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帝國政界往事·大清是如何拿下天下的·終結版

第2章 第一章多爾袞的恩怨情仇和權力遊戲

大明崇禎十六年、大清崇德八年(公元1643年)八月十四日凌晨,多爾袞來到三官廟。當年,莊妃就是在這個院落裡,說服洪承疇放棄絕食,歸順大清的。 到這時為止,皇太極已經去世五天。多爾袞要在三官廟裡會晤皇太極生前最為信任的內大臣索尼與圖賴。這兩個人都是由皇太極一手提拔起來的,是兩黃旗中最為重要的管理大臣。多爾袞約見他們的目的,是要探詢兩黃旗對皇位繼承人的最後態度。 談話開門見山,直奔主題,這是前清時代滿族王公貝勒們的一貫作風,他們喜歡直截了當。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他們尚未完全學會漢人繞山繞水、雲遮霧罩打太極拳般的說話方式。 索尼告訴多爾袞:“先帝有兒子在,必立其一,其他的我們什麼都不知道。”語氣堅定,完全沒有商量餘地。

多爾袞沒作任何表示就離開了三官廟。晨曦中,全副武裝的兩黃旗精兵已經把皇城內外圍得鐵桶一般。按照制度,皇宮警衛歷來由皇帝自領的兩黃旗護軍擔任。不同的是,今天拱衛的兵力顯然比平時多得多,崇政殿沿途與四周也被圍得水洩不通。那裡,平日是大清皇帝商討國是的場所,現在是皇太極停放靈柩的靈堂,很快將在亡靈面前推舉大清皇帝的繼承人。 前清時代大清帝國發展史上至關重要的時刻到來了。 獾子,雜食性鼬科動物,嚴寒時冬眠,居洞穴中,性機警,喜夜間行動。獾子油是東北民間治療燒傷、燙傷的良藥。多爾袞的名字,在女真語中是“獾子”的意思。就其一生行狀判斷,他與獾子還真的有幾分相像。 在努爾哈赤的十六個兒子中,多爾袞排行第十四,他的同胞兄弟還有排行第十二的阿濟格與第十五的多鐸。皇太極是他同父異母的八哥。

有兩件事情,可能對多爾袞的一生影響巨大:一件是他的親生母親、大妃阿巴亥為努爾哈赤殉葬,還有一件就是此次推舉皇位繼承人。 阿巴亥是在大明萬曆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嫁給努爾哈赤的,當時努爾哈赤四十三歲,已經有了六七位妻子;阿巴亥只有十二歲。史書記載說,阿巴亥豐姿俊美,頗有心機。老夫少妻,阿巴亥很受努爾哈赤寵愛。兩年後皇太極的母親即大妃孟古格格病逝,不久阿巴亥便被立為大妃。 大明萬曆四十八年、後金天命五年(公元1620年),發生了一件對後金政權影響深遠的變故——努爾哈赤休棄大妃阿巴亥。當時,公開的名義是指斥大妃偷藏財物,實際上有很深的隱情。 這年三月,努爾哈赤的一個小妃子德因澤,告發大妃阿巴亥允許貼身侍女將一匹藍布送給情人。當時,女真人中有一項嚴格的禁忌:不經丈夫同意,女人若將財物送人,就是欺騙丈夫,若是送給男人,就會被認為是傾心於該男子。事實上,這樣的禁忌即便在現代人的生活中可能仍然在發生作用。德因澤進一步揭發說:“阿巴亥曾經兩次備飯送給大貝勒代善,一次給四貝勒皇太極。代善接受並且吃了,皇太極接受而沒有吃。而且,大妃一日之內兩三次派人去大貝勒家,不知道他們在謀劃什麼。大妃自己深夜出去也有兩三次。”努爾哈赤命人調查,結果證實揭發屬實。

令努爾哈赤更加惱怒的是:據說每當諸貝勒大臣在汗王家裡議事或宴飲時,大妃阿巴亥都會濃妝豔飾,精心打扮,並且可能在語言眉目之間對代善頗多表示,使在場的其他人很尷尬,但誰都不敢聲張,只能假裝看不見。這一點,令努爾哈赤萬難接受。 事實上,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狀況,恰恰與女真人的習俗和努爾哈赤本人的安排有關。 和我國境內其他游牧漁獵民族一樣,女真人的財產主要由牲畜和獵獲品構成,在天災人禍的作用下,他們的財產極容易蕩然無存。因此,其財富的積累過程十分緩慢,從而導致相對的貧窮。他們缺少形式多樣的物質財富,缺少表現自己精神生活的藝術品、裝飾品和宗教作品,他們崇尚力量,崇尚年輕,崇尚勇敢;重生輕死、貴少賤老是為風俗。顯而易見,這些習俗全部與中原農業地區的文化是反著的。此外,他們堅定信奉薩滿教,相信天地萬物間充滿鬼怪神靈,相信人死後靈魂不滅,去了另外一個神秘的所在繼續生活。因此,殺人殉葬便成為一個古老的習俗,為族人所接受。他們死後的墓葬很簡單,在絕大多數情況和絕大多數人口中採用火葬,將生前用過的東西、衣物等一起燒掉就構成了他們的隨葬品。瀋陽努爾哈赤與皇太極陵墓中,埋葬的只是他們的骨灰和殉葬者,原因端在於此。

