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十六年的秋天,曹雪芹忍受著巨大的悲痛,告別了敦敏、敦誠及文善三位好友,拜別了月朗法師,辭別了岳母和岳父,他噙著盈眶的熱淚,吻別了自己的親生骨肉——松兒。最後在愛妻如蒨的靈位前,升了一炷香,磕了一個頭。背上簡單的行囊離開了岳父家。
小惠送雪芹出了大門:“請姑老爺放心,太太一定會善待小少爺。盼您時常回家來看看,您更要多多保重身子。”幾句話說得雪芹心裡熱乎乎的。他轉過身來給小惠請了一個安:“大恩不言謝,曹某沒齒不忘,姑娘,你也好自珍重吧。”言罷扭身疾行而去。
當他路過芷園大門的時候,不能不停下腳步,注目審視,芷園還是芷園,油飾彩繪煥然一新。可是物未換而人已非了,一時思緒如潮湧上心頭,一幕一幕的往事歷歷在目,好像猶在眼前,初入芷園阿瑪跟三大爺失和、明珠觸柱、叔祖下毒手、十三齡復仇放火、阿瑪复官、紫雨被逐、小紅入府、丁大哥當兵,緊接著便是紫雨墜樓、少臣充軍、自己被圈禁在懸香閣、玉瑩被逼香山絕命、自己考中秀才、父子花堂反目,曾經江南遇禍,如今二次抄家……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昨天的事,富貴、貧賤、冷暖、炎涼、人情、世態……雪芹像掉在五里雲霧之中,他不敢再想下去了。邁著兩條像灌了鉛一樣沉重的雙腿,一步一挪地離開了芷園的門前。
小惠看著雪芹遠去的背影,覺得他背也有些駝了,步子也顯得慢了,才三十六的人,本該是個壯漢子。可如今的他……小惠差點兒沒哭出聲來,一對兒一對兒的眼淚,沿腮而落,濕透胸襟。
雪芹雇了輛轎車,坐到西直門。然後徒步走出城門,直奔關廂,他抬頭看看空中日光昏暗,像是蒙上了一層灰霧。周邊愁云四布,縷縷茫茫,地上衰草枯黃一堆一片,樹上未落的幾片枯葉,有的隨風旋轉,有的則隨風飄去。官道上,行人稀少,車馬寥落。
忽然吹來了一陣風沙,還夾雜著雨腥,好像要變天,要下雨。雪芹很想僱匹小驢騎到香山,可惜沒有。他只好加快腳步,趕到海淀。
海淀是京西的大鎮,商業繁盛顧客很多,雪芹顧不得瀏覽這一切,只是穿街而過。
他出了海淀鎮的西鎮口,遠遠的就看見在路左邊有一座古剎,這座古剎規模相當宏偉,殿宇巍峨古樸雄渾,鐘樓經閣梵宮僧寮,綠瓦紅牆寶頂鎏金。雪芹越走越近,但聞一陣木魚清磬之聲從古剎中傳來。再往前走“剛丙寺”三個大字清晰可見。山門一側坐著兩個人,原來竟是李鼎伯侄。他們一見雪芹俱都迎了上來,李鼎拉著雪芹的手,熱淚盈眶:“你托文四爺送來的信收到了。真可惜呀,如蒨姑娘是個多好的人哪,老天爺真的在懲罰我們,也不能涉及無辜啊,嘿!”
雪芹默默地聽著,無言以對。
“表嫂的後事都料理完啦?”嫣梅關切地問。
雪芹點頭。
“孩子呢?”
“只有留在岳父家,求岳母分心吧。”
嫣梅抹了一把眼淚:“表哥,我真不知道跟你說什麼好,我知道如今什麼樣的話,也安慰不了你那顆傷透了的心!”
“什麼都不用說了,我能挺得住。”
“走吧,在廟裡住幾天再走,剛丙寺很大,有的是客房,再一說日伴晨鐘暮鼓,卻也能發人深省,神有所寄。”李鼎說。
“不了,表大爺,如蒨的死真讓我悲痛欲絕,可是也讓我猛然清醒,頓開茅塞,康熙朝還算國無憂患,雍正朝相互傾軋,鑽營太甚。乾隆皇帝根本不懂'民為貴,君為輕'的道理,說是康乾盛世,依我看是末世將臨。我去香山為的是遠離塵囂,專心著書。我要另立書旨,從新結構。如今我這心裡就像長了草一樣,惶惶不可終日。所以早一步趕到香山,心裡就早踏實一刻。還是讓我走吧。”雪芹言罷一安到地:“等我安頓好了,接你們爺兒倆過去瞧瞧,住幾天。”
“哎,再心急也得吃飯哪。”嫣梅攔住雪芹。
“飯我也吃了,在海淀鎮口吃了兩套燒餅油鬼,喝了兩碗老豆腐。”
“那就把這些包子帶上吧。”嫣梅把一隻竹籃遞給雪芹:“這是我在廟裡做的,南方的青菜包子。送給主持一些,他說挺好吃的。你路上走餓了可以吃,晚飯我看也就是它了。”
李鼎說:“今天不巧,昨天還有去香山拉糧食的大車哪,要不,我去給你雇個腳。”
“不必了,太陽壓山的時候,我能趕到,你們爺兒倆就回去吧。”
“我們再送送你。”嫣梅真是惜別情深。
“送君千里終有一別,我走啦。”雪芹提起竹籃,背上行囊,與李鼎伯侄恭恭手,揚長而去。
夕陽如血,古道蒼涼,只有雪芹一個人走在官道上。
李鼎雙手合十輕輕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轉過身去,步履蹣跚走向山門。
嫣梅只覺得一陣倦身勞乏四肢無力。她用力扶住一株樹幹,淚眼撲簌地望著雪芹遠去的背影,她在捫心自問,天下有多少像表哥這樣的可憐人?富家子弟,過的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日子,晴天霹靂一貧如洗,亡妻別子,蜇居深山孤身一人,我不去照顧他,還有誰呢?可是我,曾經流落煙花,淪為娼妓……嫣梅想到這兒,她喊了一聲:“表哥!”以頭觸樹,嚎啕大哭!
晚霞抹紅了半邊天際,山巒起伏,紅楓片片,香山景色,遙遙可見。
雪芹實在感到疲倦,將行囊放在路邊,坐在上面意欲歇息歇息再走。突然,從雪芹背後跑來一匹白馬。這匹白馬驃肥肉厚,跑起來四蹄騰空,鬃尾亂乍。騎馬的人五十開外,身材魁梧,濃眉大眼,絡腮鬍子。身上穿著藍粗布褡褳,紫花布褲子,腳下一雙山東灑鞋。這人這馬,跟他這身打扮,看上去極不協調。馬快如飛,立時來到雪芹面前,他猛地勒住韁繩,白馬前蹄騰空,一聲長嘶,騎馬人上下仔細打量著雪芹,看得雪芹有點兒坐不住了,站起身來一恭手:“這位爺,勞駕跟您打聽,黃葉村離這兒不遠了吧?”
那人並不回答雪芹的提問,他只是說:“請問先生尊姓?”
“在下賤姓曹,單字名沾,號雪芹。”
“曹寅曹大人你可知道?”
“那是家祖父。”
“曹老爺呢?”
“是家嚴。請問您是……”
騎馬人一陣大笑:“哈……後會或許有期。”只見他調轉馬頭,兩胯用力,那匹白馬風馳電掣疾行而去。
雪芹大惑不解:“這是個什麼人呢?”
