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帝國政界往事·公元1127年大宋實錄

第5章 第四章童貫,閹割過的王爺不孤獨

在公元1127年上演的巨型歷史悲劇中,有一個介乎喜劇與悲劇之間的角色特別引人注目。他就是童貫。 半年前,他已經被皇帝下令殺死。當時和後來的人們普遍認為,他是公元1127年悲劇的主要製造者,即便死上一百次,也不足以抵償他的罪惡。因此,在後來的世代裡,一提起他的名字,常常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舞台上的大花臉,或者鼻樑上塗抹著一大塊白粉的角色們。 事實上,童貫的經歷,充滿了傳奇般的悲喜劇色彩。他一生中,開創的幾項中國歷史之“最”,肯定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歷史上迄今無人能夠打破的紀錄,並且可能會永遠保持下去。 這幾項紀錄是: 中國歷史上握兵時間最長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掌控軍權最大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獲得爵位最高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代表國家出使外國的宦官; 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被冊封為王的宦官。 沒有人能夠精確統計出中國歷史上的宦官總數。粗粗算來,大約至少應該不低於百萬人才對。也有論者估計,認為應該在三四百萬左右,極端者甚至認為可能達到千萬之眾。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平心而論,在這數百萬人群當中,僅僅憑著這樣幾項紀錄,這個人物就沒有理由被漫畫化、臉譜化為一個小丑的模樣。事實上,如果不帶偏見地翻檢一下歷史記載,我們會發現:在公元1127年的悲劇發生之前,將近二十年時間裡,童貫肯定曾經是我們帝國的驕傲與榮耀,代表了那個時代相當一部分人的光榮與夢想。 可能是大眾傳媒和娛樂圈概念性思維的緣故,我們每當想起歷史上的那些反面人物時,常常會把他們和或者獐頭鼠目、或者滿臉橫肉聯繫起來。從歷史記載中我們知道,至少北宋末年的這些反派大人物不是如此。

也許是因為宋徽宗具有美術天才的關係,他所信任和喜愛的親近重臣,儀表一般都很出眾。徽宗皇帝本人,用古時人們的形容,叫作面如脂玉,唇若敷朱,風姿如玉樹臨風,與他政治上的昏庸似乎沒有太大關係。從他傳世不朽的人物畫《聽琴圖》和部分時人記載上看,蔡京眉目疏朗俊秀,風度儒雅從容,很有點美男子的味道,也絲毫不妨礙他做事的陰毒狠辣。另外一位同樣官至宰相的此類人物,名叫王黼。這個人身材挺拔,金發金眼,與常人大異其趣而不同凡響,同樣沒有影響此人卑污猥瑣的為人。 童貫則是另外一種類型。史書記載,此人身材高大魁偉,皮骨強勁如鐵,雙目炯炯有神,面色黢黑,頤下生著鬍鬚,一眼望去,陽剛之氣十足,不像是閹割後的宦官。這可能和他年近二十歲才淨身有關。

據說,童貫為人有度量,能疏財,出手相當慷慨大方,很像上同時代那些仗義疏財的好漢。只是,他仗義與疏財的對象具有極強的選擇性,后宮妃嬪、宦官、宮女、能夠接近皇室的道士、天子近臣等等,時不時可以從他那兒得到不少好處。因此,皇帝耳邊經常可以聽到關於他的好話,稱得上好評如潮。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陽剛外形的人,卻性情乖巧,心細如發,對皇帝的心理具有極強的洞察力,每每能夠事先預知皇帝的意趣意圖,於是說話做事很少荒腔野板,從而大得歡心。 童貫淨身入宮時,是拜在同鄉、前輩宦官李憲門下作徒弟。這位李憲是神宗朝的著名宦官,在西北邊境上擔任監軍多年,頗有些戰功。童貫讀過四年私塾,有些經文根底;跟隨李憲出入前線,又打下了軍事上的根基,很有點能文能武的味道。加上他曾經十次深入西北,對當地的山川形勢相當了解,這使他在宦官中很不尋常。不過,看起來李憲對他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提拔照顧,致使童貫進宮二十餘年,始終沒有出人頭地。如果不是趙佶這種性情的人做了皇帝,或者換句話說,如果神宗皇帝能多活二十年的話,他說不定會默默無聞地老死在皇宮裡。

從時間上推算,徽宗入繼大寶時,童貫已經四十八歲。這個年齡,正是人生經驗、閱歷、精力臻於巔峰之際。徽宗以內廷供奉官的名義,派他到杭州設明金局收羅文玩字畫,第一次為他打開了上升的通道。一般說來,內廷供奉官大體相當於皇宮的採購供應處長,並不是一個多高的職位,卻是一個很有油水的肥差。童貫沒有滿足於撈取好處,他對這次機會的利用,稱得上老謀深算、意味深長。 在杭州,童貫與貶居此地的蔡京過從密切,朝夕相處。此次,據說蔡京很巴結,將自己珍藏的王右軍的字,給了童貫;又幫助他把杭州民間收藏的幾件珍品字畫器玩弄到了手。在民間傳說中,有不少關於他們倆巧取豪奪的故事。比如,說他們像上海灘上阿飛放鴿子、仙人跳似的,把蔡京的一個小妾愣說成是預備晉獻給皇帝的美人,從而在一個世家子手中勒索出了兩件皇帝特別喜歡的古畫等等。不管怎樣,據說,其中就包括了徽宗皇帝夢寐以求的這幅周文矩真跡——《重屏會棋圖》等等。這些工作成績,令皇帝十分驚喜,從而,開始對童貫另眼相看。事實上,在此期間和主持杭州造作局工作時,童貫肯定狐假虎威地干了不少缺德事,這從當時臣僚奏疏中頗有煩言可以看出。可是,顯而易見的是,這些抨擊童貫的言辭,都沒有能夠抵消他給皇帝帶來的喜悅。而且,更厲害的是,蔡京與童貫結下了彼此援引的深厚友誼。

此次杭州之行,童貫特別熱心地按照自己對皇帝的理解,指點蔡京創作了一批深受喜愛的書畫作品,經過童貫源源不斷地送到皇帝手中。回京後,他又出手極為豪爽地向宮中妃嬪、曾經預言趙佶能夠當皇帝的道士、皇帝身邊的近臣和另外深得皇帝信任的宦官梁師成之屬饋贈厚禮,為蔡京回京打通了關節。 當時,據說童貫的幾個心腹徒弟十分困惑,不明白師傅為何如此熱心地幫助一個貶居外地的倒霉蛋兒。童貫告訴他們:“現任的宰相沒有人拿我們放在眼裡,巴結起來即便不是沒有可能,也會極其費勁;如果看準了,通過我們自己的力量,扶起來一個宰相,那就完全不同了。” 事實證明,童貫燒冷灶的眼力與功力全部超一流。不到一年,蔡京便三級跳似的坐到宰相的位子上了。這一點對於童貫具有深遠的意義。