他們採用多種婚姻形式:一夫一妻,一夫多妻,多夫一妻,外婚制,對偶制,嫂婚制,姐妹即連帶婚制等等。這些婚姻形式的採用,同樣與上述特定經濟、財產條件下的生存狀態有著密切聯繫。其內在邏輯指向,在於保證未來的生活與生存狀態: 在經濟層面上,保證經濟狀況和綜合力量的加強,而不是削弱; 在人性層面上,令未亡人在生活與感情上有所寄託。 因此,父親死後,兒子娶沒有血緣關係的庶母;哥哥死後,弟弟娶嫂子,弟弟死後,哥哥娶弟妹為妻便成為十分正常的、富有人性化的考慮。與努爾哈赤同時代的哈達部王子康古魯,在父親王台死後,就與自己的繼母、著名的葉赫格格溫姐結婚。這位溫姐,恰是努爾哈赤前任大妃孟古格格的姑姑。豪格死後,多爾袞、阿濟格兩人作為叔叔,各娶了自己的一個侄媳婦。皇太極的五位后妃中,兩個妃子是親姐妹,皇后則是這對姐妹的親姑姑等等,諸如此類,十分常見。

在漢族人士眼中,上述一切是標準的亂倫,他們會對此表現出真誠的痛心疾首與不屑一顧。殊不知,唯其如此,才在比較中顯現出孔孟之道貞節牌坊之類文化中過多非人性的殘忍與虛偽。 事實上,直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上述婚姻形態仍然通行於我國某些邊疆游牧漁獵部族之中。知道了這些,我們也就有可能對努爾哈赤死後的大妃殉葬、皇太極死後孝莊文皇后與多爾袞之間的關係,具有某種更加貼近事實的理解。 在這種習俗之下,偏偏又有了努爾哈赤本人的安排。 有證據表明,努爾哈赤曾想過指定接班人。他曾經為自己的嫡長子褚英做過類似皇太子一樣的安排;褚英被處死之後,他又安排二兒子代善監理國政,並一度讓他和自己一樣,一個人兼任了兩個旗的旗主。努爾哈赤表示,自己百年之後,要將深受寵愛的大妃還有年幼的子孫們託付給代善,(《滿文老檔·太祖》第十四卷,天命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從而,一度使代善的權勢極為顯赫。這可能是那些貝勒大臣們看到大妃與代善眉目傳情時,誰都不敢廢話的原因之一。

如果僅僅從漢族士大夫和中原皇家政治的角度看,完全可以將此理解成老皇帝在以名位後事交代繼位者,但假如考慮到女真人上述事實上盛行著的多種婚姻制度的話,努爾哈赤的這番話則完全應該被理解成:自己死後,不但允許兒子代善繼承自己,還希望他娶養無血緣關係的庶母——大妃。否則,這位大妃的舉止怎麼會如此荒腔野板,離譜得無法理喻?從她的一生行事判斷,假如不是置身於這種嫂婚製文化氛圍之中,這位史書記載“有機變”的大妃,應該斷不至於會錯意到如此程度才對。 倒是準太子代善,很有可能因為心智、性情上的平庸,厚道和缺少智略,身處其中的文化氛圍,再加上權勢顯赫導致的忘乎所以,才真的會錯了意。在人性的層面上,他可能並不了解其父的真實想法與性情,於是,將努爾哈赤所說的、所想的和所要做的當成了同一回事兒,忘記了死後是死後,而現在活著是活著的道理。結果,真實的情形是:努爾哈赤痛恨自己還活著時就開始眉來眼去的大妃和代善。不久,努爾哈赤就將代善獨掌的兩紅旗,分出去了一旗,交給代善的兒子岳托。從此,代善失去了父親的歡心,被迅速灰頭土臉邊緣化,也害了那位大妃。

努爾哈赤的處理很有意思,他放出風去,說是要搜查大妃私藏的財物,大妃便慌慌張張把財物分送到各處藏匿,結果,全部被搜查出來,包括藏在阿濟格家的三百匹綢緞。史書記載說:大妃阿巴亥“雖然有機變,卻終於為努爾哈赤的英明所製服”,可能就包括了這件事情。隨後,努爾哈赤宣布:“該大妃奸詐虛偽,人所有的邪惡她全都有。我努爾哈赤用金銀珠寶從頭到腳地妝飾你,用別人見所未見的上好綢緞供著你,養著你,你竟然不愛你的汗夫,把我蒙在鼓裡,去勾引別人,難道不該殺嗎?”隨後,將這位大妃休棄。當時,努爾哈赤另外一位蒙古族的小妃子也加入戰團,揭發阿巴亥。史書中說,大妃阿巴亥好嫉妒,大約由此可以得到證實。 (《滿文老檔·太祖》第十四卷,天命五年三月二十五日)