雪芹背著行囊,在鄂拜的陪同下,走進黃葉村。他們邊走鄂拜邊介紹:“雪芹兄,這就是黃葉村,過了石橋,就瞧見這棵老槐樹了。得,到了。您記住黑漆的門樓,三層台階。”鄂拜說著遞給雪芹一把鑰匙,“我還有事兒,我就不進去了,今天晚上您先湊和一夜,明天我給您送點兒家用的東西來。”
“鄂拜兄……”
“別價,您比我大,就叫我鄂拜,我表姐月朗法師在信裡言懇意切,我怎麼能扔下您不管呢。今兒個我是得跟您告假了。咱們明兒見,明兒見。”鄂拜恭手作別出村去了。
雪芹用鑰匙打開鎖,推開街門往裡一看,院中荒草滿徑,一棵桃樹葉已落盡,樹上落著一隻烏鴉,一見有人進來,“啊啊”了兩聲,展翅飛去。雪芹自我解嘲地一笑:“您吉祥!”
鐐吊兒反扣著屋門。雪芹打開鐐吊兒推開屋門,只見三間北屋兩明一暗,西牆下是一盤土炕。炕上有個三條腿兒的小炕桌兒,缺少的一條腿兒用三塊半頭磚墊著。門後邊有一口水缸,缸上鋦著好幾個大鋦子。除此之外,別無所有。里間屋空空蕩盪四壁皆空。
雪芹將行囊放在炕上,頭枕行囊仰面朝天躺了下來,順手從竹籃之中,抓起一個包子塞在嘴裡吃著。他吃完一個,還想再拿,但是忽然停住了手,站起來走到缸前,朝里邊一看,缸裡還有點水。雪芹很高興,急忙解開行囊,取出筆墨紙硯,取水研墨,鋪紙揮筆寫下了三個大字“悼紅軒”。雪芹用包子皮的面合了水噹漿糊,將三字橫額貼在西山牆上,然後合衣而臥,躺在橫額之下。
浮雲掩映著高天殘月,慘淡的月光時而照到雪芹的身上,時而照在雪芹的臉上,時而又被浮雲掩住。室內一片寂靜。良久,聽到雪芹嗚嗚飲泣,哽哽噎噎,抽抽搭搭……
翌日,太陽已經老高了,雪芹猶自酣睡,是鄂拜的喊叫聲將其驚醒:“雪芹兄!雪芹兄!”
雪芹爬起來去開門,鄂拜借了一頭驢,馱來了交椅、水桶、糧米等等什物。雪芹幫他把東西都搬到屋裡。鄂拜把驢也拉進院裡拴在桃樹幹上。
雪芹有些奇怪:“您把驢牽進來幹什麼?我可不會養這東西。”
“這村全都是莊稼人,只有一位教書的張先生,他也在江寧住過,您閒來無事也好有個說說話的人哪,走,咱們去,我給你們引薦引薦。”
“好啊,您想的真周到,等我擦把臉。”
鄂拜引著雪芹來到張家給他們引薦:“這位是張老師,這位是曹先生。”
雪芹趕緊請安:“在下姓曹,名沾,號雪芹。”
張先生聽罷上前雙手抓住雪芹:“令尊大人可是江寧織造曹老爺?”
“對呀。”
“都不認識了,不認識了,我是張宜泉哪!”
“哎呀!大師兄!”雪芹還要行禮,卻被張宜泉抱住:“我們真像是在夢裡……在夢裡!”感傷之淚遊目四顧。
雪芹也很激動。
獨有鄂拜呆了:“原來你們認識,太好啦!太好啦!故友重逢可喜可賀,我去打酒去。”說著轉身出了屋門。
張宜泉讓雪芹坐下,雪芹問:“大師兄,你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
“唉!——府上江寧遇禍之後沒有幾年,家父便也仙逝了。我扶靈北上。所幸我們在這黃葉村尚有薄田十餘畝,和這幾間茅舍。我是謹遵家嚴遺命,只讀書,不當官。所以也就在這黃葉村安頓下來了,仍然以教書為業,只求溫飽,不求功名。除此以外真的乏善可陳了。”
雪芹頗有感觸:“這真是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不求名利反得平安溫飽。”
這時,鄂拜提著一葫蘆酒,用荷葉包了一隻燒野鴨走了進來:“快來,快來,有鴨有酒。”
張宜泉不好意思:“這真是裡從外來了。我去讓她備飯。”
“不必了。”鄂拜說:“我剛才遇見嫂夫人了。已經備飯了。”
張宜泉的妻子拿了碗筷進來:“只是沒什麼好吃的。請多包涵。”
大家安排了座位,開始喝酒。
張宜泉問雪芹:“聽說乾隆四年府上又……”
“嘿,二次抄家的那天正是家父讓我成親的那天,陳家的如蒨姑娘,跟我寄居蕭寺十幾年。我做過傅尚書府的西賓,知府衙門的書吏,在當舖打過更,在槓房打過執事,捱過打、受過辱、捱過餓、受過凍還蹲過監獄、坐過大牢。怎麼樣,誠可謂半生潦倒,一事無成!嘿……”雪芹笑得那麼淒慘。
“唉——真是想不到,當年的沾哥兒,眾星捧月,可如今……”
“如今成了舍哥兒,哈哈,哈哈……”雪芹把杯中之酒一飲而盡:“不過,我也不死心,如今搬到香山腳下,也不是城裡待不下了。我是為了遠避塵囂來寫一部書。”
“著書立說,好啊。”
“但不知是部什麼書?”張宜泉問。
“哈哈,野史小說。”
鄂拜接著問:“主旨如何?內容如何?”
“這要說起來話就長了。”
“閒來無事,正好解酒。”張宜泉說著給雪芹斟滿酒。
“好,那我就說說,乾隆初年家叔祖曹宜跟兒媳婦有姦。這件事使我大為震動。我仍然認為女人是禍水、是妖孽,便寫了一部題為《風月寶鑑》的野史小說,主旨在於'宣色空,斥淫妄,而補青天'。”
鄂拜說:“這意思不錯呀。”
“不,錯啦!”
鄂拜不解:“何錯之有?”
“有位姑娘叫玉瑩,也是我的未婚之妻。她說婦女並不是禍水,這是千古的奇冤,是男人做了壞事,把責任推給婦女。所以婦女受苦最深、受壓最重冤沉海底。”
“嚄!這議論挺新鮮。”鄂拜面帶驚愕之色。
張宜泉點了點頭:“也不無道理。”
“事後,我這位嬸娘自盡了。這正好說明她不是同流合污者。”
“對!”鄂拜深表同情。
“所以我就否定了《風月寶鑑》,重寫一部小說叫《金陵十二釵》,專為閨閣昭傳,邊寫邊改。後來我又想寫戲文,還在戲班裡打過雜兒,鬧過笑話,所以我那些高親貴戚,說我身雜優伶自甘下流……”
“其實你是很認真的。被人誤解。”張宜泉表示善解人意。
“可惜,我的構想龐雜,不適合一人一事的戲文要求。所以又翻回頭仍寫小說。我在傅府見到了兩件事頗為蹊蹺。”
“說來聽聽,一定是新聞。”鄂拜懷有很大的好奇心。
“傅尚書有兩位千金,一位是貴妃,定好了省親的日子,乾隆在木蘭圍場打獵遇刺。結果一支毒箭射死的是貴妃。外番要求和親,今上不讓自己的皇格格去,卻讓傅尚書的二女兒假扮皇格格代嫁。”
“天大的新聞!”張宜泉說。
“聞所未聞哪!”鄂拜十分驚訝。
“這次下江南遇到失散多年的表妹,她就是當年蘇州織造李煦李老爺的親孫女,侯門千金竟然淪為娼妓。”
張、鄂二人異口同聲:“啊!”
