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26章 向雨中日本青年深鞠一躬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6171 2018-03-16
高速列車在日本春天的田野上飛馳。 巴金坐在疾駛的列車窗口,瀏覽著那既熟悉又陌生的異國風光。在東京參加一系列讀者交流活動之後,巴金和作家代表團的成員們,乘坐高速列車對日本進行了一次從南到北,從東至西的長途旅行。廣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的象徵,當年美國投下原子彈留下的戰爭創傷,時至今天仍然讓巴金感到記憶猶新。而京都和奈良,都給巴金以新的感悟,他發現這裡的人們對中國文學同樣不陌生。 在廣島訪問時,巴金在一位日本文學家的書房裡,見到這日本人用中文書寫的魯迅詩詞,那是魯迅1931年寫給日本朋友內山完造的弟媳松藻片山的五律詩,巴金的心情當然萬分激動。他沒想在廣島居然會有人把魯迅的詩,當成他治學的宗旨與寫作的楷模。這日本人抄錄的魯迅詩是:

大野多鉤棘, 長天列戰雲。 幾家春裊裊, 萬籟靜喑喑。 下土惟秦醉, 中流輟越吟。 風波一浩蕩, 花樹已蕭森。 儘管語言不通,可是巴金仍然發現在日本各地,漢字仍然不時可以跳入他的眼簾。這是他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不曾見到的現象。巴金發現日本人如此喜歡他的作品,顯然與街上那到處可見的漢字不無關係。中國文字讓他感到親切,而反戰與和平始終是中日兩國人民心靈交流的基點。在京都巴金又進行一次《我和文學》的演講。他坦誠地對日本讀者表示:“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為而寫作的,我從未有過無病呻吟的時候。” 在奈良巴金又談起他當年從橫濱到東京的經過。幾位日本青年捧著巴金的《自述》,請求籤名。大家對巴金早年在日本的活動都感到驚奇和欽佩,巴金在《自述》中說:“當初在橫濱寫《鬼》的時候,我就下決心離開武田家搬到東京去。我託一個在早稻田大學唸書的廣東朋友,在東京中華青年會樓上給我預訂了房間。我本來應當在武田君家裡住上一年半載,可我受不了他念經的聲音,可以說是神和鬼團結起來把我從他家趕了出去的。我原先學習日文的計劃,也給神和鬼團結的力量打破了。我向主人說明我要搬去東京的時候,武田曾經懇切地表示挽留。然而想到在這裡同神、鬼和平共處,我實在不甘心。即使有人告訴我,遷到東京,不出兩個月我就會給'捉將官裡去',我也不改變主張。”巴金對那位喜歡他《自述》的日本青年說:“我當時剛過三十,血氣旺盛,毫無顧慮,不怕鬼神,這種精神狀態是後來的我所沒有的。我今天還懷念那些逝去的日子,我在小說《鬼》裡找到了四十五年前自己的影子。我現在的確衰老了。……”

古老的奈良很像巴金曾經去過的中國紹興。只是奈良沒有河水與縱橫交錯的小石橋。巴金喜歡這裡的古老廟宇,他從幢幢香火繁盛的寺院,可以聯想到自己的祖國。會想起當年飄洋過海的鑑真和尚。往事對於年邁的巴金來說,已是難得的財富。不管從前的記憶有多少讓他傷感的地方,老人都不會謝絕日本青年對自己的關心,他眼前好像又出現了東京中華青年會的宿舍。他在和日本青年談往事的時候,說:“我當年到了在東京,住在中華青年會的宿舍,樓上房間不多,另一面還有間課堂,白天有位教員講授日語,晚上偶爾有人借地方開會。樓下有一間大禮堂,每個月總要在這裡舉行兩次演講會。我初來的時候,有人正在大禮堂內排曹禺的《雷雨》,他們通常在晚上排練,我在房裡聽得見響動。當聽到有人把曹禺的劇本變成日語時,我為曹禺感到高興。因為這也是一種文化交流。”

