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12章 赫爾岑——40年前的夙願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3891 2018-03-16
黃浦江上飄揚起棉絮般的落雪。 這是巴金在上海生活幾十年來見到的惟一一場大雪。 1975年冬天,在他家的小樓上向裡弄的街道翹望,可以看見那些千樓萬宇都被蒙在一片琉璃般的世界中。皚皚大雪染白了大上海。讓巴金有些驚奇的是,樓前兩棵高大玉蘭樹的枝枝椏椏也都落滿了雪朵。在微微吹來的北風中,美麗的雪朵在枝頭簌簌抖動著,然後隨風飄落在幽靜小院的甬路上。地面上也隨之積下厚厚一層雪。剎時巴金好像忽然隱身進一個世外桃園般的皚皚雪鄉里。 “下雪真好啊!”巴金蹣跚著從木樓梯上走下來。他顯然為剛才透過窗口望見的雪景所感,在江南住慣了的老作家,從前只從蕭紅和蕭軍這北方人寫的小說裡,領略到下大雪的滋味,而今他在上海竟也親眼目睹了下雪的盛況。他發現在都市裡下雪的時候,小樓四周竟是一派恬靜無聲。所有鄰居們都躲在自己家裡享受著室內的溫暖。巴金真想到戶外去,一個人站在飄飄大雪中,讓自己全然沐浴著紛飛的雪朵之中。可是,家里人卻勸止了他。

巴金感到現在的家有一點溫馨之感。 這是妻子病歿後巴金剛剛感受到的一絲溫馨。他女兒小林在“文革”後期被分配到杭州工作,儘管女兒和女婿離開了他,可是她們的小端端卻始終留在老人的身邊。更重要的是經過巴金的努力,他在安徽鄉下插隊的小兒子棠棠,終於如願以償地調回了上海。加上家裡原有的成員,巴金的兩個胞妹,現在仍然是四世同堂。巴金身邊有了親人,特別是小兒子的歸來,尤讓他那曾經受過剌痛的心得到了一點點安慰。 “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荒廢時間了。這幾年我的手由於不經常握筆,寫起字來有些笨了。蘊珍,現在我要利用人生的僅有時間,再做一點什麼。”巴金回到他的房間裡,一人坐在小書桌前,又開始像往日那樣,面對那個小相框裡的蕭珊,與她悄悄地對話了。在妻子故去的幾年中,巴金始終保持著每天都看上蕭珊照片一眼的習慣。他知道她人雖然不在了,然而在他看來蕭珊的靈魂是永遠都不會離他而去的。巴金每當心裡憂愁,或是心情愉快的時候,老人總會面對蕭珊的遺像,喃喃地對她說心裡話:“我總不能讓一日閒過呀!”

巴金望著面前那部厚厚的《往事與隨想》,心裡有些躍躍欲試。於是他情不自禁地摸起一支鋼筆來,想在面前的稿紙點寫什麼,然而卻遲疑著不敢動筆,因為他目前想做的事情太重要了。他是早年在巴黎留學的時候,就喜歡上面前這部厚厚英文著作的。在幾年前家裡多次遭到抄家的時候,這部英文著作竟然得以倖免封存。它被蕭珊小心藏在樓下那個箱子裡。如今巴金把它找了出來,翻開書的扉頁,竟然有種隔世之感。 他終於在稿紙上寫下:“往事與隨想——赫爾岑”一行字! “這是一部很了不起的著作啊!當年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就已暗暗地發過誓了,將來我一定要把它翻譯成中文,讓我們中國的讀者也讀一讀赫爾岑這部回憶錄!可惜我始終沒有太多的時間。”巴金迄今還清醒記起,1938年他在桂林那風景如畫的漓江之濱,曾經對蕭珊發過這樣的感慨。

