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第35章 成年知識分子們的地下詩作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4162 2018-03-16
在“文革”中,大量老幹部、知識分子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幾無人倖免。加上文字獄,許多過去寫舊體詩的人們為了避禍乾脆擱筆。偶爾落筆也只在親友之間交流,絕不輕易示人。儘管如此,“文革”結束後,這些藏之篋底的詩詞彙集起來,仍然達到了相當數量。因為這部分詩詞出於痛苦的年代,極少應酬、唱和與附庸風雅的作品,所以作品比較真誠、質樸,非浮泛之作。 劇作家吳祖光,“文革”運動一開始即被隔離審查。他剛剛從流放地北大荒回來,又被帶走,留下妻子兒女。後來,其妻新鳳霞也去了乾校,子女去了兵團,一家人四分五裂。吳祖光在團泊窪“五七幹校”,寫下《枕下詩》集,記述當時的思念家人的心情。 又是春來綠柳絲,花開陌上雁歸時。 棲遙萌眼思親淚,一見家書便似痴。

春光浩蕩好詠詩,綠遍天涯兩地知。 看取團圓終有日,安排重過少年時。 因為當時運動造成一家人天各一方的情況非常普遍。這類思鄉之情在當時的詩詞中多有反映,如舒蕪在湖北咸寧“五七幹校”的《晚涼雜詠五首》。寫的是同一題材: 歷紙明朝又立秋,年華無語水東流; 珠簾殘夜峨眉月,待到團圓是白頭。 碧血朱顏惹夢多,今宵不看鵲填河。 勞塵滿面如霜鬢,七載人間忍淚過。 在遭逢內亂,家破人亡,被驅趕至“五七幹校”進行改造,閱盡興亡之後的詩人,所發之聲大致淒楚蒼涼。這些思鄉之作是其中一小部分,但記錄下了當時人們的真實思想感情。 “文革”的政治運動將一代知識分子、幹部捲入鬥爭漩渦,歷盡磨難。反映批鬥經歷,成為“文革”地下詩作的重要內容。經歷浩劫,蒙受屈辱,卻使詩人們風骨更加倔傲,不屈不撓。

讀姚某《評〈海瑞罷官〉》文,生吊吳晗用魯迅先生原韻 李晴1965 鯁介書生氣,森嚴論戰場。 又成刀下醢,掩卷一徬徨。 李晴在“文革”中身陷囹圄達8年。江青倒台後方出獄。吳晗於1968年12月10日被“四人幫”迫害致死。 七絕 廖沫沙 書生自喜投文網,高士如今愛折腰。 扭臂栽頭噴氣舞,滿場爭看鬥風騷。 廖沫沙為“三家村”黑幫之一。 1966年冬至1967年底,他同吳晗、鄧拓被拉到工廠、農村批鬥。一天鬥二三場,天天不斷,鬥了一年多。吳、鄧死於迫害,廖沫沙得以倖存。此詩即作於1967年7月至8月的批鬥會上。 高漢(1926-)原名陳漢皋,浙江天台人。早年參加革命,後在北京電影製片廠創作室工作。 “文革”中曾被關押八年。單身牢房異常孤寂,如同獨處沙漠之中,一天晚上,他聽見鐵窗外傳來蛙鳴,彷彿聽見天樂一般的悅耳,可惜到了第二天夜裡,蛙聲再也沒有響起。他有感寫下“聽蛙”二首。

昨宵蛙鼓小窗前,一夜鄉心不忍眠。 最是江南好風景,碧秧如剪雨如煙。 今宵何處覓歌喉,敢是已因“反動”揪。 但願蛙邦無“左”派,隔牆擊鼓舞孤囚。 在“文革”運動中,詩人們遇到了許多“史無前例”的事情,他們也用筆記述了這種獨特境遇和經歷。 七律·蘭葉 李汝倫 窗外有玉蘭樹一株高達十米,因武鬥流彈穿過,葉飄入窗,落案上,似有所訴。為八句誌之,時在八月之望。 流彈飛來過小庭,幾枚蘭葉入窗輕。 非關病老和秋令,卻帶傷殘共血腥。 無用書生難闢鬼,有情禿筆怕談兵。 起聽枝幹搖不住,搖是心中恨恨聲。 七律 聶紺弩1969 解晉途中與包與軌同銬,戲贈。 牛鬼蛇神第幾車,屢同回首望京華。

