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建黨偉業
建黨偉業

建黨偉業

黄亚洲

  • 中國歷史

    類別
  • 1970-01-01發表
  • 401419

    完全的
© www.hixbook.com

第1章 第一章在水龍沖洗血蹟的時候,不妨直接行動

建黨偉業 黄亚洲 18849 2018-03-16
入得暮春,雨水充沛,陳獨秀便多夢了。夢多而雜,伴鼾,有一次還罕見地淌了口水,藍花枕巾糊了一塊,硬是叫君曼掐人中掐醒。 支撐著陳獨秀夢境的那些圓木很堅壯,黝黑而粗糲,像他的個頭,以至於相隔近百年,他的夢境還沒有坍塌,而被今人洞察。 圓木交叉著,頂端懸一口鐘。鐘什麼形狀,記不清了,他只感覺到是銅質的,音色如劍,有穿透力,龍華寺的法印和尚兩年前對他說:爾命如鐘。他一直弄不明白法印和尚指的是梵鐘還是時鐘。若說梵鐘,他是不信的。他一直指佛國為虛妄之境,三寶雖則莊嚴但俱不足為信。若說是時鐘,那就是一種流水的概念或者是歷史的概念,大而無當的東西。 陳獨秀當時並未細問,同是安徽籍的法印和尚也未細剖。第二年陳獨秀就受蔡元培之邀离滬北上,再也不去龍華踏青,當然也更不知道法印和尚在他任教北京大學之後三個月就圓寂了。

而他在一九一九年暮春的那些詭譎的夢境裡,確乎是聽見鍾聲的,一口小銅鐘像是上岸的魚一樣不停地翻著肚皮,亂蹦亂顛。那是一種驚心動魄的聲音。 夢裡的天空是法蘭西的天空。暗顏色。準確地說不是天空而是屋穹,一個大廳,其經緯點應是巴黎。 巴黎的凡爾賽宮華貴而壓抑。由於夢境的緣故,陳獨秀看不清大廳的邊沿。一扇門他是看見的。他沒經過那扇橡木門就發覺自己已置身於大廳吊燈的昏黃色之中了。他伸出手指,觸到了那扇門,他覺得這兩扇門堅硬得不成道理。 門邊站著的那兩個戴圓形高帽的拉門人,他也看見了。他們長著與他一樣的褐黃色的眼珠,胸前一排排的鈕扣像黃金一樣閃光。他還順著兩位拉門人的褐黃色的目光,看見了會議桌周遭的一大圈模模糊糊的人。這一圈人大多穿著黑色的燕尾服,一把把大剪刀掛在屁股上。他們走起路來,剪刀就無聲地工作,把空氣剪成碎片。會議廳裡的空氣一下子都叫這些剪子主宰了,這也是很不成道理的。

在聽到銅鈴之前陳獨秀先聽著剪子們的發言。發言很兇,殘忍而又文質彬彬。但是這些出自槍管的殘酷的聲音很快就被一個女人的呼喚所取代了。 “當家的,醒醒,你醒醒!”他聽出來了,這是君曼的聲音。 接著就是人中被掐了一下。 已經日上三竿,瓦楞上和院子裡滿是陽光。高君曼要陳獨秀喝點大米粥,要給他擦個身子,他的白衫子浸透了汗。 高君曼告訴他,昨天夜裡學生尋上門來不少,說要拉起一個行動小組,響應陳先生對中國的“直接改造”,想听聽先生的意見。 陳獨秀一時沒有聽清夫人的話。空氣沉悶而潮濕。太陽亮晃晃地停在他的額角上。他有點氣喘。 陳獨秀在這些令整個中國知識界都驚悸不安的日子裡,不僅多夢,而且得了熱傷風,熱得厲害,每天早晨的衫子都是濕淋淋的。

陳獨秀在喝了一大碗熱粥後,眼皮子打架,繼續回床上做他的夢。他累,不想說話。 高君曼說:“刮痧不頂用了,該給你拔拔火罐子。” 陳獨秀沒有聽見高君曼說的,而是繼續聽見了剪子們的話。那些烏黑的剪子每一把都閃著兩條細細的白色的光。 有一把剪子從會議桌旁邊站起來,用嚓嚓嚓的聲音說:“我大英帝國的海軍當時均集中於地中海,東部不免空虛。再說,德軍又對我施行潛艇戰略,我們不能不請日本相助。我也知道,我們當時所允酬謝日本之價,未免昂貴,但是,既然有契約在前,總不能成為一頁廢紙吧?而今戰勝了德國,日本以實力援助戰事,實功不可沒。而中國,雖為戰勝國,畢竟,未對此次戰爭出一兵一卒。所以,現在,對中國山東膠州問題,本總理與美國總統和法國總理的意見相同,認為還是應該讓日本國繼承德國之權利。”

響了幾下掌聲,陳獨秀聽見了。美國人和法國人都拍了掌。掌聲里呆呆坐著五個中國人,既有北方政府的外長陸徵祥、駐美公使顧維鈞,也有南方軍政府的代表王正延。呆呆的中國人聽見掌聲,臉色一齊漲紅,如龍華寺的那些羅漢。 有個中國人拍了一下桌子,拍得不重。陳獨秀從夢裡看過去,認識那人就是上海嘉定人氏顧維鈞。他聽見顧維鈞在喊叫。 “中國怎麼是未出一兵一卒之戰勝國?中國有十四萬華工參加了這次世界之戰,試問,哪個戰場哪個角落沒有我們中國人?” “是穿軍裝的中國人嗎?手裡有槍嗎?”有人說。 然後是笑聲。大廳的回音使這些笑聲聽起來很厚實。 陳獨秀又看見一位剪子從哄笑聲中站起來。 “請允許我把草擬的《凡爾賽條約》的第156條念一下:德國將按照1898年3月6日與中國所訂條約及關於山東省之其他文件,所獲得之一切權利所有權及特權,其中以關於膠州領土、鐵路、礦產及海底電線為尤要,放棄以予日本。諸位,聽清楚了嗎?”

陳獨秀接著聽見了上牙床與下牙床咬出的吱吱的聲音,他聽出來了,這一聲音發自於中國的陸總長之嘴,有如夜鼠磨牙。 那剪子還在嚓嚓嚓響:“本條款還有如下內容:所有在青島至濟南鐵路之德國權利,其所包含支路,連同無論何種附屬財產、車站、工場,固定及行動機件、礦產,開礦所用之設備及材料,並一切附隨之權利及特權,均為日本獲得,並繼續為其所有。” 另一位黑剪子又念:“第158條,德國應將關於膠州領土內之民政、軍政、財政、司法或其他各項檔案、登記冊、地圖、證券及各種文件,無論存放何處,自本條約實行起三個月內移交日本。諸位同意否?” 陳獨秀怒喊一聲“放屁”!他覺得他此時不能不喊,但他用足了氣力而聲帶卻如棉絮一樣沒有共振。他的話,所有的剪子似乎都沒有聽見。

那洋人又說:“請陸徵祥閣下到桌前來驗看一下條款內容。” 陸徵祥呆坐不動。 陳獨秀靠在橡木大門上,覺得腿腳有些麻木。他很喪氣。這時候他又聽見了兩個高鼻子拉門人的對話。 一個說:“就我記憶所及,中國人自從他們的唐朝宋朝明朝以後,就沒有站起來過。” 另一個說:“就我記憶所及,他們中國人,自從他們的唐朝宋朝明朝以後,就沒有發出聲音過。” 陳獨秀以頭觸門。他此時悲憤已極。他覺得整個大門都被他撞坍了,他自己也頭痛如裂。 “當家的,”又是高君曼的聲音,“你怎麼了?撞床檔上了!” 陳獨秀說:“鐘,打鐘!” 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陡地睜圓。 “那是座鐘,都三點了!” “那是巴黎的鐘!”陳獨秀兩眼如鈴,鈴上遍布血絲。 “鐘很響,君曼,我聽出來了,那是用中國人的骨頭敲的,是骨頭,腿骨!”