“那麼,現在不行嗎?”當時的蕭珊神色凝重,她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深幽幽的望著他。他們都靜靜傾聽著不遠處漓江那汩汩流淌的水聲,心裡充盈著對這部重要著作的寄託與嚮往。 “現在我必須要把和《火》兩部書寫成。”巴金見蕭珊也像自己一樣對《往事與隨想》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心裡的創作慾望就變得更加強烈起來。 蕭珊接過巴金手裡捧著的厚厚英文原著,信手翻了幾頁,她有些茫然,說:“中國的讀者會喜歡赫爾岑的這部書嗎?” 巴金說:“當然會喜歡,我在法國留學的時候,也想過這個問題。中國人到底需要不需要讀這樣的書?回國以後,有一次我把這部書拿到魯迅先生家裡去,請他看一看,究竟這部書有沒有價值?魯迅先生對我說,它的價值當然是無可非議的。只是誰能去系統地翻譯它呢?”

蕭珊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沒想到巴金竟然還和魯迅談起這部外國人寫的《回憶錄》。便說:“魯迅也肯定了它的價值,這就說明赫爾岑的《回憶錄》有文學價值?” “當然不僅僅是文學的價值。”巴金娓娓地對她說:“這部一百多萬字的《回憶錄》,包含著赫爾岑一生的寫作精華。其中既有他的政論,也有隨筆,散文、書信和日記。所以,我看了以後,感到赫爾岑真正把他一生的見聞,心得以及對世事的感想,都清楚無誤以記載在這部書裡了。赫爾岑一生都在反對沙皇君主制,他為奴隸們大聲疾呼,他的政治主張和我們中國的今天有著某種驚人的相似。也許這正是我想把這部書介紹給中國讀者的初衷吧?” “是嗎?”蕭珊那雙眼睛裡忽然充滿著激動的希冀。因為她從巴金的感情衝動中,聽出和看出他原來是從心裡喜歡赫爾岑反抗君主制的思想。便說:“你覺得赫爾岑所處的環境,和我們今天中國的抗日有某種關聯嗎?”

“當然,歷史有時會發生驚人的相似呀!”巴金感到他的心與蕭珊產生了共鳴。從國外回來這麼多年,他和許多人先後談起過赫爾岑這部巨著,然而多數人對此都不感興趣。特別是寫傳統文學的作家們,對這樣的《回憶錄》幾乎絲毫也引不起衝動。別說無人理解和支持巴金的翻譯衝動,就是讓他們其中的某一個人隨便讀一讀這部百餘萬字的巨著,也怕難以找到知音。他對她說:“蘊珍,我之所以喜歡它,就因為現在的中國太需要它了。讀者對腐敗的國民黨政權,對日本強敵太憤恨了。當然,讀者也太軟弱了。特別是抗日群眾,他們現在多麼希望讀到這樣振奮人心的作品。任何一個作家,他之所以寫作,當然並不主要為了生活,而是為著自己的理想在奮鬥和工作。我一生的寫作目標也恰恰在此,我現在的生活儘管還很困難,可是我決不是為了生活才寫作的。”

“我懂了。你的心,我懂了!”蕭珊對他投去會心的一瞥。她在感佩著巴金才氣的同時,又敬重他的人品。忽然,她蹙緊了眉毛,嘆息一聲,說:“李先生,只是,這麼多的外文,你如果有一天能夠翻譯出來呢?我想,即便你有時間,也怕不是一天兩天就可以完成的吧!” 巴金笑了笑,信心十足地對她說:“沒關係。蘊珍,人這一生如果能做一兩件有意義的事情就不算白活了。翻譯《往事與隨想》就做為我一生想做的幾件事之一吧,等我寫完了《激流三部曲》以後,我就會翻譯它的。我情願用後半生去做這件事,總是可以的吧?當然,我現在的能力還有些力不從心,不過我有信心翻譯它。我準備邊學邊譯,要加的註譯還很多,我可以慢慢地譯,因為譯也是學習的過程啊!”