或許,努爾哈赤對阿巴亥的情意並未泯滅,不到一年又將她接回,繼續做大妃。成書時間最早的清代官方史書《太祖武皇帝實錄》中記載:由於大妃有機變且好嫉妒,使努爾哈赤覺得不快,“留下她恐怕身後會禍亂國家,於是預先給諸王交代遺言說:'等我死時,必須命令她為我殉葬。'”後來,努爾哈赤死後的第二天一大早,諸王便來向她轉達努爾哈赤的命令,大妃支吾不從。諸王說:“先帝有命令,想不遵從是不可能的。”最後,在諸王寸步不讓的堅持下,大妃阿巴亥自縊而死。也有史書認為,她是被人用弓弦勒死的。就此,阿巴亥之死遂成為前清歷史上最重要的謎團之一,引發出無數猜想與爭論。 母親殉葬時,多爾袞虛歲十五歲,實則還差一個多月滿十四歲。按照女真人的習俗,已經成年。他的哥哥阿濟格虛歲二十二歲早已成年,弟弟多鐸虛歲十三歲,也接近成年。由於兄弟三人全部名列共柄國政的八和碩貝勒,他們必定對母親殉葬的內情有些了解,這可能是後來多爾袞獨掌大權時,他們對此始終不曾發出過任何不同聲音的原因。

按照當時的標準,多爾袞雖然已經成年,並與多鐸最受晚年努爾哈赤的喜愛,但他當時沒有尺寸武功,在皇太極跟隨努爾哈赤馳騁疆場時,多爾袞還沒有出生。按照努爾哈赤確定多年,且從無改變跡象的八旗制度根本原則來看,他沒有可能被推舉成繼位的汗王。假如努爾哈赤要強行指定他為繼承人的話,事情就會變得異常複雜。因為,那將意味著八旗制度中根本原則的改變,意味著游牧漁獵部族國家文化上的改變。我們知道,除非在特別特殊的情形之下,這種改變是不太可能發生的。就像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晚年最喜愛幼子拖雷,但拖雷終究沒能當上蒙古大汗一樣。因此,年輕的多爾袞只能得到旗主的權力與財富,卻不能坐上部族國家汗王的位子,原因端在於此。 事實上,努爾哈赤死後,兩黃旗雖由阿濟格、多爾袞、多鐸三兄弟繼承,但是,多鐸是正黃旗旗主貝勒,阿濟格是鑲黃旗旗主貝勒,多爾袞並沒有實際掌握一旗。不久,在其他一切條件不變的情況下,皇太極將汗王才能掌握的兩黃旗旗色,交換為兩白旗。從此,兩黃旗由皇太極掌握,阿濟格和多鐸分別成了兩白旗的旗主貝勒。

天聰二年三月,即皇太極繼承汗位一年半之後,十七歲的多爾袞隨皇太極徵蒙古有功,被“賜以美號”,曰:“墨勒根戴青”,即漢文“睿智”的意思。據說,多爾袞和碩睿親王的漢文爵位稱呼就是由此而來。顯然,皇太極對多爾袞的才智具有清醒的認識。同月二十九日,阿濟格違犯制度,擅自為多鐸定親,被皇太極罰銀一千兩,並罷免了他鑲白旗旗主的名位權力,多爾袞這才正式成為鑲白旗旗主。此後,皇太極又任命二十歲剛剛出頭的多爾袞主管吏部——這是權力很大的一個部門,號稱六部之首——並多次委以重任,使多爾袞有機會建功立業。就這樣,皇太極扶持著多爾袞一步步成長起來,從墨勒根戴青貝勒到睿郡王,到睿親王,直至有能力擺平戰功顯赫的皇長子豪格,成為輔政王,再成為攝政王。 應該說,皇太極待多爾袞不薄,對此,多爾袞心知肚明。對於皇太極,他的感受可能是極度複雜的,一方面,他曾經說過:“太宗文皇帝之位,原系奪立。”(蔣良騏《東華錄》卷四,順治八年二月初十日)另一方面,他也親口對大小貝勒說過:“太宗之所以給予我特殊不同的恩情培育,超過了對於所有其他子弟,是因為他知道諸子弟只有靠我才能成就事業。我很明白他的意思,你們明白嗎?”皇太極稱帝時,冊封了四大親王:代善、濟爾哈朗、多爾袞、豪格。應該說,皇太極在多爾袞身上傾注了不少心血,甚至超過了對他的親生兒子豪格。 有證據顯示,皇太極對多鐸也不錯。 多鐸有“荒唐王爺”之稱,除了能打仗之外,任俠率性、漁色獵豔的名聲也不小。他甚至曾經將主意打到了大清朝第一位漢人大學士範文程的頭上,並且可能對范夫人進行過嚴重的性侵犯,氣得範文程範大人裝病不上朝,在家裡閉門謝客生悶氣。假如不是多爾袞出面製止,沒有人知道事情會如何結局。 《清太宗實錄》中記載道,經過皇太極的極力爭取,多鐸才分到努爾哈赤生前直接統領的十五個牛錄四千五百人。 很難想像一個主謀逼死他們母親的人,會如此行事。謀害阿巴亥的說法幾乎全部出自後人的臆測,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這一點。 細細翻檢史料,皇太極主政十七年間,幾乎所有王公貝勒都受到過嚴厲處罰。皇太極最有出息的兒子豪格曾經三次受到過降級、罰款的處分,而多爾袞只受到過一次。 事情發生在大明崇禎十四年、大清崇德六年(公元1641年)三月。當時,皇太極確定了對錦州長圍久困的戰略,下令部隊輪番圍困錦州,由遠漸近,最後直逼城下,意圖迫使錦州守軍彈盡糧絕後不戰而降。誰知,時間一久,錦州城內被圍的人們受不了,城外圍城的人們也受不了了,結果,領兵主帥多爾袞和豪格等助手商量後,私下里決定放官兵輪流回瀋陽探家。