妻子扶他坐正,說:“黑子喜子都要吃冰糖葫蘆,買吧?” 陳獨秀瞪著鼻子前面的空氣說:“堂堂堂,堂堂堂,你難道就沒聽見鍾聲?國內的南北和會,分贓!黨派分贓!世界的巴黎和會,也是分贓,列強分贓!我這人怎麼就這麼該死?我怎麼會說威爾遜是世界上第一個好人? 美國大總統威爾遜屢次的演說,都是光明正大,可算得現在世界上第一個好人,君曼,我得的是眼病吧?眼睛瞎了!北大學生跑到美國使館門口喊威爾遜大總統萬歲,不就是我唆使的麼?” “小心涼。披上褂子。” “現在才聽見鍾聲!什麼公理戰勝,強權失敗,其實他威爾遜的十四條,沒一條是給中國人想的!堂堂堂,堂堂堂,你聽見沒有?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中國人還能不從被窩裡爬起來麼?”

“汗那麼多。” “我的汗都是從淚腺裡流出來的!天下最大的傻瓜就是陳獨秀!我是陳獨傻!” “喝口茶,當家的,喝口茶。” “把自來水筆給我拿過來。《每週評論》要出第二十期,我要敲鐘了!要拿威爾遜的腿骨來敲鐘,這條洋狗!” “躺下吧!當家的,手都打抖,怎麼握筆?” “君曼,你是不是我老婆?!” 陳獨秀說出這句咬牙切齒的話的時候,黑子和喜子就一起把小臉蛋伸進門裡嘻嘻笑起來,兩口參差不齊的小白牙像兩棒沒有長全的玉米。 毛澤東無夢。 毛澤東一向睡眠很好。近三個月天天冷水晨浴,使得他的夜眠更沉。無夢的毛澤東一天到晚聽見鈴聲。他的圓口黑布鞋總是踩著鈴聲的有力的節奏走過草坪,一路坑坑洼窪,走向教室。

手握小銅鈴的老校工驚異於毛先生的精神旺健。昨夜毛先生寢室又麇集一幫長衫人物,湊著油燈談西洋談巴黎,直至雞鳴。毛先生送客關門的時候,他也披衣起身,看看學校大門拴緊沒有。他心疼毛先生的身子骨,熬夜就是熬命。但是他又知道毛先生睡眠很好,帳鉤一鬆鼾聲便起,清晨出門井水洗身之時,眼圈子從來沒見青的。老校工搖著銅鈴想,教歷史的先生與教其他科目的先生畢竟不一樣,若是一樣了,中國的歷史也就沒這麼精彩了。 長沙修業小學四年級的孩子一見二十六歲的歷史教員出現在門口,就刷刷地起立,齊喊:“先生好!” 喊畢,齊嶄嶄坐下,一陣風。 毛澤東把粉筆盒往講桌上一放,看著大家,忽然高聲說:“同學們,起立!” 孩子們遲遲疑疑起立。動作遲緩者都懷疑自己聽錯了,怎麼又起立,剛才不是喊過“先生好”了麼!

