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23章 “處女作”誕生地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4440 2018-03-16
巴黎之夜。 美麗的塞納河水在入夜後發出嘩啦啦的輕響。巴金住在賓館裡無法安眠,這次前來法國訪問,巴金的日程安排得非常緊湊。在短短十幾天的訪問中,他參加了巴黎第三、第七和第八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座談會。讓老人感動的是,那些外國留學生不僅對他的和十分稔熟,而且還讀過他解放後在中國寫的數百篇文章,特別對他當年在朝鮮戰場寫的小說和散文,以及“文革“後他發表在香港《大公報》上的隨筆,也大都耳熟能詳。為了更多地接觸法國讀者,巴金和他的代表團還來到了蒙馬特爾附近的皇后街,這裡有一家名叫弗納克的中國書店,他在這裡第一次和法國讀者們面對面地對話。讓巴金心里高興的是,當法國讀者向他詢問最滿意的一篇小說是什麼時,老人竟然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最喜歡的小說是《楊林同志》!”頓時,法國學生們都對他報以熱烈的掌聲。誰也沒有想到以一部名噪海外的巴金,居然會把一篇在外國人眼中十分普通的短篇小說,當成了自己的榮耀。巴金自己心裡清楚,他確實非常喜歡《楊林同志》。這是因為當他想起這篇字數不多、但卻凝聚許多心血的小說,與那些犧牲在朝鮮戰場的無名英雄緊密連繫在一起的時候,他和心就有一種莫名的激動。

夜深了,巴金忽然翻開隨身帶到巴黎的一本《巴金自傳》。他從書中發現了《談《新生》及其它》一章,這讓他想起下午去過的那條小街。他決定在法國尋找自己寫作的起點,布朗維爾街只是起點,他還要繼續尋找下去,只有重溫自己年輕時的經歷,才會更激發老人的寫作熱情。巴金戴上了眼鏡,書中的句子便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一九二八年八月初我在法國沙多-吉里城郵局寄出《滅亡》的原稿以後,有一個短時期我完全忘記了寫小說的事情。當時我和兩個中國朋友在本地中學裡過暑假。我已經在這裡住了一年了。那個學哲學的安徽朋友比我來得早。另一個朋友是山西人,以前在這個學校裡念過法文,後來在巴黎一家玻璃燈罩工廠作繪圖的工作,因為神經衰弱,到這裡來休養幾個星期。整個學校冷清清的,人都走了,只剩下看門人和他的妻子。老夫婦早已過了六十,可是身體健康。假期中守門人的妻子還為我們準備每日的三餐。我們在傳達室裡吃得愉快。那對整天勞動的夫婦是非常和善的人,他們待我們十分親切,就像待親人一樣。從巴黎來的山西朋友不曾見到我的小說。學哲學的朋友卻是《滅亡》的第一個讀者。我最初在故事裡用了一個不適當的字眼'幽會',還是接受了安徽朋友的意見才改成'約會'的。一年來他一直在我隔壁的房間裡朗讀中國古詩,陸游的《劍南詩稿》經常在他的手邊。

我和他都住在大飯廳的樓上,我住的是一個較大的房間。山西朋友則住在學監宿舍旁邊的閣樓上。學校前面有一個大院子。後面也有一大塊空地,種了不少的苦栗樹,籬笆外面有一條小路通到河邊。整個學校里大概只有我們五個人。校長全家到別處去了。總學監住在這個小城裡,每隔七八天到學校裡來看看。我們對他沒有好感。他就是我的短篇小說《獅子》裡的總學監。那個中學便是我住了一年的沙城中學。我初期的好幾個短篇像《洛貝爾先生》等等都是以這個可愛的又安靜又樸素的法國小城作背景。這裡的人和這裡的生活,我返國後多年回想起來,還有如在眼前的感覺。 ……" 巴金讀到這裡,暗淡的眼睛忽然又亮了。他知道自己來法國尋找舊踪的夙願也許會實現了。因為他從這個紀錄著當年留法經歷的《自傳》中,又看到了那個美麗的小城沙多·吉里。那裡距巴黎很近很近,當年他離開巴黎以後,就在那裡落腳。沒有寫完的小說也是在那裡的一所中學裡繼續完成的。