蔡京主持國政之後的一項重大舉措,就是推薦童貫監軍西北,意在收復青海甘肅地區的四州之地。當時,發生了一件事情,頗能看出童貫的性情: 童貫擔任監軍後,隨大軍進發到湟川。他們在此地殺牲祭旗,召開誓師大會,然後,正在行將開戰之際,突然接到皇帝手詔。原來皇宮失火,皇帝認為是不宜征戰之兆,急令止兵。童貫看過手詔後,若無其事的折起來塞進靴筒。軍中主將問他,皇帝寫了些什麼?童貫回答說:皇帝希望我們早日成功。 在這次戰爭中,童貫表現低調,他支持、配合領軍將領,打了一連串漂亮仗,平息了西北部族的叛亂。在收復四個州的慶功大會上,將領們興高采烈地領功受賞,童貫則做了兩件極為露臉的事兒: 在慶功宴會上,他慢悠悠地拿出皇帝的那份手詔,傳示軍中將領們觀看。大家一看之下,無不大吃一驚。領軍主將相當惶恐地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童貫回答說:“那時士氣正盛,這樣子止了兵,今後還怎麼打?”主將問:“那要是打敗了可怎麼辦?”童貫說:“這正是我當時不給你們看的原因。打敗了,當然由我一人去領罪。”據說,當時眾將領“呼啦”一下子跪了一地,大家無不感激佩服。誰都知道,軍令如山,何況是違旨,這可真不是鬧著玩兒的事兒。若是打敗了,童貫可能確實是要掉腦袋。

與此同時,童貫還做了另外一件相當打動人心的事情。開戰後,陣亡了一位很是奮不顧身的將領。當時,這位將領的妻子已經去世,他戰死後,他的獨生兒子流落街頭,成了乞討兒。童貫下令將他找回來,當眾認這孩子為義子,聲明一定如對己出般地善待遺孤,將他撫養成人。這一手很厲害。那些鎮日里在生死場上搏殺的將領們十分感動,認定童貫是一位值得為之賣命的上司。從此,童貫牢牢樹立起了在西北軍隊中的威望。可惜,這個改名童師閔的孩子,長大後幫著童貫乾了不少壞事,公元1127年之前一年,誅除“六賊”時,與童貫同時被新皇帝下令斬首。此是後話。 這次戰勝,對於大宋帝國極其重要。帝國已經許久沒有軍事上的光榮與輝煌了,這令帝國君臣民眾相當鬱悶。要知道,自從“澶淵之盟”,帝國與遼國結成不斷鉤心鬥角的“兄弟之邦”以後,東北、北部地區好歹平靜下來了,西北軍事就成了帝國心頭長久的痛。中國歷史上名氣極大的一代名臣范仲淹都曾經在這裡折戟沉沙,弄得很是灰頭土臉。是故,童貫成為大宋帝國冉冉升起的一顆耀眼明星,英雄般受到京城朝野上下的熱烈歡迎,並且長久地照耀在帝國黑沉沉的西北部上空。

嗣後,童貫常年出沒西北,主持該地區軍事,並率兵連打幾次勝仗,相繼收復了積石軍,就是今天的甘肅貴德,和洮州,就是今天的甘肅臨洮。從此,童貫成為名副其實的帝國柱石,撐住了西北方曾經多次險些垮下來的天空。還有一種說法,認為西北地區地瘠民窮,天欲垮不垮地好多年,表明它不可能真的垮下來;僅僅是蔡京、童貫者流希圖邀功,才窮兵黷武,屢屢挑起戰端。這種說法肯定有它的道理。我們在此想要表達的意思,僅僅是說:當時的帝國朝野上下,事實上是非常需要並且非常歡迎這種軍事上的成功的。它的心理基礎,很有可能應該不僅僅只是想窮兵黷武而已。 當此時,大觀二年即公元1108年,童貫與蔡京之間發生了一次嚴重的齟齬,起因是皇帝下令授童貫為“開府儀同三司”。時人稱這一官職為“使相”,一般是在宰相外放為節度使時加官所用,極為尊貴,其含義是待遇、地位、榮耀已經相當於宰相。過去,這一官職從來沒有授給過宦官。蔡京說:“童貫以一個宦官之身受封節度使已然過分,使相尊位哪裡是他所應該得到的?”蔡京作為宰相拒絕奉詔委任,皇帝也就此不了了之。

實際上,蔡京對童貫的不滿已經很長時間了。他認為童貫侵犯了自己作為宰相的尊嚴與權力。原因是,相當長一段時間以來,童貫在選拔西北地區將校官吏時,已經不通過政府程序,而是直接從皇帝那裡取旨任命。有的干脆就是他自作主張,先任命了再說。這使政府首腦蔡京宰相的自尊心大受傷害,因此,決定曉之以顏色。 童貫當然也很惱火。不過,他不動聲色,相當冷靜地觀察著情勢。第二年,大觀三年,即公元1109年,童貫三管齊下,一舉將蔡京拉下相位。這一次,他策動了三個方面的力量:宮中是內廷總管包括自己的徒弟為一路,工夫下在妃嬪和皇帝身上,將蔡京幹的壞事在他們耳邊不停地吹風;朝中是尋找與蔡京素有怨隙的官員為一路,工夫下在臺諫官的身上,最後由中丞和殿中侍御史出面彈劾蔡京;第三路最是劍走偏鋒,卻也殺傷力最大——由皇帝最為寵信的道士出面,密奏皇帝,說是太陽中出現黑子,主在斥退大臣,否則不祥。徽宗相當驚恐,蔡京屢次求見均被拒之門外。於是,蔡京上表求退,皇帝立即下旨,同意他以太師致仕,貶為太一宮使,並進而將其貶居杭州。

至此,童貫大獲全勝。但是,很有可能他並沒有享受到多少勝利後的快感。原因是繼任宰相張商英為政持平,多次勸皇帝“節華侈,息土木,抑僥倖。帝嚴憚之”,時稱其忠直。實際上,徽宗皇帝初政時,張商英就曾經當過宰相,當時,青年皇帝就有點怕他,所以,在修繕宮室時,特別囑咐工頭,看見宰相過來就和工匠們躲開,不要讓宰相看到他們。後來,張商英被蔡京列入奸黨名錄中,實際上人們都知道這是胡扯,是蔡京藉此排斥競爭對手而已。因為,張商英擁護變法是眾所周知的。如今,將近十年過去,皇帝自我感覺好了許多,張商英卻是一點沒變,一以貫之地以自己的忠直匡正皇帝與國事,鬧得皇帝仍然“嚴憚之”,就是特別畏懼他的意思。顯然,這與童貫的路數差別巨大。 政和元年,即公元1111年,童貫晉升為檢校太尉,獲得武官最高一級職位。也是這一年的同一個時刻,童貫在皇帝的支持下,做了一件迄今為止前無古人的大事:他以副大使的身份,代表皇帝與國家出使遼國。據說,這件事情是童貫策劃的。原因是此階段西線無戰事,童貫靜極思動,想到東北方向的遼國去看看是否有什麼機會。 儘管此時童貫的聲望如日中天,然而,畢竟這是代表皇帝與國家出使外國,因此,還是有大臣提出疑義,認為以一個生理不健全的人代表皇帝出使,實在有礙觀瞻,會讓人小看為偌大一個國家無人可派。 誰知,徽宗皇帝不作如是想,他相當以童貫為驕傲:“契丹人聽說我國有一個童貫,屢屢打勝仗,很想見識一下。正好就此派他去考察考察遼國的情形。”於是,把他的官職加為檢校太尉,以端明殿學士鄭允中為正使,以太尉童貫為副使,前往遼國進行國事訪問。從中可以看出徽宗皇帝那浪漫而輕佻的性格:他不大會讓自己被世俗的、傳統的、刻板的東西所束縛。然而,正如我們所知道的:藝術需要浪漫,而政治恰恰需要刻板,需要一絲不苟的規矩與程序。徽宗皇帝的這一次浪漫,為帝國的滅頂之災和千萬人的家破人亡,埋下了意味深長的伏筆。 不久,童貫終於得到了開府儀同三司這個崇高的職銜,這也是一項打破歷史傳統的安排,就是說,也是前不見古人的。又不久,童貫受命領樞密院事,成為全國僅次於皇帝的最高軍事首長,開了宦官主持樞密院之先河。然後,拜太傅,封涇國公爵,就此,童貫位極人臣,輝煌燦爛。當時,人稱蔡京為“公相”,稱童貫為“媼相”。我們知道,“媼”是老年婦人的意思。 到了此時,至少蔡京心里肯定是明白了童貫的厲害,知道了自己與這個老宦官,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是不同的。 