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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二十一章宗敦思想之瀰漫 上古至南北朝之宗教思想

國史大綱 钱穆 9290 2018-03-16
代表魏晉、南北朝長時期之中國衰落情態者,有一至要之點,為社會宗教思想之瀰漫,同時又為異族新宗教之侵入,即印度佛教之盛行於中國是也。 古代的中國人信仰上帝,可說是一種“一神教”。但人民只信仰上帝之存在而對之尊敬,至於禮拜上帝之儀節,則由天子執行。 公羊曰:“天子祭天,諸侯祭土。”上帝之愛下民,乃屬政治的、團體的,而非私家的、個人的。上帝公正無私,乃愛下民之全體,故亦不需私家個人之祭報。楚語言:“少皡之衰,九黎亂德。夫人作享,家為巫史。民匱於祀,而不知其福。”是也。 相應於此種宗教信仰,而有地上大王國之建立。 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又曰:“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上帝、人民、皇帝,三位一體,而皇帝乃為上帝與人民兩者間之仲介。皇帝能盡此責任,斯為聖君。遇其不能盡此職者,則有革命。召誥曰:“嗚呼!皇天上帝,改厥元子。茲大國殷之命,惟王受命。相古先民有夏,今時既墜厥命。今相有殷,今時既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是也。

“天道遠,人道邇”,此項觀念,漸漸在春秋時代開展,乃產生偏重人道的儒家思想。 孔子曰:“丘之禱久矣。”又曰:“敬鬼神而遠之。”曰:“祭神如神在。吾不與祭,如不祭。”又曰:“未知生,焉知死?”又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此皆孔子浙浙撇去天道而以人道代之之思想也。孟子曰:“保民而王,莫之能禦。”又曰:“推此心足以王天下。”竟以人心代天意,即直承孔子思想而來。 墨家偏於古宗教之維護。 如其天志、明鬼諸論皆是,其尚同論仍本天志以建立地上之大王國,與古代宗教觀念極似。 而道家則對於鬼神上帝,為激烈的破壞。 莊老皆主無治,故曰“小國寡民”。又主“不教”。蓋大一統之地上王國,統治於一聖君之下,推行一種聖賢政治,以道德理論教化人民,此等見解,徹底為道家所反對。故道家對於舊傳宗教觀念,亦皆根本推翻。道家可說是一種消極的、無為的反神論。

比較最後起的一派為陰陽家。 陰陽家依然根據實際的政治興味,來修改古代的宗教觀念,而造成他們著名的“天人相應”的學說。 陰陽與五行,並非兩派,此派以陰陽五行說明宇宙萬物,已為採用道家莊老言自然萬物的說法。惟其主要精神,則仍本於儒家。其學說大約可分兩部分。 一見於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時則訓及禮記月令,大抵主王者行政,須隨時節為轉移。 此種學說,似頗導源於孟子,所謂“勿奪民時”也。 又一部分則為漢儒所傳之“五德終始論”。此所謂“五德之運”,此“運”字似從孟子“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來。故知鄒衍學說原本孟子,不過天道、人道畸輕畸重之間,兩人不同而已。 古代的宗教,便利於大群體之凝合,而過偏於等級束縛,一般個人地位不存在。儒家以“仁”濟“禮”,在大群體之凝合中,充分提高了一般個人的地位,墨家一面注重大群之凝合,一面反對等第的束縛,而其缺點,則在個人之依然無地位。道家則專意要向大群體中解放個人,而結果達於群體之消失。