奈良的日本青年都被巴金的到來振奮著。他們奔走相告,那麼多人希望見到巴金,並渴望聽這位中國大作家談他早年在日本的經歷。巴金也希望回顧往事,他對大家說:“我記得中華青年會在東京的神田區,附近有很多西文舊書店,我每天要去三次,哪家店有什麼書,我都記熟了。而且我也買了不少舊書,全放在兩層的大壁櫥裡面。我的生活完全改變了。在這裡我接觸到的日本人,就只有一個會說幾句中國話。我向別人打聽他們是什麼人,有人告訴我,他們是'刑事',就是便衣偵探和特務警察。我一方面避開他們,另一方面暗中觀察他們。我的觀察還沒有取得一點結果,我就讓這些刑事抓到警察署拘留所去了。” 日本青年都被巴金在東京被逮的經歷感到驚訝。大家都七嘴八舌地詢問,巴金卻不想多談了。因為他不希望給日本青年的心裡蒙上陰影。夜裡,當代表團成員都進入了夢鄉,巴金仍在燈下翻閱他的《自述》。他看到了這樣的記載:“在警察署裡開始了審訊,審訊倒也簡單,在我的答話裡抓不到辮子,不久就結束了審訊,向我表示歉意,要我在他們那裡睡一晚,就把我帶到下面拘留所去。從凌晨兩點到下午四點,整整關了十四個小時。從我半夜裡睜開眼睛看見他們推門進來,到我昂頭走出神田區警察署,看見落日的余光,這其間的經過情形,我詳細地寫在短篇《人》裡面了,沒有必要在這裡重述。不過我應當提說一下,這不是我初來東京時計劃寫的那個短篇。……它是作為一篇散文或者回憶寫成的,最初的題目是《東京獄中一日記》,打算發表在一九三五年七月出版的《文學》特大號上。把回憶作為小說,編在《神·鬼·人》集子裡面了。文章就這樣給保全下來,一直到今天。但是,當時那些用武力、用暴力、用權力阻止它發表的人連骨灰也找不到了。……”

車窗外是一幅絢麗的春景。 巴金腦際浮現出的,是他在日本各地和日本讀者見面的畫面,宛若一個個令人振奮的電影鏡頭在眼前閃動。他記得那是個下著牛毛細雨的初春早晨,在中國作家代表團乘坐的列車從東京駛往京都的半路上,巴金心裡就在想著一位日本女子,她叫鳥田恭子。好像是在兩年前的秋天,一封從日本京都寄出的信被郵遞員送進了武康路13號的院子裡。巴金展讀一看,上面竟是一行行娟秀的中國文字: 敬愛的巴金先生: 您好,我是您的日本讀者,名叫島田恭子。我是大阪外國語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多年來就喜歡中國文學作品,特別喜歡先生的早期小說,如、、等等。第一次接觸您的作品是1977年,那時我丈夫從東京給我買回一本先生著的。這一年我剛好29歲,已是一個家庭裡的少婦。我22歲結婚,家裡有丈夫、婆婆和四個女兒。我丈夫是再婚,所以結婚時已經有了兩個女兒,我們後來又有了兩個女兒,我一直沒有工作,在家裡做家務。

我感到一個大學生做家務很失望,可是,當我看到先生寫的以後,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想法是幼稚的。從先生的小說裡,我看到的就是社會的變化,不管生活中有多少困難,社會畢竟還是從舊到新,從固陋到進步在繼續前進。也就是說,您是懷著社會一定向進步光明前進的堅強信仰寫這篇小說的,所以給我帶來比溫暖更積極的東西,就是希望和勇氣。 …… 巴金讀到這裡,才感到對方原來是一位讀了受到感染的日本女子。他理解鳥田恭子的心情,知道她定是從自己作品中的人物中,發現了她自己的影子。巴金從她的信中得到這樣的印象,島田恭子的心情很苦悶,特別是她結婚以後的生活,更讓她心情壓仰。丈夫和前妻生下兩個女兒,再加上她和他的女兒,就是個多口之家,特別是一個沒有工作的日本女人,又不甘心在家務中永遠默默無聞,所以對產生這樣的感情是不足為怪的。他看到鳥田恭子的信寫得自然流暢,就像在和自己的長輩談心一樣,這位日本女人說:“原先我對他們的生活不太習慣,心裡也有難過的事。我以為如果我自己能成為心胸大而好心腸的人,那有多麼好,所以我要努力成為那樣的人。孩子們都溫和可愛,對我很好。母親很壯鍵,常常幫忙做家務。我愛人仍然有點任性,可是我愛他。我過得很幸福,我冷靜地想一下,要是我沒有對他的愛,那麼一天也不能快活地生活吧。我的這麼小小的經驗,同那殘酷不幸時代中的主人公當然不能比。越看我心裡越悶,不過對於母親、宣和妻子,我都能同情並了解他們每個人的心情。成了我最喜歡的書之一。……"