“表妹的遭遇使我感觸良深,所以我覺得只為閨閣昭傳遠遠不足以表達我的所感所受。”
“難道要三易其稿?”張宜泉問。
“正是,三易其稿的這部小說定名。”
“取意何在?”鄂拜問。
“取《左傳》中的一句話:'齊王失政,石而能言。'”
鄂拜用手指頭朝上指了指:“您是要朝著這兒去?”
“不錯,我要把那些見不得人的、擺不上桌面的東西,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讓全國的老百姓都看看,這個天是該補還是該拆。故而像傅府兩千金的事,一律秉筆直書。”
“師弟呀,你的想法我贊成。自古以來,那些歌功頌德的文章多如牛毛,但其值如草芥,想流傳千古、流傳後世是不可能的。只有標新立異、別開生面,才能'定祛邪行歸真見,必得超凡入聖鄉'……”
“話雖如此……”鄂拜剛要插嘴,卻被張宜泉擋回去了:“不錯,話雖如此,但是秉筆直書這條路是走不通的。”
“著,我也是這個意思,如今文網森嚴無人不知,秉筆直書的結果,是書不能見天日,著書人必遭毒手,這也叫兩敗俱傷吧。”
“道理我也明白,只是……”
“鋌而走險與事有損無益。”
“是,得繞著彎兒走,才能不灑湯兒、不露水兒。”
“這可是個難題……”
曙色中“悼紅軒”已然安排了家具什物,初現規模。透過後窗可以遠望香山紅楓,團團搖曳。楓葉凋落,由紅而枯。室內牆壁上新添了一個七字風箏:“富非所望不憂貧。”
雪芹倚枕桌邊,在暗昏的燈光下凝思構想小說的情節。
雪芹在思索著:“帝王南巡,耗盡民財,逼死人命。我一定補上南巡這一章,把真情告訴天下的百姓!”他提筆欲寫,但是又慢慢地停住:“秉筆直書,文意太露啊!書被查禁還怎麼流傳呢?這……唉!玉瑩!倘若你還健在,一定會替我出個兩全其美的好主意。”
雪芹一時困倦,伏案睡去。朦朧中玉瑩幻影出現,雪芹驚喜:“玉瑩!”
雪芹舉目四顧,這不是在蒜市口那所宅子的西屋嗎?墨雲在臨窗繡花,勤於女紅針黹。紫雨坐在小板凳上,抱著木盆在洗衣服。她們看見雪芹滿面愁雲似的走了進來,彼此看了一眼,會心地一笑,便都放下手裡的活計,故意側著身子溜了出去。
“哎,哎,你們不要走,我是來找玉瑩姐幫我出個主意的。”
紫雨和墨雲沒有理睬他,只留下一聲竊笑,便手拉著手悄悄地走了。
玉瑩坐在炕上,盤著腿,倚在枕頭上讀書,見此情形放下手中的書卷,故意打趣地問:“怎麼,五嬸又難為你啦?”
“唉!別拿我開心啦,快給我出出主意吧。我又遇到難題啦!”雪芹把寫書所遇到的難處,從頭到尾跟玉瑩說了一遍。玉瑩聽了之後,想了半天,然後說:“這果然是個難題,讓我好好地想一想。”
玉瑩思索當中,突然眼睛一亮,向雪芹表示:既然在書中設置了賈元春這一人物,為什麼不能按傅尚書家的情形,也讓她回趟娘家省親呢?借貴妃省親影射當年聖祖南巡,影射乾隆下江南,能吐出心中多少憶昔之感啊!榮寧兩府修這大觀園,蓋造省親別院,別講銀子成了糞土,憑是世上有的,沒有不是堆山積海的,罪過可惜四個字竟是顧不得了。到頭來,金銀花得像淌海水一樣,買來的不過是一場虛熱鬧。這才是:“三叉河下築帝家,金錢濫用比泥沙!”
雪芹受到啟發,霍然而立:“對呀!驕奢淫逸,財勢薰天,在書裡我要處處重彩,點滴入微,都把它寫得淋漓盡致!”
“這還不夠,在書裡還要添一個甄家,世居江南,惟有他家接駕四次,江寧父老不問而知,當年南巡是誰家接駕四次,你所指的是誰,斥責的又是什麼,明眼人豈不一望而知、一目了然了嗎?”
“這……好雖然好,不過,是否也太顯露了?”
玉瑩向雪芹嫣然一笑,然後用手指蘸了點茶水,在炕桌上寫下四個大字“有膽有識”。
“這就要看你的膽量了。”玉瑩說罷轉身走去。恍惚之間人就不見啦。
雪芹急呼:“玉瑩!玉瑩!”雪芹從夢中驚醒:“玉……噢!原來是南柯一夢!辦法倒是個辦法,不過……”
金雞高唱,東方破曉。曙色已然破窗而入。
雪芹把油燈吹滅,下了炕,伸伸懶腰,拿起水桶和扁擔去挑水。
井台上遇見一個老太太也在打水,但是顯得十分吃力。雪芹剛要上前去幫她,可是從身後跑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婦女,她邊跑邊喊:“陳姥姥,我來,我來!”
“我能行,一回打半桶,多來兩趟。雙喜嫂你家裡也挺忙的。”
雪芹急忙趕上一步:“陳姥姥,您老人家一直就住在這黃葉村?”
陳姥姥看著來人好面熟,一時忘了回答。
心急口快的雙喜嫂說:“是啊,陳姥姥原先住在城裡,給人家傭工。東家姓曹,出了事,抄了家。陳姥姥才回老家來住的。”
雪芹樂了,整了整大褂往前上了一步,請了個安:“陳姥姥,您瞧瞧我是誰?”
陳姥姥老眼昏花的看了半天:“你是沾哥兒?”
“沒錯兒,我正是曹沾。”
陳姥姥頓時喜淚盈眶,撲過去拍打著雪芹的前胸,還捏了捏他的胳膊:“阿彌陀佛呀,謝天謝地!多壯實啊!好好,窮也好富也罷,有個壯實的身子骨兒,比什麼都強。”
雙喜嫂子一拍大腿:“喲!原來你們認識。”
“我給你們引薦引薦,這就是曹家的大少爺,千頃地一棵苗。這是,大夥兒官稱兒的雙喜嫂。”
雪芹趕緊請安:“請雙喜嫂子安。”
“她是個火爆脾氣,直性子,又是個熱心腸兒的人。刀子嘴豆腐心。走,跟我回家,我給你做頓你沒吃過的鄉下飯。可得好好說說話兒。”
“我給您挑著水。”
“能行嗎?”
“嗐,身強力壯的,沒有三天的'立笨'。陳姥姥,您給帶個道兒。”
“你那副水桶呢?”
“我挑著哪!”雙喜嫂說。
雪芹和陳姥姥走在村街上。邊走邊談。
“乾隆四年出了那場大禍,我是傭工自然把我放了。偏巧房東要賣房,這黃葉村是我的老家,還有三間破土房,我就回來了。”
“您不是有個兒子在書局裡學徒嗎?”