古宗敦以上帝、天子、民眾為三位一體;儒家則以個人、大群與天為三位一體。墨家並不注重個人,只以大群與天合體。道家則以個人徑自與天合體而不主有群;故於歷史文化皆主倒演,即返到原始的無群狀態。陰陽學家的缺點,第一在由儒家之偏重人道觀又折返古代之偏重天道觀;第二在由儒家之正面的、積極的觀念裡,又摻雜進許多道家的反面的、消極的觀念,因此遂有神仙思想之混入。 “神仙”即是由大群體解放出來的個人最高理想。 神仙思想之產生,蓋有兩地。一在汝、淮、江、漢、陳、楚之域,其地山川景物,均與中原河域不同。其居民活潑而富想像,散居野處,巫鬼祭祀,男女相悅,其意態與北方殷、週之嚴肅奉事一上帝者有別。其徵見之於楚辭、九歌、大招、招魂、離騷諸篇之所賦。

其一則在燕、齊濱海之區,海上神山,縹渺無稽,亦同為神仙思想所蘊孕。其神仙思想之正式為學者所採用,則似始於莊子。 儒稱“守死善道”,墨號“赴湯蹈火”,儒、墨皆以其輕生尚義之精神,逐漸使平民學者在社會上嶄然露頭角而占到其地位。繼起者遂有楊朱主為我尊生,以反對儒、墨之輕生為人。 莊子思想承接楊朱,既主為我尊生,因此不願有團體與社會之壓迫,又不樂為團體社會而犧牲,遂於人事方面,政治、教育諸要端,皆抱消極反對之意態。因此想慕及於一種自然的、超人的生活,而寄託於神仙之冥想中。陰陽學家既主天人相應,以人事訴合於自然,自易接受道家此派意見,惟於陰陽學家本意,則相違殊遠。 秦、漢方士遂以變法改制、封禪長生說成一套。

說文:“儒,術土之稱。”方、術、道三名同義。儒稱“術士”,陰陽家名“方士”,道家為“道士”,實一義相承也。方士求仙捷徑,厥為禮祠鬼神,期由感召而得接引;此等感召,須遵一定之方術。如漢武帝時方士李少君有“祠灶方”,即祠灶神之禮。謬忌奏“祠太一方”,祭祠鬼神,不以其道不至。 故知方士其先與禮家同源,即儒之所習而微變焉者。變法改制以順天利人,此亦禮家研討之業。惟謂王者改制太平,封禪告成功,而得升天長生,則史記所謂“怪迂阿諛苟合之徒”。其間羼(攙)以道家神仙思想,為儒術所未有也。 古代一種嚴肅的、超個人的宗教觀念,遂漸漸為—種個人的、私生活的樂利主義所混淆。 純理的崇敬與信仰墮落,方術的權力意志擴張。

團體性的束縛松解,個人自由發舒。此兩種機栝,完全在道家思想之演進中完成。 古代以王帝代表著上帝,以地上之王國,代表著天上之神國。政冶、社會、風俗、經濟、教育、文化,一切群體的事業之發展與生長,消融了個人的對立,而成為人生共同之期求。 孔子指出人心中一點之“仁”,來為此種共信畫龍點睛。只就仁孝基本,可以推擴身、家、國、天下以及於天人之際,而融為一體。所以人生之歸宿,即在身、家、國、天下之融洽與安全。而人生之期求,即在政治、社會、風俗、經濟、教育、文化各方面之合理與向上。 此種意識,與秦、漢大一統政府相扶互進,不必再要另一個宗教。 逮乎大一統政府逐漸腐敗,人生當下現實的理想與寄託毀滅,群體失其涵育,私的期求奮興,禮樂衰而方術盛。當此時期的社會,則自然舍儒而歸道。

