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易中天中華史18·王安石變法

第12章 五、化友為敵

與司馬光相比,呂公著跟王安石的交情確實更深。熙寧之前王安石便名揚天下,就因為有韓絳、韓維兄弟和呂公著的極力推崇。這種宣傳是有分量的。畢竟,他們三人都出身名門望族,呂公著更是宰相呂夷簡之子。投桃須報李。御史中丞呂誨被貶,王安石推薦的接替人選便是呂公著。 但在熙寧三年四月,他卻被王安石控告。 控告的過程有點烏龍,呂公著、司馬光和王安石的說法也不一致。核心案情大約是:條例司批駁韓琦,呂公著大為不滿。他對皇帝說:朝廷怎麼可以這樣欺負藩鎮?萬一韓琦率晉陽之兵南下清除君側之惡,請問陛下將如何對待? 這很嚴重,因為“清君側”幾乎等於謀反。韓琦當然不會這麼說,也不會這麼想。因此呂公著此言,便有誣陷韓琦之嫌。問題在於,呂公著也未必說了這話。如果沒有,那麼受到誣陷的,就不是韓琦,而是呂公著了。

問題是,呂公著說了沒有? 當事人自己是否認的。他在多年以後回憶說,當時面見皇帝次數頻繁,從來沒有一個字提到韓琦。這段話是王安石和呂惠卿憑空捏造,又偷偷塞進某個文件中的,目的就是要栽贓陷害。相反,王安石的回憶錄言之鑿鑿,呂公著不但說了這話,還說得淚流滿面。司馬光的記載則模棱兩可,一面肯定趙抃親眼看見呂公著從貢院走入殿中向皇帝進言,同時又稱那些話是另一個人說的,被神宗張冠李戴云云。 看來,真相大白是不大可能了。 不過可以肯定,處分呂公著的詔書中確有“乃誣方鎮有除惡之謀”的字樣。同樣可以肯定的是,呂公著很不贊成王安石的變法,說起話來也措辭嚴厲。因此,可能存在的事實也許是:呂公著或者出於義憤,或者出於擔憂,確實有過類似言論,卻被王安石和呂惠卿抓住把柄大做文章。

即便如此,也讓人心寒。 但這並非沒有可能。在呂惠卿,也許是本無情義;在王安石,則無妨看作自我犧牲。實際上,王安石正是那種為了主義和主張可以放棄一切的人,其中就包括生活情趣和個人享受,也包括私誼和朋友。當然,是曾經的。 比如富弼和歐陽修。 富弼是王安石的老上級,歐陽修則是他的大恩人。作為文壇領袖,歐陽修的推薦和好評,可比韓氏兄弟和呂公著分量重得多。然而怎麼樣呢?歐陽修申請退休時,副宰相馮京主張挽留,王安石卻說:這種人在一郡就害一郡,在朝廷則害朝廷,為什麼要留?富弼被貶,他更是惡狠狠地說:富弼兼有鯀和共工之罪。僅僅降職,便宜他了! 這實在過分。 宋神宗卻另有解釋。他對司馬光說:王安石跟呂公著確實曾經親密無間。但是呂公著犯下罪行,作為朋友的王安石卻並不包庇隱瞞,這正是無私無畏一心為公呀!

呵呵,原來他是“大公無私”。 這很厲害。我們知道,按照儒家倫理,欺師滅祖和賣友求榮無論在士林還是江湖都不可饒恕和寬容。但現在王安石可以不怕。因為他不是出賣朋友,而是執行公務。他追求的也不是個人的榮華富貴,而是帝國的昌盛繁榮。 那麼請問,他有錯嗎? 顯然,正是這種所謂的公字當先,讓王安石在排除異己掃除障礙的時候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和道德包袱。他可以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對待所有反對派。如果非親非故,就更沒有必要手下留情,尤其是在立足未穩的熙寧三年。 實際上正如上面表格所示,熙寧三年跟熙寧二年一樣驚心動魄。王安石的重要工作之一也跟去年相同,是要跟佔領了輿論陣地的言諫官員和監察官員做鬥爭。在高度重視言諫監察的唐宋兩代,這些人都不好對付;而皇帝陛下對“天下紛紛”顯然已經十分惱火,極不耐煩。