“諸位同學,今天先生講的課,是八國聯軍侵略中華。洋鬼子之所以一再打中國,就是欺侮我們中國人站不起來,腰桿不直。今天先生來講這段歷史,聽課者還能坐得住嗎?所以這堂課,先生願意看見你們站著,你們願意站著嗎?” “願意!”滿教室轟轟響。 有個男孩子雄赳赳說:“先生,我能站在凳子上嗎?” “凳子,是給屁股坐的,但是這堂課,凳子可以給鞋底子踩!” 大約有一半的男孩子呼啦啦站上了凳子,這麼一站,中國的男人便偉岸了許多。 毛澤東說:“個頭是高了,可是還有不少腰桿子沒挺直!” 話音未落,腰桿子都全挺直了。 毛澤東環視教室,說:“像中國人了!” 他於是夾起半截白粉筆,在黑板上寫下英、美、德、法、俄、日、意、奧八個字,剛寫畢,便聽得遠處傳來七八聲槍響,不知道是在處決還是在嚇唬。長沙城一年四季老聞槍聲,也是見怪不怪了。 “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張敬堯兄弟總是喜歡把自己治理的三湘之地放在準星前頭,他們開槍就像啪啪啪扇男人耳光或者啪啪啪打女人屁股,日日夜夜隨意得很,而這種暴政,又何異於黑板上的那八個字。 毛澤東轉過身,面對一屋子聳得像寶塔一樣的孩子們,心裡尋思:今天晚上新民學會開會的時候,要自覺地把巴黎的火藥味同長沙的火藥味融在一起研究。 他嘴裡說出的話卻是:“同學們,先生今天不講八國聯軍了,講什麼呢?講講巴黎和會。這兩樁事情,其實就是同一件事情,都是強盜之舉。所以,同學們,你們不要坐下,你們依舊給我站著。淌鼻涕的,擤乾了;有眼屎的,擦淨了,你們都盯著先生看!若見先生講得憤怒了,你們也可以跟先生一樣,用腳跺凳子、跺磚地,因為你們今天長得跟先生一樣高了,你們的跺腳會很有力。先生告訴你們,地球是圓的,長沙一跺腳,巴黎的街道也會顫抖起來!” 陳獨秀後脖子上的第四道紫紅色的痧痕,是李大釗刮出來的。碎瓷碗片在李大釗手中柔潤如玉,這使高君曼折服。陳獨秀趴在床上,一縷陽光在他的汗涔涔的黑背脊上塗了一層油膜。他說:“痛,痛。” 李大釗說:“那是寒氣出膚之痛,忍著。” 陳獨秀說:“蔡先生後來怎麼講的,守常,說下去。” 他是指蔡元培校長幾個鐘頭前在西齋飯廳的一席話。李大釗匆匆趕到箭桿胡同,就是來告訴陳獨秀這番慷慨之言的。他知道陳獨秀這些日子相當關注蔡校長的想法。一校之長在國家緊急之時的動靜往往能成為火星子,點燃某一根導火索。 “我一點不怪蔡先生。”陳獨秀喘著氣說,“湯爾和這個人,先是薦我上任,現在又轟我下台,蔡先生也是迫於無奈罷了。” 陳獨秀被免文科學長已有二十幾天了。對於此事,他真的一點不怪蔡校長。頑固派對《新青年》圍剿日甚,當校長的身處夾縫,採進兩步退一步之策,也屬情理之中。 “你輕一點,”陳獨秀的聲音悶在肥厚的枕頭里,“守常,說下去。” 高君曼先是擠擠眼,後來又直接拉李大釗到門外,小聲說:“李先生,我已經知道怎麼刮了,李先生您是不是先走一步?可不是我下逐客令,仲甫的急脾性,您是有數的。” 陳獨秀在屋裡聽見個大概,急得拍床:“君曼你囉唆什麼,快讓李先生進來!” 李大釗對高君曼說:“君曼嫂子,你信不信,我給仲甫說兩三句話,抵得上兩三百道手上功夫哩!” 這是公元1919年5月2日黃昏,汗淋淋的陳獨秀趴在自家的藍花兒枕頭上,瞪大牛眼,聽著蔡元培校長的悲憤之言。 這些語言在經過轉述之後,依然滾燙如淚,能炙痛人心。 蔡元培校長當時是說給參加《國民雜誌社》例行社務會議的十餘名各校學生聽的。他說話的時候十根手指都在顫抖,以至於不能不握緊兩隻拳頭。 “同學們,”他路過飯廳的時候,突然就衝進來,面對這十餘名各校學生,神色悲愴。 “失敗了!我們失敗了!晴天霹靂啊,我昨日一個晚上沒有睡著啊,政府已經接到中國代表團來電,關於索還膠州租借的對日外交,失敗了,徹底失敗了!” 學生們一齊站了起來。 頭髮梳得光溜溜的這位北大校長語音哽咽:“同學們!政府的外交部長陸徵祥,快頂不住了!他在血盆大口的威脅之下,已經想把我們的山東獻出去了!他已經電請政府同意在和約上簽字了!同學們,同學們,你們都應該知道,膠州亡了,就是山東亡了!山東亡了,國家就不成其國家了!此時此刻,一個大學校長說這些話,心裡悲憤啊!” 蔡元培說到這裡,一個踉蹌,穿灰長衫的學生許德衍趕緊一把攙住他。蔡元培站正了又說:“昨日,我同外交委員會的汪委員長幾個人,一齊給陸徵祥外長打了一個十一字的電報!” 許德衍馬上說:“同學們,電報稿在這裡,我念一下,蔡校長的電報確是十一個字:公果敢簽者,請公不必生還!聽清楚了:不必生還!如果他陸徵祥敢賣山東,他什麼時候敢回來就什麼時候打死他!” “不必生還!”學生們揮拳擊桌,“打死他!” 蔡元培說:“同學們呀,同學們!你們能想像得出,我們的政府會這般的軟弱,這般的無能嗎?他們一片又一片地向列強割我們國家的地,用割地的錢購來一批又一批的槍砲,再用槍砲鎮壓一省又一省的民眾!你們是知道的,他們的槍口是對著百姓的,他們沒有一杆槍口敢對著西方列強,敢對著小日本!同學們,你們都是國家的精英,民族的精英!政府不敢說的話,如今只有靠你們來說了!我作為校長,本來是千不該萬不該呼籲你們離開書桌,走出教室的,但在國難當頭之時,我只能痛心地請求你們大家放下書本,共圖救亡大計了!你們可以寫文章,可以打電報,可以向民眾呼喚,喚起全國輿論,以阻止政府簽約!同學們,山東在你們手裡,中國在你們手裡,你們要起來啊!” 好幾個學生代表突然號啕失聲。 “我願意以血喚起民眾!”一個年輕學生兩眼通紅,突然像兔子一樣蹦起來,他的名字叫劉仁靜,“我願意自焚!我願意死在總統府大門口!” 蔡元培說:“同學們,我呼籲你們行動起來,不是要你們做出過於激烈的行為!你們千萬不要同刺刀對抗!熱血是你們身上最寶貴的東西,你們一定不要白白灑掉!只有你們保護好了自己,你們才有力量呼喊正義與良知! 你怎麼了?” 蔡元培突然看見一個穿青布長衫的學生在咬自己的手指頭,咬狠了,鮮血滿手。 那青年哭著,在自己攤開的筆記本上,寫下淋淋漓漓兩個字:“血拼!” 蔡元培後來知道那個叫夏秀峰的學生還不是北大的,是高工的。他當時只感覺到,一直留在他自己眼眶裡的那粒不曾流下來的淚珠兒,不經意之間,已經變成一粒非常耀眼的火星兒了。中國現代史後來證明,1919年5月初的蔡元培對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在成為北大的一粒火星之後,北大就成為中國的一粒火星。 這兩天,高君曼很有點火氣。 現在,她兩手叉腰,又衝院子說:“幹嗎呀?再怎麼著,也得湊個時辰呀!” 進北京兩年一個月,高君曼說話也溜了,半腔京片子。 