王莽時代即是走上此種歧途惶惑之頂點。 王莽之受禪與變法,實為西漢政治社會已走上衰運後之一種最後掙扎。當時一面崇興禮樂,一面又盛事避忌。陰陽家本兼採儒、道兩家思想而成,王莽時代為陰陽學家思想之極盛時期,亦即陰陽學家思想內部破裂之時期。 “禮樂”與“方術”,到底不能融合為一。王莽之失敗,一面即是陰陽學派思想之失敗。自此以往,儒、道兩家,依舊分道揚鑣,而陰陽家思想遂一蹶不振。 光武、明、章雖粉飾禮樂於朝廷,而社會上則方術思想日盛一日。 東漢一方面是王綱之解紐,又一方面則是古人一種積極的全體觀念之消失。 相應於亂世而起者,乃個人之私期求,方術權力之迷信,與物質的自由需要。於是後世之所謂道教,遂漸漸在下層社會流行。

陰陽家雖亦擅神仙方術,然其精神仍偏於政治;故西漢人以鄒衍與孔子並提。以私人的福利觀念普遍流傳於社會下層者,則非鄒衍而為老子;此亦自西漢已然。故方士偏於向上活動,道士則偏於向下活動。秦皇、漢武之所想望,變而為東漢以下一般平民之期求。比讀史記封禪書與後漢書的方術傳,正可以看出這一個轉變。 初期佛教輸入,亦與此種社會情態相適協,而漸漸佔有其地位。 史稱:楚王英晚節喜黃老學,為浮屠齋戒祭祀。明帝韶之曰:“楚王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何嫌何疑,當有悔吝。其還贖,以助伊蒲塞桑門之盛饌。”是其時喜黃老者已兼祠浮屠之證。又桓帝時,襄楷上書,“聞宮中立黃老、浮屠之祠”云云,依然以黃老、浮屠並舉。二事相去約百年,可見當時佛教僅如黃老之附庸也。又靈帝熹平二年,陳國相師遷追奏前相魏愔與陳王寵共祭天神,希幸非冀,愔辭“與王共祭黃老君,求長生福而已,無他翼幸”。是當時以黃帝、老子為天神,謂祠黃老可得長生之證。

逮乎東方黃巾之亂,以及漢中張魯之亡,方術信仰漸漸在士大夫階層中失其勢力。 曹植、曹丕兄弟,皆不信方士神仙之術。及嵇康為養生論,乃從哲理的見解謂:“導養得理,可以延年”,不啻為方術信仰開新生命。至葛洪著抱朴子,仍信服食長生。嵇、葛處境與曹氏兄弟不同。厭世無聊,乃有託於此也。 大的群體日趨腐敗毀滅,既不能在政治社會大處著力,希圖補救,常自退縮在個人的私期求裡,於是只有從方術再轉到清談。 此即自黃老轉入莊老也。黃老尚帶有政治意味,與陰陽學家相攙混。莊老則全屬個人主義。東漢治老子學者常兼通天文圖識,清談家則否。清談家一方面似較合理,另一方面,則對全體觀念更為淺狹。 相應於此種形勢下之佛教,乃亦漸漸有學理之輸入。

佛教與莊老,自有其本原相似處。即均為各個人打算,以各個人融解入大宇宙,不注重為大群體打算。晉釋道安注經錄序云:“佛教延及此土,當漢之末世,晉之盛德。”正指思想上之傳播而言。 名士世族在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需要一種學理上的解釋與慰藉。瞿曇與莊、老,遂同於當時此種超世俗的學理要求下綰合。 魏晉之際,則先求孔子與莊老之綰合。 東晉名族,並多信持“天師道”。 史稱王氏世事“五斗米道”。王羲之既去官,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採藥石,不遠千里。郗愔xiyin事天師道,與羲之、許詢俱棲心絕谷,修黃老之術。王凝之信道彌篤,孫恩攻會稽,僚佐請為之備。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遂為恩所害。殷仲堪少奉天師道,精心事神,不吝財賄,而怠行仁義,嗇於週急,及桓玄來攻,猶勤請禱。