兵員減少後,因害怕城裡的明軍乘虛劫營,又將包圍線後撤了三十里,結果,事實上等於撤除了包圍。 皇太極知道後勃然震怒,整整一天都在大發雷霆。他把多爾袞等人調回來,不許進城,在城外聽候處置。從多爾袞、豪格開始,皇太極一一點名痛斥。他對多爾袞說:“我加愛於你超過了所有諸子弟,好馬任你挑,好衣任你穿,好飯任你吃,對你比對誰都好,就是因為你勤勞國事,能夠恪遵朕命。如今,你讓我怎麼再信任你。”多爾袞和豪格被罵得狗血淋頭,誠惶誠恐地自請死罪。最後,多爾袞的睿親王爵被降為郡王,罰款一萬兩白銀,奪兩牛錄;豪格的肅親王爵被降為郡王,罰款八千兩白銀,奪一牛錄。其他三十多人受到處分。 幾天后,多爾袞等人去衙門辦公。皇太極細細詢問起來,結果,情況比聽匯報時還要糟糕。當時,有人辯解說,是為了能夠睡好覺才後撤的。皇太極怒火萬丈,把多爾袞等一幫傢伙當場趕將出去,說:“你們趕快回家吧,那樣就可以睡好覺了。”並下令,不許他們上朝,說是自己不想搭理他們,相見不如不見。最後,多爾袞諸人拜託範文程等多次求情,方才捱過這一關。 (《清太宗實錄》卷五十五,第22頁) 實事求是地說,在當時,多爾袞的才能和功績是公認的。皇太極執政時期,多爾袞在一系列戰略性軍事行動中,均有上佳之表現,從而令皇太極對他“特加愛重”,也為自己贏得了崇高的地位與威望。史書上說多爾袞“攻城必克,野戰必勝”,不完全是溢美之詞。 大明崇禎十一年、大清崇德三年(公元1638年)八月,皇太極派遣他為“奉命大將軍”,率清軍左翼兵伐明。多爾袞鐵蹄所到之處,縱橫山西、河北、山東三省,“自北京以西,千里之內明軍皆潰散逃遁”。在長達半年時間裡,“轉掠二千里”,“旌旗所指,無不如意”。著名的大明總督盧像升和那位為了給監軍太監祝壽而喝了一百杯酒的總督吳阿衡,就是這一次戰死在多爾袞手下的。洪承疇和孫傳庭也是這一次被急急調離圍剿李自成的第一線,從而導致李自成有了喘息之機並死灰復燃。這一次,多爾袞攻克山東重鎮濟南前後只用了一天時間,生擒德王朱由樞,並陸續攻克城池五十餘座,殺死兩名總督級大員,在五十七次戰役中全部獲勝,俘獲人畜四十六萬餘,黃金四千多兩,白銀九十七萬餘兩。在八旗鐵騎先後五次大規模繞道伐明的軍事行動中,多爾袞指揮的這一次戰果最為巨大。他的軍功,使素以勇猛善戰著稱的豪格、阿濟格、多鐸等人全部相形見絀。 多爾袞另外一個引人矚目之處在於,他不是一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赳赳武夫,他的政治頭腦遠在其他王公貝勒之上。他曾經對大學士剛林回憶說:“以前經常看明朝的朝報,下面的人糊弄皇上,皇上的旨意也糊弄下面的人們,最是可笑。越看越不得了,索性不看了。”(《多爾袞攝政日記》,六月二十九日)表明了此人的文化素養與政治敏感。 崇德元年第二次征戰朝鮮時,皇太極因為漢山城久攻不下,不得不先行回國。當時,朝鮮王國的宗器社主宮眷和群臣之家眷財產都在江華島上。多爾袞率領剛剛組建的水師一舉攻克江華島,俘獲朝鮮王妃、王子、宗室、妃嬪等七十六人,群臣眷屬一百六十六人。多爾袞一改多鐸等人大肆屠戮、侮辱俘虜的做法,嚴令部下對這些妃嬪、宗室、眷屬待之以禮,並派兵護送,將她們交還給朝鮮國王。結果,朝鮮國王立即率群臣出城投降,並對多爾袞的溫文有禮、冷靜老練大加讚賞。這一年,多爾袞只有二十四歲。 天聰九年,多爾袞為皇太極和大清朝立下了一個特殊的功勞。 這一年九月,多爾袞率軍征伐蒙古察哈爾部林丹汗殘部。他臨之以威並施展計謀,導致林丹汗餘部不戰而降,並獻出了中華帝國失踪二百多年的“傳國玉璽”。據說,這顆傳國玉璽從秦始皇之後一直傳到了元朝,具有天命所歸的極其重要的象徵意義。當年朱元璋派遣大將徐達北伐時,元朝最後一位皇帝元順帝逃離北京,將這個寶貝帶到了蒙古草原,順帝死後便下落不明。有學者認為,明成祖朱棣之所以五次遠征蒙古,其中的目的之一就是尋找這個東西,以便證明自己奪侄子建文帝的皇位是天命使然。他至死也沒能如願。二百多年後,一位牧民在草原上放羊,發現一隻羊連續三天不吃草,一個勁兒用蹄子刨地。這位牧民在羊蹄子刨的地方一挖,挖出了玉璽。玉璽遂輾轉落到了林丹汗手中。據說,林丹汗之所以以統帥四十萬蒙古鐵騎的成吉思汗自居,就是因為得到了這個長生天授予使命的玩意兒。 多爾袞得到這顆傳國玉璽並獻給皇太極,對於皇太極和後金臣民的影響極大。