平心而論,蔡京的政治生命力應該算是極其強悍的了。他的一生中,光是在宰相的位子上,就曾經四上四下,執掌相印前後長達十七年以上。其意誌之頑強堅韌可以想見。我們知道,蔡京聰明絕頂,在很多領域裡稱得上才華橫溢。一般說來,任何社會的道德指向,大體上都是崇善抑惡的。當一個社會的機制使人作惡而不受懲罰,反而可以榮華富貴時,這個社會的社會機制與文化傳統就應當受到永久的質疑;任何忽略了這一點,而去歌頌該社會經濟、文化、藝術之輝煌燦爛的行為,都應該有理由被認為是卑鄙無恥的小人行徑。事實上,蔡京、童貫者流所處的社會,就大致可作如是觀。 童貫與蔡京不同。從徽宗皇帝即位起,二十五年間,童貫一直順風順水,青雲直上。其間,除了晚年收復燕雲一役,皇帝略有不滿,導致此人短暫離職之外,他始終受到高度信任,甚至他謊報軍情、謊報戰功、建立數万人唯他一人之命是從的親軍——勝捷軍時,皇帝都怡然不以為意,將全國軍權全部交到了他的手中。這裡面的一個重要心理因素是:中國歷朝歷代的皇帝,一般都視宦官為家奴,認為他們已經斷子絕孫,因此不會有謀權篡位的政治野心,頂多貪圖一些富貴而已。揆諸歷史,中國的確沒有宦官當上皇帝的事例。但是,皇帝們常常會忽略,為了保住富貴,這些人卻是可能謀財害命和幫助別人謀權篡位的,目標當然主要是皇帝的性命和皇位。 導致皇帝格外信任宦官的另外一個因素則是,在偌大的后宮裡,皇帝每天只能與這些人朝夕相處,感情上自然不同。 很有可能是意識到了這一切,蔡京主動向童貫低頭示好。有傳說認為,是蔡京先去拜訪了童貫;而童貫也意識到了蔡京當朝的重要,於是,二人盡釋前嫌,言歸於好。這個傳說可能有一些問題。當時蔡京貶居杭州,貶居外地的官員,沒有皇帝的旨意,一般是不能擅自返回京師的;而在此期間,童貫是否去過杭州,也很成疑問。對此,我們姑且存疑。但有一點則是大致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童貫、蔡京二人在未來的十多年裡,配合默契,再也沒有發生過直接的利益衝突。 政和二年二月,即公元1113年,皇帝將罷相三年多一點的蔡京,重新請回朝廷。五月,蔡京再執相權,皇帝下令,允許這位年屆七旬的老宰相在家里辦公。 蔡京的此次復出,對於大宋帝國真正是災難性的。徽宗一朝勞民傷財的浩大工程,大多是在這個時期陸續動工興建的。如許多朝代不敢輕易修建的明堂,如延福宮,如艮嶽等等。在此期間,花石綱也蔓延成災,荼毒全國。 此時,老宰相蔡京也彷彿看破了似的,整治起人來,又狠又辣。舉凡官吏升遷罷黜,都必須經過他的批准。凡是順承他的,須臾之間就可以得到升遷和美缺;但凡忤逆過他的,上至宰相,下到邊鄙小吏,必除之而後快。當時一部時人著作裡曾經記載,有一個到他家裡謀官的傢伙,一頓飯的工夫,就看到這位宰相,將三個人從相當於今天的縣團級幹部,提拔為副司局級。而且,這一切都是當著此人的面進行的,表明他已經根本不在乎公開弄權了。他的三個兒子、一個孫子全部官居大學士,其地位與執政相當,差不多是副宰相的級別。家中的廝養小廝、僕役皆至大官,姬妾多被封為夫人。 這裡面,數蔡京的大兒子蔡攸最有出息。徽宗皇帝十分寵愛這廝,使他官至開府儀同三司,可以隨時進宮晉見皇帝。他和那位金發金眼儀表堂堂的宰相王黼、號稱“浪子宰相”的李邦彥一樣,經常參與宮中秘戲。這三位宰相副宰相時常塗抹化妝、穿上戲服,夾雜在倡優侏儒中間,講一些市井淫謔浪語,大約相當於今天的葷段子之類,可能還要加上一些表演性的誇張,甚至把全身畫滿花樣,然後脫光了全部衣服表演,以此取悅皇帝。據說,有一次君臣正在樂不可支時,被皇后撞見了,皇后大吃一驚,搖頭嘆息道:“宰相尚且如此,這個國家可怎麼治理?” 後來,這位蔡攸的勢力已經可以和父親分庭抗禮了,於是便自立門戶,開始與父親相互傾軋。從史書記載中可以看出,這廝的手段極為狠辣。比如,當時,他的弟弟蔡修深得父親喜愛和倚重,這位哥哥就找了個機會,請求皇帝處死自己的弟弟。蔡京老淚縱橫地跪在皇帝面前求情,才救下了這個兒子的性命。 《宋史》中記載說,有一天,蔡攸突然來到蔡京家中。蔡京正與一位客人說話,見他進來,連忙讓客人避入內室。只見蔡攸這廝一把抓住他父親的手腕,邊為他診脈,邊問道:“大人脈勢舒緩,身體裡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蔡京斷然回答:“沒有!”蔡攸說了聲:“宮裡還有事。”便揚長而去。客人如墮五里霧中,一頭霧水地問蔡京:這是玩的什麼花樣?蔡京回答:“你不知道,這小子想以我有病為藉口罷我的官呢。”蔡攸當時可能是想頂替父親的空缺,由自己執掌相印。幾天之後,蔡京果然被罷了宰相官位。但蔡攸的希望也落了空,接替蔡京相位的,是那位金發金眼的王黼。 也算是一種報應吧。在中國歷史上,父子兩代同時位極人臣,勢焰熏天,同一天被流放殺頭,同時列入官修正史奸臣傳的,蔡京父子可能是獨此一家。如果再加上同樣被列入奸臣傳,同樣開府儀同三司、從而位極人臣的蔡京的弟弟蔡卞,再加上同樣被列入奸臣傳、同樣勢焰熏天的蔡攸的弟弟蔡修的話,那麼,僅僅蔡氏一門的事蹟,在中國歷史上就可算是蔚為大觀了。 就是在此期間,蔡京與童貫高度默契,慫恿皇帝宋徽宗趙佶,策劃、組織、實施了在中國歷史上掀起滔天巨浪或者巨禍的事件。這就是意圖收復燕雲十六州的聯金滅遼事件。從此,將大宋帝國推進萬劫不復、血流成河的深淵,導致大宋帝國覆滅,導致千百萬人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導致一部大宋帝國歷史,從此變得支離破碎,滿目創痍,滿紙血淚,讀來令人倍感淒涼。 事情起因於童貫出使遼國。 此次出使訪問,其實並沒有什麼重大議題,只是依照兩國約為兄弟之邦後的外交慣例,前去祝賀遼國天祚皇帝的生日而已。童貫也無非是留心沿途山川形勢,考察一路風土人情。除了遼國一方在接待規格上不算特別崇高隆重,令童貫稍感怏怏之外,一切行禮如儀,沒有特別值得講述的新鮮事兒。進了遼國首都臨潢府後,他們看到大街上人流如織,市面相當繁華。再進一步留心,發現原來契丹人與漢人是分地而居的:城北,房屋高大豪華,為契丹人之居住區;城南則低矮簡陋,多是以手工、商販為業的漢人居住。這使使團諸公相對感慨,不一而足。 一個意外的重大收穫發生在回國途中。 童貫一行走到盧溝地方,就是今天北京西南郊外的盧溝橋附近時,一位遼國漢人馬植深夜來訪,向大名鼎鼎的童貫太尉貢獻了一條收復燕雲、搞垮遼國的奇計,從而,揭開了帝國歷史上一個翻天覆地大事件的序幕。 馬植世居燕地霍陰。契丹佔據燕雲十六州之後,他的家族成為遼國漢人大姓,從遠祖時起便世代為官。到他這一代,居官為光祿卿,這是一個負責皇室膳食的中高級官職,日常工作則是主管皇家酒醴膳饈事務。官修正史《宋史》將其列入奸臣行列,並說他“行污而內亂,不齒於人”。