喜子和黑子跪在炕上,湊著玻璃窗看院子。院子裡昏昏花花一片,擠滿了長衫和眼鏡。 乾燥的五月三日之夜,星星眨眼,所有眼鏡後面的眼球也如眨眼之星。這個夜晚是非常時刻,空氣中有導火索燃燒的吱吱之聲。在這樣的時刻,學生們不能不黑壓壓地麇集於北池子箭桿胡同九號。中國思想界巨人的聲音,對他們而言,至關重要。 就在幾個鐘頭之前,《國民雜誌》社的社務會議作出一項決定,決定立即通告北京大學全體同學,於次日晚上七時在北大三院禮堂舉行學生大會,並邀高師、工專、農專、法專等校代表一起參加,討論應急行動步驟。 但是高君曼像個門神。 從門隙中透出的燈光打在高君曼的挺拔的鼻樑上,她鼻樑上的眼珠子像白天一樣閃著黑色的光。 “我知道,全知道,”高君曼盡量壓著聲音說,“我知道青島要亡了,我知道山東要亡了,可我更加知道這會兒陳先生病重,這會兒他燙得像塊炭,同學們,他要這麼勞累下去,他也得亡!” “中國遭禍了,節骨眼上了,我們要聽陳先生的聲音!”一個名叫鄧中夏學生這樣說。 又有同學說:“師母,陳先生是我們的旗幟!” “他受風寒了,知道不?”高君曼說,“風大,旗幟不能老插著,知道不?你們今天晚上把這面旗幟收起來,抽屜裡放一放,行不?” 學生們沒有動彈的,只見黑壓壓的沉默的一片。這年頭,年輕人特別頑固。 高君曼氣恨恨掩上門,這時候就听屋裡的陳獨秀在說:你良心壞了。 “你胡說什麼?”高君曼臉上掛不住了,她三步兩步就跳進了屋。她看見丈夫乖乖地趴著,光背脊上粘連著三隻小小的火罐。 “我要出去!”陳獨秀低聲吼,像頭受傷的獅子,“君曼你今天良心壞了。” “你自己想想,你今兒腿腳硬不硬?你額頭燙不燙?你能下床嗎?” “你今天是叫我受刑!”陳獨秀軟綿綿的聲音裡有咆哮的味道。 高君曼不理他,自顧出門。 “你們的先生今天是病人,”高君曼仍然這樣對頑固的學生們說,試圖以情動人。 “病人啥都不圖就圖個安靜,你們今兒饒了他好不好?你們要真關心你們的先生,能不能幫我走一走藥渣兒,帶帶先生的病?” 年輕的長衫們沉默。 高君曼端過一隻藥罐子,抓起藥渣,衝著學生一把把地抖。學生們沉默地從兩邊讓開。藥渣如同失去了光澤的星星,粘連成一條模模糊糊的黑色銀河,從台階上一直蜿蜒到大門口。 學生們魚貫而出。 布鞋底子上,皮鞋底子上,藥渣發出了脆裂的呻吟。 在藥渣的聲音還沒有結束的時候,隨著一聲大喝,房門開了。 陳獨秀出了門,在門口昂首而站。屋內燈光漏出來,把他的光溜溜的背脊打成斑馬,而三隻小火罐子依然顫顫地粘連在他的後背脊上。 “我知道你們為什麼而來!”陳獨秀把著急的妻子推到身後,“你們是為巴黎而來!我告訴你們,同學們,實際上,中國的外交不會斷送於巴黎,而只會斷送於沉默!” 陳獨秀說到這裡就把手舞起來,背脊上的小火罐隨之顫動。 “你們要喊!諸位同學,你們要喊!陳先生今天喊不動了,而你們,你們要喊!” 學生們齊聲說:“知道了,陳先生!” “後天,也就是五月四號,”陳獨秀揮動拳頭,“請大家看《每週評論》第二十期,我在上面有篇文章。什麼公理,什麼永久和平,什麼威爾遜總統的十四條宣言,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話!” “空話!空話!”學生們喊。 高君曼想扶陳獨秀進房,陳獨秀又一把推開了她。咣當一聲,一隻火罐掉落在地上。 “現在,到了直接解決的時候了!我一條喉嚨,只能在紙上喊,而你們,你們喉嚨多,你們要一齊喊,喊出聲來!你們要喊得巴黎每一道街路都打擺子!中國不能沒有聲音!你們就是聲帶!中國祇有你們是聲帶了!” “我們會喊的,陳先生!”長衫們齊刷刷喊,許多眼鏡後面淚光閃耀。 蔡元培聽見了聲音。聲音使他心境複雜。 若是北大學子麵對砧板和刀鋒沒有聲音,他是著急的。他的“並包兼蓄”的辦學方針以及聘任陳獨秀之類的大膽之舉,說到底,就是為了拓寬學子的聲帶。但是學生一旦熱血上了臉,那就很可能不僅僅是涉及聲帶了。作為大學校長,他又不能不控制火候。 五月四日午後,操場上不斷傳來口號,一陣狠似一陣。那是岩漿在運行,而且離突破口不遠了。蔡元培聽得出來。 “還我青島!保我主權!”“取消二十一條!”“國民判決國賊!”“誅賣國賊曹、章、陸!” 蔡元培左腳那隻已經裂了一條細口子的黑皮鞋,在校長辦公室的褪色地板上發出的咯咯的聲響,像母雞下蛋後的聲音。蔡元培忽然發現自己此時的心態也是母雞的心態,他很怕身子底下的軟和和的雞蛋碎裂,畢竟是學子啊,手無寸鐵! 他繞著寫字桌,一步步走得很慢,似乎是怕驚醒什麼。其實他明白,他怕驚醒的是自己心裡的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是一道命令,命令他瘋狂地跑下樓,在最後的一剎那,把學校的大鐵門鎖上。 他知道學生們要上街遊行,地點很可能是天安門,甚至使館區。他也知道政府聽不得吶喊,政府對付學生自有一套包括刺刀在內的策應預案。 電話鈴響起來。教育總長打來的,聲音急促。 “學生是不是集合了?” “有可能。” “什麼有可能,孑民兄,我電話裡都聽見學生的口號了,打雷一樣。” “天要打雷,總長阻得住嗎?” “阻不住也要阻,孑民兄,使學生勿生事端,是你我職責所在。”教育總長傅增湘聲音頓時高了好幾度。 “學生一腔愛國熱情,怎麼能叫事端呢?”蔡元培的倔脾氣上來了。 “我告訴你一條消息,”傅增湘放低聲音,“政府剛剛開完緊急會議,軍隊和警察都開始吹哨子了。” 蔡元培心裡一緊。 “昨日夜間,北京大學千名學生聚會,大總統當夜就獲知了。” 蔡元培仍然不吱聲。窗戶之外,悶雷似的口號越見激烈。 他又聽傅增湘在電話裡說:“聚會地點就在法科禮堂,京城十三所中等以上學校均有代表參加,場面如此張揚,孑民兄你不會一無所聞吧?” 蔡元培當然知道昨夜發生於法科禮堂的那場風暴。他雖未身處風暴中心,但那種嘯叫聲他是聽到的。雞叫三遍時他還獨處書房,瞪著窗外的夜空。他很為他的學生驕傲,他知道這場風暴是屬於整個民族的。自鴉片戰爭以來的民族屈辱,終於選擇了一個直接的爆發點,這爆發點沒選擇其他地方,恰恰選擇了他治下的一群學生的嘴巴。 “同學們!同學們!同學們!”他不知道跳到台上這樣喊的學生姓甚名誰,有人當夜就來激動地告訴他,這位戴眼鏡的是文科的學生。 “外交危急!國事危急!民族危急!我們要以死抗爭!要血,我們有血!要命,我們有命!我們堅決不准政府簽署賣國和約!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我們要上街遊行!我們要喚醒國人!