他們全部真誠地相信後金汗國確實得到了上天的護佑,而皇太極也就接受了大家的擁戴,在“服膺天命”的崇高名義下,登上了大清帝國的皇帝寶座。 公元1655年,是為大清順治十二年。正月,副理事官彭長庚評價多爾袞說:“太宗創業盛京,同事諸王俱樹勳勞,而睿王之功為冠。”(蔣良騏《東華錄》卷五,順治十二年正月)當時,正值多爾袞死後遭到清算之際,這番話對多爾袞來說,應該是公正的。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多爾袞才被推到了皇太極死後至關重要的十字路口上。 此時,日薄西山的大明帝國,聲勢浩大的李自成、張獻忠農民軍,還有如日中天的大清朝,三支重要的政治力量逐鹿於中國大地上,已經接近最後大決戰的前夜。皇太極身後的權力繼承變得格外敏感而關係重大,倘若處置不當,為爭奪皇位而發生內鬥的話,這個政權的前途就誰都無法預料了。 本來,按照推舉制原則,就能力、威望、地位與實力而言,多爾袞最應該被推舉為最高權力繼承人。偏偏此時的情形已經與努爾哈赤死後大不相同。經過皇太極十七年經營,如今的大清早已不是當年的後金。從人性的層面考察,當年,當所有大小貝勒在代善的帶領下,擁戴皇太極即皇帝位、誓死效忠,並全體匍匐在他腳下三跪九叩首時,這一切改變就已經行進在不可逆的過程之中了。 此刻,在組織結構、決策與施政程序、政策法令、思想觀念上,大清政權已經漢化程度頗深,在一定程度上就像是大明帝國的縮微版。為此,皇太極生前親自統領的兩黃旗大臣,堅定主張必須由皇太極的兒子繼位。他們之中有八個人,聚集到三官廟盟誓:為達此目的,他們不惜以生命相搏。其中,還有人指名擁戴豪格。這就使事情變得異常棘手。 皇太極有十一個兒子,除夭折的三個之外,豪格是最為出色的一個。豪格是皇太極的長子,比他的十四叔多爾袞還大三歲。從努爾哈赤的時代起,就開始在戰場上沖鋒陷陣了。天聰三年,皇太極第一次繞道入關伐明時,在廣渠門外與袁崇煥的寧錦援兵發生激戰,豪格勇悍異常,一直衝殺到了護城壕邊上,令明軍大潰。 豪格也不僅僅是個武夫,在對待大明、朝鮮與蒙古察哈爾的戰略關係上,他眼光獨到,認為大明是需要首先對付的主要矛盾,並頗有創見地建議,應該想辦法聯合農民軍,共同削弱大明的力量。 (《清史稿》列傳六,豪格傳)在當時,能夠看到這一點的王公貝勒幾乎絕無僅有。 豪格與多爾袞多次並肩作戰,經常是多爾袞為主帥,豪格為副帥。譬如,那顆傳國玉璽就是二人一起拿到的。不過,叔侄之間似乎並沒有建立起同甘共苦、生死與共的情誼。豪格對多爾袞好像也並不服氣,或許和他年齡比多爾袞大有關。在圍困錦州被處罰時,多爾袞自請死罪,豪格的表態就很有意思。他說:“多爾袞是親王,我也是親王;因為他是叔父,所以命令他為主帥。既然他失策犯了錯,我跟著他,自然也該死。”(《清太宗實錄》卷五十五,第22頁)這其中,別有一番滋味。 沒有證據能夠證明皇太極對豪格有什麼特別關照。豪格曾經三次被降職和罰款處分,第一次是因為和岳託一起發牢騷,洩漏了皇太極的談話機密,被皇太極抓住;第二次是因為有個傢伙想拍他馬屁,強迫一個蒙古部落酋長把女兒嫁給他,他不治那個馬屁精的罪,結果被父親皇太極治了自己的罪;第三次就是因為錦州戰役,和多爾袞一起被處分。三次被處罰之後,他和多爾袞一樣,又憑藉戰功或出色表現恢復了原來的爵位。 到皇太極去世時,豪格作為四大親王之一,已經成為大清國位高權重的人物。而皇長子的身份,更令他具有了其他宗室諸王包括多爾袞都不具備的優勢。因此,在一定程度上,豪格似乎比多爾袞具有更加充足的理由成為皇帝繼承人。他的支持者之多,已經成為多爾袞無法不顧忌的力量。另外一個因素肯定也在兩大政治勢力的角逐中發揮著潛在的、重大的作用:皇太極生前自領的兩黃旗將士和多爾袞三兄弟所屬的兩白旗之間,關係可能不太和睦,甚至很不和睦。因此,兩黃旗的八位重臣特別不願意看到多爾袞繼位。史書記載說,兩黃旗八大臣的中堅人物、精兵護軍首領“圖爾格等人與白旗諸王素有釁隙”,遂調動三個牛錄的精兵,全副武裝“保護”住了宮門,致使形勢變得劍拔弩張。 (《清世祖實錄》卷三十八,順治五年四月癸酉) 這就是十四日凌晨,多爾袞離開三官廟時所看到的情形。 當情緒、情感性的因素充分發酵,膨脹到爆炸的臨界點時,理智和理性的作用就必定微乎其微,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了。這時,只有那些真正偉大的人物,方才可能運用理性,化解危急。