這種評價,常常被後世學者所沿襲,使得這位馬植顯得相當面目可憎。 事實上,這種評價大有可商榷之處。我們知道,《宋史》是由元朝宰相蒙古人脫脫所主修。蒙古人滅掉南宋入主中原之後,實際上相當忌諱自己與契丹人一樣被視為胡人、胡虜,更忌諱漢族人心懷華夏正統。知道這些,應該有助於我們理解,為什麼官修正史中要將馬植列入奸臣傳了。 仔細研讀史料,我們會很容易發現,這位馬植的見識與行事相當敏銳且富有預見性,遠遠高於大宋帝國當朝的袞袞諸公。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麼錯的話,那隻有他不該對遼國的政治腐敗失望之後,寄希望於宋朝的政治清明。他不知道,實際上,此刻大宋帝國的腐敗程度,甚至可能已經遠遠超過了遼國。其實,這也難怪他,當時絕大多數的遼國人與金國人,都還以為大宋帝國是一個極其令人仰慕的高度富裕、高度強盛、高度文明的國度呢。 有一個事例很能說明問題: 當今遼國天祚皇帝的前一任皇帝,是天祐皇帝。這位皇帝曾經用兩千兩白銀鑄了兩尊佛像。在佛像背後所刻銘文中寫道:“開泰寺鑄銀佛,願後世生中國!”這座開泰寺的遺址,就在今天北京西便門附近西北一里處。連皇帝尚且希望來世託生在“中國”,也就難怪馬植對故國心嚮往之了。因此,誠如一位知名作家所說:馬植高估了祖國的強大,不是他對不起自己的祖國,而是這個祖國辜負了他。後來,到了靖康元年,即公元1126年,金國騎兵席捲大河上下之後,大宋帝國君臣毫不自省,遷怒於馬植,將已經改名為趙良嗣、並忠心耿耿為帝國奔走的他殺死在貶居地湖南郴州。 此刻,童貫面對馬植所獻的滅遼复燕之策,大為興奮。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大有作為的天地,在那片天地裡,他將創下震爍古今的偉大事業。 對於馬植正式叛歸大宋的日期,史家歷來眾說紛紜,許多人採用的一種說法認為,馬植此次就被童貫帶回了汴梁。從當時的實際情況判斷,陳樂素教授所考證的時間,可能是更有說服力的。就是說,馬植來投的日期,應該是在政和五年,也就是公元1115年。此時,完顏阿骨打舉兵叛遼已經兩年時間,並在一年前創立了金國政權。而遼國國事日非的衰頹景象業已日甚一日,無可挽回。當此時,馬植所說的聯金滅遼复燕之策方才順理成章。如果這種判斷成立,那麼,四年前盧溝橋畔的會晤,很有可能只是達成了某種共識或者意向。當時,阿骨打還沒有繼承完顏部落酋長的職位,局勢並不明朗;另一方面,一國使團將被訪問國家的叛臣夾帶出境,也勢必惹起兩國關係上的軒然大波。於是,可能的情況是:童貫與馬植約定,讓他與宋遼邊境上的宋朝雄州知州保持聯繫,以待時機。 但是,上述的一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元1115年,雄州知州送來緊急文書,其中附有馬植的親筆信,援引孔老夫子“危邦不居”的古訓,表明了南歸“聖域”,恢復漢家衣冠的願望。他所陳述的一切,並非不符合帝國正統的觀念。於是,徽宗命童貫與蔡京共議可否,二人一致認為應該接納,於是下令,讓馬植於當年四月入境。其實,此刻馬植已經來到了童貫家中。徽宗皇帝知道後,立即於延慶殿接見該人。在這次接見中,馬植全面介紹了遼國危機和金國的崛起。他的一段話,被原封不動地摘引進了《宋史》,成為宋遼金關係史上的名言: “遼國必亡,陛下念舊民塗炭之苦,復中國往昔之疆,代天譴責,以治伐亂,王師一出,必壺漿來迎。萬一女真得志,先發製人,後發製於人,事不侔矣。” 侔者,等也,齊也,相同之意。最後一句的意思是,事情就不一樣啦。 事情的全部關鍵,不在於馬植做錯了什麼。對於大宋帝國來說,他所做所說的一切,都完全正確。問題在於,他是在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面對一個錯誤的政府和一批錯誤的執政人物,說出了絕對正確的真理。於是,整個事情就自然而然地變得錯盡錯絕錯到了家。 宋徽宗對馬植所說的一切深表贊同。於是當即任命他為秘書丞,賜國姓趙,改名趙良嗣。從此,大宋帝國蠢蠢欲動,開始了聯金滅遼、恢復燕雲之舉。 這個消息傳出後,立即遭到了來自現實考慮和道義思量的雙重反對。 負責起草詔令的中書舍人宇文虛中的論述極為精彩。他說:“用兵之道,必須先考慮強弱虛實,知彼知己,以防萬一,現在,如果說起軍備經費與貯備來,主戰的統兵大帥會說綽綽有餘,而邊防州縣財政軍糧空虛匱乏則被忽略不計;如果說起兵士的強弱,統兵大帥會說兵甲精銳,而邊防州縣的兵備廢弛則置之不問。邊境上沒有攻守器具,軍府裡只夠幾天的軍糧,就是孫武再世,這個仗也沒法打。”他認為,以百年怠惰之兵,久安閒逸之將,去與新銳難爭的敵人角逐於血肉之林,恐怕中國之邊疆,沒有安寧的日子了。這位機要秘書的確厲害,他所預言的一切,後來一一應驗,而且比他說的,慘烈不止千萬倍。 在策略上,他也反對這樣做。他舉了一個形象的例子來說明:譬如一個大富翁與一家窮人比鄰而居,他想吞併窮人,擴大自家的地盤。於是找來一個強盜,對他說:幹掉這個窮小子,他的房地產給你一半,他的財產全部歸你。就算都做到了,鄰居換成了一個成天惦記你家財產的強盜。從此,你的日子還能過嗎?從後來的情況看,他把這個強盜還是估計得太老實了。 在道義上,反對的聲音也不少。澶淵之盟,兩國結成兄弟之邦,不管怎樣,畢竟和平相處了一百多年。雙方有來有往,總體上還算友好。如今,人家家裡失火,作為鄰居,不但不幫忙救火,反而趁火打劫。這叫怎麼說的? 甚至原定的對遼作戰前敵總指揮種師道就持這種看法。這位“老種經略”,是北宋末年赫赫有名的“種氏家族”名將,世代行伍,在軍界很有威望。他勸童貫說:“我們現在幹的這檔子事,就和鄰居家進了強盜,不但不去救,還趁亂搶劫分贓一樣。這種事真的干不得。”童貫聽了極為惱火。他不動聲色地密奏皇帝,彈劾種師道。結果,宰相王黼臨戰易將,立即下達命令,強令種師道退休。 今天回顧起來,促使大宋君臣玩火的原因很多。歸結起來,無非是下列三種原因起了主要作用:一是朝代的夙願,二是現實的屈辱感,三則確實是這種趁火打劫的心態。 朝代的夙願,正如我們前面已經提到的: 從石敬瑭獻出燕雲十六州換取後晉皇帝寶座以來,中原地區便實際上門戶大開,喪失了所有軍事與戰略上的主動權。因此,趙宋立國以來,便一直圖謀恢復,但是始終沒能如願。如果上天假以時日,以趙匡胤的雄才大略或許能夠實現這個願望。到趙光義時期,連續兩次較量,都落得全軍覆沒的結果,致使宋朝上下普遍患上了“恐遼症”。加上太祖“杯酒釋兵權”之後,宋朝漸漸形成以文制武的基本國策,於是,燕雲恢復事實上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帝國夙願。 王安石變法圖強的基本動機裡面,就包含了實現這一夙願的深層追求。