巴金儘管每天很忙,可他還是認真地把一個陌生日本女子寄來的信反复讀完。他沒想到一個遠在京都郊區的日本婦女,居然從自己早期著作中找到了共鳴。在中國這部書已經多年沒人讀了,“四人幫”粉碎以後才再次出版。然而遠在扶桑竟然有人在他受到“專政”的時候,還會讀他的,這讓巴金大為感動。 巴金決定撥冗給鳥田恭子寫封回信。這些年來他對讀者的來信,很難逐封一一作复,因為隨著環境的改變,讀者來信也越來越多了,加之他身體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越來越弱,有時一天伏案只能寫下幾百字,由於生病,巴金寫的字越來越小了。然而,巴金仍給素不相識的島田恭子寫一封短函,他深為感動的是,鳥田恭子是在他正受非人待遇的“文革”時期還在日本讀他從前的舊作、一部正在中國受到批判的小說。這是一種了不起的感情。在巴金看來沒有什麼比這樣的讀者更可貴的了。老人寫道:

在我遭受“四人幫”迫害的時候,你還買我的書讀,你對我的信任和了解,我非常感謝。我還要寫下去,寫到八十歲,九十歲! …… 就是從那次通信以後,鳥田恭子不時給巴金寫信,巴金也盡量做到每信必復。不管他寫作任務多麼重,社會活動多麼頻繁,巴金從來不願意冷落自己的讀者。特別像鳥田恭子這樣遠在京都的外國讀者。他和這位看了以後,改變了對人生消極態度的日本女子,始終保持著通信聯繫。 就在這次巴金決定前往京都的時候,他沒有想火車剛剛抵達京都車站,就在月台上那亂紛紛的歡迎人群中,發現了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她手裡舉著一塊巨大的紅布橫幅,由寫“歡迎中國作家巴金!”。她就是多年在書信中交談的鳥田恭子。如今,她終於見到了遠從上海來的作者巴金。

“先生,巴金先生!”巴金看到了鳥田恭子和她的那位當記者的夫君,帶著她們的四個孩子迎迓上來。就像歡迎她們自己的親人一樣。 巴金看到月台上簇簇湧動的鮮花,臉笑。他沒有想到日本讀者竟會給予自己這麼熱切的歡迎。巴金在日本活動的十幾天裡,已經深切感到像鳥田恭子這樣的讀者何止千萬。他記不得是在哪一段路程中,當他們乘坐的火車經過一個不知名的小車站時,忽然,車上所有的人都被站台上一條紅色的橫幅吸引了。上面用中文和日文寫著:“中國作家巴金先生,我們歡迎您!”當時外面正下著霏霏春雨,巴金在火車上看到,手舉那條鮮紅橫幅的幾個男女青年身上,早已被細雨淋濕了。巴金很過意不去,他多麼想親自下車,對那些冒雨專候自己列車的日本青年們表示一點謝意,然而這趟火車在這無名小站上竟然不停。當巴金看到那些手舉橫幅的青年們正對著自己乘坐的車廂鄭重施鞠躬禮的時候,老人的眼淚也情不自禁地流淌下來。巴金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衝著那些守在月台上的日本讀者,同樣鄭重而嚴肅深鞠了一躬!

細雨紛飛中,車站上的日本青年仍然在向著駛去的列車高呼著巴金的名字! 這次,巴金在京都逗留的兩天中,鳥田夫婦陪著巴金遊覽了清水寺和二條城。當然,鳥田伉儷也與巴金等人一瞻了舊皇宮的風采。鳥田早就在考慮一個大膽的寫作計劃,她通過讀巴金的著作,漸漸找到一個家庭婦女走向社會的捷徑。畢竟是大阪大學中文系的畢業生,她決心要把巴金曲折又輝煌的從文經歷,寫成一部供日本讀者藉鑑的專著。並且決定著手寫一本《巴金寫作經歷》的書。巴金同意為她提供相關的資料。 巴金抵達長崎的消息在日本幾家媒體上公佈以後,海港城市長崎就像過節一樣熱鬧。 早在50多年前,巴金第一次來日本的時候,他就希冀有一天能到長崎一遊。然而那時是戰爭時期,他沒有機會實現自己的願望,就憤然地離開了日本。就是從那時起,巴金心裡始終想著長崎。他記得那時自己給國內發信的時候,信封上署的地址都是長崎。這是因為巴金年輕時就喜歡這座海港城市。如今當巴金已經76歲的時候,才如願以償地來到了這裡。