多爾袞一生之中弔詭之處甚多,但在此時,他的確表現出了這種品質。 兩年後,當多爾袞已經成為攝政王時,曾經對大清親貴講述了當時的情形:昔日太宗死時,沒有確立繼承者,諸王、貝勒、大臣都寄希望於我,他們跪著請求我來繼位,我說:你們要是這樣說,我就要自刎,誓死不從,這才奉今天的皇上登上了皇位。 (《清世祖實錄》卷二十二) 多爾袞在此所說的,可能大體是事實。幾年以後的順治九年,清算多爾袞時,那些擁戴他的人談到了當時的情景:多爾袞的哥哥英王阿濟格、弟弟豫王多鐸和一批王公貝勒、高級將領確曾跪在多爾袞面前,請求他當機立斷繼承大位。他們分析形勢,認為死心塌地擁戴皇子的就是兩黃旗那些人,甚至在兩黃旗中,也有重臣擁戴多爾袞。因此,他們直截了當地告訴多爾袞,不必畏懼兩黃旗。 (《清世祖實錄》卷六十三) 事實上,精明強幹的多爾袞不可能沒有註意到雙方的實力對比:兩白旗全部擁戴多爾袞;兩黃旗中,也有兩位重臣支持多爾袞;而豪格雖然號稱和碩貝勒,實際上真正屬於他的兵力卻只有七個牛錄,尚不足半個旗,加上誓死擁戴皇子的八大臣,主力部隊仍然不到兩個整旗。 (《清世祖實錄》卷四)掌管兩紅旗的代善態度曖昧,很有可能是希望皇子繼承;被皇太極從莽古爾泰兄弟手中奪來的正藍旗情況不明;鑲藍旗的濟爾哈朗則一面表示支持皇子繼位,一面又說需要和多爾袞商量。 在這種實力分佈中,雙方可能都感受到了形格勢禁,都產生了投鼠忌器的心理。多爾袞若欲令智昏,強行繼位,勢必遭到激烈反彈。其後果無法預料。很有可能像我國歷史上那些迅猛崛起的游牧漁獵部族國家一樣,經過反復自相殘殺之後,飛快地煙消雲散在那廣闊無邊的山野大漠之中。 於是,八月十四日,皇太極死後五天,在大清帝國後繼皇帝的推舉會議上,出現了一個事先誰也沒有預料到的結局。應該說,上述情形是這個結局的重要原因,這個結局則是上述情形的邏輯後果—— 會議在今日瀋陽故宮的崇政殿舉行,諸王大臣們列坐於大殿的東西兩門房。會議一開始,兩黃旗八大臣中的索尼與鰲拜便首先提出:應立皇子繼位。多爾袞厲聲叱責他們沒有資格先說話,勒令他們退出會場。隨後,英王阿濟格與豫王多鐸提議多爾袞繼位,多爾袞沉吟不語,未置可否。多鐸即聲稱:“你若不願意,就立我為帝。我的名字是在太祖遺詔裡的。” 多爾袞迅即反駁道:“太祖遺詔裡也提到了肅親王豪格的名字,不止是你一個人。”這種情形表明,努爾哈赤死前,至少在口頭上確曾有過遺詔。多爾袞的厲害之處在於,他在反駁多鐸的同時,順便把豪格也排除出了候選人之列。 於是,多鐸提議:“既然我不行,那就立長,當立禮親王代善。” 代善表示:“睿親王多爾袞如果同意繼位,當然是國家之福;既然他不願意,就應該立皇子。豪格是皇長子,應該立他。”代善也夠狠,彷彿不經意之間,便堵死了多爾袞的路。 豪格說:“我福小德薄,不配擔當大任。”然後,豪格離開了會場。 這時,兩黃旗擁戴皇子的大臣們佩劍上前,說:“我們這些人食於帝,衣於帝,皇帝對我們的養育之恩與天同大。若不立皇帝的兒子,我們寧願跟隨皇帝於地下。” 見此情形,代善說:“我是皇帝的大哥,我老啦,皇帝在時,我都不參與國家大事,現在哪裡還能過問這麼大的事?”隨即起身離開了會場。阿濟格見多爾袞已經繼位無望,也跟在代善後面走掉了。 留在會場中的多鐸不再講話,一直在觀望中的濟爾哈朗更是一言不發。多爾袞則當機立斷地表態說:“你們說得有道理,我贊成由皇子繼位,現在,豪格既然沒有這個意思,就應該立皇九子福臨為帝。他年紀小,由我和鄭親王濟爾哈朗輔政,等他成年之後,我們即行歸政。” 多爾袞的提議,顯然滿足了多數人的意願,立即獲得通過。大家按照慣例共同盟誓,內容大同小異,無非效忠皇帝,絕無異心云云。 這一段過程,在清代官方史書上失載,所以在《清實錄》、《清史稿》中均無從查考。有一位朝鮮人質寫的秘密報告留下了這次推舉會議的記載。這位人質是朝鮮國王的世子,他在滯留瀋陽期間,頗受大清王公貝勒們的禮遇,交友十分廣泛,了解許多大清朝高層的秘密,並不定期地撰寫“秘密狀啟”報告給本國政府。其作用類似我們今天密級很高的內參、情況簡報或間諜收集的情報。他曾經參加了皇太極的喪禮。 (《清世祖實錄》卷一,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述事蹟便保留在此人留下的《沈館錄》一書卷六“瀋陽狀啟”中,應該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 有一種說法,認定當時推舉福臨的人是濟爾哈朗,而不是多爾袞。