“嗐,早出師了,櫃上管吃管住,一個月三兩銀子的工錢,一個月回來一趟,給我送銀子,再住兩天。”
“成家了嗎?”
“就是這事不可心,要不我早抱上孫子啦,嘿,有哪個合適,你也給張羅著。”
“好,我一定留心。哎,陳姥姥,這麼著吧,您搬到我那兒去,我侍候您,咱娘兒倆呀也搭個伴兒。”
“哈……你真會打哈哈,你侍候我,我承受得起嗎?哎,到啦。”陳姥姥把雪芹帶回家給他做的是黏高粱面的元宵、黏棒子麵的切糕,這兩樣東西雪芹還真沒吃過。除此以外還有一碟小蔥拌豆腐,一碗花椒鹽水煮毛豆,一小壺的白乾酒。雪芹吃了個酒足飯飽,踏著月光帶醉而歸。
雪芹徹夜書寫,疲乏困倦,經常伏案睡去。
黎明時分,嫣梅拿著個包袱來給雪芹送一件自製的棉衣。她輕手輕腳解開包袱,取出棉衣放在炕上,然後疊好包袱皮,想掃掃地,收拾收拾屋子,又怕吵醒表兄,閒坐無聊只好翻閱雪芹的書稿。看著看著不覺失聲哭泣。
這哭聲將雪芹驚醒:“嫣梅,什麼時候來的?你怎麼了?”
“我在看你昨天夜裡寫的書稿,金釧投井自盡的一段。好烈性的金釧,好姑娘。我自愧不如,其實我就應該自裁。遺憾的是不忍撇下待我勝似親生的伯父……”嫣梅說不下去了,又哭啦。
“你別哭了,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你就把它看成是一場惡夢吧。”
“唉,也只能如此才能苟且偷生。”
“表妹!”
“你什麼都不用說了,我有個想法,你看能行嗎?”
“你還沒說,我怎麼知道?”
“我閒著也是閒著,我想幫你抄書!”
“好啊!你還可以把你的想法、看法都批註在書稿上,可以讓我們得以溝通。”
“你把已經寫好的書稿都給我吧。我帶走,今天晚上就開工。”
“好,我送送你。”雪芹說著把書稿整理好,找了一塊包袱皮兒將書稿包好,送嫣梅出了村口,上了大道,雪芹才往回走,他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來,在小說中要安排的一段情節,又怕忘了。馬上從腰間解下褡包,從中取出繡春為他改制的毛筆和十幾張白紙,找了塊大石頭當桌子,把紙鋪在上面,書寫他小說中要安排的情節。
他經常這樣,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靈感所至,想到什麼拔筆就寫,香山櫻桃溝是他常去的地方,他在山上寫過、溪邊寫過、元寶石邊寫過、臥佛寺中寫過。但是,每用一次繡春為她改制的毛筆,對繡春的懷念之情,就湧上心頭一次,有的時候,手裡拿著筆,眼裡看著筆,滴滴熱淚竟自沿腮而下。
他為了寫書,經常吃不上飯,把米飯悶糊了,加水改成粥,不說十有八九,也是十有六七。有一回煮了一鍋麵條,不單麵湯沸出鍋外,把一爐子的火也熄滅了。
雪芹愁眉苦臉:“唉——這頓飯又吹了。喝酒去吧。”
香山腳下,黃葉村村口有一座關帝廟,由於年久失修,神像倒塌,殿堂破敗,逐漸變為一家酒館,酒館門前一棵老槐樹,枝葉茂密,濃蔭匝地,遠望香山一片蔥蘢之中,夾雜著團團紅楓。靜宜園、十方普覺寺金頂碧瓦,隱約可見。
雪芹跟鄂拜在酒館裡喝酒聊天。
鄂拜說:“雪芹兄,野史小說我也瞧過幾本,人家都有回目,前後連接。您的小說怎麼有時候有目錄,有的時候沒有目錄,而且是一段一段的,誰也不挨著誰呢?”
““哈……我寫書必須有感而發,所以互不連接,回目,想到好的回目自然寫上,沒想出來就先空著。等全書寫完,我再分出章回,纂成目錄,方是全璧。 ”
“原來如此。怪不得把賈雨村寫得那麼令人髮指,我們那位佐領就很像他。好,好。想來這種寫法必定是筆筆精彩,字字珠璣。”
“不敢當,不敢當。掌櫃的再給我們來一斤狀元紅。”
掌櫃的滿臉堆笑:“曹先生,您的酒賬可是滿了一兩銀子了。再賒……”
“哎,記到我的賬上。”鄂拜說。
“是嘍。”酒店掌櫃的去打酒。
鄂拜小聲地跟雪芹說:“奸商奸商,無商不姦。”
“也別怪他,他是怕到月頭關了錢糧不夠還酒賬的,故而還給我留下五錢銀子的菜錢。”
“哈哈,雪芹兄真是宰相腹內能撐船啊!”鄂拜喝了一口酒,突然一拍桌子:“嘿!對了,雪芹兄,你不是頗善丹青水墨嘛,這個酒館掌櫃的還有辦法賣畫,你畫一幅,讓他開開眼。”
“不行,不行,我那兩下子……”
“您就甭客氣了。掌櫃的,你這兒不是備有文房四寶嗎?”
“有啊。”
“拿出來,曹二爺要做畫。”
“好嘞。”
“不行,不行……”
“您就請吧。”鄂拜把雪芹愣拉到另一張備好紙筆的桌邊。
“可畫什麼呢?”雪芹拿起筆來飽蘸濃墨,略一思索便欣然揮毫,一幅墨竹立刻躍然紙上。筆風蒼勁挺拔偉岸。
“好!太好了!”鄂拜的驚訝顯得出乎意料。
“行嘞!曹二爺您接茬喝,這張墨竹少說也能賣二兩銀子。可惜的是沒有印章。”
“誰說沒有,你有印泥嗎?”
“有啊。”酒店掌櫃的取出印泥。放在桌上。
“給我一塊豆腐乾,再弄根樹枝來。”
掌櫃去拿豆腐乾,鄂拜也弄來了樹枝,都交給了雪芹,只見雪芹以樹枝當刀,在豆腐乾上三劃五劃,一枚圖章立時刻完。蘸了印泥,印在畫上竟是“燕市酒徒”四個篆體漢印。
“嘿,這跟變戲法兒似的。敢明兒我買塊石頭,煩您也給我刻個閒章。”
“什麼閒章?”
“健銳營酒鬼。”
三人大笑:“哈哈,哈哈……”
天高雲淡秋風送爽。今日時逢九九重陽。所以李鼎伯侄來會雪芹。嫣梅推門進來:“表哥,我大爺來了。”
雪芹在睡夢中被驚醒,急忙下地請安:“表大爺,您怎麼來了。有什麼事嗎?”
李鼎笑了:“你可真是寫書都忘了日子啦,今天是重陽節,我們是來登高的。”
“沒錯兒,我們也是來登高的。”門外的人邊說邊走進門來。
“哎喲!原來是敦氏昆仲跟文四爺。稀客,稀客。後邊還有誰呀?”
敦誠說:“兩個家人,拿了些酒食。”
“雞、鴨、魚、肉。”文善有意打趣。
然後與李氏伯侄彼此見禮、請安。
“諸位,既然是來登高,咱們何妨真的登一登高處呢?”
