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3章 彌留時身邊沒有親人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5700 2018-03-16
蕭珊在巴金離開醫院不久就陷入了昏迷。 她在夢境中好像走進一片神奇的天地,那是小橋流水的蘇州。蕭珊現在還記得,她是和巴金結識的第二年夏天,第一次來到這早就夢想的人間天堂。蘇州距上海雖然只有一小時車程,可是,正在愛國女中就讀的蕭珊,卻始終沒有找去蘇州一遊的機會。 這時的陳蘊珍,已經有了蕭珊的雅號。本來她不姓蕭,為什麼偏要另取一個名號呢?原來,在陳蘊珍所在的女中里,有三位相當要好的女孩子,而陳蘊珍則是三姐妹中的小妹,俗稱她為“小三”。這樣一來,叫得頻繁了,有人便勸陳蘊珍以“小三”的諧音,更名為“蕭珊”。儘管如此,嚴肅的巴金依然稱小他12歲的女友為陳蘊珍! “蘊珍,這就是你嚮往的蘇州園林,你沒有到過成都吧?我們老家那邊也有這樣的園子。”蕭珊現在還記得那是個晴和的夏日上午,巴金是和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同仁靳以等人一起,應邀前往蘇州作一日遊的。

當時的蕭珊已和巴金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在靳以等人的眼裡,她已算得上是尚未走入婚禮殿堂的巴金未婚妻了,所以那天當大家即將前往應蘇州度假日的時候,靳以等友人就極力縱恿巴金說:“我們大家的意見是,索性就帶你那個寧波女友一起到蘇州去吧,也好讓我們大家都認識一下?” 巴金當時很為難。他當然知道這是讓蕭珊同到蘇州遊覽的難得機會,可是他又不好意思主動提出。因為他是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主編,又怎好把一個並非出版社的在校女學生叫來,和大家一起到蘇州去呢? “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李大哥,多一個人去蘇州是不會給旅行社添麻煩的。他們恰好希望我們多去一些人,也好給他們作一次宣傳。”出版社的朋友們都這樣七口八舌地慫恿,巴金最後也動心了,這才把女友蕭珊從學校裡叫出來。蕭珊多年來始終記得那天的景況,當聽說巴金要帶她一起遊蘇州的時候,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淚水也情不自禁地滴落下來了,蕭珊只是說:“太好了,太好了!”

在此之前,蕭珊和巴金的接觸仍然停留在每星期日一起喝咖啡、聊天或者前往上海公園散步的層面上。她和他的交往是全然純潔的,蕭珊在和巴金的接觸過程中才深切地了解到,李大哥是位真正的謙謙君子。 那時,巴金的長篇小說正在上海有名的《時報》上連載。它吸引了成千上万讀者,特別是在學校讀書的男女學生們的興趣。在蕭珊的心目中,巴金那時已成了上海最有名氣的大作家了,然而在她與他的接觸中,卻發現巴金絲毫沒有被在上海家喻戶曉的所造成的轟動效應所左右。他始終那樣神態謙和,即便和任何一位初識的讀者交談,蕭珊發現巴金也是那樣虛懷若谷。這就是她對他由一般普通讀者,很快發展成為可以交心傾談的至友的原因。 到了風景秀麗的蘇州,蕭珊才感覺到上海的喧囂繁華不容人忍受。上海雖然街道狹窄一點,可是一幢幢白牆黑瓦的民宅,還有那繞民宅潺潺而流的河水,都有種特殊的水鄉園林風韻。河上一架架小石橋,尤讓這位初來蘇州的姑娘耳目一新。蕭珊沒有想到距上海這樣近居然會有個人間天堂。

在和大家逛拙政園的時候,巴金更像個老大哥,他給蕭珊講這座三進套院,曲徑通幽的院宅來歷,還帶著她到迴廊前的假山石前合影留念。蕭珊在和李大哥的交往中已漸漸產生了一種信賴感,巴金在這正讀中學的女孩子心裡,已經成了可靠的精神支柱。 蕭珊在與巴金相處的日子裡,有一次,她曾代表愛國女中的全體師生,前往文化生活出版社盛情邀請巴金來到她們的學校裡講演。可是,這一次她沒想到巴金竟會謝絕了她,理由是他只能用筆下的“嘴”說話,卻極不善於當眾演講。當時蕭珊聽了十分失望,她完全沒想到一位下筆千言的大作家,竟然不敢到她的學校去演講。 巴金望著有些委屈的蕭珊,忽然意識到他的謝絕已剌痛了姑娘的心。他知道這位小妹妹之所以主動來出版社邀請自己,顯然是出於一種信任。這是此前他們在“新雅”喝茶後,蕭珊對他產生信任的生動體現,同時巴金也意識到蕭珊之所以代表愛國女中前來邀請他,肯定是帶著全校師生的同共願望才來的。