不知此說從何而來,想必不是信口一說。 多爾袞出人意料地推舉出一個六歲的孩子繼承皇位,顯然與游牧漁獵部族國家政治權力傳承中的深層精神不符。因此,王公貝勒們盟誓之前,鎮國公艾度禮便表示“二王強迫我們盟誓,我心裡實在不服,不過是表面順從,主人年紀太小,我覺得很不爽”,“二王掌握權力,也不合我心意”。然後,在盟誓之前,先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焚告上天。 另外兩個人也對這一結果感到不滿,開始出來活動,試圖推翻既成事實。這兩個人一個是代善的兒子碩托,一個是薩哈廉的兒子即代善的孫子阿達禮。他們二人在諸王公貝勒面前已經對天盟誓,但在小皇帝福臨還沒有舉行儀式登基之時,動員大家推翻成議,擁戴多爾袞。結果,誰也沒有想到,竟然是代善出面,告發自己的一子一孫違犯誓約,最後,二人被毫不留情地處死。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是被逼無奈還是大義滅親,代善在付出慘痛代價的情況下,又一次發揮了安全閥與穩定器的作用,其凜然不可侵犯的警世作用應該是巨大的。 事實上,在我國古代游牧漁獵部族中,許多分裂、仇殺與消亡都是在此種情形之下發生的。後來的事實發展表明,在幾大政治勢力的形格勢禁之下,特別是在漢民族政治文化的深刻影響之下,多爾袞的做法可能是顧全大局、防止內亂發生的唯一有效途徑。 此時,堅定擁護皇子繼位的兩黃旗八大臣中,有六人又一次來到三官廟聚會,他們發誓要“六人如同一體,輔佐幼主”。 (《清史稿》卷二百四十五,索尼傳)福臨繼位後,他們中的幾位迅速向多爾袞靠攏,不再理睬豪格,令豪格極度鬱悶。此種情形再一次表明:此時的大清國,已經在精神層面上潛移默化地發生了深刻變化。 在豪格看來,過去僅僅因為多爾袞是叔父,所以領兵打仗時才會成為主帥,自己不得不屈居副手。如今,明明自己最有資格繼承皇位,偏偏又被多爾袞攪了好事,不但皇位沒有坐上,反而更要聽從輔政王多爾袞的號令。就連那些曾經依附他的兩黃旗大臣們,現在也紛紛倒向多爾袞。這口氣令他實在難以下嚥,因此他不止一次說:“多爾袞不是一個有福之人,他有暗疾,活不了多久。”並且同樣不止一次放出狠話說:“難道我就不能扭斷這些傢伙的脖子?”(《清世祖實錄》卷四,順治元年四月戊午) 多爾袞心中的悲憤則可能要更加深重。想想看,他的母親年輕貌美,卻被弄得聲名狼藉;正值三十七歲盛年,卻不得不給死人殉葬。有證據顯示,多爾袞肯定認為皇太極的權位是從自己手裡巧取豪奪走的。 (蔣良騏《東華錄》卷四,順治八年二月初十日)如今,皇太極死了,論威望,論戰功,論能力,這個皇位本來已經非自己莫屬,偏偏皇太極的兒子又橫在了前面,使自己不得不推舉出他的另外一個孩子——一個六歲的毛孩子來坐那把龍椅。對於多爾袞來說,天底下還有比這更不公平的事情嗎? 傷人一千,自損八百。表面上看起來,多爾袞是這一輪角力中毋庸置疑的勝利者,實際上,他和豪格是兩敗俱傷,他們二人在心靈上全部創傷深痛。在向帝王政治演進的過程中,他們進行的只能是一場零和遊戲,這種制度的可怕之處在於:它使最高權力的誘惑和人們對這種權力的渴望具有了嗜血的衝動,使人在某些時刻、某些情況下不期然而然地變成了獸。誠如一位哲人所說:“當人變成獸時,就比獸還壞。”遂使染指它的人,勝利者常常雙手沾滿鮮血,而失敗者則時常要付出不止一個人的滿腔鮮血。這種政治不論達到多麼輝煌耀眼的巔峰,其中都隱藏著走向反面的悲劇基因。多爾袞、豪格的命運和大清帝國後來的發展就是明證。 過去,多爾袞與豪格雖然並不親密,但至少還是並肩作戰的戰友,如今,他們變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多爾袞雖然沒有像豪格那樣發狠,但他想要幹掉豪格的衝動,可能比豪格要扭斷多爾袞及其周圍那些人脖子的慾望還要強烈一百倍都不止。 十二天之後,即大清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福臨即皇帝位。兩位輔政王多爾袞與濟爾哈朗當眾發誓要秉公輔佐皇帝。若“妄自尊大,漠視兄弟,不從眾議,每事行私,以恩仇為輕重,則天誅地滅,令短折而死”。誓約不長,卻令人印象深刻。七年之後,正值三十九歲英年的多爾袞邃然死去,算得上是短折而死了。