“上哪兒?”
“毓皇頂。”
敦敏問:“表大爺能行嗎?”
“毓皇頂看墨雲,我一定去。”
敦誠說:“我攙著您,再不行我背著您。”
“哈哈……不用,不用。”
“咱們是說走就走。”文善抓起自己帶來的三弦。
雪芹奇怪:“你帶弦子來幹什麼?”
“嘿,你等著吧,好戲在後頭。”
雪芹及敦氏昆仲等一行八人攀登在香山的小路上。
嫣梅和敦誠輪流攙扶著李鼎往山上爬,他們大家走走歇歇,歇歇走走。
好不容易登上了毓皇頂,不料墨雲早已等在廟外。
雪芹非常奇怪:“惠明法師,你真的得道成仙了,怎麼就知道我們會來?”
墨雲嫣然一笑:“天機豈能洩露。”
大家面面相覷!莫明其妙。
“怪哉,怪哉,未卜先知,倘若真能如此,我也出家吧,幸好我還是孤身一人,赤條條往來無牽掛。”文善自言自語開著玩笑說。
墨雲拉過來嫣梅與其耳語,嫣梅立刻笑彎了腰。
“咦?表妹……”
嫣梅止住笑聲,用手指著大家:“袞袞諸公,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竟然被一語所迷。令人可發一笑。”
“我真胡塗了。”敦敏看看雪芹,表現出茫然不解的樣子。
“唉,今天是什麼日子?”墨雲發問。
文善回答得最快:“重陽節呀。”
“著啊!師傅讓我在此迎接登高進香的施主,不是專等你們諸位。”
雪芹一拍腦門兒:“我的天哪!是我自作多……”
墨雲“嗯——”
“多……多嘴!”
“好了,好了。快進廟吧。”文善招呼著眾人正欲進廟。
不料墨雲把臉一沉:“站住!不准進去!”
“為什麼?”雪芹又不明白了。
“佛門淨地,這雞鴨魚肉豈能進入。”
“原來如此。”雪芹跟大夥揮揮手:“咱們就打地攤吧。”
“走,我有素齋奉獻。李老爺、嫣梅姑娘請。”墨雲讓進李家伯侄,然後跟雪芹等四人說:“對諸位,只有清茶招待了。”說完走進廟去。
“得,也不算老幹的。”文善在自我解嘲。
兩個僕人打開食盒擺好杯盤,雪芹等人開始飲酒。
文善拿過來三弦,邊解去琴囊邊說:“雪芹,你剛才不是問我為什麼帶著弦子來香山嗎,現在可以告訴你了。我拜讀了大作,被寶玉探晴雯一節感動得淚飛涕零。故而我寫一段岔曲,名為《嗑指換襖》,我唱唱,請三位指教。”
雪芹首先鼓掌:“好,好,您甭客氣,唱吧。”
文善恭恭手,調動琴弦,悠然唱道:
墨雲在自己的寮舍中為李氏伯侄預備了四樣素菜,一壺清茶。
墨雲舉杯:“我們只能以茶代酒了。您二位請吧。”
大家邊吃邊談,墨雲突然發問:“嫣梅姑娘,您還記得小紅嗎?”
“怎麼不記得,紫雨走了之後,小紅就來了,咱們四個人在榭園住了小一年了吧,怎麼,有她的消息?”
“嗯,我們倒是常見面。”
“嚄?”
“二次遇禍之後,她被帶到莊親王府,莊親王把她收作通房丫頭,故而她常陪著福晉到我們庵里來燒香,也經常問起芹哥兒和你們伯侄的消息。”
李鼎點點頭:“是個有良心的孩子。”
“敢情。”墨雲接著說:“有一回她知道芹哥兒就住在山下,生計維艱,馬上就褪下一支金鐲子來。”
“你收了?”嫣梅問。
“哪能啊,芹哥兒的脾氣秉性我還不知道。唉!這麼善的心術,可怎麼會不得好報呢?”
“怎麼啦?”
“有一回她來,跟我掉著眼淚說了一件事兒。她說,有一天晚上,她伺候完莊親王回到房中,點上油燈,卸去簪環,脫了衣服正要上床入睡,不料逼死紫雨的王世子弘普,從帳子後面鑽了出來。
“當然把小紅嚇了一跳,弘普的來意自然不問可知。
“小紅一面拒絕,一面躲閃,一面向弘普申明,自己已經是王爺的人了。
“豈料不說還好,這一說弘普更來勁兒啦!他跟小紅說:'你跟老頭子睡覺,那有意思嗎?''你私下里打聽打聽,這府裡漂亮的丫頭,哪個沒得過我的好處?你敢不順順溜溜的,我就掐死你!'
“就這樣,小紅又毀到弘普的手裡。”
“真是造孽啊!”嫣梅聞之動容。
“人倫敗壞,禽獸不如。阿彌陀佛,讓界外人不能不惱。”李鼎把筷子拍在桌上。
三人面面相覷,黯然無語。
這時,文善的歌聲傳入寮舍。
嫣梅跟墨雲、李鼎說:“這是誰寫的,真不錯,咱們瞧瞧去。”
“好。”墨雲起身答應。她們出離寮舍來到山門以外。
文善仍在彈唱:
眾人一齊鼓掌:“好,好,真有高的。”
雪芹舉杯在手:“文善兄,我敬你一杯,一謝你這段岔曲寫的好,唱的也好。”
“您誇獎了。”
“二謝你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啟迪。”
“你也想寫岔曲啦?”
“非也。”
“非也?!”文善及眾人殊為不解。
“我不是想寫岔曲,我是想把我寫的書編成馬頭調,連說帶唱,就在黃葉村頭上那家酒館裡,定期說唱給鄉親們聽,倘若鄉親們喜歡聽,那就是說我的書寫得有點兒意思,否則就返工重寫。”
嫣梅首先贊成:“這是個好辦法,給走黑道的人照個亮兒。”
“對,有道理。”敦誠也很贊同。
“怎麼樣,文善兄,一四七您來唱岔曲,二五八我開大書,如何?”
“您饒了我吧,打我們家到香山,來回一百里地,一個月九趟,您想累死我,這把弦子我雙手奉贈,您自個兒唱吧。我們家還要我哪!”文善的一番話,引得眾人笑聲一片。
登高的盛會大家盡歡而散。雪芹回到黃葉村,仍然日以繼夜寫他的。
這一天,雪芹在書稿上寫下一條回目:《賈元春才選鳳藻宮,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他剛要動筆,卻又停下來默想沉思:“借省親寫南巡,為了一場虛熱鬧而魚肉百姓自然是好主意,可是傅家的貴妃替皇帝被刺死在木蘭圍場,和寶珠姑娘代公主和番的事,仍然不能告知天下,這……應該找誰議論議論呢?”
