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25章 東京往事與《神·鬼·人》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4647 2018-03-16
作為現代東京標誌的330米最高建築——東京塔,隱沒在早春的晨霧中。 已經76歲的作家巴金站在他下榻的旅館樓陽台上,俯瞰這座亞洲最高的電視塔,心裡充滿了激動。如今是1980年4月,早春的東京和上海大不相同。天氣似乎要比上海冷一點,不過他發現遠方隱藏在市郊的層層櫻花林,已經吐出了淡淡綠意。櫻花也即將開放了,他和他率領的中國作家代表團就是選在這春色漸濃的時節,來到了這讓他青年時期就如痴如醉的國家訪問。 在過去的一年里巴金的譯作《往事與隨想》第一冊出版了。 10月裡他再次從黃浦江畔飛到北京,出席在那裡舉行的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會。老人的威望正在悄悄提高,巴金同時被選為中國文聯副主席和中國作協第一副主席。也是在這次大會的閉幕會上。他聽到周揚在報告中竟然說了這樣的話:“巴金是現代文學史上以魯迅為代表的文學巨匠之一。……”對於這樣的評價,巴金心裡有點吃驚,雖然他知道周揚的講話並非代表個人,而是代表組織,然而老人仍然對於“巨匠”的稱謂感到有些不敢承受。可是,這樣的評價畢竟是現實,一個任何人都悄得不承認和接受的現實。

真是喜事接連而至,巴金返回上海後,發現在二樓書房的書桌上放著一捆剛剛從香港寄來的新書。老人急忙打開一看,竟然是他《隨想錄》的第一本集子,由三聯書店香港分店出版了。在巴金看來這本集子要比一千個稱號都重要。因為這才是他晚年心儀的工程之一。在年末歲尾,巴金的《爝火集》也出版了。有那麼多新書放在他的書房裡,給這本來排滿書刊的二樓上,平添了一股淡淡的喜氣。 1980年春節過後,巴金就出訪日本。 日本留給巴金心中留下的當然不都是好印象。戰前他是從書刊和自己長輩口中,了解這一衣帶水的鄰國。後來風華正茂的巴金終於來到了日本,那時他為什麼要一個人隻身離開戰時的上海,出現在這陌生的日本呢? 巴金是這樣回顧往事的:“我是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下旬到橫濱的。我怎樣到日本去,在最近修改過的《關於〈長生塔〉》這篇文章裡已經講過了。至於為什麼要去日本?唯一的理由是學習日文。我十六、七歲時,就在成都學過日文。我兩個叔父在光緒時期留學日本,回國以後常常談起那邊的生活。我們對一些新奇事物也頗感興趣。後來我讀到魯迅、夏丐尊他們翻譯的日本小說,對日本文學發生愛好,又開始自學日文,或者請懂日語的朋友教我認一些單字,學幾句普通的對話,時學時輟,連入門也談不上。……”

橫濱,是巴金第一次來日本首先接觸的城市。他在事隔40多年後,仍在腦際中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橫濱很像中國北方的海港。戰亂中的橫濱一派混亂,冬天的海邊沒有任何景緻,海水混濁而昏黃。大批日本兵正在那裡等待渡海。巴金做夢也沒有想到小時候幻想的日本竟然是眼前這種模樣。那時他真想馬上回到上海去,可是當他想起此行是為著一種理想和追求而來,巴金就毅然地咬緊了牙關,在這裡堅持下去了。 “我寫作,一不是為了謀生,二不是為了出名,……我開始寫小說,只是為了尋找出路,我寫作就是為著和敵人戰鬥!”這是十年浩劫後巴金第二次率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他如今確實已經從陰影中走出來了,此行與其說是一種中日間的文化交流活動,不如說是巴金晚年的一次精神寄託。他知道自己在日本同樣擁有許多讀者,這些人儘管是通過日文譯本在了解他的作品,可是,巴金知道文學是沒有國界的。 40年前他剛來到日本的時候,他的長篇小說,還沒有流傳到這扶桑之國。而今這裡的老年和青年讀者們早已了解中國的巴金,他在早春4月來到東京,剛從羽田機場出來就受到了日本青年的歡迎。那麼多陌生的笑臉,那麼多艷麗的鮮花,讓巴金忽然發現他是落在了一片友誼的海洋中。