在這民族淪亡時刻,我們北大的莘莘學子若再保持沉默,若不奮起抗爭,我們也就像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一樣,也是民族的罪人!” 有人還告訴他,一位姓謝的學生,大約是法科的,當場就裂斷衣襟,囓破中指,血書“還我青島”四個大字。 還有一個學生,叫劉仁靜的,惟十八歲,卻更是熱血灌頂,當場取出一把菜刀,寒光一閃,說要割頸,要以死激勵國人抗爭,四五個學生拼命抱住他,才奪下了那把菜刀。 會上發言的學生有許德衍,有張國燾,有丁肇青,然後再是大會臨時主席、法科學生廖書崙。這位臨時主席慷慨激昂宣布:“同學們,大會作出如下決定:第一,聯合各界,一致抗爭!第二,立即通電巴黎專使,堅決不在和約上簽字!第三,通電全國各省市,定五月七日為國恥紀念日,舉行群眾遊行示威活動!第四,定於五月四日,也就是明天,北京學生齊集天安門,舉行學界大示威!” 蔡元培之所以徹夜未眠,獨坐雞鳴,就是他在腦海裡一遍一遍地演映著這場風暴。風暴將他的心情卷得很複雜。他知道這場風暴未來的去向可能是天安門,並且會狠狠撞上那道堅固的具有皇家顏色的天安門城牆。 “此次聚會通過兩個宣言,大總統也知道了。”傅增湘電話裡又說,“警察總監吳炳湘在學生中佈置耳目不少,孑民兄這你也該是明白的。你知道宣言的事嗎?” 這兩個宣言的手抄件,此刻就擺在校長室的寫字桌上。一個是文言的,詞章厚重激烈,許德衍起草。 嗚呼國民!我最親愛最敬佩最有血性之同胞!我等含冤受辱,忍痛被垢於日本人之密約危條,以及朝夕祈禱之山東問題,青島歸還問題,今日已由五國共管,降而為中日直接交涉之提議矣。噩耗傳來,天黯無色。夫和議正開,我等之所希冀所慶祝者,豈不曰世界中有正義、有人道、有公理,歸還青島,取消中日密約,軍事協定,以及其他不平等之條約,公理也,即正義也。背公理而逞強權,將我之土地由五國共管,儕我於戰敗國如德奧之列,非公理,非正義也。今又顯然背棄山東問題,由我與日本直接交涉。夫日本,虎狼也,既能以一紙空文,竊掠我二十一條之美利,則我與之交涉,簡言之,是斷送耳,日亡青島耳,是亡山東耳。夫山東北扼燕晉,南拱鄂寧,當京漢、津浦兩路之衝,實南北之咽喉關鍵。山東亡,是中國亡矣!我國同胞處其大地,有此山河,豈能目睹此強暴之欺凌我,壓迫我,奴隸我,牛馬我,而不作萬死一生之呼救乎?法之於亞魯撤、勞連兩州也,曰: 不得之,毋寧死。朝鮮之謀獨立也,曰: 不得之,毋寧死。夫至於國家存亡,土地割裂、問題吃緊之時,而其民猶不能下一大決心,作最後之憤救者,則是二十世紀之賤種,無可語於人類者矣。我同胞有不忍於奴隸牛馬之痛苦,極欲奔救之者乎?則開國民大會,露天演說,通電堅持,為今日之要著。至有甘心賣國,肆意通姦者,則最後之對付,手槍炸彈是賴矣。危機一發,幸共圖之! 另一個是白話的,氣勢更如火山噴湧,羅家倫起草。 現在日本在萬國和會要求併吞青島、管理山東一切權利,就要成功了!他們的外交大勝利了!我們的外交大失敗了!山東大勢一去,就是破壞中國的領土!中國的領土破壞,中國就亡了!所以我們學界今天排隊到各公使館去要求各國出來維持公理,務望全國工商各界,一律起來設法開國民大會,外爭主權,內除國賊,中國存亡,就在此一舉了!今與全國同胞立個信條道: 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 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 國亡了!同胞起來呀! “宣言,當然可以,”教育總長電話裡的聲氣又大起來,“然而聚眾鬧事,甚至於去外交使團所在地滋事,便是大險招啊,若真個招致鮮血塗地,則於學生,於教育界,於國家,都不是好事啊,孑民兄,你也是當過教育總長的,我剛才在緊急會議上挨了警察總監吳炳湘一頓訓,又挨了警備司令段芝貴一頓訓,錢總理也翻了我好幾個白眼,我是感到了壓力的,壓力很大啊。此事你一定要幫幫忙,既是幫我,也是幫你自己啊!你我官位不保事小,學生鮮血橫流事大啊!” 這最後一句話,很有些求告之意。蔡元培當過教育總長,知道總長是個不好當的差使,但是從傅增湘這句話中,他也明顯地聽出了某種虛偽,傅增湘還是看重總長這個位子的。然而,話雖虛偽,“鮮血”二字,卻如兩下重錘,重重砸在蔡元培的心坎上。 他一夜難眠,就是怕這兩個字。真的,這兩個字,只能湧動在他的學生的心頭,而不能流淌在他的學生的臉上。蔡元培想一想,還是對電話這樣答复:“總長先生,元培願如實禀告,如今國難當頭,北大學生無法安坐於教室之中,拳拳愛國之心,殊屬難得,元培實在不忍心攔阻學生!” 蔡元培停頓了一下。從隱隱約約的口號聲分析,學生遊行隊伍已集合完畢。 “對政府的干預,元培當然也有擔心。”蔡元培繼續大聲說,“作為校長,元培又何嘗不想千方百計保護學生?我不忍看到學生流血,更不忍看到學生犧牲,可是也不能出於此種擔心,而悶住我們學生的救國呼聲!”說畢,電話啪地擱上。 蔡元培的嘴唇和電話線抖得一樣厲害。片刻之後,他拔腿衝出了校長室。 蔡元培跑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氣喘得幾乎站不住。管門的老校工說:“校長,喝口水?” 蔡元培手一指,說:“拉上。” 老校工立馬明白了校長的意思。管門的其實早就為“開關”二字忐忑不安了。 鏽跡斑斑的鐵門嘰嘰嘎嘎響,兩個校工一齊推。 “快點!快點!”校長說。 口號聲越來越清晰,蔡元培知道學生隊伍已經起步了。 鐵門拉緊,老門衛雙手捧出一把看起來很怕人的大鎖:“蔡校長,在下還有大鎖一把。” “鎖!鎖上!”校長說。 老門衛合起雙掌,蹲個馬步,以一種誇張的身姿,吧嗒一聲合了鎖。 蔡元培聽著鎖響,心裡踏實了一些。 口號聲如海濤般轟響,遊行隊伍已經臨近大門了。放眼望去,隊伍花花白白一片,真如湧動的海浪。因為許多旗幟都是撕破了白床單做成的,取其意為賣國賊曹章陸出喪,這也是昨日法科禮堂大會的倡議之一。 “取下!”蔡元培忽然手指大鎖,“快取下!” 老門衛愣住了,聽不懂校長的意思。 “取下鎖,聽明白麼?取下這把鎖!” 老門衛聽明白了,馬上取出長柄銅鑰匙,慌慌忙忙開啟了大鎖。 三個門衛一齊動手,推開大鐵門。 蔡元培頓腳說:“誰叫你們開門了?” 眾人又一齊呆住。蔡元培說:“鎖,拿掉!門,關上!” 鐵門復又嘰嘰嘎嘎拉攏。 浩浩蕩蕩的學生遊行隊伍現在逼近了大門,白色旗號此起彼落,吼聲如潮。 “還我青島!”“取消二十一條!”“民賊不容存,誅夷曹、章、陸!” 大鐵門。黑色柵欄。隊伍被迫停下。 蔡元培緊張地瞪著隊伍,他覺得自己快要倒下了。 