曾經滄海難為淚,便到長城豈是家。 上有天知公道事,下無人溺死灰耶? ① 相依相靠相狼狽,掣肘偕行一笑“哈……” 自是 呂飛千 六二年仲驥行獵,誤斃村民飼鴨,曾打油嘲之,未料“文革”中意指為翻案鐵證,苦於逼供,倉促成一律,當時率而成章。 自是家禽豈野鴨,風流人物一時差。 須冷微命平生苦,應悔神槍到處誇。 千古曲枉沉寂寞,一番教訓重生殺。 豆棚瓜架說會道,為獵當分野與家。 這三首詩,彷彿三則“詩話”,頗具故事性。狀情狀景都比較生動。特別是呂飛千的《自是》一首,隨機應變,七步成詩,對造反派進行勸諷,言短意長。讀了這樣的詩,令人回想起那個荒唐的年代,詩人的形像也躍然紙上。 在“文化大革命”中,詩人們留下不少舊體詩作,其中反映“文革”運動漩渦中心的體驗與感悟的詩作,會有相當數量。只是這些詩作多散在各報章刊物上,難以讀到,還有一些至今壓至篋底,這都是令人感到可惜的。現將僅見的一些有“文革”特色的詩詞佳句搜拾、摘錄如下:

年查歲審都成罪,戲語閒談盡上綱—— 《枕下詩》吳祖光 渾身瘦骨終殘骨,滿面傷痕殺淚痕—— 聶紺弩 天生麗質甘淡泊,只寫秋容不寫春—— 《題黃永五同志玉替長卷二十韻》1975秋,吳世昌 (注:正當“貓頭鷹事件”黃永玉受批判之時,題贈。) 可憐晁錯臨東市,朱紫朝衣尚未除—— 荒蕪 遵命爭易於革命,求仁誠難乎得仁—— 1969.10 公木 送君不折三春柳,擺去搖來只信風—— 《贈友人》芋農 無端觸怒執金吾,碑下丹墀有血塗—— 《詠史十六首》1976.45 唐蘭 但得一言能聳聽,布衣自可獵公卿—— (同上)唐蘭 九州無力鳴喑馬,舉國誰教起病梅—— 《七律·風夕》1967 李晴

安寧河畔安寧末?撫犢呼雛待夜明—— 李亞群 我有熱血流不得,心香遙共陣雲高—— 《七絕四首》 陶鑄(注:時囚禁卐字廓,聞珍寶島之戰) 剖心有血塗青史,滴淚無聲哭故人—— 《吊吳天石同志》沙元偉 葵斷蓬頭仰望日,魚僵倦眼望歸川—— 公木 洪敦六(1907-1972)安徽懷寧人,死於“文革”中。早年留學英、法,獲經濟學博士。曾在湖南大學、蘭州大學等校任教授。像他這樣的知識分子在“文革”中自然飽受凌辱。在他去世兩年之前,即1970年,曾沉痛地寫下“紀事詩”四首,這裡選錄其中二首: 萬方酣戰伐,四海競爭端。 放手拋藤杖,低頭著紙冠。 妻兒悲遠敵,故舊默長嘆。 誰識精忠者,宵深也劈棺。

飢寒誇飽暖,事事勝當年。 誰作硬頭漢,時防軟鐵鞭。 塞流農斷市,廢學士耕田。 唱罷“三忠曲”,低迴欲問天! 洪敦六的遺作之所以感人,在於他不止於傾訴個人的悲慘遭遇,而且懷有悲憫蒼生的憂思。 李汝倫(1930-2010)吉林省扶餘人。中國作家協會廣東分會理事,曾著有《種瓜得豆集》和《性靈草》。 “乞婦”一詩,以樸素的語言,記述了當時社會底層——農民的深重苦難。這首詩令人想起白居易的“賣炭翁” 乞婦(1975年) 面塗菜色目無光,衲頭破盎倚街牆。 皺紙顛倒書大字,貧農三代衡山陽。 趨前俯身細訊問,吶吶心似積恚憤。 天公行令失律多,官家風雨難調順。 農戶不敢飼雞豚,荒廢自留一畝園。

縱然有曲無處直,冬行夏令為誰言! 前年春荒秋霖溢,去年夫喪翁衰疾。 我弱待哺兩飢兒,三飧糙糲何由出? 聞道嶺南冬少寒,千里一兒乞路難。 音斷祖孫寧蓬蓽,一老一幼度歲闌。 言罷酸淚雙雙墮,月來艱難足半跛。 呼兒大禮謝叔叔,但願天下善心多幾顆。 我析困頓屬暫時,將來日子定紅火。 聞我斯語心則降,言到家鄉目有芒。 懷中撫兒忽咽噎,“爺爺哥哥可安康?” 抬頭冷風吹日晚,回面壁上“糧為綱”。 此詩記錄了極左路線給人民,特別是農民帶來的空前災難。這樣一些關心人民災苦,直面嚴酷現實的作品,得到了“陶杜之真衣缽”,繼承了中國古典詩詞的現實主義優良傳統。 “文化大革命”中,對文化人羅織罪名,無限上綱,人人自危。在文網密織的情況下,詩人們的詩旨變得更為隱蔽,氣韻淒逸幽奧。

