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第32章 從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星光——知青小說《波動》

1966-1976的地下文學 杨健 4162 2018-03-16
要說到知青文學,就必須提及中篇小說《波動》。眾所周知,在上山下鄉運動開始後的第三、四年,即有大量知青通過地區招工陸續進入鄉鎮、縣一級的企業,重新構成一個生活圈子。 《波動》是反映這些知青處於鄉村與大城市之間——小城鎮的著名的一部小說。 《波動》作者是趙振開(北島),創作於1974年。趙振開是北京四中老高一學生,“文革”時,當建築工人。他的妹妹在東北幹校因為救助落水同伴,不幸溺亡。母親也因為失去女兒,神經受到刺激,患了病。 小說在1974年11月形成初稿,並在1976年6月修改。這部小說是地下文學中已知的反映下鄉知青情感生活最成熟的一部,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在思想認識深度上,都是地下文學中的佼佼者,並具有長篇小說的規模、氣度。

小說《波動》通過幾個人物的敘述,從不同角度拼湊成一幅生活圖景:在北方某一小城市,兩個北京知青楊訊與肖凌相識了。肖凌是從鄉下招工招進城的,她的父母親是高級知識分子在“文革”中先後自殺。在農村肖凌曾與一干部子弟同病相憐,懷下一個女孩,後來這個乾部子弟走後門上了大學,將她拋棄。楊訊也是個乾部子弟,插隊時,農村大旱,他領頭反對交公糧蹲過縣大獄。楊訊與肖凌相愛後,得知肖凌有個私生女,兩人感情產生了裂痕。這時楊訊母親將他調回北京,而肖凌則被楊訊的林伯伯查出“生活問題”,被遣送回山區農村。當楊訊返回尋找肖凌,肖凌已不幸遇難。 小說中楊訊的“林伯伯”——市革委會主任林東平,是楊訊母親的老戰友,他與楊訊母親——解放區領導同志的夫人,曾有“不正當關係”,受到黨內處分。小說暗示林東平是楊訊實際上的父親。在這個小城市中,生活著林德發這樣的黨內蛀蟲;生活著媛媛(林東平的女兒)和多多這樣的干部子女;也生活著流浪者白華;生活著二流子“二踢腳”。

《波動》實際上是一篇散文詩。整個故事僅僅是詩的載體和框架。小說的風格除了詩意之外就是理性的“冷靜”。這種冷靜出於對殘酷、粗暴的現實生活產生出的嚴峻的直視。沒有離奇的情節,沒有迴腸蕩氣的感傷,更沒有聲淚俱下的控訴,只有面對現實的“平靜”,以及在內心深處湧起的波動。 作者想要表達青年知識分子騷動不寧的追求,以及在下層粗暴生活包圍中力求保存僅有的一點“優雅”的努力。書中那座城市充滿了損壞的偶像、邪惡、暴力、種種荒謬還有孤獨。在小說中,作者多次提到“星光”。星光是這個黑夜中唯一的光明,在沒有溫暖陽光的時候,這冷冷的光明就顯得極其寶貴。這星光就是深藏在肖凌等人心底的未曾泯滅的人的良知。這星光是對要保留的一點對人性的執著,一種理性之光。

在小說中,處處表現出“優雅”與“粗暴”的強烈對比。肖凌的身上具有一種為強暴、欺騙所剝奪不去、洗刷不淨的優雅,她永遠不可能與粗暴的環境同化、協調,除非她死亡。她的父母就是為了保持這種“優雅”而死的。這是一種滲透入一代知青骨髓的文化積澱。正因為這一點,肖凌就顯得格外柔弱,極易被損害。在這裡優雅地活著,也意味著保有幻想、自愛、尊嚴、追求的權力,意味著還具有激情、同情心、敏感和勇氣。肖凌、楊訊都具有這種“小布爾喬亞”的頑強、韌性。 她突然停住腳步。 “你喜歡詩嗎?” “喜歡。” “我來背一首,願意聽嗎?” “當然。” 她直視著前方,聲音柔和而熱切: 綠呵,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綠的風,綠的樹枝。