走在頭里的許德衍一聲喝“開門”,遊行總指揮傅斯年便把手像刀一樣一劈,幾個學生就衝了上去,協力一撥拉,緊閉的大鐵門立即洞開。 遊行隊伍湧出大門,如洪流出閘,奔騰浩蕩。 蔡元培避在門衛房內,表情呆然地聽著轟然湧動的腳步聲和口號聲。 “校長做得很好。”有人在他背後字正腔圓地說。 蔡元培回頭,見是李大釗。 圖書館主任李大釗身著黑色長衫,其目光透過圓圓的眼鏡,格外深沉。他就這麼深沉地久久地瞧著自己的校長。 “門是將關未關,鎖是將鎖未鎖。”李大釗說,“若天下之領導者均以此種立場對待民意,則天下有救了。” 蔡元培心裡複雜,不吱聲。 李大釗又說:“北大為有蔡校長而自傲。” 蔡元培嘆一聲,說:“唯守常知我最深。” 他看窗外。 窗外巨濤滾滾,一波一波,呼嘯出校。 午後已過一時,新華門內總統府的宴廳裡,還是酒香撲鼻,未有散席之意。 大總統徐世昌興致很高。他今天宴請剛由日本歸國的駐日公使章宗祥。應邀作陪者是國務總理錢能訓、交通總長曹汝霖、中華匯業銀行總理陸宗輿。徐世昌這樣想,眼下外交乏力,民眾怨憤,時局艱危,若是幾位重臣再不撫慰一番,則是幾乎沒有人再說政府好話了。 他再一次端起酒杯,側臉,懇懇切切對章宗祥說:“爾出使日本,多有操勞,不僅大大改善中日關係,還為本政府謀取了新貸款之允諾,殊為不易。” 他沒有註意到一名衛士現在出現於宴廳門口,並且神色慌忙,那衛士耳語站在門口的一位侍衛官說:“隊伍三千,已經到了天安門!” 侍衛官說:“知道了。” 衛士問:“要不要禀報總統?” 侍衛官搖頭:“不必。” 徐世昌繼續興致很高,他眼望眾人,說:“望諸位務以國家為重,勿聽流言,照常供職,共濟艱難!來來,舉杯!” 他還是沒有註意到衛士又來向侍衛官耳報:“學生要去東交民巷滋事!教育部次長在天安門當場勸阻,學生說,我們今天的行動,教育部管不了!” 侍衛官說:“步軍統領李長泰不是去了嗎?警察總監吳炳湘不是也去了嗎?” 衛士說:“他們也阻止了,可是學生人多,一喊打倒賣國賊,便堵不住!” 侍衛官無法,便向徐世昌走去,徐世昌的臉立即就僵硬了,他的花白鬍子抖了起來。 終於,他重重放下酒杯,對總理錢能訓說:“打電話給吳總監,令其妥速解散學生,不許去東交民巷!” 曹汝霖臉色一變,幫腔說:“總統說得對,寧可十年不要學校,不可一日容此學風!” 錢能訓斜眼盯著曹汝霖,說:“學生群情激憤,難以控制,若是東交民巷去不了,會不會殃及其他,恐宜早作預謀。” 曹汝霖心頭一驚,又一慌,心是想:這個錢能訓,不僅能訓,且能猜,把我多日的擔心給點破了。 他趕緊站起來,說總統慢用諸位慢用,我還是先回家吧。 曹汝霖回家了,“殃及其他”是他最擔心的。他現在急速回家,這時候他還不知道,他的一連串的慌忙的動作,都像一隻專門撲火的飛蛾。 從“火燒趙家樓”現場倉皇奔逃的瞿秋白,一路氣急吁吁。他捂著胸口,覺得自己的心一直在往喉嚨口跳。在胡同拐彎處,他差點沒撞在楊昌濟和楊開慧父女身上。人沒有撞上,眼鏡卻由於腳步的驟止而掉落在地。瞿秋白慌忙撿起眼鏡,對姑娘說:“對不起,警察追我,能不能讓我也攙扶一下令尊大人?” 還沒等楊開慧表態,病體虛弱的楊昌濟便一把挽上了瞿秋白。他發現這位學生的手心都是汗,且很冷。教授關注著時局,這位學生為何氣急吁吁,他心裡早已明白了七八分。 兩個警察腳步踏踏地拐過胡同,見著老人就嚷嚷著問那個縱火的學生往哪邊逃了。他們問得如此心浮氣躁,以至沒發現那個畢恭畢敬攙扶著老人的並且竭力控制著自己呼吸的年輕人,就是他們的獵物。 楊教授嗅嗅鼻子,空氣中確實有股淡淡的煙味。不遠處就是趙家樓胡同,看來有些年輕的中國人確實在那裡放了一把火。 楊開慧舉手,朝後一指,兩個警察就跑了,像兩隻腿腳細長的獵狗。 瞿秋白鬆開手,臉上的白色少了一些,說:“謝謝了,老伯。” 楊教授問:“你燒了曹汝霖房子?” 瞿秋白一時不知怎麼回答。火其實不是他放的。他隨北大學生的人流沖進曹宅之後,一起打了玻璃門窗,砸了花瓶衣鏡。大家憤怒異常,他也憤怒異常。三千北大學生和各校學生先是天安門受阻,然後又是東交民巷受阻,呼籲救國卻受國家打壓,其悲憤之情可想而知。憤急之下,才有去賣國賊家懲罰賣國賊之舉。瞿秋白打砸一陣,汗流浹背,後來就看見一個衝到四合院北房的學生取出了洋鐵扁壺,低喊一聲“放火”,便從中傾倒出了煤油。煤油是傾倒在一塊褐黃色的地毯上的,那塊地毯被拉起來,架上了方桌。他後來知道那個放火者叫匡互生,好像是北京高等師範的。火焰躥起來之後,雀躍不已的瞿秋白舉著一塊帶火的木板,又在兩三處引了一下,讓火焰更大一些。等到李長泰和吳炳湘帶著大批警察撲到曹宅的時候,東院的一排西式房屋都已燒得差不多了,那個時候,但見烈焰沖天,學生四逃,擠在胡同口的觀看者大聲吼喊,擠得密密麻麻。 曹汝霖被人從藏匿的臥房箱子間扶出來,鐵青著臉接受警察總監吳炳湘的道歉這一場面,瞿秋白是不曾見到的。他當時早已逃出好遠,甚至穿過馬路了。 瞿秋白覺得自己打從求學之後還從來沒有跑得這麼快過。 他現在喘氣已經平和,於是他說:“老伯,不是我放的火。”他鞠一躬,轉身要走。 “你是北大的?”楊教授追問一句。 “不是,”瞿秋白邊跑邊說,“我是俄專的。” 楊開慧在陪著父親踽踽走入胡同口一間標有“張公醫寓”的四合院之後,還一直注意著升起在半空的那團黑煙。她趴著身子,湊著西院的木窗,盯視著亂紛紛的街道。 “爸爸,”楊開慧說,“抓了好多學生呢!” 學生被推得跌跌撞撞,他們的青布長衫或者黑布長衫的後面都像風帆一樣鼓了起來,那是由於警察的撕揪。警察此時的手掌,皆如鷹爪。 “爸爸,”楊開慧再一次說,“好幾十個學生被抓呢。” 楊開慧說的是對的。事後據報載,在火燒趙家樓一案中被捕學生三十二名,其中北大二十名,許德衍亦在其中。另有高師八名,工業學校兩名,中國大學一名,匯文大學一名。 楊昌濟坐於老中醫桌前,盯視著眼前的一炷清香,始終不言語,臉色沉悶。 老中醫愕然抬臉:“楊老先生今日脈相有異,過浮過急。” 楊開慧說:“大夫,警察抓人,我爸爸一路生氣,心沒法靜下來,今日不搭脈只抓藥行不行?” 大夫取過羊毫,開始開方子。 楊開慧走近父親,小聲說:“我擔心潤之。” 楊教授也擔心著毛潤之。毛潤之是他最喜歡的學生。 女兒說:“潤之若在北京,這把火裡,也少不了他。” 楊教授心想,潤之在長沙,長沙的鬧騰氣勢也不見得會比京城弱。這學生的血氣,他是有數的。 “爸爸,”楊開慧說,“長沙城裡,沒什麼好燒的吧?” 楊昌濟知道女兒擔心著毛澤東,但是他還是想說實話,他於是說:“整個中國,可燒之物實在太多了,何況長沙!”女兒一聽,果然沉默了。 門砰地推開,幾個油頭汗腦的警察探進頭來。 還沒等驚愕的老中醫開口,楊昌濟忽然以杖擊地,怒不可遏:“滾出去!