所以,當國庫相對充盈時,宋徽宗的父親宋神宗就曾經放出狠話:若有人能夠收復燕雲地區,皇家將不吝惜冊封此人為王。然而,在偃武修文的基本國策之下,北宋時期許多品行高潔、學術純粹、德高望重之士,大多成了主和一派。那些試圖用“主和”還是“主戰”,來作為區分北宋時期好壞善惡標準的人,面臨著永遠無法自圓其說的尷尬。因此,事實上,沒有人能夠摘下這頂王冠。 此時此刻,彷彿天賜良機,使徽宗君臣這一幫根本不具備這種資格、又不自知的不入流角色們,怦然心動。特別是童貫,多年西北征戰,雖然有重大謊報軍情、損失慘重之情事,但畢竟還打了不少勝仗。因之,此時的他,已經極度膨脹。很有可能,他已經在恍惚之中,看到那頂王冠就在伸手可及之處,向世人展示著自己的輝煌燦爛,彷彿伸出手去,就能摘下來戴到自己的頭上呢。 現實的屈辱感,也很容易理解: 臣子中支持聯金滅遼的,很多人是出於每年五十萬兩、匹銀絹的考慮。澶淵之盟,是在宋真宗軍事上佔據了較為有利地位的情況下簽訂的,其中仍然約定,大宋帝國每年要向大遼帝國輸送白銀若干萬兩,絹若干萬匹,雙方約為兄弟之國。其實,誰都知道,這就是一種變著說法的上貢,一種花錢買平安的沒有辦法的辦法。後來經過變故,這筆錢固定為銀絹五十萬兩匹,年年如此。就此,遼國至少在軍事上,對大宋的確是不大放在眼裡。對於從來都是以華夏正統、天朝上國自居的帝國君臣,其屈辱可以想見。 大家能夠謀取心理平衡的理由是,五十萬兩匹銀絹總比浩大的軍備軍費來得便宜。而且想想看,即便花費了這些軍費,人們卻既承擔不起萬一戰敗的罪責,又承擔不起戰勝後武將們功高蓋主、尾大不掉的後果。不言而喻,這是以文制武基本國策必然的邏輯後果,是令大宋帝國君臣們相當痛苦的一個心結。 事實上,縱觀大宋帝國三百一十九年的歷程,不論是在此之前的北宋,還是在此之後的南宋,帝國君臣無時無刻不是在這屈辱與算計的兩個極端中度過的。這一對兒可憎的雙胞胎,先天不足,後天失調,頑劣乖張,醜陋狠毒,一點兒都不可愛,讓生下他們的帝國君臣費盡心機,吃盡苦頭,操透了心。顯而易見,在帝國傳統之下,這個方程事實上確實無解。因此,對於他們來說,與這麼困難的問題比較起來,哈姆雷特“活著,還是死去”的念念叨叨,根本就是、簡直就是、實在就是無病呻吟。 有一件事情,很可以說明上述困境: 位居太宰的鄭居中,很反對這次決定。太宰,是一個古老的官名。早在殷商時代就已經設置,主管家務和家奴,類似王室大管家一類。西周後沿用,仍然負責皇室內外事務,並在皇帝的左右襄贊帝命,有點類似但高於後來的內務府大臣;只有到了宋徽宗時代的一段時間裡,才將尚書左、右僕射改稱為太宰、少宰,實際就是左、右宰相。鄭居中責備蔡京:作為國家元老,卻不守信用,製造事端。百餘年來,邊境宴然,兵不識刃,民不加役。此次,假如打敗了,後果不堪設想,即使打勝了,也是蠹國害民之舉。他侃侃而談,蔡京卻只用一句話,就把他憋了回去。蔡京不慌不忙地告訴他說:這是皇帝的意思。皇帝無法忍受以大宋之強大,每年還要交給遼國五十萬兩匹銀絹。 鄭居中立即無話可說。 此時,就連當初幫過蔡京大忙的、那位曾經為皇帝畫《愛莫助之圖》的鄧洵武,也不贊成毀約出兵。這位當年的起居郎,如今早已不是那個跟在皇帝屁股後面做記錄的書記官兒了,他現在的職位是知樞密院事,相當於主管全國軍事工作的長官,已經屬於國家重臣。他說得隱晦而又直截了當:國朝初年,以太宗之神武,趙普之謀略,曹彬、潘美的大將之才,征伐四方,百戰百勝,卻唯獨於燕雲毫無建樹,今日哪裡可以輕舉妄動! “且百年盟誓,一朝棄之,誠恐兵舉一動,中國昆蟲草木,皆不得休息矣。” 他直截了當地反對出兵,曲折隱晦地否定了做這件事情的人。用今天的語言明確引申出他話中的意思,就是:事兒是件好事兒,能不能做好,要看在什麼時候、由什麼人去做;在眼下這個時候,由現在這幫人去做,中國就完蛋了。 徽宗皇帝還真聽他的話,馬上對蔡京說:“別做這事兒。祖宗誓盟,違之不祥。” 然而,天才藝術家宋徽宗的輕佻性格,不在這種時候發生作用,那就不是輕佻,他也就不是宋徽宗了。在這種時刻,抗拒誘惑,戰勝自己的不正當慾望,清醒、理性、理智地判斷形勢,這對於輕佻是一種否定。只有真正的政治、軍事天才才有可能做到。徽宗君臣中,沒有這樣的人物。而藝術天才不是乾這種事兒的人。我們的皇帝是藝術天才。他沒有這種意志、沒有這種能力、可能也沒有這種願望進行這種否定。我們甚至從他即位之初的作為中,都能夠看出,他所意氣風發地作過的那些粲然可觀的表示,都表達的是浪漫,而不是理性。他與理性無緣。他命中註定,上天生下他來,似乎就是要這位藝術天才,用自己的輕佻,來主演這場悲喜大劇。 在這個節骨眼上,可以肯定是那種趁火打劫的小人心態發生了作用,促使到目前為止,徽宗君臣滑著舞步來治理國家的輕歌舞喜劇,無可逆轉地滑向悲劇,而且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悲劇。 從馬植,現在叫趙良嗣的嘴裡,徽宗君臣肯定已經了解到了,這些年來,發生在遼國國內的各種問題。事實上,此時大遼帝國的國政不修,和大宋帝國的君昏臣姦一樣,的確是已經稱得上一塌糊塗。只不過大宋帝國君臣不自知,而且自我感覺良好而已。其情形,恰好印證了民間那句俗話:烏鴉落在豬身上,只看見人家黑,看不見自己黑。 遼國是在中國境內建立政權時間最久的帝國之一,到目前為止,立國已經超過二百年。比滅掉它的大金帝國和與它對峙時間最久的北宋帝國的壽命都要長。假如我們可以把東、西漢與南、北宋,分別看成是兩個不同朝代的話,那麼,大遼帝國就是中國境內立國時間排在第四位的帝國,次於唐朝、明朝和清朝。 研究遼國歷史的學者中,有一種見解認為:遼帝國的衰敗是從遼道宗統治中後期開始的。這位遼道宗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位特別傾慕中原文化,祈求佛祖保佑他下輩子託生為中國人的天祐皇帝。 天祐皇帝的漢語名字叫耶律洪基,是一位很聰明的皇帝,而且精通漢民族詩文典籍。他在位時間長達五十餘年,是中國歷史上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之一,肯定可以進入皇帝在位時間最長的前十位之列。登極之初,這位皇帝勵精圖治,而且相當有成效。不幸的是,在他的統治進入二十年的時候,開始江河日下。 或許是尊崇中原文化的緣故,他所犯的錯誤,和中國歷史上那些寵信奸佞的昏皇帝們非常相像,只是這些奸佞們在幫助他犯錯誤的過程中,加進去了不少新鮮的創意,遂使整個事件具有了相當獨到的地方。 公元1075年,是天祐皇帝執政的第二十個年頭。這一年是宋神宗熙寧八年,遼道宗太康元年。這一年,他親手製造了遼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樁冤案,從此,注定了遼國步向衰亡的未來。 