“好吧,蘊珍,我確實不能演講,不過,我可以為你們學校邀請一位善於演講的作家前去,這總是可以了吧?”巴金左思右想,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蕭珊這才露出了欣喜的微笑,說:“一位善於演講的作家,他是誰?” “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了,他比我還有名氣呢。” 到愛國女中開演講會那天,出現在講演台上的,原來是上海另一位作家李鍵吾先生。李健吾顯然善於演講,並且講得口若懸河,可是女學生們畢竟希望寫小說的巴金也能到她們愛國中學來,然而巴金卻始終不肯從命。從這件小事上,蕭珊也能看出李大哥的為人。他並不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和誇誇其談的人。也許正是巴金這種謙虛謹慎的作風,才真正贏得了蕭珊對他發自內心的敬佩。 小河幽幽,碧波漣漪。一艘小舟沖開平靜如鏡的河面,水聲矣乃地向小橋下劃來,船上坐著巴金和女友蕭珊。靳以和出版社的同仁們都識趣地避開了,大家早就希望與他們共事多年的李大哥,這次真正能認真解決一下多年沒有眉目的婚姻問題。大家都清楚,這麼多年來,巴金把自己的全部精力幾乎都用在他癡情多年的寫作和編輯上了,根本沒時間思考個人問題。

但是,出版社同仁們卻早就盼望他有女友這一天了。如今大家終於欣喜地發現,在巴金的身邊,不時出現一位生得清麗俏美的女學生身影。這次大家百般慫恿巴金千萬要帶上新結交的女友,其用意正為著促成這樁好事。 “李先生,蘇州真美,我從小就听媽姆說蘇州是富人的天下,怪不得有這麼多精巧的園子呢。”蕭珊見巴金坐在船頭,奮力地搖著槳,她一人喜孜孜坐在船尾。清冽的河水中倒映她與巴金的身影,蕭珊望著水中倒影,高興地和他交談著。 “蘇州就是美,人能到這美好的地方來,就是一種幸福。”巴金划槳很吃力,他畢竟是位作家。不多時頭上已經出了汗,蕭珊慌忙走過來替他拭去頭上汗水。巴金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眼望船下那悠悠而去的碧藍河水,給她講自己從前的故事:“早年我隻身去巴黎留學的時候,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塞納河。我總想到河上去划船,可是有人告訴我,塞納河是不能划船的,因為那條河的水勢十分湍急。如果人在河上划船,就可能會落水的,所以我始終沒有實現在塞納河上划船的願望。”

蕭珊睜大漂亮的眼睛望著他,似有不甘心:“李先生,這麼說你就只能在河邊看著那條塞納河了?” 巴金笑了:“我當然不會那樣,塞納河雖然不能划船,可我卻乘船在那河裡一連暢遊了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 “是啊,我是從巴黎踏上艘客輪遊覽塞納河的。”巴金望著美麗的蕭珊,為她講述自己當年在法國的經歷:“你沒有看過那條古老的河,當然不知它的美麗。我們順著這條河向北,不久就到了有名的諾曼第。到那里以後河谷漸漸變得開闊起來,讓我感到好像來到了黃河的兩岸。在那裡我看到了另一條河,它就是從東方流過來的馬恩河,當然,最壯觀的景色是我們到了魯昂港,在那裡我下了船,然後乘火車返回了巴黎。” 蕭珊說:“你在法國生活得怎麼樣?”