在長崎,巴金意外發現了兩本保存在縣立圖書館中的兩部中文藏書。那是日本作家們在四十年代翻譯的巴金早期小說。一本是,一部是《憩園》。由於年深日久,巴金發現那兩部經過多人翻閱的小說,書頁早已發脆變黃了。歲月的磨勵儘管把兩部書變舊變脆,然而巴金心裡仍然感動不已。此前他雖然在上海聽說過日本翻譯家譯過他的作品,但是巴金始終沒能親眼所見。如今他手捧這兩本經歷戰爭和歷史煙雲的舊書,熱血在胸中奔湧。他不知在那長達八年的罪惡戰爭中,日本居然有人會拿起正義之筆。把這些象徵著人間溫情的著作從一海相隔的中國介紹到日本本土來。而且巴金還能從那汗跡斑斑的書頁上,看到必定是經過無數喜歡它的讀者翻閱。看著看著,老人的眼睛濕潤了。 巴金在日文版的兩部舊書扉頁上,鄭重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從此,這兩部有原作者簽名的小說,就變成了長崎縣立圖書館中具有收藏價值的館藏珍品!當巴金把兩部書頁殘缺的書捧送到館長手裡的時候,肅穆大廳里頓時響起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巴金先生,我們有一個鄭重的請求,不知先生能不能見怪?”負責接待巴金一行的,是日本歡迎中國作家代表團委員會事務局的清水正夫,他早從巴金率領的代表團飛抵羽田機場時起,就陪同在這位滿頭銀髮的老作家身邊。清水正夫對巴金充滿著敬畏,因為他在十幾天的活動中親眼看到巴金在日本無以倫比的崇高威望。現在他知道巴金和中國作家代表團即將從長崎起飛,馬上就要返回自己的祖國了。就在巴金即將辭別日本的時候,清水正夫不能不把積鬱在內心多日的希望吐出來。 巴金對這位日本接待官員投去了信任的目光。 清水正夫通過譯員對巴金表示:早在巴金在東京新大谷飯店為朝日講堂發表演講作準備的時候,他就對巴金的演講稿《文學生活五十年》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後來,當巴金在京都又發表題為《我和文學》的時候,清水正夫同樣對巴金坦率與真誠的演講深感振奮。所以,當他知道巴金馬上要離開日本的時候,渴望能把巴金在東京和京都兩次演講的原稿,留給他們。當然,清水正夫明確地表示,他希望留下巴金的兩篇手稿,並不是自己有意收藏,他是希望把這兩篇講演稿當作日本最珍貴的文學史料,收藏在日本文化博物館裡,作為永久的收藏品。 巴金遲疑著,沉吟著。他在玩味著清水的要求,一時不知該作何答复。 清水正夫擔心巴金拒絕他們的請求,索性把自己的急迫心情傾吐出來。他說:“巴金先生的作品深受日本人民喜愛,如果把巴金的手稿陳列在日本文化博物館裡,顯然對中日人民的友誼和文化交流,都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這將告訴日本的下一代,偉大的中國作家巴金先生,曾經在他七十六歲的時候,帶著他對日本人民的深厚情誼來到過日本,並且在東京和京都發表過演講,這該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情啊!……” 巴金點頭讚許,並且很快就吩咐秘書把兩份由他親筆寫成並多次修改的手稿,慨然送給了清水正夫。巴金說:“我的手稿算不了什麼,可以送給你們作紀念。但是最好不要送到博物館裡去。如果它能喚起人民美好的記憶,使我們共同珍視友誼,發展友誼,我就感到高興了!” “謝謝,謝謝巴金先生!”清水正夫感動得連連鞠躬。 巴金又動情地叮囑:“十年浩劫在人類的歷史上是一件大事,要是它不在中國發生,以後也會在別的國家發生。我們遭到了不幸,可是別的國家的朋友免掉了災難,在這一點上,我們也可以引為自慰。” 巴金就這樣告別了美麗的海港城市長崎。 當他臨行前夕,又一次來到位於市中心的“原子彈紀念館”前時,巴金平靜地凝視著那幢巨大的紀念館,不禁心潮激動。他看見館前是一片偌大的碧綠草坪,在如茵的綠草上有一座高大的銅像,那是一位人類持久和平的使者。他高大而偉岸,這銅鑄巨像的一隻手正高高地舉向碧藍的蒼穹,另一隻手則平端在他的胸前,似乎在撫摸著他那跳動的心臟。巨像那雙流露出善良無私目光的眼睛,此時似乎在平視著他面前的一切。特別是綠地上那些翩翩飛舞的白色鴿子。 巴金對這尊象徵人類和平的銅像投以同情的目光,他知道當年就在這和平使者巨像矗立的地方,曾經發生過慘絕人寰的災難。而今那一隻只雪白的鴿子,竟然在巨像腳下無憂無慮地飛舞覓食。巴金暗暗地說道:“如果和平鴿永在,悲劇就再也不會重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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