史書記載說,天祐皇帝的蕭皇后容貌美艷無雙,而且聰慧絕倫,工於詩詞格律,擅長音樂,篤信佛教的一些遼國人感嘆地認為,觀世音也不過如此。於是,便別稱她為蕭觀音。當時,遼國的一首歌謠裡唱到:“玉飾頭,金飾足,觀音來做遼皇后。”美麗風雅的皇后深受臣民們愛戴。 可能和游牧民族的傳統風俗有關,遼國歷代皇帝都酷好打獵。有一次,蕭觀音跟隨皇帝出去打獵,在伏虎林駐蹕。當晚,舉行盛大宴會,皇帝為了炫耀自己無比寵愛的皇后的才華,讓她當場賦詩一首。皇后略一沉吟,隨即朗聲吟誦,詩曰:“威風萬里壓南邦,東去能翻鴨綠江。靈怪大千俱破膽,那教猛虎不投降。”據說,皇帝激賞不已,大臣們則歡聲雷動。平心而論,這首詩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算不上是首好詩,頗有點出自赳赳武夫之口的打油詩味道。與這位皇后後來寫的一些詩詞比起來,相差很遠。不過,同樣平心而論,在脫口而出的情況下,能到這種程度,似乎也足以顯示這位皇后的修為與氣勢了。 遼國天下兵馬大元帥是皇族中地位最尊崇的皇太叔耶律重元,他的蕭氏妃子已過中年,漸入老境。此時,濃妝豔抹,風情萬種,史稱其“艷冶自衿”,大約是自我感覺極佳,喜歡賣弄風情吧。從現像上判斷,這種表現可能是一種老之將至帶來的心理調適失常。皇后頗不以為然,將這位王妃召到自己的座帳裡,告誡她:身為皇家貴戚,不必如此。 王妃惱羞成怒,回來後,開始慫恿自己的丈夫與兒子奪取皇位。他的兒子爵封楚王,二十來歲便官拜南院樞密使,執掌軍政重權。此時怦然心動,秘密聯絡了一批人,準備以父親病重為名,騙皇帝前來探視,殺之,然後擁立父親繼皇帝位。應該說,他們策劃得相當周密,然而在發動之時卻全線崩潰。原因是,有一個重要參與者臨陣倒戈、告密。 這位告密者名叫耶律乙辛,是一位牧民的兒子。據說,乙辛小時候放羊,在山坡上睡著了。他父親把他叫醒。他抱怨父親說:夢見有人送給他吃月亮和太陽,月亮已經吃完,太陽剛剛吃了一半,結果,被弄醒了,真可惜,很是懊喪。史書上記載說:此人風儀俊美,外表和善而內藏機關。為了皇帝,他甚至讓自己的弟弟離婚,然後把弟媳獻給皇帝。這樣的人,沒有理由得不到皇帝的寵愛。加上此次告密平叛大功,他被很快任命為北院樞密使,不久加封趙王,進魏王。從此,位極人臣。 皇帝喜歡游獵,乙辛便為皇帝多方搜求寶弓良駒,並終於覓得一匹全身雪白、電閃追風的寶馬。皇帝極為喜愛,賜名電飛,從此,終日馳騁射獵,快樂無比。 此時,在兩個方向上,同時飛來不祥的陰雲: 一方面,皇后年屆中年,色相漸衰。加上喜歡時不時地勸諫皇帝,導致皇帝嫌她嘮叨,對她越來越疏遠。另一方面,皇后所生的皇太子已經十六歲,被冊封為燕趙國王,領南北樞密院事,成為乙辛的頂頭上司。史書上認為,這位太子雖然年輕,卻仁愛公正,用法嚴明,對乙辛多方裁抑。乙辛恐懼而且怨恨,開始設計除掉太子。 他是從皇后身上入手的。 當時,三十五歲的皇后已經時間越來越長地見不到皇帝,相當孤獨寂寞。而且,一個普遍規律是,越是富有才情的人,這種孤寂越難排遣。於是,皇后寫了一首詞,詞名《回心院》,讓諸優伶彈唱,希望像卓文君挽回司馬相如的心一樣,挽回皇帝那顆飛流飄蕩的心。這首詞極盡纏綿悱惻地表達了對皇帝的愛意與期盼。據說,根據這首詞譜的曲,彈奏難度頗高,眾多優伶中,只有一位名叫趙惟一的伶官可以完美地演奏與表現。於是,這位趙惟一就被頻繁地召到后宮,與皇后切磋彈奏。中國宮闈故事表明,但凡到了這種時候,距離漫天飛短流長和宮闈慘劇就不遠了。 皇后宮中有一個侍女,素常伶俐乖巧,有一天,笑嘻嘻地拿了名曰《十香詞》的十首春宮艷詞給皇后看,並且告訴皇后,此詞乃大宋皇后所製。皇后讀得臉紅心跳,卻也津津有味。據說,皇后的評論是:寫得好是好,只是太放浪了些,想不到宋朝皇后如此大膽,敢寫這樣的詩。這個侍女便請求皇后:既然是好詩,若蒙皇后抄寫一份賞賜給自己,就成雙絕了,勝過價值連城的雙璧。皇后百無聊賴,就真的給她抄了一遍,並把自己所作的一首《懷古》詩也抄在了後面。詩曰:“宮中隻數趙家妝,敗雨殘雲誤漢王。唯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 不久,乙辛出面將這個侍女、她的丈夫和這些詩詞交給了皇帝。告皇后與趙惟一淫亂后宮。皇后所寫的詩被解釋為想念情郎的藏字詩,原因是,詩中嵌有“趙惟一”三字。皇帝大怒,據說當場操起侍衛用的鐵骨朵,擊打到皇后的頭上。第二個月,三十六歲的皇后被賜死。兩年後,乙辛再次出手,幫助皇帝以圖謀篡位的罪名,將時年二十歲的皇太子貶為庶人,囚居上京。不久,乙辛命人悄悄將廢太子毒死。後來,皇帝發現了事情真相,處死乙辛及其同黨,無奈大錯已經鑄成。 公元1101年,天祐皇帝病死。繼承天祐皇位的,是已故廢太子的兒子——比宋徽宗趙佶晚一點點登上帝位的遼國最後一位皇帝——天祚皇帝耶律延禧。 翻檢史書,的確很難找到為這位天祚皇帝說好話的理由。如果一定要說他有什麼優點的話,大約只能說他身體很好。這實在令人很無奈,卻也實在真的是事實。 天祚皇帝的身體好,可能與他酷愛狩獵有關。游牧民族出身的皇帝喜歡打獵,是一個比較普遍的現象,可以理解。但是,能夠喜歡到天祚皇帝這個分兒上的,卻不算太多。假如有人希望對“離譜”、“過分”一類詞彙增加一些感性知識的話,看看天祚皇帝是如何著迷於打獵的,可能會對此有所幫助。翻開史籍,關於這位皇帝,大量的記載都是:“獵於秋山”,“獵於斯那里山”,“獵南山”,“獵沙嶺”等等。甚至就在金國已經打遍大半個遼國,遍地烽火,遼國軍隊潰不成軍的時候,這種記載都一點不見減少。遼國首都臨潢府被大金騎兵團團包圍時,這位皇帝不是在調兵遣將保衛京城,而是騎著一匹寶馬名駒,奔騰馳騁在皇家獵場裡打獵。 如此熱愛狩獵的一個人,他實在應該去做個專業獵手,而不是皇帝;就和大宋帝國的皇帝實在應該做個專業書畫家,而不是皇帝一樣。 值此女真崛起之際,上天幾乎在同一時間安排這兩位當上皇帝,就像專門為了讓二位把各自的國家帶進火坑,從而成全大金國似的。後來,公元1125年,天祚皇帝成為大金帝國的俘虜,徽宗皇帝也在同一年退位,將自己的兒子宋欽宗推出來頂雷。又過了三十一年,天祚皇帝與欽宗皇帝被大金帝國皇帝完顏亮,就是著名的海陵王,下令押解到燕京,共同囚禁在今天北京郊外的一座寺院裡。一天,完顏亮命令兩位皇帝俘虜,參加金國將領們舉行的馬球比賽。欽宗皇帝身體孱弱,患有嚴重的風疾,就是西醫所說的高血壓,又不善馬術,從馬上跌下來,被亂馬鐵蹄踐踏而死;已經八十一歲高齡,卻仍然體健如牛的天祚皇帝見勢不好,策馬狂奔,企圖逃出重圍,結果,被亂箭射死。這些雖然已是後話,卻可以看出此人的身體好到了什麼程度。 此時,徽宗君臣知道了遼國內政的種種弊端后,心中十分喜悅,於是又一次在國家根本的戰略大計上,改變主意,決定出兵滅遼。我們知道,舉凡小混混一流的角色,一般不大會去找那種目射精光、武藝高強的壯漢們耍威風。