此等名士,皆理解超卓,而猶信此等道術者,蓋彼輩於世俗事既不肯多所盡力,則個人的私期求自難捨棄。故超世必希長生,猶幸其術之一驗;否則鼓琴燒香,常樂我淨,亦與彼輩私生活之閒適相諧。 又其道須自首過失,凡度出世生活者,必以此為調節。且此等求長生、樂清淨、自首過失諸端,亦復與當時門第之克綿其世澤者有補。守之既有素,一旦臨禍變,則亦惟有乞靈以自慰也。 可見當時南方名士,彼輩對國家民族,政教大業,雖盡可捉塵清談,輕蔑應付,然涉及其個人私期求,則仍不免要乞靈於從來方術之迷信。這一種風氣,直要到宋、齊以下,始漸漸消失,而其時則佛教思想遂一躍而為時代之領導者。 佛教入中國,遠在東漢初年,或尚在其前。 漢明帝永平中,遣使往西域求法,其事始見於牟子理惑論及四十二章經序等書,是為我國向所公認佛教最先之傳入。或其事尚可前溯,然要之於中國社會未見影響。 惟佛法之流布,則直到漢末三國時代而盛。其時則多為小乘佛法之傳譯,高僧多屬外籍。 如安世高、支棲迦識、康僧會之類是也。中國僧人見於慧皎高僧傳者以朱士行為最早,然已在三國時。知其先佛法極少與中國上流學術界相接觸。 東晉南渡,佛學乃影響及於中國之上層學術界,其時則僧人與名士互以清談玄言相傾倒。 如竺法深、支道林其著也。殷浩北伐既敗,大讀佛經,欲與支道林辯之。孫綽以名僧七人匹竹林七賢。此名士與僧人合流之證。故深公評庾亮,謂:“人謂庾元規名士,胸中柴棘三鬥許。”庾冰創議沙門宜跪拜王者;桓玄繼之,並主沙汰沙門。庾、桓兩家,固與名士清談氣味不相投。可知東晉僧人,實與名士站在同一路線,一鼻孔出氣也。 直到南朝,梁武帝信佛,而佛法遂盛極一時。 其時京師寺剎,多至七百。宮內華林園,為君臣講經之所;宮外同泰寺,為帝王捨身之區。為無遮大會,道、俗會者五萬。郭祖深輿櫬上疏,謂:“僧尼十餘萬,資產豐沃。道人又有白徒,尼則皆畜養女。天下戶口,幾亡其半。恐方來處處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複國有。”荀濟亦上疏云:“傾儲供寺,萬乘擬附庸之儀,肅拜僧尼,三事執陪臣之禮。寵既隆矣,侮亦劇矣。” 以前的名士們,感世事無可為,遂由研玩莊老玄學而曲折崇信佛法。現在如梁武帝,則是大權在握,正可展佈,卻由崇佛而致世事敗壞。 北方五胡君主,崇佛尤殷。最著者為二石之於佛圖澄。 五胡雖染漢化,其淺演暴戾之性,驟難降伏,一旦錦衣玉食,大權在握,其臨境觸發,不能自控制者,最大有兩端:一曰好淫,二曰好殺。惟佛法,適如對症之藥。人自慕其所乏,故五胡君主於佛法所嘗雖淺,而敬信自深。高僧傳謂:“竺佛圖澄憫念蒼生,常以報應之說,戒二石之凶殺,蒙益者十有八、九。” 又五胡君主,自謂本胡人,當奉胡教。高僧傳又謂:“佛圖澄道化既行,民多奉佛,營造寺廟,相競出家。中書著作郎王度奏禁之,石虎下書曰:'度議佛是外國之神,非天子諸華所宜奉。朕生自邊壤,君臨諸夏,饗祀應兼從本俗,佛是戎神,正所應奉。'” 稍後至姚興迎鳩摩羅什,而北方佛法如日中天。 羅什,龜茲人。苻堅先命呂光將兵西征,欲迎之,適堅被殺,羅什停於涼州。直至姚興敦請始來。興既托意佛道,公卿以下,莫不欽附,自遠至者五千餘人,坐禪者有千數,州、郡化之,事佛者十室而九。 大乘經典之宏揚,亦多出其手。自此以往,佛學在中國,乃始成為上下信奉的一個大宗教。 原佛學流行,固由於當時時代之變動,而尚有其內在之條件。 第一佛法主依自力,不依他力。 