黃葉村中別無可談的對象,只有找大師兄,故而雪芹翌日絕早便來到張宜泉的家,向其說明來意。
張宜泉想了想說:“這的確是個難事,既不能明說,又要讓人知道。我也沒什麼高明的辦法。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或許能受些啟迪。”
“好,好。”
張宜泉與雪芹登上香山,來到一處廢寺,斷壁殘垣荒草滿徑,人煙罕到,滿目蒼涼。
張宜泉指著這些遺跡說:“雪芹你看,這座廢寺原名廣泉寺,年久失修故而倒塌,煙火久斷,寺無僧侶。但是你看這些基石、斷壁、碑座、石階,可以想像當年的輪廓,似乎有呼之欲出,喚之可現之感。我還做了一首小詩,你且聽好:
“君詩曾未等閒吟,破剎今遊寄興深。
“碑暗定知含雨色,牆傾可見補雲陰。
“蟬鳴荒徑遙相喚,蛩唱空廚近自尋。
“寂寞西郊人到罕,有誰曳杖過煙林。”
雪芹吟哦著其中的兩句:“'碑暗定知含雨色,牆可見補雲陰。'就是說只見其影,不見其形。”
“也可以說'一歌而兩聲'。”
雪芹頻頻點頭,體會著“一歌而兩聲”的用意。
雪芹和張宜泉從廣泉寺歸來,經過村口的酒館,掌櫃的出來將雪芹攔住:“曹二爺、張先生二位請留步。請進來喝壺茶、歇歇腳。我還有下情回禀。”
雪芹和張宜泉走進酒店坐定。掌櫃的獻上茶來,然後在桌上放了四兩銀子:“曹二爺,您那張墨竹賣了四兩銀子,我拿一兩頂酒賬,下餘三兩您收好。”
“這一兩送給你做酬金。那二兩存在櫃上,我要有用自然來拿,不用就頂酒賬。”
“好嘞。謝謝曹二爺啦。”掌櫃拿了銀子,還請個安。雪芹說:“給我們上酒吧,今天我請客。”
“別價!今天我請客。您稍候,馬上就到。”掌櫃的滿心歡喜的備酒去了。
雪芹繼續跟張宜泉議論寫書的事:“一歌而兩聲的道理我是懂了,但真的運用起來,又容易不得要領,比方說:隱真,極易,演假,也不難,難在隱真又得讓讀者知真,演假也能讓讀者知假。”
“這些事只能在運筆中表達,局外人不知作者胸中構想,難於做細緻的論斷啊。”
“可也是。”
酒館掌櫃用托盤上酒上菜:“酒到,菜到。”
鄂拜一步走進酒館:“我也到了。”
“哈,真巧!”雪芹挺高興。
“請坐,請坐。”張宜泉讓座。
鄂拜還沒坐穩,自個兒先給自個一個嘴巴。
“喲!這是怎麼啦?”雪芹問。
“唉,都怨我多嘴,那天打這兒回去就跟我們佐領誇您的畫兒畫得好,沒想到,招了事啦,他兔崽子讓我求您給畫張扇面。求您吧,給您添麻煩我不落忍,不求您吧,他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又惹不起他,你們二位說,我可怎麼辦?”
雪芹說:“那就畫吧。”
“唉。他還有要求呢!”
“什麼要求?”張宜泉問。
“他兒子要去趕考,一要畫一幅喜雀登梅畫,二要題上一首吉利的詩,三,他說他們家祖上出過王爺,要把這份意思寫在詩裡。”
“唉——這不是豈有此理嗎?”張宜泉面呈不悅。
“嘿……”雪芹一陣冷笑:“好,我給他畫,而且條條依從。扇面兒哪?”
“帶來了。”鄂拜從懷裡取出扇面兒,鋪在桌上:“掌櫃的,借你的筆墨顏料用用。”
“有。”酒館掌櫃立時拿來擺好。
雪芹面呈嘲弄之色,抓起筆來抹抹點點一揮而就。
扇面上畫的是,一隻麻雀站在一枝梅花上,所題的詩為:“扇扇取風涼,王子上學堂。八月中秋考,頭榜狀元郎。”
鄂拜連聲誇讚:“真棒,《喜雀登梅圖》詩也題得好,三條要求都佔全了,得,我算交差了。”
張宜泉接過扇面兒:“讓我瞧瞧。”他呷了一口酒,原要欣賞扇面兒,但是剛看了一眼,一口酒全噴在扇面上——噗!
“嘿,您這是怎麼啦,張先生?”
張宜泉緩上一口氣來問鄂拜:“你會沒看明白這首詩?這是藏頭詩啊。”
鄂拜接過扇面兒,用手擋住後邊的四個字再念:“扇王八頭!我的媽呀,這要讓那個老傢伙看出來……”
“嗐,你都看不出來,他能看得出來嗎?”
雪芹回到家中,發現嫣梅已經來了很久了,收拾屋子,做好了晚飯。
嫣梅問雪芹:“你上哪兒去了,這麼晚才回來,又喝多了吧?”
“沒有,酒入寬腸不會醉的。”
“有什麼喜事兒?”
“鄂拜讓我給他們佐領畫一幅扇面兒,還有題詩,我給他畫了喜雀登梅。題了一首打油詩,是藏頭詩:'扇扇取風涼,王子上學堂,八月中秋考,頭榜狀元郎。'”
“喲,原來是扇王八頭。哈……”嫣梅笑彎了腰:“你呀,你呀,你大變了。年輕的時候循規蹈矩,立誌著書……”
“二次遇禍後,我也消沉過,下江南找到你跟表大爺,聽到你們的遭遇,又目睹官府的黑暗,再加上如蒨的早喪,才使我猛醒,大徹大悟……”
“還加上點兒玩世不恭。”
“是,對於這個世,不能恭。對於這個天,不能補,只能拆。”
“這倒是。咱們先吃飯吧,邊吃邊談。”
“好。”雪芹、嫣梅坐在炕桌上進餐。
雪芹接著說:“早晨我去找過大師兄,討教'隱真知真,演假知假'的辦法。”
“他怎麼說?”
“他也沒有什麼細緻的辦法,不過有一句話,倒也耐人尋味。”
“什麼話?”
“一歌而兩聲。”
“一歌而兩聲……”嫣梅沉吟半晌,突然二目一亮:“雪芹,還記得一件往事嗎?”
“什麼往事?”
“當年你被圈禁在懸香閣撰寫《風月寶鑑》,玉瑩姐為你抄書稿,我還為你畫過幾幅繡像。”
“怎麼不記得,畫得挺好啊。”
“你就在金陵十二釵的冊子上加一幅畫。曲子裡寫得更清楚,更細緻。這樣就能達到隱真又讓人知真的目的。”
“好辦法。可是畫什麼呢?讓我想想……”
兩個人異常興奮,連飯都不吃了。嫣梅撤去碗筷,擦淨炕桌,備好紙筆。
雪芹拿起筆來,蘸了點墨,邊想邊說:“在元春的判詞上畫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椽……”
“你的意思是椽音諧元,說元春死於弓箭之下。”
“對!《紅樓夢曲》這樣寫。”雪芹寫,嫣梅念:
“好!'榮華正好,無常又到,望家鄉,路遠山高'正吻合傅家貴妃的遭遇,還點明她不是死在宮內,而是路遠山高的木蘭圍場。可是,這是個什麼牌子呢?”
“這個曲牌也要自撰……《恨無常》如何?”雪芹問。
“妙極了,正好點題。”
“探春遠嫁畫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哭涕之狀,岸上有兩個人在放風箏。讀者能解嗎?”
“反正我能解,一女子飄洋過海登船而去,自然是嫁到異國和番,和番必是公主,探春去和什麼番,必定是代公主和番,而且如斷線的風箏,一去不返。”
“願世人都能像你,我來寫《紅樓夢曲》。”嫣梅念:
“恐怕只能如此了!”
