀三遍!” “我會再讀的,爸爸。” “讀到了李大釗先生的這句斷言嗎試看將來的全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讀到了。不過,爸爸,我和喬年只服從真理。真理在誰之手,我們聽誰。” “哦,這話,也像是陳獨秀的兒子說的!”父親同意。 “那我走了。爸爸,你千萬保重。” “慢!回上海之前,去看一下李大釗先生,你轉告他一句話。” “什麼話?” “我這些天,最想念的一個人,就是他。” 兒子點點頭。 陳獨秀大聲問:“聽見沒有?” 兒子趕緊答:“知道了,爸爸。” 陳延年離開籠子二十來步之後,老獄官的脾氣便發作出來了。他搖動著一大把閃閃發亮的鑰匙,一邊搖一邊狠狠訓斥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該說的話,你一句沒說。” “該說的話,我全說了。”年輕人不服氣。 “看起來,”老獄官跺一腳,“你爹全無悔改之心,他是萬萬不能出牢房的了,免得又毒害我兒子。” 陳延年突然站住了,老獄官差點撞到他身上。陳延年忽然齜牙咧嘴地咆哮:“你白天把這兒當牢房,晚上把你自己家里當牢房!你還有兒子嗎?你沒有兒子了!你兒子成了你的犯人!你這個該死的老頭子,你應當趕快向你兒子投降!” 老獄官半晌回不過神,最後,指著對方,抖著嘴唇說:“你小子大起來,不是朝廷命犯砍我的頭!” 一個鐘頭之後,陳延年便出現在後閘胡同。 他餓了。院子裡太陽很好。他坐在竹椅上,手中拿著雞蛋烙餅,嘴裡喝著香氣撲鼻的小米粥。 李葆華、李星華滿手糨糊,在糊一架風箏。葆華邊糊風箏邊好奇地看著陳延年。 他們真好,陳延年想,他們有爸爸,有媽媽。季節到了,他們就糊風箏。他們的爸爸甚至會帶他們去放風箏。他們真好。 趙紉蘭為陳延年添了粥,又悄悄踱到他身後,用手量量他的肩寬。 陳延年感覺到了:“師母,我不要做衣服。” “破衣爛衫的,你爹看了不心疼,我看了心疼!” “我爸說,年輕人,穿新衣服,不長骨頭。” “在上海,你聽你爹的,今兒在我這四合院裡,你聽我的!” 葆華抬臉喊:“哥,你要聽我媽的!我爸也聽我媽哩!媽做什麼,爸穿什麼!哥,你來呀,幫我放這風箏。” 陳延年剛應聲而起,李大釗便推門而入了,笑容滿面說:“延年,看誰來了!” 門口站著高君曼。 陳延年趕緊把風箏遞還給葆華。 高君曼的眼睛亮起來了,她高聲喊:“延年!” “姨媽。”陳延年聲音很輕。 “家去!家去!”高君曼奔上幾步,火辣辣拉他,“你看,到北京了也不家去!弟弟妹妹都想你喲!” 陳延年小聲說:“我不去。” “走,走,我包餃子給你吃。北方的餃子我學會包了,我做的肉餡特別香!你不信?” 葆華說:“我要哥哥放風箏!” 趙紉蘭說:“葆華,懂禮貌!” 陳延年說:“我要趕火車。爸爸叫我馬上回上海。” 高君曼臉上的笑容淡了下來。延年這麼倔,她想過,但又沒有想到。 李大釗拍拍延年的肩:“延年,我有一句話要對你說。” “我爸爸也有一句話,要我轉告你。” “那就進屋說!” 進屋之後,李大釗拉開椅子,讓延年坐。 “延年,”李大釗說,“你爸爸轉告我一句什麼話,你就是不說,我也知道。” “是麼?” “他說,他很恨我。” 陳延年吃驚地張大了嘴巴。 “他怎麼能不恨我呢?我沒有勸阻他,起碼沒有大聲勸阻他。以往,好多事情,我常常對他說,仲甫,不必這樣做,不必那樣做。雖然我小他十歲,但他都聽了我的。這一回,他氣血上湧,一心直接行動,我非但沒有勸阻他,反而跟他一起去撒了傳單。這一撒,撒出了禍,造成身陷囹圄,他能不恨我麼?” “李先生,我爸沒這麼說。” “好吧,就算他不恨我,我也恨我自己。你爸爸現在不應該坐在監牢裡,他應該站在刊物上,站在報紙上,站在演講台上,全國民眾尤其是青年人,現在都想听見他的聲音,看到他的文章!