世界諸大宗教,率本天帝神力,惟佛教尊釋迦,則同屬人類。此與中國儒家,尊崇人文歷史、敬仰古先聖哲之教義大同。亦復與道家徹底破壞天神迷信之理論不相違背。釋迦之可尊,在其“法”,故佛家有“依法不依人”之教。當知得此大法者不止釋迦一人,故佛書屢言“諸佛”,又言“人皆有佛性”,則盡人皆有可以成佛之理,此與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義又相似。 第二佛法主救世,不主出世。 諸教率嚮往塵俗以外之天國,故其精神率主出世,而又同時亦兼帶一種濃重的個人主義。佛法雖亦主有一“涅槃”境界,但同時主張“三世因果輪迴報應”。人生宿業,纖微必報,故主於當身修行,勇猛精進。又佛義主張“無我”,一切以因緣和合為法,故“眾生不成佛,我亦不成佛”。又曰:“生死即涅槃,煩惱即菩提。”如是則成為一積極的救世主義者。此與諸教主張個人出世、以大國為樂園者自別,亦復與中國莊老道家一派有厭世、玩世意味者迥異;此又與儒家側重大群主義之人文教相似。 故佛教在其消極方面,既可與中國道家思想相接近,在其積極方面,亦可與中國儒家思想相會通。 其時名德高僧如慧遠、僧肇之徒,皆精研莊老義,而釋道安二教論乃抑老於儒下。此後竺道生“一闡提亦具佛性”與“頓悟成佛”之說,更為與儒義相近。謝靈運和之,其與諸道人辨宗論以孔、釋兩家相擬立論。而孫綽喻道論乃謂牟尼為“大孝”,“週、孔即佛,佛即周、孔”。是其時名士僧人,又俱黜老崇孔。故其先兼通老、釋,至是乃並擬儒、佛。此種界線,大體相當於晉、宋之際,可以僧肇與生公時代為劃分。 而當時佛法之所以盛行,尚有一積極的正因,則由其時中國實有不少第一流人物具有一種誠心求法、宏濟時艱之熱忱是也。 其間品德學養尤著者,如道安,如僧肇,如法顯,如竺道生;此等皆以極偉大之人格,極深美之超諧,相望於數百年之間。 蓋以當時中國政教衰息,聰明志氣無所歸向,遂不期而湊於斯途。此皆悲天憫人,苦心孤諧,發宏願,具大力,上欲窮究宇宙真理,下以探尋人生正道,不與一般安於亂世、沒於污俗,惟務個人私期求者為類。故使佛教光輝,得以照耀千古。若僅謂佛講出世,與一時名士清談氣味相投;而社會民眾,亦以身丁荼毒,佛講未來,堪資慰藉;並出家可以逃役,即獲現實福益。凡此種種,固亦當時佛法盛行之世緣,然論其主要原因,則固在彼不在此。 故當時之第一流高僧,若論其精神意氣,實與兩漢儒統貌異神是,乃同樣求為人文大群積極有所貢獻。惟儒家著眼於社會實際政教方面者多,而當時之佛學高僧,則轉從人類內心隱微處為之解紛導滯,使陷此黑暗混亂中之人生得寧定與光明,則正與儒家致力政教之用心,異途同歸也。 佛教來中國,最先乃依附於莊老道家而生長。但南渡後的學者,已漸漸由莊老義轉向佛教。其後則道教又模彷彿教,亦盛造經典儀範,而逐漸完成為一種新道教。 於是道、佛兩教遂開始互相競長,而至於衝突。但在南方,一輩名士世族,本在一個不安寧的大世界中過著他們私人安寧的小世界生活。他們所需要者,乃為一種學理上之自己麻醉、自己慰藉。彼輩在其內心,本無更強的衝動力,所以南方佛學多屬“居士式”。其高僧亦與隱士相類,如慧遠、生公之類是也。 即如梁武帝,崇信佛法達於極點,其在政事上亦僅有貽誤,並無鬥爭。 故在南方之所謂道、佛衝突,大體僅限於思想與言辯而止,與政治實務更無涉。 在北方則不然。當時北方是一個強烈動蕩的社會,一切與南方自別。故南方人乃在一種超世絕俗的要求下接近佛法,北方則自始即以佛法與塵俗相糾合、相調洽。 