只有在面對孤兒寡女和老實人時,他們才特別不容易壓住火氣。平心而論,大宋帝國的皇帝和他的主要臣僚們,的確就是一群這樣一流的角色。 促使皇帝作出如此重大改變的,是時任宰相王黼。 史籍記載,這位王黼風姿俊美,目睛如金,口才極佳,且善解人意。他討皇帝喜歡的方式和蔡攸、李邦彥大致差不多,乍一看起來相當有創意。比如,李邦彥被時人稱為“浪子宰相”,自稱要賞盡天下花,踢盡天下球,做盡天下官。一次,宮內秘戲取樂,我們這位宰相夾雜在倡優侏儒之中,突然將身上的衣服全部脫光,露出塗滿斑駁花紋的身體,滿口呢喃著淫穢之語,立刻引起滿場大嘩。徽宗皇帝跳起來,舉著一根木棍滿場追著打他,他逃到廊下,攀到樑柱上不肯下來,口中用嬌嗲的聲音求饒。皇帝笑得打跌,命宦官傳宣聖旨說:“可以下來了。”他呢喃著說:“黃鶯偷眼覷,不敢下枝來”,方才從樑柱上下來。王黼、蔡攸幾位和這位浪子宰相差不多,都曾經以相同或類似的方式令皇帝龍心大悅。由此,說當時帝國的宰相形同跳梁小丑,應該不算過分。不過,大宋帝國的元首顯然不這樣看,徽宗皇帝親筆為王黼宅第題名曰:“得賢治定”。可見,在皇帝眼中,王黼乃太公望、諸葛孔明一流的人物。為此,王黼曾經創下過一項大宋帝國的記錄:自通議大夫到少宰即右宰相——第二宰相,中間隔了八級,王黼是一步跳上去的,開創了大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先例。 王黼宰相的各類事蹟頗多,很難一一梳理介紹。此時,他堅定地主張對遼開戰,則很有可能與他本人的一個遠大志向有關。據說,有一天他到相國寺上香,看到一篇文字下面題著太師、魯國公蔡京的大名,王黼艷羨已極,連連感嘆:“真是想都想不到,蔡元長居然有這麼一堆偌大的官職!”從此,與蔡京的地位相差太遠,成為王黼宰相的莫大恥辱與追求進步的絕大動力。 這時,有人向宰相進言:如果宰相能夠做成一件大事,就不難達到老太師的地位。什麼大事呢?就是聯金滅遼,收復燕雲。而遼國國政不修,在金國的打擊之下,如枯木朽株,不堪一擊。大丈夫建功立業加官晉爵,正當此時。王黼一聽之下,深以為然。 本來,此時徽宗皇帝已經決定不做這件違背祖宗誓約的不祥之事了,王黼卻適時地挺身而出,侃侃而談。他說: 中國與遼國,雖然是兄弟之邦,但是,百年以來,他們時不時地輕慢我國。實在可恨。何況“兼弱攻昧,武之善經也”,現在不趁機奪回燕雲,等到女真強大起來,中原故地恐怕永遠拿不回來了。 “兼弱攻昧,武之善經也”一句,可能特別能打動皇帝。意思是,兼併弱小,攻取昏聵,是古往今來最好的道路了。皇帝立即回心轉意,決定就這麼乾了。於是,下令在樞密院之外,再成立一個經撫房,由宰相王黼直接領導,作為國家最高機構,專門處理聯金滅遼复燕這件大事。 王黼還真是不含糊。為了解決出兵的經費問題,這位宰相下令:全國每戶人家按人口出錢,以助軍費。結果居然一下子斂來六千二百萬緡錢。這可不是一筆小錢,差不多相當於當時全國一年的財政收入。也就是說,除了其他捐稅之外,還要另外一次性地在民間攤派如此巨大的一筆費用。 我們知道,北宋時期的稅收本來在歷史上已經屬於最高的一個朝代了,加上擾攘不休的花石綱,現在再收上來這麼大一筆錢,相當不容易。對於一個普通農民家庭來說,我們找不到確切的數字說明其概念,如果打比方的話,大約相當於:一個五口人的家庭,每年全家所有的收入為六千元錢,他可能需要交一千元的稅金,然後,再交一千元錢的軍費。假如宰相們沒有足夠硬的心腸,可能很難下得去手。真正稱得上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老百姓被搜刮的痛苦可以想見。 《宋史》記載了這位宰相差不多與此同時的另一次徵集攤派。這次徵集攤派是以修黃河為名義的,舉凡得錢一千七百餘萬緡。經過如此幾次,“河北群盜因是大起。”由此,我們可以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多梁山好漢了。事實上,聚集到梁山泊的好漢只是其中很少一部分。當時,史書上有記載的幾千人、萬人以上的農民暴動,可能就有近十起。方臘起義也在此期間爆發。 據說,徽宗皇帝對於王黼宰相居然能夠一下子弄來這麼多錢,極感驚奇與欣慰。很有可能使他產生了一個錯覺,覺得自己領導的國家實在是非常強大與富裕;因此,的確應該就此完成世代的夙願,建立起令列祖列宗都要刮目相看的豐功偉績。他不知道,王黼實際上向他隱瞞了國家的許多真實情況,甚至包括方臘起義的消息。 公元1118年,徽宗正式派出使臣,從登州即今天的山東蓬萊下海,到蘇州即今天的遼寧金州上岸,繞過遼國,與金國磋商結盟圖遼事宜。當時,金國的巡邏隊不知道這幫人所為何來,差點把他們全體殺掉。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知道了大宋的意圖後,如上天降下的禮物,欣喜異常。立即派人攜國書與珍奇特產等回訪宋朝。同時,還沒忘記對宋朝大模大樣地使用對下級和藩屬的詔書表示不滿。 公元1120年,宋朝再次派遣趙良嗣以買馬的名義出使金國,實際商談夾攻遼國,收復燕雲大計。此次出使很有戲劇性。當時,金國兵分三路,已經將遼國首都上京臨潢府團團包圍,其治所在今天的內蒙古巴林左旗附近。趙良嗣從咸州即今天的遼寧開原市追到青牛山,才見到完顏阿骨打。這位大金國的開國皇帝正在佈置攻打遼國都城,匆匆忙忙地對他說:“你可以先看看我的實力,然後再談。”隨即下令攻城。臨潢府經過遼國一百多年的經營,城池高大堅固,加上首都守衛部隊也是遼國的精銳部隊,因此號稱銅牆鐵壁,聞名四方。結果,從早晨阿骨打下令攻城,不到中午時分,這座塞外最繁華的遼國首都巨城,便告陷落。金國軍隊凶狠強悍如斯,給我們帝國的使者留下了深刻印象。 趙良嗣此行,終於達成了宋、金兩國聯合滅遼的協議。 雙方約定: 金國負責攻取遼國的中京大定府,就是今天的內蒙古寧城西的大明城,然後經平地鬆林南下趨長城邊上密雲北部的古北口;宋軍負責經河北雄縣的白溝鎮出兵夾攻,攻取遼國的南京析津府,就是今天的北京,然後北上古北口,雙方以古北口關隘為界。金國同意宋朝收回燕京舊地,宋朝同意把進貢給遼國的五十萬兩匹銀絹改為進貢給金國。 對於金國來說,大宋帝國是一個富足、強盛、文明、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國。此次結盟,將自己的死敵遼國置於腹背受敵的境地,金國完全不必再擔心遼國尋求宋朝的支持了。而且,宋朝收回的土地,本來也不是金國的,還能夠憑空得到五十萬兩匹銀絹,這實在是天上掉下來的大好事。金國的愉悅可想而知。 對於大宋帝國來說,雖然背信棄義,乾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情,但是國家與國家之間,本來就是只有永恆的利益,哪裡真有什麼情義可言?