船在海上, 馬在山中。 …… 綠呵,我多麼愛你這綠色, 繁星似的霜花, 和那似打開黎明之路的 黑暗的魚一同來到。 無花果用砂皮似的枝葉, 摩擦著風, 山像野貓似地聳起了 它那激怒的龍舌蘭。 …… 即使是在極度原始生活狀態,在荒野之中,她仍要穿上漂亮的白色連衣裙。 過了一會兒,燈熄了,她站在門口,穿著那件雪白的連衣裙,走了過來。茫茫的夜空襯在背後,在整個黑色的海洋中,她是一個光閃閃的浪頭,而星星則是那無數的飛沫。 她把酒瓶和杯子放在一邊,走到我跟前,微笑地望著我。 “來,抱緊我。”她說。 同這種“優雅”、“敏感”相對立的是處處存在著的“粗暴”、“狂野”和“殘忍”,它們擊碎了曾經存在過的人的脆弱自尊。

皮帶呼嘯著,銅環在空中閃來閃去。突然,媽媽衝出重圍,向陽台跑去,她敏捷地翻到欄杆外面。 “反正一死,誰要過來,我就跳!”一切都靜止了。天那麼藍,白雲紋絲不動,陽光撫摸著媽媽額角上的傷口。 “媽媽——”我大叫了一聲。 “凌凌——”媽媽的眼睛轉向我,聲音那麼平靜。媽媽。我。媽媽。血珠。白雲。天空 …… 他用皮帶捅捅帽簷,向前邁了一步,“跳呀,跳呀!”我撲下去,跪在地上緊抱住他的腿,用苦苦哀求的目光望著他、他低下頭猶豫著,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亮閃閃的牙齒。他咽了口唾沫,用力把我推開。 “媽媽——” 白雲和天空陡地翻轉開來。 如果兇殘、粗野是一柄鐵鎚,那麼“優雅”不過是一種精緻的瓷器,不堪一擊。一個人的“生命”無論內孕多麼豐富,卻敵不過一把刀子。 《波動》表現了“文明”是如此輕易地敗給了“暴力”、“愚昧”,文明越是發達,它所造就的敏銳的神經就越會在“粗暴”衝擊下流血、呻吟。整棟文明的大廈就這樣在“文革”中剎那間崩潰,化為烏有。

《波動》真實記錄了當時青年知識分子的理性思考。 小說中一位在哈佛學過東方史的“沈伯伯”對肖凌說: “老黑格爾有這麼句話:'種種的存在把自己聯結在它們自己所創造的歷史之中,並且歷史作為一種具體的普遍性而判斷它們和超越它們……'這就是說,人們很難通過自身去認識歷史,而處在歷史潮流頂峰的人們就更缺乏這種認識了,這也就是某些大人物的可悲之處。”“如果一個國家吹著音調不定的號角,這既是某種權力衰敗的象徵,也是整個民族奮起的前奏……” 在“文革”中成長起來的一代青年人,習慣於把歷史與個人命運聯繫起來思考。 《波動》為後人留下了當時青年人思考問題的鮮活標本。 《波動》是一首詩,而且是具有哲學色彩的詩。

林東平在火車站對肖凌進行了一番過來人的教訓。 “年輕人在感情上的波動是一時的。” “林伯伯,您體驗過這種一時嗎?” “我們有過許多慘痛的經驗。” “所以您拿這些經驗來教訓年輕人,告訴他們也注定失敗,對嗎?” “我不希望悲劇重演。” …… 肖凌:“我相信這個世界不會總這樣下去,這也許就是我們不同的地方。” “你還年輕。” 肖凌微微一笑,“所以這個世界顯得太老了。” 林東平把漫長的歷史沿革與個人短暫的生命進行衡量,得出結論:年輕人感情的一時波動是沒有意義的。而肖凌並沒有把自己局限於個體生命存在的長度內,她把自己標定在歷史這個大我上,所以,她能夠面對林東平“微笑”。歷史的波濤是幾百代人的“波動”匯聚成的,此刻的肖凌已是“歷史”的波濤、長河。在這一剎那,她進入了永恆。