巴金說:“法國是我不能忘卻的地方。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家小小公寓的五層樓上,一間充滿煤氣和洋蔥味的屋子裡,那時候我寂寞,我痛苦,在陽光難照到的房間裡,我想念著自己的祖國,當然更想念我在四川的親人。當時,在我的祖國正進行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人民正在遭受到血腥的屠殺。我在法國也想投身革命,我記得,那時候巴黎正掀起援救兩個意大利工人的運動,他們是沙柯(N.Sacco)和樊宰底(B.Vanzetti),他們被誣告為盜竊殺人犯,在美國麻省波士頓的死囚牢中關了六年,在我經常走過的街上到處張貼著為援救他們舉行的'演講會'、'抗議會'的海報。我讀到所謂'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傳》,裡有這樣的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個人都有麵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我非常激動,樊宰底講了我心裡的話。”

“是嗎?”蕭珊好像隨著巴金的講述,身臨其境地來到了巴黎,來到了風光秀麗的塞納河畔。但她很快就從巴金為自己營造的境界裡擺脫出來,說:“李先生,巴黎雖好可它不是我的國家呀,我仍然認為還是咱們的蘇州好。你看,小河流水,那麼多屋舍都隱在一片深深的霧氣中,我想,哪兒也不會比咱們的蘇州美吧?” 巴金點頭稱是:“蘊珍,你說得好,天下這麼大,從前我已經在歐洲轉了一大圈了,最後為什麼回來?就是我離不開自己的祖國啊!” 那一次蘇州之行,加深了女中學生對巴金的了解。美麗的天堂,美麗的景色,讓她從心底產生了美好的聯想。蕭珊想起和巴金從蘇州回上海以後,她和他的戀愛關係終於公開了。 有時候蕭珊姣好的身影會出現在巴金當主編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有時她會約請巴金來上海南京路的小咖啡屋裡喝咖啡;有時候她會陪著他在外灘漫步,遠望黃浦江的潮漲潮落;有時她和他還會來到襄陽路巴金借宿的小閣樓上,在幽幽的燈光下縱談文學,評論著巴金正在醞釀動筆的新著和。

當然,有時蕭珊也會在巴金的熏陶下,把她在課餘時間寫的稿子拿給這位青年作家指正。也許正因為受到巴金的影響,蕭珊才在上海一家名叫《烽火》的文學雜誌上,發表了她的第一篇小說《在傷兵醫院裡》。 只有蕭珊自己清楚這篇稿件的形成經過,那是她作為愛國女中的學生,在發生淞滬抗戰時期前往炮火紛飛的前線,慰勞我軍抗日將士時的親身感受寫成的。當時,姑娘對寫作雖然心裡十分愛好,然而一旦真讓她把自己的感受訴諸筆端,蕭珊仍然從心裡充滿了畏葸。 “蘊珍,你為什麼不把心裡話都大膽地寫出來呢?”巴金在蕭珊練習寫作時指導過她,以一個過來人和成功者的語氣勸慰正在文壇小路上徘徊的少女說:“任何人都不是天生的作家,凡是寫出東西的人,大多都是一些感情豐富的人。依我觀之,你的感情底蘊是相當豐富的。把感覺到的東西都變成一行行文字,這就是一個寫作過程。當然,寫在紙上東西不一定非要寄希望於發表。即便不能發表的文字,有時也是一種精神成果!”