在經歷非人折磨的昨天之後,如今的巴金忽然感到自己的人生正在經歷一個新的轉折。他不明白人的命運為什麼會有如此大的波折。他喜歡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戲劇性的轉折,然而他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成為人間戲劇的主角。日本人對於來自上海的巴金竟會表現出那麼大的熱情,而且他看出日本讀者對自己的感情並不是故意裝出來的。 “我是一個不善於講話的人,極少發表演說,今天破例在這裡講話,只是為了報答日本朋友的友情。我講友情絕不是使用外交辭令,我在這個詞裡傾注了深切的感情。友情不是空洞的字眼,它像一根帶子把我們的心同日本朋友的心牢牢拴在一起。想到日本朋友,我無法制止我的激動,我欠了你們一筆友誼的債。我不會忘記'四人幫'對我橫加迫害、要使我'自行消亡'的時候,日本朋友經常詢問我的情況,關心我的安全。而我在被迫與世隔絕的十年中也常常想起同你們在一起度過的愉快日子,從這些回憶中得到安慰。今天我們又在一起歡聚了,我的興奮和歡欣你們是想得到的。"巴金走上了講壇。他以這種特殊的直率發表了開場白。大廳裡所有日本讀者都洗耳恭聽,他們以為大作家巴金定會故弄玄虛地發表一篇宏談大論,卻沒想他的講話如此簡單明了,又是那麼謙虛平和。也許正因為巴金的誠實,大廳裡忽然爆發出一陣掌聲。

“我不是文學家,但是我寫作了五十多年。每個人從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學。我從小就喜歡讀小說,有時甚至廢寢忘食,但不是為了學習,而是拿它們消遣。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小說家。我開始寫小說,只是為了找尋出路。在我即將出版的《選集》中,第一卷中選了我在日本寫的短篇小說《鬼》,它使我回憶起一些事情,我找出我的短篇集《神·鬼·人》,把另外的兩篇也讀了。這三個短篇都是當年我在日本寫成的。前兩篇寫於橫濱,後一篇是我遷到東京以後四月上旬某一天的親身經歷。”巴金到達東京以後,曾出席過無數次歡迎活動和讀者座談會。特別讓他興奮和難忘的是,出席東京朝日講堂的講演時,他首次當著日本讀者發表的《文學生活五十年》。巴金是以真誠與坦率的性格向日本讀者暢談他已經走過的漫長文學之路。他面對黑壓壓聽眾說道:“來日本前我在北平住了好幾個月,先在沈從文家裡作客,後來章靳以租了房子辦《文學季刊》,邀我同住,我就搬到三座門大街十四號去了。我認識曹禺,就是靳以介紹的。曹禺在清華大學作研究生,春假期間他和同學們到日本旅行。他回來在三座門大街談起日本的一些情況,引起我到日本看看的興趣。這年七月我從北平回到上海,同吳朗西、伍禪他們談起,他們主張我住在日本朋友家裡,認為這樣學習日文比較方便。正好他們過去在東京唸書時有一個熟人姓武田,這時在橫濱高等商業學校教中國語,他可能有條件接待我。吳朗西便寫了一封信給武田,問他願意不願意在家裡接待一個叫黎德瑞的中國人,還說黎是書店職員,想到日本學習日文,不久回信來了,他歡迎我到他們家作客。於是我十一月到了橫濱。”

如煙往事早已在巴金的心海中沉澱。他似乎在極力從記憶深井裡搜尋日本橫濱的點點滴滴。他記得當年是以黎德瑞的化名踏上這片陌生土地的,那位經吳朗西引薦的日本人武田,親自把他從橫濱港接到自己家裡。武田一家人的音容笑貌時至今日仍歷歷在目。巴金的頭腦中不僅有笑臉,也有揮之不去的陰暗,日本警察對他的到來始終虎視眈眈,有時在大清早闖進武田家裡審查和盤問他。日本警察那可怖的眼睛在巴金心裡打下了烙印,他常常把橫濱的警察與正在中國東北橫行的關東軍聯繫在一起。也許正由於這兩個印像在巴金心裡起了作用,所以才促使這位想學日語的中國作家在橫濱寫的第一個短篇小說《神》裡,再現了可惡的日本敗類影子。當然,巴金寫作並不完全為揭露人間陰暗面,他所有作品都是為著展示人類的光明。所以他也描寫了武田家生活和他那修建在橫濱本牧町山上的“精緻小木屋”。