張採庵(1905-1991)廣東番禺人。後為廣州荔苑詩社主編,著有《待焚集》、《火浣集》。他的詞道盡“文革”劫後的悲涼情景。 齊天樂·螢1970年 黃簾綠窗秋無數,蕭蕭趁涼飛度。 破月三更,頹墳七尺,添得沉魂低語。 星星黍黍,又青碎遊磷,欲行還住。 照影寒光,土花濕染夜來露。 前身是蘭是杜?便靈根腐盡,重托微羽。 草際招尋,牆陰祝咒,至竟漂流何處。 當年繡戶,問紉扇新裁,素風知否? 且去呼燈,客窗應念汝。 作者有一腔孤憤鬱積在胸,這首《齊天樂·瑩》彷彿一首秋墳鬼唱之詩。反映“文革”之作,很少有人像張採庵寫得這樣驚心動魄,如同進入幽冥的世界。 陳邦炎(1920-)早年畢業於中國大學,“文革”初被下放到工廠當工人。曾著有《唐代藩鎮》、《清末民初雲煙集》、《唐宋絕句鑑賞》等著作。曾任上海古籍出版社編輯室主任。 1968年中秋節,他滿懷悲憤寫下了這首

念奴嬌·中秋夜月全食 人間天上,幾曾見,如此淒涼今夕! 玉宇瓊樓何處是?長空萬里如墨。 寶鏡堆塵,嫦娥掩面,慘淡無顏色。 情天亦老,幾人逃得頭白。 遙想桂影婆娑,橫施斤斧,仍否禁攀折? 應念塵寰花事盡,莫教廣寒香歇。 杯酒誰邀?青天難問,此際真愁絕! 但期來夜,金甌還我無缺。 陳邦炎還寫有《落花》一詞,寫得淒楚蒼涼。對“文革”浩劫中人的悲慘命運作了高度概括。 賀新郎·落花(1969年) 一片花飛去。 遍天涯,千迴百轉,也難留住。 身世悠悠同逝水,錦瑟年華輕負。 算只有,拋家傍路。 漫說飄零緣命薄,細思量,總是疏狂誤。 休更怨,風和雨。 年年金谷為誰主? 料春來,無言桃李,芳心如故。 若問墜樓人何在?笑指花間塵土。 還怕有,深情難訴。 道是落紅無情物,化春泥,願把花枝護。 憑此意,共誰語? 在“文革”期間,由於文化法西斯專治,私下寫詩,隨時會有批鬥之災,甚至坐牢殺頭。所以,詩人們往往“寄託深而措辭婉”形成婉諷的風格。這些獨特的詩作,現在讀來英氣內聚,意味深長,頗寓理趣。 過中山陵 齊章(1976.10.19) 萬古英雄業,功高天地欽。 江流都是恨,用蔣不知心。 扇怨 羅密(1966年) 紈扇生微涼,纖手搖如玉。 自畫一枝梅,秋風吹不落。 (羅密(1932-)字素梅。湖南益陽人。早年畢業於美專,曾為機關幹部,兼職岳麓詩社編委。) 觀雜技二首 趙樸初(1968年) 誰識雌雄變假真,沐猴而冠儼稱尊。 攀緣自古看來慣,百尺竿頭裊裊身。 龍魚鼠虎費疑猜,幻戲紛陳幕半開。 忽見飛瓊回舞袖,莊容端出守宮來。 (注:飛瓊,乃許飛瓊,古代神話中的仙女。守宮,即壁虎,一種小爬蟲。詩人在這裡影射江青。) 鸝食其 張採庵(1969年) 縱橫休笑鸝生狂,按劍軍門勢已猖。 一自非儒登廣野,有人專道學高陽。 杯中竟是乾時物,鼎上何來索命湯。 欲覓酒徒商古意,柳花風緊汴雲涼。 (注:鸝食其,西漢政客,自稱高陽酒徒,獲得劉邦信任,後鸝食代為劉邦做說客,被齊王田廣烹殺,詩人以其人隱喻“文革”中的“政治扒手”。) 十年浩劫中,儘管古典詩詞遭到空前打擊,詩詞作者橫遭摧殘,但是古典詩詞在轉入地下後,經過長期艱苦努力,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地下詩作,仍然獲得了今天這樣的成就。它們不僅記錄了“文革”時代政治運動的場景,也為現代人的舊體詩創作,提供了一個選擇、繼承、創變更新的一個歷史新起點。它們將成為現代舊體詩發展的寶貴歷史源泉和藝術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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