“是嗎?”她的語氣永遠那麼溫存,那麼有感情。蕭珊在他說話的時候始終都靜靜地傾聽著,有時她會把食指含在嘴裡輕輕的吮吸著,頭悄悄的低下來左右搖擺,而她那雙漆黑的大眸子就會在不經意間打量著巴金和他身後的景物。 “蘊珍,只要你有勇氣,將來也同樣會寫作的,當然,你的英文功底也很好,如果不想寫小說,將來也可以翻譯外國文學。,只是,我擔心的是你的意志……” “我的意志……?先生,莫非我的意志不堅韌嗎?”她有點茫然地看著他。見巴金不再說話,蕭珊的神色忽然鄭重起來,說:“請先生看著吧,請相信我好了,我會努力的。……” 從那以後,蕭珊果真開始利用課餘的時間悄悄練習寫作了。 《在傷兵醫院裡》變成鉛字以後,姑娘從文寫作的信心就變得更加執著。不久,她又寫了許多小說和散文,如《血染黃浦江》和《將士》等等。巴金對此很高興,因為他不僅從蕭珊的這一篇篇習作上看出了姑娘的才華,而且也看出她是一位很有可塑性的少女。 “既然她肯於吃苦,相信她就會有前程的。……”巴金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 …… 蕭珊仍在沉沉地睡去。 進入中山醫院的病房接受治療,特別是手術過後的幾天時間裡,蕭珊本來就病弱的身體忽然變得更加孱弱了。在夜晚的夢境中,她不時會被腹部刀口不斷的劇痛從夢裡痛醒,只要蕭珊的神誌稍一清醒,她心裡就會想著他。蕭珊感到那個一度作為自己精神支柱的人,不久就要與自己長別分手了。想到分手,她就忍不住落淚。 蕭珊始終不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麼病,不過她已從巴金匆忙從奉賢幹校回上海這件事上,隱隱意識到自己的病情兇多吉少。特別是巴金每天上午必到她病床前來坐一會,有時他坐到中午開飯也戀戀地不肯離開,蕭珊就感到自己的病情非同小可了。讓蕭珊無法忍受的是,她剛入院的時候,醫院不知什麼原因始終不主張對她施行手術。她知道即便是癌症的晚期,只要有一線希望醫生也是要動手術的,而她莫非當真就染上了無法醫治的絕症嗎? 終於有一天,巴金悵悵地來到她床前,遲疑地對她說:“蘊珍,醫生剛才找我談了話,醫院同意馬上就給你做手術了!……” “真的嗎?”蕭珊記得,當時她的眼裡立刻汪起了淚水。她心里頓時一陣緊張,她不知醫生們開始時堅決不主張為自己作手術,為什麼巴金這次來到醫院,居然改變了院方的主意。究竟是自己病情不重,還是由於巴金的多次苦勸才最終感動了醫生?不過聰明的蕭珊還是從丈夫的神情上隱隱發現,她的最後時刻就要到了。想起自己和巴金三十多年的風雨深情,蕭珊忽然緊緊抓住他的手,半晌只吐出一句話:“看來,我們要分別了!……” 巴金嚇了一跳,急忙掩住她的嘴說:“蘊珍,不,不會的。……” 蕭珊是個外表柔弱而內心堅韌的女人,她很快就控制住自己緊張的感情,臉上又露出了淒然笑意,她在床上想了許久,忽然又問巴金說:“棠棠怎麼樣?” 巴金心裡一怔,他知道蕭珊為什麼在這時候忽然又問起了他們的兒子李小棠。正在農村插隊的小兒子是在驚悉母親病重的情況下,才請假返回上海的。正是在小棠和姐姐、姐夫及親友們的共同努力下,蕭珊才得以住進中山醫院治病的。可是讓巴金和家人心酸的是,就在蕭珊的病剛剛被確診為晚期腸癌不久,小棠竟被醫生同時檢查出他患上了肝炎。巴金知道兒子在這時候得病,肯定和蕭珊患病大有關係,因為沒有誰會比小棠對母親的病更加痛心的了。而如今小棠正是因為染上了這種病,才被醫院進行了隔離治療。見蕭珊苦苦地詢問,巴金卻顧左右而言它,始終不肯把兒子的近況告訴蕭珊,他是不想讓生病的妻子再平添心裡的痛苦和精神上的壓力。 “你放心好了,棠棠他……沒事的。” “棠棠真沒事嗎?”蕭珊聽了巴金的話,緊張的心緒稍稍安定了。作為母親沒有誰比蕭珊更為憂心的了。巴金走後,她一人靜靜躺在床上,面對日光燈投映在粉壁上的光影,在思考著自己將要面臨的一切。手術究竟會不會成功?如果手術一旦不能成功,那麼,她也許就會和相愛了大半生的巴金永遠分手了。 蕭珊留戀巴金,留戀兒子和女兒,也留戀武康路上的那個家。那幢小樓是巴金在解放後惟一的家,那座幽靜的小院裡還有她喜歡的兩棵玉蘭樹,那是她和巴金1955年5月搬到新居以後,她和他共同栽上的。兩棵廣玉蘭在春天的陽光裡常常會給小樓平添幾分春天的溫馨,偶爾一絲熏風掠過,還會把玉蘭的花香吹進小樓的窗口。蕭珊記得她時常在秋日里徘徊在院中的玉蘭樹下。有時她還和巴金一起,在盛夏中坐在那兩棵大樹下納涼,如今她一人靜靜躺在陌生的病室裡,她不知是否還有再回武康路13號寓所與家人共渡朝夕的日子了?想到這裡,蕭珊又一次被淚水模糊了雙眼。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