政治如此黑暗,國民如何奮鬥,陳獨秀先生出來說句話,那就是黃鐘大呂!可是現在,你想想,他卻坐在黑獄裡!誰的不對呢?我,我李大釗!是我沒有勸阻他,我不好!” 兩串眼淚順著陳延年的雙頰流了下來。 “李叔叔,你千萬莫這麼說。” 李大釗遞過手絹,幫他揩了淚。陳延年說:“我爸爸,是要我這麼告訴你的” 李大釗專注地看著小伙子。 “他說,你去轉告李叔叔一句話,就說,我這幾天特別想念的一個人,就是他。” 李大釗聽了,鼻子一酸,眼眶潮濕起來。 他心裡說,仲甫,我知道你心裡是怎麼想的。以往許多突圍不出去的問題,被鐵柵一圍,突然都有出路了。 “李叔叔,我自己也有一句話想問你。”延年又說。 “你問。” “我讀了巴枯寧的文章,還有克魯泡特金的文章,我覺得無政府主義,對於黑暗的中國來說,實在是個好主義。我爸爸叫我別讀巴枯寧,不知道我該不該聽爸爸這句話。” “不該聽。” “哦?”延年覺著了意外。 “對於青年人讀什麼書的問題,誰的話也不能全聽。你不必全聽你爸爸的,你也不必全聽巴枯寧的。巴枯寧的無政府學說,自有他的理想主義之長處,也有他的幻想主義之不足。這是我的看法。當然,我之陋見,你也不必全然採信。” “我明白了。”延年恭恭敬敬站起來。 “你坐下,”李大釗說,“現在該是我告訴你一句話的時候了。” 陳延年坐下。 李大釗點點窗外:“她是你的姨媽,現在也是你的媽媽。我知道你對你父親娶小姨子這件事是一直不滿意的。你不滿意,喬年也不滿意,你安徽老家的人都不滿意。” 陳延年垂了頭。窗外夕陽本來就映紅了他的臉,李大釗的這番話又添了他一重紅色。 “你母親還在安徽老家?” “在。她小腳,走不遠。既不會走上海,也不會走北京。” “聽你這句話,”李大釗說,“你對你父親還有氣。” “他如今在牢裡,我怎麼還敢有氣?我像李叔叔一樣,恨不得他今天就出了那鐵籠子!” “你在上海,一個月五塊錢,缺衣少食的,也對你父親沒有氣?” “沒有,”延年搖頭,“我知道爸爸的良苦之心。一個月五元錢,他是買的一塊石頭。他是用這塊石頭在磨我,磨喬年。他把我和喬年看成是兩把刀。” “延年,你今天聽李叔叔一句話:你既然能理解你父親,你就該方方面面都理解她。” 陳延年盯著自己的鞋尖。這是一雙黑面布鞋,大腳趾都快露出頭了。 “我懂了,”他站起來,“李叔叔,我這就跟我姨媽回家。” 他於是就走出屋門,對院子裡的高君曼說:“媽,我跟你回家去。” 媽?高君曼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著,一張臉就像花一樣綻放開來。 回箭桿胡同之後,高君曼急急忙忙張羅著給延年煮了飯,又在燈下數出二十塊銀元,一定要叫延年伸出手來接。抄家那天,警察沒有抄走銀元。 延年不接。 高君曼說:“延年,你喊我媽,叫我高興。你一定拿著,你十塊,喬年十塊。” “不要不要!”陳延年一個勁躲,把掛在門邊的一隻木勺子都碰了下來。 高君曼使勁抓住延年的手,硬是一沓沓放入銀洋:“你要不收,就是見外了。媽看見你這副樣子,心疼!再怎麼說,你和喬年的親生母親,也是我的親姐,我能不心疼你和喬年麼?我跟你爸爸也說過不止十回二十回了,別苦了孩子,可他這顆榆木疙瘩腦袋,就是裝不進我的話。說是磨煉,磨煉,你們身子骨還嫩,能這麼磨煉嗎?延年,你今天聽媽一句話,飯一定要吃飽,衣服一定要穿暖,缺了啥,儘管來信說,你爸不睬你,媽睬你,啊?” 陳延年聽話地點點頭。 高君曼的眼淚忍不住流下來了。自打陳獨秀入獄後,她還沒有像今天這麼高興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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