次日清晨,依然春雨如注。 在巴黎通往郊區的高速公路上,駛來長長一列由小轎車組成的車隊。巴金就坐在中間一輛車裡。此行也是事前的固有安排,他要前往距巴黎五十多里的吉里市,繼續尋找他在法國生活過的地方。 望著車外那在細雨下泛起層層漣漪的小河。巴金的思緒仍然腦際馳騁。 “巴金先生,您當年來法國是為求學的,可是為什麼忽然想起寫小說呢?”貝熱龍和隨行的法國作家,仍然希望更深層次地了解巴金。他們感到巴金本人就好像一本厚厚的書,如果想真正讀懂這位來自東方古國的作家仍然需要時間。從這一角度來看,僅僅讀過巴金幾部著作還是遠遠不夠的。 巴金也希望把從前的往事都告訴給法國同行:“那時我來法國,當然想在課堂和書本上學到一些東西,結果讓我大失所望。歐洲並不是天堂啊!夜裡,沒有朋友來的時候,寂寞難以忍受,我像盲人一樣地在街上徬徨。我的孤寂一夜一夜增加,而且我的心也痛得更厲害了。我眼裡只看見被工作摧殘了的憂愁面貌,我耳裡只能聽見一片悲哀的哭聲,總之,我眼前的黑暗一天一天地增加了。從報上我知道某一處有許多人在為飢餓而哭,某一處又有許多人像豬羊一樣被人屠殺,甚至最僻遠的地方也送來了悲慘的消息。這是大批的人造災禍。此外還有個人的不幸、謀殺、糾紛、訴訟、失業……差不多每條新聞都在訴說悲慘的故事。報上似乎發出了血的氣味。眼淚、呻吟、哭泣,簡直沒有終結。好像整個西方世界都沉落在黑暗的苦海裡了,無論什麼地方都找不到一線的光明。正因為如此,我的生活完全失去了目標。我每夜都站在盧梭像前,對那個巨人訴說我的絕望,可是他永遠不能給我一個回答。這就是我當時的處境和心態……”

巴金的話給在雨中飛馳的小汽車里平添幾分神秘。此前包括貝熱龍在內所有法國作家,都只是從書本上了解巴金,而今他們才真正洞悉了老人的心靈世界。 小轎車仍在雨中馳騁,巴金說:“後來我不常到大學裡去了,圖書館裡也沒有了我的腳跡。我只是到處徬徨,準備踏進那個不可挽救的深淵裡去。我看著就要滅亡了,忽然有一天,在一個書舖裡見到一個意大利魚販子寫的英文小說,裡面有這樣的一段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口都有麵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看了這句話,我好像大雨過後的天空那樣,心豁然開朗了。我把這本小書買了回去,我讀完意大利魚販子的自傳《一個無產階級生活的故事》。這時,在我面前突然出現了一個人,他開始向我敘述他的故事。於是我就決定寫小說《滅亡》!……”

中午時分,雨霽天晴。 出現在巴金面前的吉里市綠樹蔥蘢。早有人在那幢灰色的大樓前等候他們了,巴金知道這就是他當年從巴黎出來後、第二個求學的學校。拉·封登學校位於碧綠的馬倫河邊,校園裡綠蔭如蓋,青堂瓦舍。女校長和許多學生都迎候在通往大禮教的青磚甬路上。巴金老人和那些比年輕的校友們親暱地握著手,他沒有外國大作家的架子,臉上永遠是和悅的笑容。女校長和法國校友們團團簇擁這位穿著黑色西裝,白髮若雪的中國作家,人們把巴金引進校園深處。 “一九二八年夏天,我就是在這裡度過的。那時我在拉·封登學校過著比較安舒的生活。這裡除了我之外還有兩個中國青年。每天早晨和午餐後我一個人要過一道小橋,到拉馬河邊的小樹林裡散步,傍晚我們三個聚在一起沿著樹林走到更遠一點,大家暢談著各自的理想,因為在那裡談話是很自由的。”巴金在大家陪同下,來到恬靜的校舍裡,他望著校舍後面的蓊鬱樹林,心中百感交集。他對那些早已長成參天大樹的林木產生了無限感慨。他和大家走進過去住過的校舍,指著窗外對女校長說:“那時候,窗外好像有一顆苦練樹啊!如今為什麼不見了?……”