“好,那就一齊畫。”這時傳來三更天的梆聲。
嫣梅看了一眼雪芹:“天都這麼晚了。”
“不管,一氣呵成。”雪芹說著鋪紙洗筆開始做畫。
“我給你燙點飯吃吧。”
“吃燙飯……這又使我想起在江南,晚上要吃宵夜,多半是燙飯,真好吃啊。”
“那是因為你餓了,二是當年的燙飯都是好東西,自然好吃,你再嚐嚐今天的燙飯,全是素的。”
“哎,嫣梅,提起江南,我倒有句話要問你?”
“什麼話?”
“……算了,不問了。”
嫣梅從雪芹的眼神裡,感到一種愛慕的神情,自己立時羞紅了臉,低下頭去。
翌日天光大亮,雪芹睡在外屋。嫣梅睡在里間,二人睡猶未醒。
李鼎推開房門走了進來,見他們睡夢正酣,沒有去驚擾他們。他仔細看過鋪得滿屋子的畫,不免搖頭嘆息。他找了一張紙,提筆寫下留言,然後便輕手輕腳的走了。
日上三竿,嫣梅醒來,走到外屋先見到伯父的留言。嫣梅將雪芹推醒:“大爺來過了。”
雪芹翻身坐起:“人哪?”
“進城給廟里辦事去了,留了個條兒,你看看。”嫣梅將留言遞給雪芹。
雪芹看完留言,一聲長嘆:“唉——弓、船太露,極不可取。那咱們不是白乾了嗎?”
嫣梅一笑:“我大爺是那種被嚇破了膽的人,他總覺得要有大禍臨頭。我為你抄書,偶有所感時而加批,大爺也看也批,我留意了一下他批的內容,多為憶昔感嘆,淚筆傷懷之注,沒有越雷池一步的支言片語,所以咱們不要去管他。”
“嘿……你的主意可真好。”
“真好!這支曲子給起個什麼名呢?”
“《分骨肉》如何?”
“骨肉分離,真點題。秦可卿的繡像,畫一座高樓大廈,樓者天香樓也,樓中有一美人懸樑自縊。從而表明這美人不肯同流合污,又無法反抗,只有自裁了此殘生。”
“說的好。就這麼辦。《紅樓夢曲》這麼寫。”雪芹提筆書寫,嫣梅念道:
雪芹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好了,一層窗戶紙,總算捅破了。”
“還不行。”
“怎麼?”
“只有這三個人有繡像不是欲蓋彌彰。”
“著啊,這麼說,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全得畫一幅。”
李鼎帶著一個小男孩回到剛丙寺自己的住處。嫣梅聞聲迎了出來,一見這男孩先是一愣:“大爺,這孩子是誰呀?”
“你猜猜。”
“猜猜……咱們在京里舉目無親……這孩子是……”
“姑姑。”男孩向嫣梅狡黠地一笑。
“姑姑?你真把我弄糊塗了。”
“我是松兒啊。”
“曹松?我的天哪!我的寶貝!都這麼高啦?”嫣梅拉過松兒一把抱在懷裡。悲喜交加,淚如溪流:“曹門有後,謝天謝地,這孩子長的多像他阿瑪。”
“那兩隻眼睛跟他奶奶一模一樣。”李鼎說。
“沒錯。”嫣梅突然發問:“大爺,您是怎麼把孩子偷出來的哪?真神了。”
“胡說!怎麼叫偷呢?事隔五年了,他姥爺早已消了氣啦,我跟他說了說咱們在江寧的遭遇,他姥爺深表同情,陳老爺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在火頭上誰沒兩句過頭的話呢?唉,讓一步海闊天空,你說哪。”
“可也是。走,松兒,我帶你在廟裡逛逛,這廟可大了。”
“走。”
嫣梅帶著松兒在廟裡各處遊逛。
最後來到大殿上教松兒上香,拜佛。
“松兒,求神佛保佑你阿瑪平安康泰,求神佛保佑你奶奶的英靈早升天堂。”
松兒非常聽話,含著眼淚不住給佛爺磕頭。磕了又磕。嫣梅看了許久,抹了一把眼淚,將鬆兒抱住。
皓月初升,天街如洗。松兒與嫣梅同睡在一舖大炕上。
“姑姑,我想明天就上香山,見到阿瑪。”
“寶貝,沒有車你可去不了,二十多里地哪,你哪兒走得了,半道兒上你說走不動了,我可背不動你。你放心,三天兩頭的有大車上香山。”
“姑姑,我想我奶奶。”
“是啊,誰不想自個兒的親奶奶。我跟你一樣連她是什麼樣兒都不知道。”
“姑姑,你當我的奶奶行嗎?”松兒一頭扎在嫣梅的懷裡。
“我……”嫣梅聞言,無以為複,松兒迷迷糊糊的睡著了,嫣梅抽抽噎噎的哭了半夜。誰能知道這童言一語,正刺在嫣梅的痛處。
旭日東昇,朝陽吐艷。
雪芹今天起來的特別早,他拿起水桶和扁擔,要去挑水。忽然聽見村口有人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上吊啦!有人上吊啦!”雪芹一驚,放下扁擔,往村口就跑,將到街心,只見一夥男女鄉民簇擁著一個瘸腿的中年漢子。那中年漢子懷裡抱著一個老太太迎面走來。雪芹上去急切地問:“誰?誰這麼想不開啊?!”
雙喜嫂嘆了口氣:“唉!是陳姥姥!”
“啊?!陳姥姥,因為什麼呀?”
雙喜嫂及眾鄉民面面相覷,無人做复。
“快!先上我家裡來。”雪芹說著,引了那中年漢子來到自己家中,將陳姥姥放在炕上。一些鄉民為其理胸順氣,一些鄉民呼叫著:“陳姥姥!陳姥姥!”
雪芹遞給中年漢子一碗茶:“這位大哥,謝謝您了!要不是您從我們這兒路過,這麼大清早兒的,老太太可真就沒命啦!”
中年漢子將茶喝完:“我跟您打聽打聽,黃葉村離這兒還有多遠啊?”
“我們這兒就是黃葉村,您找誰?”
“曹雪芹曹大爺是住在這兒嗎?”
“您是……?”
“在下賤姓丁。”
雪芹辨認半晌:“哎呀!你是少臣大哥!”
“您敢情就是沾哥兒!我給您請安啦!”
雪芹一把抱住:“少臣大哥,你知道你救的是誰嗎?”
“誰?”
“齡哥的干媽,陳姥姥啊!”
“敢情是怹?!怎麼也到了這兒啦?”
“二次遇禍之後,陳姥姥是僱工,自然也就放了。可巧房東把房賣了,故而就回老家來了。”
這時,鄉民們驚呼:“好了!好了!醒過來了,醒過來了!”
雪芹和丁少臣急忙圍了過去。
陳姥姥一聲呻吟,睜開二目:“我這是在哪兒啊?”
“您在我家哪!”雪芹迎過去,親切地說。
“芹哥兒,您可救我幹什麼呀!”
“不是我救的您。”他把少臣拉過來:“是他,丁少臣,我們家老管家丁大爺的兒子,您忘啦?”
少臣喊了一聲:“陳姥姥!”
“噢!噢!”陳姥姥說時用手亂摸亂找。
雪芹見狀大驚:“陳姥姥,您的眼睛怎麼啦?”
“……”
眾人愕然。
“瞎了!昨天一夜就哭瞎了!”
眾人大驚:“啊?!”
雪芹急切地問:“因為什麼?”