現在,巴金已經開始翻譯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寫完《激流三部曲》以後,他並沒有真正靜下心來翻譯這部巨著。在戰爭結束前後,他又先後寫了許多書,建國以後他的工作變得更忙了。身為上海作協主要領導的巴金,不僅僅要完成他應該完成的寫作任務,同時,他的社會活動也相當多。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如果不是他從奉賢幹校回上海以後,始終處於無所事事的工作狀態,如果不是這次組織上把巴金分配到剛剛恢復不久的上海人民出版社;那麼,巴金即便有此夙願,也怕沒有充足的時間讓他著手實現抗戰期間就對蕭珊信誓旦旦的翻譯計劃。 1973年夏天,上海作家協會編入的五七幹校第四連黨支部,分別對所在的“專政人員”一一作出了結論。四連黨支部對巴金的結論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反革命帽子,發給生活費。

這是巴金自1966年夏天失去寫作自由,受到“專政”以來,一級黨組織對他作出的惟一結論。巴金屈指算來,已經整整七個年頭了。這七年對於他來說,失去的不僅僅是自由,不僅僅是妻子蕭珊,更重要的是時間。如果說時間就是生命,那麼對於以著述為生命的巴金來說,他失去的就是寶貴的生命價值啊!沒有什麼比再次得到重新工作、重新恢復寫作自由更重要的事了。當黨組織徵求巴金在作出政治結論以後,有什麼要求的時候,巴金只提出:“能不能讓我作一點翻譯工作?” 也就是從當年8月起,巴金再也不必像從前那樣每天到作協來,只是無休止地聽讀當天的報紙,學習毛澤東語錄和打掃衛生了。他可以安下心來作一點翻譯工作。這樣的日子又隔了兩年,到了1975年秋天,上海市作協決定把作協內部幾位專業作家統統轉到上海人民出版社去。這樣,巴金就在新的工作單位裡進了外文編譯室。當然,這時候的巴金眼神已經大不如從前了,他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每天到出版社去“坐班”。他有充足的時間在武康路家裡從事寫作。當然,他的寫作在那時還僅限於對外國文學作品的翻譯範疇。

也就在這時候,巴金才真正有時間翻譯那部著作,他年輕時就喜歡俄羅斯著名文藝理論家赫爾岑的《往事與隨想》。現在他終於如願了,巴金每天都游弋在赫爾岑智慧的海洋裡。如果說當年巴金在法國讀書時第一次接觸到這部神奇著的時候,只感到書中有那麼多哲理式的漂亮語言,那麼他回國後受到魯迅先生的支持,在三十年代又局部地翻譯了《往事與隨想》的片斷之後,巴金更加珍愛這部書了。因為他從翻譯中進一步理解了赫爾岑在書中傾注的智慧。 巴金真正坐下來了,認真地翻譯這部傳奇著作,他忽然感到自己確是在走進一座巨大的精神寶庫。他知道在中國了解這部書的人並不多,它是屬於那種“陽春白雪”的東西,巴金也清楚他即便翻譯出這部書,在當時的中國也絕不可能有人出版它。而且即便有人出版,也決不會有多少青睞它的讀者,更不會暢銷。然而,有一種神秘的衝動感始終鼓舞著巴金必須把《往事與隨想》變成他的母語。與其說這是在完成自己40年前發下的宏誓,不如說他在是在實踐對亡妻蕭珊的諾言。

正由於巴金在心裡把這部書的翻譯當作他對蕭珊的一種紀念,所以才沒黑沒晝地伏案揮筆了。他這樣做不僅可以讓自己重新暢遊在赫爾岑智慧的海洋裡,享受一下那豐富的感情世界,同時也可讓巴金少思念一點蕭珊。少想一點亡妻,他心裡就會少一點痛苦。這樣一來,他從1975年秋天開始,直到1979年春天,已經把這部厚厚的外國著作譯出了三分之一。巴金看到桌案上那逐漸積厚的稿紙,他那多年不見笑容的臉上才漸漸露出了一絲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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