於是,有人油然想起這次盟誓。 九月十一日,皇太極去世一個多月了,輔政王多爾袞替小皇帝發布諭旨,命令另一位輔政王濟爾哈朗率軍攻伐錦州與寧遠。這是一次很奇怪的軍事行動,其戰略目標和戰術指導都莫名其妙,而且是由排名在後的多爾袞命令排名在前的濟爾哈朗,並且,兩天后就要出發。 濟爾哈朗帶兵走後,多爾袞又代小皇帝發布諭旨,晉封濟爾哈朗和多爾袞為攝政王。雖然這只是一字之差,分量可是不輕。輔政者,輔助君主處理政事之意也;而攝政,則是代替君主處理政務,已經可以直接發號施令了。從《清實錄》的記載上看,攝政王多爾袞很客氣,他的名字仍然還排在濟爾哈朗的後面。 成為攝政王之後,多爾袞召集貝勒大臣們開過一個會,議決的重大決定是:從攝政王開始,所有親王、貝勒、貝子“悉罷部務”,不再分管政府六部事務。所有政府工作全部由各部尚書負責,各部尚書直接對攝政王負責。當年,皇太極設立政府六部,本來就有削奪諸王貝勒權限的意思,並曾經有過悉罷諸王貝勒分管部務之舉。後來,隨著皇太極權位的鞏固而漸漸放鬆了控制。如今,多爾袞再次祭起這一招儿,意圖仍然在於削奪諸王貝勒的權限,使他們只能“議政”,而不能“干政”。多年以後,到了雍正及其兒子乾隆皇帝時代,索性連諸王議政的權力也予以廢止。從此,給這個政權帶來過勃勃生機的貴族共和便徹底退出了歷史舞台,只剩下了完全漢化的皇權專制,這個政權也就此步入了真正的迴光返照。 一個月後,濟爾哈朗從寧錦前線返回瀋陽,發現短短一個月時間,一切已經似是而非。不久,他召集大家開會,宣布:今後一切政府事務都要先報告多爾袞,排名順序也要先寫多爾袞。從此,濟爾哈朗成了一位掛名攝政王。和代善一樣,濟爾哈朗深諳明哲保身之精義,遂成為前清時期最高層能夠得以善終的極少數幾個人之一。 半年後,大明崇禎十七年、大清順治元年(公元1644年)四月一日,在多爾袞即將出征大明前夕,豪格的一個親信部下,據說在“力諫不從”的情況下,出面檢舉豪格“悖亂”。處理的結果是,幾位忠實於豪格的部下被殺死;豪格本人被廢為庶人,所有的七個牛錄被剝奪,罰銀五千兩,然後——“罪惡多端數不勝數,姑且不再追究,遂釋之”。 (《清世祖實錄》卷四,順治元年四月戊午)這是一個奇怪的、完全不通的判決,表明在羅織罪名、玩弄權術、陷人於不義上,多爾袞還不是特別嫻熟老到,他和他的後代們需要向大明朝官場學習的東西還很多。另一個可能是,多爾袞急於征伐大明,時間過於倉促,來不及仔細雕琢。 三年後,順治三年正月,已經牢牢掌控了大權的多爾袞再次起用豪格,命他率軍前去對付張獻忠。順治五年二月初三日,豪格在把這位幾乎將四川人屠殺殆盡的“大西皇帝”殺死後,勝利回京。一個月以後,為他慶功的熱乎勁兒還沒有完全過去,豪格便又一次獲罪被幽禁起來。這一次,他的罪名真稱得上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不久,時年四十歲的豪格在幽禁中無疾而終。有人認為,他是被受過專門訓練、具有高度技巧的大明錦衣衛留用人員奉命殺死的。死後,檢查不出任何致死的原因。這可能是福臨小皇帝痛恨多爾袞的原因之一,多爾袞的身後亦由此註定。 就這樣,曾經有過“賢王”之美譽的多爾袞,三十二歲時,成為大清帝國的真正領袖,率領大軍直撲北京。當時在中國社會與政治舞台上叱吒風雲的所有人物,不是成為他的部下或棋子,就是滅在他的手裡。 在未來的歲月裡,他帶領八旗鐵騎一舉拿下了全天下,在他手中,建立起了對這一片廣大土地完整而有效的管理秩序。大明帝國許多遭人痛恨的人物,儼然變成了治國之能臣,如洪承疇,如著名閹黨、大明帝國前大學士馮銓,甚至李自成的宰相牛金星之流。隨後,豪格死後僅僅兩年多一點,三十九歲的多爾袞正值英年便倏然死去。 上天待大清何其厚也!上天待多爾袞又何其薄也! 他的恩怨情仇幾乎與大清王朝的建立和大明帝國的垮台緊緊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幅波瀾壯闊而又波詭雲譎的圖畫。無論如何,應該說這個大時代的轉變最終是在他的手中才得以順利完成的。然而—— 從此以後,多爾袞本人卻再也沒有受到後人的尊敬。 歷史之弔詭真是令人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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