醫家私宅,豈是你們可以隨便闖進來的?!” 一怒之下,忽然便有痰上湧,咳嗽激烈,猶如槍管。 這一陣大咳,警察倒是被嚇走了,然急得楊開慧一直搥背不止。父親的病,這一年,越見重了。 京城五月,天越來越見悶熱。 陳獨秀傷風過後,每日都起得很早。他蹲在院子裡,一邊刷牙一邊對妻子說:“看見沒有,不是我熱傷風了,是北京城熱傷風了。北京這場病生得好啊!” 陳獨秀幾乎每天都在箭桿胡同家中或是在騾馬市大街米市胡同會見學生。 《每週評論》的發行所就在米市胡同。這些天,許多學生都像朝聖一樣聆聽著陳獨秀。 時局發展迅猛異常。 五日,北京各大專院校學生代表開會議決,即日起一起罷課。六日,北京中等以上學校成立學聯。九日,蔡元培自辭北大校長,出京南下。十一日,北京各校教職員聯合會成立,左右為難的教育總長傅增湘也於這一天步蔡元培之後塵,離職出走。十九日,北京兩萬一千餘名學生實現了總罷課,同時,各校的講演團在京城、京郊、列車上乃至全國各地,開始了大規模的宣傳,控訴政府的賣國以及軍警的殘暴。 陳獨秀一邊用熱水洗臉一邊對妻子說:“現在還是強盜世界,是公理不敵強權的時代,對外,我們要實行民族自衛主義,哪怕引起無人道的戰爭,也在所不惜。” 妻子說:“別提戰爭,我怕。黑子喜子也怕。” 陳獨秀堅持說:“我在《每週評論》第二十一期上已經作了這般呼籲。還有,君曼,對內,我們一定要實行平民征服政府!政府腐敗無能,非用民意強按牛頭喝水不可!” 妻子嘆著說:“你們這些教授哪,又拿政府薪水,又要征服政府,你們哪!” 晚上,陳獨秀從米市胡同回到家,進門就說:“君曼,早上一句話叫你說對了。我既看透了人家,又不得不拿人家薪水養家,中國的教授哪,苦水亦在於此哪!” 陳獨秀後來又想著妻子的這句簡單的嘆息,兩個時辰都沒有睡著。 在長沙的毛澤東卻睡得很死。 五月二十二日深夜時分,毛澤東寢房窗上,連響三遍雞啄之聲,毛澤東都沒有聽見。這些天他累,眼皮也腫。 也許是七日那天冒雨參加長沙各校學生的“五七”國恥紀念大遊行,又水淋淋地與張敬堯的兵打鬥了一番,毛澤東這幾天的夢中老是有水。 他在水里看見了一條游魚。魚很奇怪,黑紅兩色,背為黑,黑如墨,肚見紅,紅得鮮豔,伏在水中,一動不動,直視著毛澤東。毛澤東奇怪,淺淺溪水,何來這麼肥的魚,且色澤又這麼鮮亮怪異,待伸手去碰,那魚尾一甩,卻一下沒了。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窗玻璃之聲。 毛澤東撩開打著補丁的破蚊帳,探出頭來,聽了一聽,隨後便下床,趿上拖鞋,推窗。 他看見了月光下的一張陌生面孔。一個青年。 毛澤東說,有門在,何必敲窗? 那青年答,沒有門鑰匙,只得敲窗。 說著,便有一封信函遞進窗子。 毛澤東接過信,急忙點亮煤油燈,一看,笑了:“李大釗先生的信!這信還不是門匙麼?快進來!” 敲窗者名叫鄧中夏,北大學生,也是新成立的北京學聯的總務幹事。信上寫得很明白。 鄧中夏說:“事情緊急,就請允許我翻窗吧?” 毛澤東啟窗,笑著拉了他一把,鄧中夏便如燕子般落了地。 煤油燈一直亮到雞叫。毛澤東知道了北京風暴的暴烈程度。這下子,他就有些不滿意長沙了,長沙的水遠沒有達到沸點。 毛澤東踩著雞叫聲,連夜找到了新民學會會員蔣竹如,又邀來陳書農、張國基,於月光下商議如何響應北京的學生運動。兩天之後,各校代表二十餘人便齊集楚怡小學聚會,毛澤東向大家介紹了半夜敲窗的鄧中夏。一個小時之後,會議就作出了這樣的決定:成立新的湖南學生聯合會,同時,決定立即發動學生總罷課,向北京政府提出拒絕巴黎和約、廢除一切不平等條約等六項要求。 毛澤東專門請鄧中夏在南門喝了姜鹽黃豆芝麻茶,另加兩隻白糖蘆葉粽,他笑瞇瞇地對鄧中夏說:“你來敲窗之時,我正夢見溪澗之中有一大魚,黑紅兩色。現在曉得囉,你就是專門從京城游來的大魚,紅者,是學生反抗之火,黑者,是政府鎮壓之鞭。要感謝你帶來北京的消息,你把我們湘江的水攪和囉!” 鄧中夏嚼著家鄉粽子,嚷嚷說:“我還能是魚?魚放在砧板上都不發一言,我這個月可是咽喉都喊啞三回了!潤之兄,中國人應當永遠結束做魚的日子了!” 毛澤東舉起白瓷茶盅說:“為你對魚的見解、對聲音的見解,碰一杯!” 二十天之後,毛澤東為湖南學聯創辦了《湘江評論》,他寫的發刊詞為湖南大發其聲:“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潮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浩浩蕩蕩的新思潮業已奔騰澎湃於湘江兩岸了!順他的生,逆他的死,如何承受他?如何傳播他?如何研究他?如何施行他?這是我們全體湘人最切最要的大問題,即是湘江出世最切最要的大任務!” 所有不出聲的魚兒,因湘江之潮而一齊怒吼了。 而六月七日、八日、九日這三天裡的陳獨秀,由於連續在家宅里作獅吼狀,已多次嚇著了七歲的黑子和六歲的喜子。 陳獨秀跺著臥房裡的干裂的地板,連聲喊:“無恥!無恥!天下再沒有這般更無恥的了!” 如若他真是獅子的話,脖子周圍的鬃毛該是根根直豎的了。 高君曼衝進房門說:“別嚇著孩子,當家的求求你,喜子都哭了!” 陳獨秀安靜下來,從地上撿起摔破的鋼筆。 隔壁喜子的嗚咽聲和屋外零星的槍聲,均清晰可聞。 自總統徐世昌下令撤換鎮壓不力的步軍統領李長泰,以號稱“屠夫”的王懷慶繼任之後,北京城大開殺戒,由警棍毆打變為馬隊沖撞,變為開槍示警,兇猛異常。六月三日,學生被捕者已達一百七十餘人,大多是北大的。六月四日,又捕學生七百餘人。北河沿法科校舍被作為臨時監獄,此處爆棚之後,馬神廟理科校舍也被當作了臨時監獄。 京城之殺戒震驚全國,上海學聯馳電全國:“政府摧殘士氣,慘無人道,一至於此!同屬國民,寧忍坐視?務乞主持公理,速起援救,性命呼吸,刻不容緩!” 於是,六月五日,黃浦江畔汽笛大作。 上海實現了學生罷課、工人罷工、商人罷市的三罷斗爭。中國後來的教科書上這樣說:聲勢浩大的政治罷工,標誌著中國工人階級首次以獨立姿態登上了政治舞台。 然而京城的王懷慶是永遠不管上海如何全國如何的。這個老資格的北洋將領繼續為大總統徐世昌及幕後的段祺瑞盡屠夫之職,對學生毫不手軟,他坐在馬桶上連續髮指令,坐馬桶是他的嗜好,他一直把他鍾愛的老式紅木馬桶放在辦公室裡,他就這樣坐在馬桶上喝令他的部將,只要學生敢上街,就兩人夾一個,三人拖一個,拖牲口一樣盡往臨時監獄里圈。王懷慶說,我這臭脾氣也臭出名了,就讓那些毛小子毛丫頭好好聞聞我的臭! 陳獨秀第一次感到了筆力的軟弱,他這兩天已經摔壞了三支鋼筆,文章確實是不能再寫下去了。 “卑鄙之尤!無恥之極!”