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中國歷史 天朝的崩潰·鴉片戰爭再研究

第26章 第六章“撫”議再起

在各省的督撫大員中,劉韻珂可視作特例。他不是翰林,不是進士,甚至連舉人都不是,只是國子監中的拔貢生,勉勉強強也算是正途出身。他不是親貴,不是滿人,史籍上未留下其祖先的記載,想來不過是平常人家。在講究學歷、講究門第的道光朝,劉韻珂以七品小京官分發刑部見習,至1826年正式補缺,居然由主事、員外郎、郎中、知府、道員、按察使、布政使拾級而上,1840年8月,替代倒霉的烏爾恭額,出為浙江巡撫。在這短短的14年中,還包括丁父憂在家守制3年。 劉韻珂在仕途上一路搭快車,靠的不是機遇,而是其特有的辦事處世的方式:一、辦事結實;二、為人乖巧。前者與道光帝的為政宗旨榫合,後者又使他在官場上極有人緣。 比如,欽差大臣伊里布、裕謙先後駐紮鎮海,但對該地防禦似乎並不經意。劉韻珂身為浙撫,自覺有責,並不因為其上有欽差大臣專防而放棄責任,便數度前往勸說,並操勞其事。事竣之後,他並不張揚,而是將勞績歸於伊、裕,上奏時只是淡淡地說一句“其應添工程由伊里布另行奏報”、“嗣經欽差大臣裕謙飭令”。他的這種做法,自然討長官們歡喜,但在奏摺中淡淡的話語,又約約露出背後的潛台詞,似乎在含蓄地提示道光帝:他是出力者。

在鴉片戰爭中,劉韻珂頂多是個二流角色。他雖為戰事最為紛繁的浙江省最高軍政長官,但在他之上,先後有三位欽差(伊里布、裕謙、耆英)和一位將軍(奕經)。他並沒有真正當家。他之所以能引人注目,在於他的主“撫”言論。可是,在戰爭之初,他又是一個地道的不打折扣的主“剿”官員。 1840年底,劉韻珂從四川趕赴浙江新任時,打定主意要與“逆夷”血戰一場。而看到此時主持浙江軍務的伊里布的舉措,從本能上反感。當接到伊里布關於浙江停戰的信函後,他全然不信,自行另派密探潛往英軍佔據的定海,蒐集情報,並得出結論:英軍將久據定海,伊里布、琦善的“撫夷”舉措必然失敗。於是,他將情報上奏道光帝,另對伊、琦稍露微詞,綿里藏針。他自知憑其地位,不可能勸說伊、琦,便藉助道光帝的神威,抑制伊、琦。道光帝果然下旨。伊里布對此不滿,兩次上奏反譏劉“探聞所未盡”、“尚有不實不盡之處”,自稱其駐紮鎮海,較之“見聞更切,探訪更真”。劉韻珂也並不就此撒手,反與顏伯燾聯名上奏,稱伊里布“縱能振發有方,而襄贊商籌,究形寡助”,要求派林則徐、鄧廷楨來浙,“會同伊里布籌辦一應攻剿事宜”,並授之專折上奏權,以不受伊里布的控制。

在琦善、伊里布主持“撫夷”事務時期,在林則徐、鄧廷楨下台後不久,劉韻珂的這番言論舉止自有耀眼的景色。英方對此也十分注意。 1841年2月出版的《中國叢報》對此評論道:“在新任巡撫劉韻珂的管轄下,舟山的局勢已經惡化”;劉韻珂促發的聖旨,“實質上已取消了11月17日諭旨中宣布的停戰令”。 裕謙主浙後,兩人旨趣相投,配合默契。劉韻珂熱心參與定海、鎮海的防禦工程建設。裕謙稱劉“愛民如子,馭兵有術”。林則徐以四品卿銜奉旨到浙後,劉韻珂更是與之朝夕相處。據林則徐日記,其在浙35天,僅5天兩人未謀面,其中有兩天是因為劉前往定海無法見面。林則徐後來發配新疆,劉亦往寓所送行。 正當一切如願,劉韻珂躊躇滿誌之際,1841年10月,英軍連陷定海、鎮海、寧波,三總兵戰死,裕謙自殺。劉韻珂聞之如遇晴天霹靂,驚駭失色。定海、鎮海防禦工程是他所能設想和營造的最堅固的工事,裕謙等人又是他所遇到的最出色的官員,如果連這些都不足以抵擋“逆夷”的凶焰,那麼還能指望什麼?不願接受現實卻不能因之不承認現實。驚駭之後是深思。主“剿”的熱情因前線的敗績而消退。於是,他在奏摺上寫了一段意思明確但用語含混的話:

未久,他奉到發琦善至浙江效力的諭旨,以為道光帝的態度發生變化,連忙於1842年10月30日出奏,要求將伊里布發往浙江“效力贖罪”。 啟用伊里布的建議,被道光帝嚴詞駁回;而道光帝派來的揚威將軍,只聞在蘇州歡娛。寧波城內英軍,屢屢放風欲攻杭州。劉韻珂無兵無將更無退敵良方,只覺得面前的一切無比凶險。他雖在杭州苦心經營,但其防禦措施連自己都不相信:在城內各巷口設立木柵欄,用民人一名守柵,營兵一名副之,晝以幟,夜以燈,鳴鑼擊梆……種種舉措,與其說是御敵,不如說是靖民。可在人心浮動的杭州,卻也制止了慌亂中乘機搶奪之風,因而民眾擁戴,官聲飛揚。他似乎已想到了死。奏摺中稱言:若戰守不利,“臣只能捐一身以報君父生成之德,不能以一手而挽萬眾渙散之心”。在情緒敗壞到極點之時,鄰省江蘇巡撫梁章鉅因病去職,又使之暗生羨意。於是,他又於1842年1月29日具折,聲稱自己在四川任內便患有風痺,到浙後因軍務繁重,致使“舌麻日甚,右腰塌陷一穴,且右耳閉塞,諸事健忘”。他祈望道光帝也能將其開缺,至少給假調理,在大廈將傾之際獲一退身保全之機。可是,局勢敗壞到如此田地,道光帝無意也無法換人,僅是硃批嘉語相慰。

如同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來的揚威將軍奕經,終於在1842年2月下旬領兵前往曹娥江前線,劉韻珂驚魂稍定。可20天后,這位顢頇的統帥兵敗浙東倉惶夜奔杭州。劉韻珂再次跌落谷底,傷透了心,也拉下了臉,下令僅放奕經一人入城,而堅拒其部眾於城外。他後來說明的理由是,一怕潰兵擾城,二怕英軍尾至。 到了此時,一切努力都失敗了,一切希望都破碎了。劉韻珂思想深處間或尚存的那一點點戰意,也被掃蕩得乾乾淨淨。他一反平日乖巧的習氣,不顧可能會忤逆聖意,於1842年3月21日上了一道有名的“十可慮”奏摺。在該折的夾片中,再次請求啟用伊里布。這位曾被他傷害過的老長官,此時在他筆下又被描述為:“公忠體國,並無急功近名之心,臣生平所見者,止此一人。”從奏用林則徐,到奏用伊里布,劉韻珂的思想整整轉了180度。

在今天許多人的眼光中,由主“剿”轉向主“撫”,無疑是一種倒退。但從劉韻珂這一實例上,我們卻可清楚地看出其思想深化的進展。先前極力主“剿”,乃是失之於盲目,此時傾心“撫”議,卻是著眼於現實。 在琦善、伊里布被斥革後,“撫”議已寢息一年,“剿”意沸騰。在這種情勢下再倡“撫”議,頗有風險,且不論聖意如何,即是言路上的謗論也讓人受不了。劉韻珂不愧為是一位官場中的高手,他沒有正面提出“撫”,反而在“剿”字上作文章,稱戰爭若繼續進行,有十項“深屬可危”的因素。本來,只要證明了“剿”之不可行,“撫”也就理所當然了。 讓我們分析一下劉韻珂的“十可慮”。 其一曰:浙江清軍兩遭挫衄,銳氣全消,勢難復振。