而北方高僧,其先亦往往以方術助其義理,遂與北方舊學統治經學而羼以陰陽家言者相糾合。 至北魏太武帝時,遂以實際政洽問題,而引起道、佛之強烈鬥爭。 崔浩父宏因苻氏亂,欲避地江南,為張願所獲,本圖不遂,乃作詩自傷。其詩以嬰罪不行於世;及浩誅,收浩家書,始見此詩。則浩之家門,必父子相傳,有一種種姓之至感矣。 浩見王慧龍,數稱其美,司徒長孫嵩不悅,言於太武,以其嗟服南人,則有訕鄙國化之意。太武怒責之,浩免冠陳謝得釋。從弟崔模,雖在糞土之中,禮拜形像,浩笑曰:“持此頭顱,不淨處跪是胡神邪?”浩大欲整齊人倫,分明姓族。 外弟盧玄勸之曰:“創制立事,各有其時,樂為此者,詎幾人也?宜三思之,”浩不納:則崔浩之為人及其意氣,居可見矣。浩既博覽經史,精通術數,而性不好莊老之書, 遇寇謙之,每與浩言,聞其論治亂之跡,常自夜達旦,因謂浩曰:“吾行道隱居,不營世務,忽受神中之訣,今當兼修儒教,輔助太平真君,繼千載之絕統。而學不稽古,臨事闇昧,卿為吾撰列王者治典,並論其大要。” 浩乃著書二十餘篇,上推太初,下書秦、漢變弊之跡。浩因上疏太武曰:“臣聞聖王受命,則有天應。而河圖、洛書,皆寄言於蟲獸之文。末若今日人神接對,手筆燦然,清德隱仙,不召自至。斯誠陛下侔踪軒黃,應天之符也。”拓拔燾欣然,乃始崇奉天師,遂改元為太平真君。 自是遂有“諸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詔。蓋陰陽學家一面有其應天受命之說,一面又有其長生久視之術,足以歆動時君,使其接受聽行彼輩所預擬的一套歷代帝王變法創制必然因革之順序,而變法創制;彼輩遂得為王者師,而遂其政治上之另一種期求。 北方學者,飽經兵荒胡亂,始終不忘情於政治上之奮鬥,崔浩即其一例。 相應於此種情勢下的北方僧人,亦常在政治、經濟上切實自佔權地。 崔浩於毀法四年後被誅。太武卒,文成帝立,佛法又興。主其事者為沙門師賢輿曇曜。魏書釋老志:“曇曜奏:平齊戶及諸民,有能歲輸谷六十斛入僧曹者,即為'僧祇戶',粟為'僧祇粟'。儉歲賑給饑民。又請民犯重罪及官奴,以為'佛圖戶',供諸寺掃灑,歲兼管田輸粟。高宗並許之。於是僧祇戶、粟及寺戶,遍於州鎮。” 自此朝廷上下奉佛,建功德,求福田饒益,造像立寺,窮土木之力。僧人亦代有增加,茲據釋老志表如下: 甚至沙門謀叛之事亦屢見。 孝文延興三年,有慧隱;太和五年,有法秀;太和十四年,有司馬惠禦。宣武永平二年,有劉慧汪;永平三年,有劉光秀;延昌三年,有劉僧紹;四年,有法慶。孝明熙平二年,有法慶餘黨。四十餘年中,沙門謀亂者凡八見。 北齊僧眾,其勢仍盛。 天保五年,文宣帝詔問秀才對策,及於沙汰釋、李,謂:“緇衣之眾,參半於平俗;黃服之徒,數過於正戶。國給為之不充,王用因此取乏。積競由來,行之已久。頓於中路,沙汰實難。” 而北周則道、佛衝突再起,在武帝時,又有魏太武以來第二次之毀法舉動。然其事則實已自道、佛之爭,轉而為佛、儒之爭矣。 北方佛、道沖突,始終暗波未斷。至武帝時,衛元嵩上書請立延平大寺:“容貯四海萬姓,不勸立曲見伽藍,偏安二乘五部。無選道俗,罔擇疏親。以城隍為寺塔,即周主是如來;用郭邑作僧坊,和夫妻為聖眾。則六合無怨紂之聲,八荒有歌週之詠。飛沉安其巢穴,水陸任其長生。”衛雖佯狂不經,此疏卻有力量,蓋正指出了儒、佛兩家的根本相異點。 武帝本有志於“舍末世之弊風,蹈隆週之睿典”,遂入衛言。至建德三年,乃下敕:“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悉令還俗。”