陳獨秀跺地不止,“不再做更大的直接行動怎麼行呢?我也要直接行動了!” 高君曼說:“你真的別嚇著孩子。” 陳獨秀吼:“嚇著中國孩子的,不是我,是他徐世昌!是他段祺瑞!” 登門造訪的李大釗與胡適走進屋子,聞得此言,異口同聲說:“對,對!” “守常,適之,他們都是長了眼的,你們看見沒有,這些軍閥,誰演說就抓誰,監獄關不下就在北大關帳篷,真是暗無天日,慘痛,慘痛!上海的朋友一天三隻電報,叫我南下,叫我躲一躲,我躲什麼?我不想活了!我是盼望政府早日將我下監,處死了更好!這種毒氣瀰漫的社會,我不想再呼吸它了!” 胡適說:“仲甫兄,安靜一些。你看你真的把黑子喜子都弄哭了呢。君曼嫂子,你還是去照管孩子。仲甫,依我看,下期《每週評論》上,我們再以筆作炮,轟它幾響。” 陳獨秀說:“我們現在寫文章,還能滿足於發表在刊物上?如今在北京,刊物已不成其為大砲,滿街牆垣倒是壁壘!兩位請看看,看看,我這篇文章,是要直接發表在牆頭上的!” 陳獨秀點著桌上的一頁紙。 李大釗拿起稿箋紙,看見標題是《北京市民宣言》,不由一愣:“仲甫,你寫的是傳單?” 陳獨秀取回稿紙,直視胡適:“適之,我要你幫忙,譯成英文,我要送東交民巷!中文的,我要貼遍北京街頭,撒向全體民眾!” 兩位同事還沒有鬧明白,高君曼的臉首先白了。她說,喂喂當家的,你真吃豹子膽了?你怎麼能跟學生一樣去撒傳單?你聽聽,從昨天到今朝,槍聲停過沒有? 胡適說:“仲甫之心境,我理解。我一路而來,見大街上還有洋龍在沖洗血跡,便心如刀絞。可是話說轉來,拋撒傳單之舉,一般非大學教授所為,仲甫兄不值得冒險。守常,你說呢?” 李大釗說:“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我倒是讚佩仲甫之激情。” 高君曼差點哭出來:“李先生,你千萬別往獨秀的灶膛裡添柴火!” 李大釗說:“當然,是不是要親自上街,倒可商榷。” 砰,一拳打在桌上,陳獨秀鼓成牛眼睛:“眼下都是什麼時候了?鮮血流在大街上,學生關在牢房裡,我們這些做教授的還能風雨不動安如山?適之,你是我安徽老鄉,皖地多豪傑,你今天說一句話,敢不敢給我翻譯?” 一紙稿箋,再次遞在胡適面前。 “我譯,我譯。”胡適說,態度明朗。 “你呢,守常?”陳獨秀轉個方向,雙目如炬,“他可以不上街,我是要叫你上街的!跟我一起上街!你剛才不是說贊佩我今日之激情麼?那麼我就要拖你直接行動!我今天夜裡就去印刷廠把《宣言》印出來,你明天就跟我上街去撒!撒呀,撒呀,如六月雪一樣滿街飛舞!讓他徐世昌段祺瑞聽個明白,這就是北京市民的聲音!你去不去?” 高君曼要哭了:“李先生,求你別理睬獨秀!他這幾年越來越固執!你想想,他兩個兒子延年和喬年在上海讀書,他一個月生活費只寄五塊光洋,多少人來說了,延年和喬年面黃肌瘦,餓了,啃大餅,渴了,喝自來水,這個當家的怎麼說?他說這是鍛煉!雖然延年和喬年是我姐姐生的,可是我總是他們的親姨媽呀,我看了也心疼呀!他獨秀就是固執,我半句話他都聽不進去” “住口!”陳獨秀拍桌,“君曼,有完沒完?” 李大釗從陳獨秀手裡接過《宣言》,說:“君曼嫂子,仲甫有些事,做法是可以商榷,但是他做《北京市民宣言》這件事,字字情真意切,句句如火似雷,我倒以為沒有做錯。君曼嫂子,你聽聽:對於政府提出最後最低之要求如下:第一,對國外交,不拋棄山東省經濟上之權利,並取消民國四年、七年兩次密約!第二,免除徐樹錚、曹汝霖、陸宗輿、章宗祥、段芝貴、王懷慶六人官職,並驅逐出京!第三” 高君曼雙手蒙住耳朵,說:“都瘋了!都瘋了!喂喂,幾個教授上街撒傳單,學生就能救了?” 李大釗說:“君曼嫂子,當初你跟仲甫毅然結伴離開安徽老家,雙雙出走,不也是吃豹子膽的嗎?” “那種膽大,不過是聽幾頓罵聲!現在這種膽大,是要出人命的呀!”高君曼急得額上冒汗。 陳獨秀喝一聲:“婦人之見!” 李大釗說:“仲甫,我有一句話要說。來,出門說。” “就這裡說!” “出門說,”李大釗拖他,“出門說。” 院子裡星光閃爍。李大釗一出門便對陳獨秀說:“嫂夫人所言,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有幾分?是話都有三分理,能聽哪個的?守常,你說一句,你到底贊不贊成直接行動?” “呼籲強權者開明的做法,多少有點幼稚。仲甫,真正的鬥爭在於革命,我們要多注意俄式革命!” “你又是俄式革命!今天別俄式了好不好?守常,這是中國,這是北京!” “仲甫,你聽著,我正在寫《我的馬克思主義觀》,我打算為《新青年》出一期馬克思主義專號。我這些天來想得最多的一個問題是,若是高舉德先生賽先生大旗的陳獨秀先生,能夠在旗幟上端端正正寫上馬克思主義五個大字,我相信中國之天下,就會有另外一番氣象了!” 說完這番話,李大釗便熱熱切切凝望著陳獨秀,他盼望自己的一番話能使對方有所觸動。 “我還是這個主張:先莫框入什麼主義,包括你的這個馬克思,”陳獨秀的臉龐依舊黝黑如岩,甚至有些著惱,“中國之首務,乃革命,凡有助於在中國實現民主和科學者,實現新時代新社會者,《新青年》都鼓掌而納之。” “仲甫之所謂新時代新社會,究竟是什麼樣的社會?”李大釗不依不饒。 “很清楚,理想的新時代新社會,應是誠實的、進步的、積極的、自由的、平等的、創造的、美的、善的、和平的、相愛互助的、勞動而愉快的、全社會幸福的這樣一種社會!我希望那種虛偽的、保守的、消極的、束縛的、階級的、因襲的、醜的、惡的、戰爭的、傾軋不安的、懶惰而煩悶的、唯有少數人幸福的現象,漸漸減少,乃至於消滅!” “相當美好!相信國人皆會拍掌而歡迎。”李大釗點首,隨之話鋒一轉,“然而幸福社會,究竟要怎麼一步步去獲取?直接行動,我贊成。但究竟如何行動?這裡,必有一個明確的主義問題。” “我們兩人別再就什麼主義囉唆了,行不行?言不如行,明日撒傳單,我是去定了,你到底去不去?一句話!” “仲甫!” “一句話,去不去?” 陳獨秀一邊逼問,一邊抬起頭來,出神地盯視著夜空。他聽見了遠處傳來的隱隱約約的鐘聲,不知是教堂的鐘聲還是自己的幻覺。 爾命如鐘。他突然想起從法印和尚嘴中緩緩吐出的這四個字了。召喚的力量,有時候,實在是至高無上的。 “俄式革命是動刀動槍的,你開口閉口馬克思、俄式革命,連上街撒個傳單都不能去?”陳獨秀當胸抓住李大釗。 “好吧,我去!”李大釗說。 話音未落,屋內忽然就傳出了尖利的哭聲,那是高君曼,高君曼實在忍不住了。 這個當家的,就不想當自己的家,想當國家的家。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