我從本書的第一章起,就不斷地說明清軍的腐朽。一次次戰敗的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浙江清軍在1841年10月和1842年3月的兩次大敗仗,使浙江境內的清軍鬥誌全消。道光帝對此也有相同的看法,曾斥責奕經:“既不能衝鋒擊賊,復不能嬰城固守。”此時正在東河效力的林則徐,聞“浙事潰敗”,亦斷言“數千里外徵調而來之兵,恐已魂不附體”。 其二曰:續調西北勁卒,距浙窵遠,緩不濟急。 揚威將軍奕經此時向道光帝請求續派各省“勁兵”7000名“迅速來浙”。而前次浙東反攻因待陝甘川援軍,足足花了4個多月。此次若按奕經的要求,從西南和西北如此調兵,時間又不會少於4個月。如此看來,奕經非為謀進攻之道,而是行延宕之計了。道光帝對此大為光火,責備之餘,只同意派援陝甘兵2000名,河南、廣西兵各1000名。這些遠程徵調的援軍,後來也沒有趕上浙江的戰鬥,被奕經派往江蘇戰場。

其三曰:英軍火器猛烈異常,無可抵禦。 關於這一點,前面各章已予充分說明。我只想補充一點,由於戰爭是由南向北逐次展開的,而各省統兵大員缺乏英軍裝備的知識(稍具認識者,如林則徐、鄧廷楨、琦善、伊里布又先後被革職),因而在防砲措施和設施上並沒有採取相應的對策。這就使得沒有英軍火砲知識且初歷如此迅猛炮火的清軍官兵,缺乏心理準備而在戰場上陷於恐懼,大量逃亡。恐懼心理是近代戰爭中常見的問題,對士氣的影響不能低估。在鴉片戰爭的各次戰鬥中,真正被英軍火砲斃傷的清軍官兵數量並不多,大多在敵炮火下迅速瓦解。 其四曰:英軍並非不善陸戰。 我在前面已經提到,主“剿”官員的最根本的立論根據為英軍不善陸戰。當這一看法被事實證明為錯誤時,主“剿”思想也就失去基礎,主“剿”官員亦隨之動搖。

其五曰:清軍即便在陸上幸勝,英軍登舟遁去,清軍只能“望洋興嘆”。 此為道光帝第一次由“剿”轉“撫”的主要依據之一(詳見第三章第二節)。劉韻珂此時此地提出此一話題,自然會勾起道光帝的一番回憶,因為他才是此論的真正倡導者。 其六曰:英軍以小惠結民心,彼此相安,民眾“轉以大兵進剿為慮,是民間鮮有同仇敵愾之心”。 劉韻珂的這番話,與他先前的說法截然相反。 1840年底至1841年中,劉韻珂在安置定海難民和組織定海防禦工程建設時,看到了“民心固結,響義可嘉”,並在奏摺中稱讚“各嶴鄉民,共募敵愾同仇之義,極形踴躍”。可是,為什麼在一年之後又會有如此之變化? 在鴉片戰爭中,官、民皆與“夷”敵對,但各自的出發點不同。官出於利害關係。民則出於侵略者的暴行引起的仇恨,而對英國的侵略要求會給他們的利益產生何種危害是不甚明了的。國家和民族的觀念並沒有成為民眾奮起的旗幟(詳見第四章第三節)。在此種情勢下,民眾的情緒有如彈簧,英軍的壓迫重一些,反彈力就會大一些,反之亦然。 1841年10月,英軍佔領定海、鎮海、寧波後,手法上有些變化。他們先後在各處發布“安民告示”,要求當地民眾“仍舊安居樂業”,宣布對“盜賊”將進行懲治,甚至英國人“擾累”民眾,亦可“就禀衙門,以緊查辦”。在餘姚、慈谿和奉化,英軍還打開官府的糧倉,散發給民眾,很有點“劫富濟貧”的味道。在另一方面,他們還宣布,若民眾“藏匿清官探子”,一經捉拿即將房主治罪,並要燒掉他們的屋舍。為了強調這一點,他們還殘忍地將捉住史蒂德船長的鎮海縣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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