如今,天要滅遼,倘若真的趁機收回了燕雲十六州,信義不信義的,不談也罷。 於是,雙方互換了由各自皇帝親筆書寫的國書,約定於次年,即公元1121年實施此項聯合滅遼的計劃。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極其著名的宋、金“海上之盟”。 當年九月,盟約訂立。此時,聯金滅遼复燕的關鍵人物童貫,正在主持全國軍政,他受命擔任征伐主帥,調兵遣將,準備出兵北上。然而,進入十月不久,方臘起義爆發了。宰相王黼試圖向皇帝隱瞞消息。但是,這次起義的勢頭實在過於猛烈,一個多月時間,已經將東南江浙一帶數百萬人口席捲進去,舉國為之震撼。萬般無奈之下,朝廷只好將童貫本來預備北上的十幾萬大軍,改派為南下,前去鎮壓方臘起義。 從時人記載中可以看出,導致方臘起義的原因,主要是花石綱浩劫和朝廷的橫徵暴斂,致使東南膏腴之地民不聊生,境況相當悲慘。童貫了解了個中緣由之後,十分果斷地以皇帝的名義,下令罷廢蘇杭等地的應奉造作局及花石綱運送之類弊政,對起義軍形成釜底抽薪之勢。結果,第二年八月,就將聲勢浩大的大起義鎮壓下去。但是,此時,已經錯過了與金國約定的夾攻遼國時間,造成大宋帝國第一次失約的事實,為金國後來的毀約敗盟留下了藉口與伏筆。 此時,發生了一個小插曲。鎮壓方臘起義的硝煙還沒有完全散盡,王黼就開始給童貫上眼藥。他對皇帝說:方臘鬧事是因為茶鹽法造成的,和各地應奉局與花石綱沒關係;童貫中了別人的奸計,把責任都推到陛下您的身上來了。徽宗聽了,對童貫頗為不滿。立即下令恢復各地應奉局和花石綱事務。童貫沒有辦法,於是放出風去,說是要勸皇帝更換宰相,請蔡京回來。王黼知道後,趕緊回過頭來安撫童貫,表示願意全力支持童太師收復燕雲。童貫這才罷手。其實,王黼對於滅遼复燕的起勁,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遼國軍隊在金兵面前連吃敗仗的鼓舞,因此,同樣希望染指那頂美麗誘人的王冠。 在此期間,金國使者在大宋首都等了三個多月,希望敲定夾攻與燕雲十六州土地問題。然而,在此之前,宋朝君臣檢討以往的談判時,發現了一個絕大的漏洞。原來,由於整個朝廷中,沒有人懂得和仔細研究燕雲十六州的歷史沿革與地理區劃,於是,在徽宗皇帝下達給使者的手諭中,提到的僅僅是收回“燕京並所管州城”;而金太祖阿骨打答應的也是“燕京舊地”再加上西京大同。如今研究下來才知道,此時的燕京路,只轄有檀州即今日北京密雲縣、順州即今日北京順義區、景州即今日河北遵化市、易州即今日河北易縣、薊州即今日天津薊縣、涿州即今日河北涿州市等六個州。而昔日曾經屬於燕京管轄過的平州即今日河北盧龍、營州即今日河北昌黎、灤州即今日河北灤縣,已經被改為平州路,與“燕京並所管州城”成了不搭界的兩回事。而且,你沒有辦法把責任歸咎於金國人,這些事情發生在他們與遼國鬧翻之前。要怪也只能怪宋朝廷的準備工作做得實在太不像話。更糟糕的是,在宋朝廷的心目中,要收復的明明是燕雲十六州,結果,根據皇帝的御筆,變成了燕京舊地,多虧談判者趙良嗣加進去了一個雲中,也就是此時已經被改稱為西京的山西大同。由此,可以看出,大宋帝國在擬訂和實施如此重大的軍國大計時,是何等的漫不經心,何等的輕浮草率,何等的缺少責任感。 為了彌補皇帝造成的這個大錯特錯,宋朝官員費盡心機地試圖重新界定燕雲十六州的概念:他們將十六個州的名稱一一列出,並且把有關的險關要塞、周邊土地也包括其中。結果,還是說不清楚。因為晚唐以後,連年征戰,這十六州的概念已經發生了許多變化。於是,索性規定為五代以來被奪走的所有漢家舊地。這樣通扯算下來,已經是十七州。本來,這些全都是題中應有之意,根本就是宋朝的出發點與終極目的地。現在,由於自家皇帝和臣僚們的稀里糊塗大而化之,卻變成了事實上的毀約。結果,導致金國人認為宋方的胃口越來越大,是想以外交手段輕取燕雲十六州。於是,不但堅持平、營、灤三州不屬於燕京,就連原來答應歸還的西京也不予承認了,而且,態度極其強硬,直截了當地告訴宋方,如果宋方欲壑難填,則唯有解約一途。致使事情變得極其棘手,誰也不敢為此負責。最後,金國使者在大宋京城待了三個月,仍然不得要領,只好悻悻然啟程回國。從而,給了金國方面認為大宋帝國得寸進尺、毫無信義的第二個理由。 公元1122年,即北宋宣和四年三月,金國再次派遣使者前來約定夾攻時間。這一次,徽宗皇帝立即任命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蔡攸為副使,率領十五萬大軍浩浩蕩盪北上伐遼。 王黼致信童貫,慷慨激昂地表示,願以死力相助。 蔡攸則是在童貫之後奔赴前線的。陛辭之日,徽宗的兩位寵姬侍立兩側,蔡攸,這位在某種程度上肩負了國家生死存亡大任的軍國重臣,指著二人對徽宗皇帝說:“大功告成之後,請陛下將這兩位美人賞給微臣。”據說,徽宗皇帝的反應是笑而不答。 從後來所發生的一切看,這實在是一點都不可笑。 在這舉國若狂,清醒者屈指可數的時刻,一個最不該反對此舉的人,突然發出了一聲不諧和音—— 老宰相蔡京給奔兩位美人直撲過去的兒子寫了兩首送行詩。 其中一首寫了這樣幾句:“百年信誓當深念,三伏征途曷少休。目送旌旗如昨夢,心存關塞起新愁。” 另一首則說:“百年信誓宜堅守,六月行師合早歸。” 這就太莫名其妙了。 從頭到尾,這個背信棄義的軍國大計,本來就是他與童貫二人攛掇起來的。如今突然憂心如焚,變成了信守諾言的正人君子。從他後來的表現看,此人顯然不是幡然悔悟,決定痛改前非。 一個比較接近事實的解釋是:這位老宰相很有可能是在為自己預留後步。因為,他大約是整個帝國中,最了解實際情況的人。這個實際情況就是:在帝國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的後面,隱藏著底囊都已經翻上來的深重危機。因此,如果此次出兵能夠僥倖獲勝,那麼,他首建平燕之策,功勞不小;倘若北伐兵敗,他也有詩句諍諫,追究起來,不論怎樣,他都同樣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就這樣,在大廈將傾、八方風雨之際,決定整個帝國命運的決策集團中,最重要的人物,其表現大抵如此。 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其掛帥領軍人物、掀起這場大風暴大地震的風源與震源——童貫及其同志們,大抵如此。 在這種情勢之下,如果還有什麼人期待著大宋帝國能夠不招災不惹禍、順順噹噹太太平平地拿回那燕雲十六州的話,這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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