“大家也許都知道,我的小說《神》中的長谷川君,就是生活裡的武田君。我把長谷川寫成'一個公司職員,辦的是筆墨上的事',唯一的原因是:萬一武田君看到我的小說,他也不會相信長谷川就是他自己。這說明武田君是個十分老實的人。我的朋友認識武田的時候,他還不是信佛念經的人。這樣的發現對我是一個意外。”在另一次讀者座談會上,巴金回憶了他當年在日本的寫作情況:“我對他那種迷信很有反感,就用他的言行作為小說的題材,我一面寫一面觀察。我住在他家裡觀察他、描寫他,困難不大。只是我得留心不讓他知道我是作家,不能露出破綻,否則會引起麻煩。他不在家時,我可以放心地寫,不過也不能讓小孩覺察出來。因此我坐在寫字桌前,手邊總是放一本書,要是有人推門進屋,我馬上用書蓋在稿紙上面。但到了夜間他不休止地念經的時候,我就不怕有人進來打擾了。”

日本讀者的掌聲幾次打斷了巴金的講演。老人發現日本讀者不論男女老少,都對他的講演報以真誠的讚許,也許這與他在日本的經歷不無關係。巴金與其說是在演講,不如說是和讀者以談家常的方式交流體會。他講著在日本的短暫時光,說起寫《神·鬼·人》的時候,巴金就好像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他說:“那個時候我寫得很快,像《神》這樣的短篇在幾天里便寫好了。我自己就在生活中,小說中的環境就在我的四周,我只是照我的見聞和這一段經歷如實寫下去。我住在武田君的書房裡,書房的陳設正如我在小說描寫的那樣,玻璃書櫥裡的書全是武田的藏書,他允許我隨意翻看,我的確也翻看了一下。這些書可以說明一件事實:他從無神論者變成了信神的人。至於他信奉的'日蓮宗',念的'法華經',我一點也不懂,我寫的全是他自己講出來的。對我來說,這一點就夠用了。我寫的是從我眼中看出來的那個人,同時也用了他自己講的話作為補充。我不需要寫他的內心活動,生活細節倒並不缺乏,我同他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吃飯,他有客人來,我也不用避開。我還和他們一家同到附近朋友家作客。對於像他那樣的日本知識分子的日常生活,我多少了解一點,在小說裡可能我對他的分析有錯誤,但我用不著編造什麼。我短時期的見聞本身就構成一個完整的故事。我在小說裡說:'在一個多星期裡看透了一個人一生的悲劇。'這是真話。在生活裡常有這樣的事,有時只需要一天、半天的見聞,就可以寫成一個故事,只要說得清楚,不違反真實,怎樣寫都反正是創作,不一定走別人的老路,不一定要什麼權威來批准。……”

座談會上氣氛熱烈,日本讀者向他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大多是對寫作上的難題,巴金都耐心作了回答。他最後說:“我曾經說過:我是從探索人生出發走上文學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棄探索的時候;停止探索,我就寫不出作品。我開始讀小說是為了消遣,但我開始寫小說絕不是為了讓讀者消遣。我不是一個文學家,我只是把寫作當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種種局限性,但是我的態度是嚴肅的。盧梭是我的啟蒙老師,我絕不願意在作品中說謊。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我的作品裡也是這樣。愛與憎的衝突、思想與行為的衝突、理智與感情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這一切織成了一個網,掩蓋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聲。我說過:讀者的期望就是對我的鞭策。”

掌聲再度如海潮般響起,大廳裡的讀者都被巴金精采的講演打動了。 巴金的演講結束了,可是那些入迷的日本讀者卻蜂擁而上地把老人團團圍住。他們希望和巴金繼續交流下去,渴望得到巴金的一張名片或他在自己小本上的簽名。在巴金眼裡這才是人間最真實的畫面,這些慕名而來的讀者,並不是受某官方的唆使來完成傾聽任務的,他們都是巴金小說和《隨想錄》的崇拜者和知音。在那些熱情的知音者中間,不僅有普通日本平民,學生和小職員,甚至還有日本政府的高級官員,例如多次到中國訪問的大平正芳首相,就是喜歡巴金作品的一員。他在緊張的國務活動中,仍然撥冗和巴金坐下來交流中國文學。而且讓巴金驚異的是,他的小說也曾是這位日本國務活動家青年時代喜歡的外國文學作品。難怪大平正芳對巴金說:“先生的作品曾經感化過日本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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