言諫和監察官員也不識好歹,他們集中火力砲轟條例司、攻擊青苗法。諫院長官李常就向皇帝報告,某些州縣發放貸款不出本錢,卻強迫民眾還利息。監察御史裡行張戩則不但全盤否定改革,還跑到中書省大吵大鬧。曾公亮無奈,只好低頭不語,王安石則用扇子遮住臉竊笑。 張戩大怒:笑什麼笑!參政覺得張戩好笑,張戩也覺得參政可笑。不但張戩,天下人誰不認為參政可笑至極! 陳昇之只好出來打圓場:察院不必這樣。 張戩卻不領情:相公你也跑不掉。 王安石當然不能讓他笑下去,很快奏請皇帝將張戩貶到湖北公安去做知縣。至於李常,王安石的辦法是要求他說出無本貸款州縣的名字。此人打死不說,結果丟官。 靠著諸如此類的辦法,王安石橫掃千軍如卷席,只用幾個月時間就讓御史台和諫院為之一空,朝廷也變得安靜。於是他對皇帝說:陛下現在知道為什麼天下紛紛了吧?

神宗說:是朕用人不當。 王安石說:也不盡然,恐怕根本就不該讓人開口。陛下立法,宰相動搖於上,御史動搖於下,藩鎮動搖於外,又沒人替陛下保駕護航,怎麼能不議論紛紛,沸沸揚揚? 神宗以為是。 王安石的好朋友范鎮卻被激怒了。 范鎮的職務是翰林學士、知通進銀台司,也就是通進司和銀台司的長官。這兩個部門負責傳遞文件,鄭俠的難民圖就是謊稱機密快件通過銀台司送達御前的。皇帝的旨意能不能下達,民間的實情能不能上傳,通進銀台司很關鍵。 更重要的是兩司有封駁權,也就是拒絕傳遞他們認為不合格或者不合理的文件。范鎮就這樣做過。比如命令李常說出無本貸款州縣名字的詔書,就五次被他封還;撤銷司馬光樞密副使任命的詔書,也被他封還。神宗無奈,只好同意他辭去通進銀台司職務,留任翰林學士。

這樣一個人,當然不能容忍對輿論的箝制。在不懈努力終歸失敗之後,他連上五道奏摺,直言不諱地指出“陛下有納諫之資,大臣進拒諫之計;陛下有愛民之性,大臣用殘民之術”。據說,王安石看了以後,氣得渾身發抖。 范鎮很快就被安排以戶部侍郎的身份退休,應有的待遇都被剝奪,只有聲望越來越高。蘇軾聽說,前往祝賀,范鎮痛心地說:天下受其苦,我卻享其名,我是什麼心肝! 但,這已經不關王安石的事。 兩個月後,也就是熙寧三年十二月,把戰場打掃得乾乾淨淨的王安石,跟韓絳一起被任命為宰相。 現在王安石面前已經沒什麼像樣的對手。韓絳對他從來就是忠心耿耿的,兩位副宰相馮京和王珪則被他和他的手下看作橡皮圖章和簽字機器。有人曾經對他一個名叫曾布的馬仔說:某些事是不是也該請示一下參知政事?曾布居然這樣回答:為什麼要請示?敕令完稿後叫他們畫押就是。

王安石儼然成為獨裁者。 結果是熙寧四年變得相當乏味,就連歐陽修告老和富弼被貶都波瀾不驚。新法的推行也順風順水。儘管發生了上訪群眾突入王安石私邸的事件,但很快就被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多嘴多舌令人討厭的監察官員當然還有,比如御史中丞楊繪和監察御史裡行劉摯,但都在七月份清除出局,劉摯還被遠遠地貶到湖南衡陽去看守鹽倉。 眼見反對派潰不成軍紛紛落馬,王安石笑了。 不過,他很快就會笑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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