女校長和年輕校友們都面面相覷,因為她們也是後來者。當然不知道50多年前這校舍窗下竟會有一棵今天仍讓中國作家巴金念念不忘的苦練樹。 “巴金先生到吉里以後,又繼續在寫您的處女作《滅亡》嗎?”巴金走進他當年的宿舍,發現房間已經很破舊了,牆壁上貼著新的壁報,這是巴金感到新奇的。貝熱龍主席仍然希望巴金把記憶中的故事娓娓道來,以讓他們更多地了解一位外國著名作家與這所普通中學的歷史淵源。 巴金在這間略顯狹小的宿舍空間裡,似在尋找他當年伏案寫作的小桌。他對法國友人說:“一個晴明的上午我從樹林中散步歸來,忽然接到一封經西伯利亞轉來的信,這是我大哥從成都寄的。信裡充滿感傷的話,我把信讀了,不覺回想從前和他在一起的時光。我痛苦地思索了許久,終於下了決心。我從箱子裡翻出那部未完的小說稿,一口氣寫了第七,第九和十三章。因為那時我已譯完了《倫理學》上卷,送走了那些古希臘的哲人和羅馬的聖徒。我又有時間來寫小說了。當然,寫作有時是因為感情的衝動才會產生文字的。”

貝熱龍說:“如此說來,巴金先生就是在這間屋子裡,把您的處女作最後寫成了?” “是的。”巴金想起五十多年前的事,心中就忍不住激動。他告訴貝熱龍和法國友人說:“後來根據一個住在南方朋友的來信,我又寫了《滅亡》的第八章《一段愛情的故事》。這朋友是我敬愛的,他的愛情悲歡也曾引起過我的共鳴。我抱歉把他的美麗故事送給了像《滅亡》中袁潤身那樣的人。所以回國以後我又把那故事改寫成一篇,新作,叫作的短篇小說獻給了他。” 大家都默不作聲地傾聽著,巴金在他住過的小屋裡徘徊許久,忽然又走了出來。他感到幽靜的校園在春天的午後十分誘人,巴黎距此不遠,法國留學的經歷就像一個甜美的夢,現在他終於舊地重遊,得到一次重溫舊夢的機會。

“巴金先生,《滅亡》中許多生活鮮活的場景,莫非都與您現在看到的校園有關嗎?”一些隨行記者也趕來向他發問。 巴金默然,他好像又回到從前。半晌他點了點頭:“以後這小說寫作就沒有間斷過。每天早晨我在前面樹林裡散步,就開始構思情節。傍晚在和朋友散步和談話,我又常常修正這些情節。夜深人靜了,我才回房裡一口氣把它們寫了下來。不到半個月的工夫,我就寫完了《滅亡》的十九,二十,十五,十四和二十一這五章。這樣我的小說就差不多完成了。在整理抄寫的時候,又加進了第十六章,最後添了個結尾。我用五大本硬紙面練習簿把它們容納了。我的兩個朋友中那個研究哲學的,很高興做了我第一個讀者。他給我一些鼓勵,但我還沒有勇氣把這小說寄給國內出版。我只想自己籌點錢把它們印出來,給我兩個哥哥翻閱,還送給一些朋友。這時國內朋友來信說願意替我辦這件事,我便在稿本前面添上一篇序,慎重地把它們封好寄給朋友。第二年我回了上海,才見到《小說月報》上面的預告,知道我的第一篇小說被採用了。……”

巴金在這所學校裡,居然找到他當年在這裡讀書時留在學校登記簿上的簽名。當然,更讓他振奮的是,這裡還有他從前夜間習練法文時的中國學生圖書館。看到這些五十年前的舊址遺物,巴金感到不虛此行。 讓巴金意外的是,法國多家媒體採訪並報導了他來到法國訪問的新聞。遠在美國的華裔女作家聶華苓和她的丈夫、著名詩人安格爾也專程飛到了巴黎。她們在不久前曾經在上海拜訪過巴金。現在巴金沒有想到竟然和聶華苓伉儷又一次在法國見了面。聶華苓感到巴金似乎比他們前一次見到的老人,變得更加矍鑠,更加年輕了。 著名華裔女作家韓抒音也聞訊趕來了。在巴金身邊簇擁著這麼多在國際上負有盛名的文壇驍將,是巴金和隨行人員們來前沒有想到的。聶華苓和韓杼音都把巴金的到來當成國際文壇上的一次盛事。她們和巴金談得著法國的今天和文壇上的趣事。出席各種名目繁多的宴會,一夜之間巴金彷彿又回到了年輕時代。他感到巴黎比從前還要美麗,塞納河水在春天翻滾著雪白的浪花,一泄千里地流向遠方。聖母院方向傳來的悠揚鐘聲,有時會把巴金從甜美的夢境中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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