肖凌是作者的代言人,林東平何嘗不是。小說中,作者不止一次流露過林東平式的痛苦,並產生過動搖。小說中,楊訊對肖凌說,“只要我們活著就有希望。”這反映出作者在黑暗中等待無法預期何時來臨的黎明時的內心痛苦。這是一種貝克特式的希望:只要我們活著。 整個世界依然黑暗如故,依然寧靜如故,但從黑暗與血泊中升起了“星光”。幾個青年人的所思所為,他們的血淚故事,都不過是感情一時的波動。但這種“波動”中卻包含有很多很多內容。這就是作者要講的。 有人在評價《波動》時講,它“是在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的詩的光芒,是雪地上的熱淚,是憂傷的心靈的顫抖,是苦難大地上沉思般迴盪的無言歌。” “合上書,眼前閃著海灘上的陽光,忽明忽滅的燈光,地板上叮咚起舞的月光,雪地上的水銀燈,釋迦牟尼像前的火光,田野裡瀰漫著銀灰色的冷光,無情北去的列車窗口的燈光……最令人難忘的是茫茫夜空裡的星光,這星光從黑暗和血泊中升起,照臨古老蒼茫的大地和飽經憂患的人民,連接著生與死,善與惡,昨天與明天……”

這部小說可以稱得上是一部關於知青如何優雅生活的報告,是“知青部落”內部世界的揭秘之作。 小說不足之處是,作者對下鄉知青的生活積累仍然不夠豐厚,對陳東平、白華、媛媛等人物的處理顯得簡單。男主人公楊訊與肖凌相比也顯得平面,著墨不夠。 為了讓大家了解《波動》全文的體例與文字特點,現將其最後一章(第十一章)轉錄如下: (楊訊) 我合上藍皮本,點上一支煙。雨絲在玻璃窗上劃出一條條不規則的細線。點點燈火在遠處浮動。路基旁的灌木叢被散射到窗外的燈光照亮,一閃而過。 我朝玻璃窗上吐了口濃煙,又打開藍皮本,繼續看下去。 (肖凌) 左側是深不可測的懸崖。岸邊的樹木在雨中沙沙作響,枝杈微微擺動。遠處城市的燈光,已被山巒遮去。

道路。道路。 (林東平) 我從車庫走出來,沿著花磚小路,踏上台階,走廊裡靜悄悄的,壁燈射出柔和的光芒。 在媛媛臥室門前,我停下來,諦聽著,然後敲了敲門。 “睡了?媛媛?” 沒有動靜。我擰動門柄,拉開燈,床上空空的。屋裡一片雜亂,五屜櫃的抽屜半開著,一條長褲拖在外面。桌上的茶杯下壓著一張紙條:“爸爸,你是個騙子,我永遠不回來了!” (林媛媛) 腳下的碎石嘩啦嘩啦響著,旁邊停著輛長得沒頭沒尾的悶罐貨車。 “你什麼時候離開家的?”我問。 “我沒有過家。”白華說。 “那你怎么生下來的?” “少囉嗦!” “幹嘛這麼厲害,哼,人家隨便問問。” 他在一個敞開的悶罐車前停住。 “上去。” 我費了好大勁爬上去。嘿,挺暖和,角落裡還有堆乾草。我脫掉塑料雨衣。 “就在這兒睡?” “再吭聲,我掐死你!” (楊訊) 我合上本,拎起提包,朝車門走去。緩衝器嘎嘎地響著,列車在一個小站上停下來。我走下扶梯,迎著略帶涼意的微風。朝亮燈的車站調度室走去,門口站著個精瘦的中年人。 “往南開的車什麼時候經過這裡?”我問。 “四十分鐘以後。” (肖凌) 傳來一陣陣奇怪的轟鳴聲。我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咆哮的山洪蓋過來。我隨手抓住路邊的一棵小樹,滾動的石塊嘩嘩作響,撞在腳踝和腿上,陣陣劇痛。 忽然,腳下的泥土鬆動了、我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白華) 哐當一聲,車身晃了晃。不大工夫,一聲長長的汽笛。 “下去!”我說。 “我?” “回家去,回到你爹那兒去。” “你、你幹嘛騙人?!”她咬著嘴唇說。 “下去!”我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門口。 “壞蛋!”她說完,轉身跳下去。 列車慢慢地移動了。 (楊訊) 我走下車廂。檢車工的小錘叮叮噹當的敲擊聲,在這雨夜裡顯得格外響。水銀燈被雨絲網住,變成朦朧的光暈。 柵欄門旁,檢票的老頭打著哈欠,他的膠布雨衣閃閃發亮。 (肖凌) 我醒過來,一棵小草輕拂著我的面頰。在頭頂的峭崖之間,迷霧浮動著。不久,天放晴了,月亮升起來。 忽然,一位和我酷似的姑娘,飄飄地向前走去,消失在金黃色的光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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