“三寶福財,散給臣下;寺觀塔廟,賜給王公。” 及建德六年周滅齊,武帝入鄴城,召僧人赴殿,帝謂:“六經儒教,弘政術,禮義忠孝,於世有宜,故須存立。佛教費財,悖逆不孝,並宜罷之。”有爭者,帝謂:“佛生西域,朕非五胡,心無敬事。既非正教,所以廢之。”當時謂:“前代關山西東數百年來官私所造一切佛塔,掃地悉盡。融括聖容,焚燒經典。八州寺廟,出四十千;三方釋子,減三百萬,皆复軍民,還歸編戶。” 此後北方的政治情態,慢慢恢復到秦、漢大一統的傳統局面,而東漢、三國以下相應於分崩離析而一時崛起的兩種新宗教,遂亦漸漸失其在社會上真實的力量,而退處於他們較不緊要的地位。 隋、唐盛運復興,其時則佛學亦有新蛻變。教養精神,逐漸中國化;而佛法重心,亦逐步南移。 南北朝佛學,北尚禪行,南重義解,周武毀法,北方禪宗亦避而至南。所謂“佛學中國化”運動,亦至是始成熟。其後禪學崛興,則全以南方為策源地。 舉其要者,則有天台、華嚴、禪宗三家。 今若以魏晉南北朝佛學為“傳譯吸收期”,則隋唐佛學應為“融通蛻化期”。 佛法在中國,應可分三時期。初為“小乘時期”,以輪迴果報福德罪孽觀念為主,與中國俗間符錄祭祀陰陽巫道,專務個人私期求者相依附,此第一期也。自道安、鳩摩羅什以下,宏闡大乘。先為“空宗”,(此始印度龍樹。羅什來中國,盡譯三論。至隋代嘉祥大師吉藏,而南地三論宗於以大成。)次及“有宗”,(此始印度無著、世親兄弟。此宗之盛行於中國較遲,直至玄奘西行,受法戒賢,歸而傳之窺基,而此宗始大盛。是名法相宗,亦名唯識宗。其入中國,亦稱慈恩宗,以窺基住慈恩寺也。然此宗大盛,固在唐初,而唯識經典之傳譯,則已先而有之矣。)是為“大乘時期”。時則以世界虛實、名相有無之哲理玄辯為主,與中國莊老玄言相會通,此為第二時期。若台、賢、禪諸宗之創興,則為第三時期。其一切義理,雖從空、有兩宗出,而精神意趣、輕重先後之間,則不盡與印度之空、有兩宗同。今若以小乘佛法為宗教,大乘佛法為哲學,則中國台、賢、禪諸家特重自我教育與人生修養。小乘徧教、偏信,大乘偏理、偏悟,中國台、賢、禪諸宗則偏行、偏證。是其蛻變處也。故必有台、賢、禪三家興,而後印度佛法乃始與中國傳統文化精神相融洽、相和會。 而尤以禪宗之奮起,為能一新佛門法義,盡泯世、出世之別,而佛教精神乃以大變。 禪宗自稱“教外別傳”,不著言語,不立文字,直指本心,見性成佛。而其後推演愈深,乃至無佛可成,無法可得,無煩惱可除,無涅槃可住;無真無俗,本分為人,呵佛駡祖,得大解脫;如是則世、出世之界劃盡泯,佛氏“慈悲”乃與儒家之“仁”,同以一心為應世之宗師。故論綰合佛義於中國傳統之大群心教者,其功必歸於禪宗也。 蓋當隋、唐盛世,政教既复軌轍,群體亦日向榮,人心因而轉趨,私人之修行解脫,漸退為第二義,大群之人文集業,又轉為第一義。傑氣雄心,不彼之趨而此之歸,則佛門廣大,乃僅為人生倦退者逋逃之一境。 繼此而開宋儒重明古人身、家、國、天下全體合一之教,一意為大群謀現實,不為個己營虛求。人生理想,惟在斯世,而山林佛寺,則與義莊、社倉同為社會上調節經濟、賑贍貧乏之一機關。 此下佛、道兩教事蹟,乃不復足以轉動整個政治社會之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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