“哎!沒法說呀!鐵牛那孩子不是在書局裡刻書嘛。有個人寫的書犯了法,我兒子為他刻書,讓官家也殺了頭!”
“啊!”雪芹頓時怒形於色,“啪”的一拍桌子。
“還有他媽的這種事情!這是哪家的王法。”丁少臣氣得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鄉民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怒不可遏。
稍頃,雪芹坐到炕邊兒上,拉住陳姥姥的手:“陳姥姥,五年前我剛到這兒就讓您搬過來,咱娘兒倆搭個街坊,可您怕扯累了我,如今鐵牛不在了,我就是您兒子,這回您就搬過來吧。”
“不行,不行。芹哥兒,有眼睛的時候我都不來,如今沒眼沒戶的,我,我更不能來啦!”
“您的眼睛是一股急火,我雖然不是大夫,可有的病我能治。就這麼說定了,待會兒我給您搬東西去,咱娘兒倆正好做個伴兒。”
“芹哥兒啊!芹哥兒!您可讓我說什麼好啊!”陳姥姥放聲大哭。
“曹二爺,給陳姥姥搬家的事兒,您就甭管了,交給我們了。”雙喜嫂轉對眾鄉民:“鄉親們,走,大夥兒都幫把手兒!”
“對,走!”眾鄉民一擁而去。
陳姥姥趴在炕上給大夥磕頭:“我給鄉親們磕頭了,大傢伙兒積德行善嘍!”
雪芹攔住雙喜嫂:“雙喜嫂子,您先扶陳姥姥進里屋安置安置,我搬出來。”
“哎!”雙喜嫂性子急,背起陳姥姥就走。嚇得老太太直嚷:“哎!哎……”
丁少臣在一邊看著挺受感動:“沾哥兒,您還是小時候的脾氣,跟誰都那麼熱心腸。”
“咳,人在難處幫一把嘛!噢,對了,剛才沒顧上問,這麼一大清早,你怎麼摸到這兒來啦?一定是有什麼事吧?”
丁少臣趴在地上給雪芹磕了個頭。
雪芹急忙扶起:“怎麼,丁大爺……”
“過去了。”
“唉——”雪芹一跺腳,眼淚立時就下來。
“窮人何必壽高,早死幾年,少受幾年罪。沾哥兒,我如今何嘗沒有尋死的心!”
雪芹眼裡噙著淚花:“大哥,紅口白牙的你說什麼呢,這是……”
“您是不知道,我瘸著一條腿能幹什麼,擺個小攤兒,連嚼谷兒都混不上,想活可怎麼活呀?”停了一會兒,丁少臣憤憤地接著說:“可我們的高鄰、怡王府的那群公子哥兒,前幾天,買仨風箏,就花了五十兩銀子!唉——!”
雪芹一腔憤慨,兩眼閃出炯炯光芒:“是啊!皇家揮金如土,民間粒米如珠,文字獄嚴刑極法,老百姓受盡荼毒!”他猛然想起:“少臣哥,你剛才不是說糊風箏能賣錢嗎,我能教你這門手藝。”
“您還會糊風箏?”
雪芹從牆上摘下七字箏遞給丁少臣:“你瞧,這就是我糊的。”
丁少臣接過來仔細地看了看:“'富非所望不憂貧',好,真不錯。”
雪芹接著說:“什麼硬翅兒的,軟翅兒的,瘦沙雁兒,肥沙雁兒,黑鍋底……我都會。最拿手的是美人箏,你要學會嘍,就擎著掙大錢吧!”
“好,咱就這麼辦啦!”丁少臣非常高興。
“明天你就跟我上山砍竹子去。你的腿腳能行嗎?”
“你放心,落不到你後頭。”
第二天早晨兩人起來之後,磨了磨柴刀,又到雙喜嫂子家,求她照看照看陳姥姥,他們就出了村了。
雪芹跟少臣剛出村口不遠,忽然從河邊草叢裡跳出一個五六歲的男孩,手裡抓著一把螞蚱,高高興興地迎著雪芹跑了過來:“阿瑪!阿瑪!”
雪芹喜出望外:“松兒!你跟誰來的?”說著一把抱起,摟在懷裡。
松兒向身後一指:“姑姑!”
雪芹抬頭望去,只見嫣梅手裡拿著一個包袱,另一隻手也抓了幾個螞蚱,走近雪芹:“大爺那天進城給廟里辦點事兒,順路把松兒接來住幾天,說讓他看看紅葉。”
“你們娘兒倆幹麼都逮了螞蚱?”
松兒搶著說:“姑姑說阿瑪就喜歡拿螞蚱下酒了。我們這是給您逮的酒菜。”
“哈哈!傻小子!酒菜還有逮的?來,快叫丁大爺。”
“我認識丁大爺。”
“認識,你怎麼會認識?”
嫣梅從雪芹懷裡接過松兒:“可不是。昨天丁大哥先到了剛丙寺,大爺說留他住兩天,等有順路的大車再來。他可倒好,昨兒個天不亮就溜了。”
“嘿嘿!嘿嘿!我怕給你們添亂。”丁少臣傻笑了兩聲。
“幸虧如此,不然的話,陳姥姥就沒命啦!”
“怎麼啦?”嫣梅一驚。
這時,從山上下來幾乘大轎,後跟兩輛坐滿侍女、丫環的轎車。十餘名僕役騎著高頭大馬,前呼後擁而至,緊前邊的兩名清兵在高喊:“讓開!讓開!”
轎車的車簾被挑開,一個開了臉的大丫頭朝雪芹等三人看了又看。但因車急馬快,剎那而過,雪芹三人正在說話並未發現。
轎車過後,嫣梅放下松兒:“我快瞧瞧去。松兒跟著誰?”
“我跟阿瑪。”
“小白眼狼!”嫣梅看著雪芹背起松兒朝山路跑去的後影,她欣慰地笑了。
雪芹拉著松兒,後跟少臣來到一片竹林之內。
丁少臣略顯驚異:“嗬!好一片翠竹。”
“是啊,在北方能有這麼一片竹林,很是難得。”雪芹轉對鬆兒:“松兒,阿瑪砍,你管往一塊兒拾。”
“丁大爺哪?”
“丁大爺腿腳不好,讓他歇著。松兒,你從小就得學會嘍疼可人,懂嗎?”
“懂!阿瑪也歇著,我來砍。”松兒拿起柴刀真的砍了兩下。
丁少臣聽到砍聲,猛地想到:“這竹子有主兒吧?能砍嗎?”
“能,我認得這竹子的主人。”
松兒搶著說:“我也認得。”
丁少臣問:“誰?”
“大哥,你也認得。”
“我?……”
松兒雙手合十,念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逗得雪芹哈哈大笑。
突然,竹林外邊有人說話:“這是哪家的頑童,在此砍伐廟裡的竹林,還懂得宣唱佛號?”
少臣一愣。
松兒撲上去:“墨姑姑!墨姑姑!抱我!抱我!”
“啊!墨雲!”丁少臣認出來了,往事如潮一下子湧上心頭。他的手不自覺地在抖。為了能控制住,只好抓住一根竹子。
墨雲抱起松兒:“什麼墨姑姑,讓老師傅聽見是要責怪的!”
松兒一吐舌頭,扮了個鬼臉,附在墨雲耳邊小聲地說:“墨姑姑,我可想你啦!”
“你這淘氣包兒,墨姑姑出家多年,萬念俱灰,我誰都不想了,可就是想你,不知道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