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第2章 “13”--一個黑色的日子

巴金最後23個春秋 窦应泰 9074 2018-03-16
炙熱的夏日把一個頎長身影投映在柏油路上。 這是個十分清瘦的老人,長長的影子在路面上蹣跚地移動著。他手裡拎著只半新的鐵飯盒,裡面是空空的,只有湯勺與鐵盒碰撞的響聲。他就是剛從奉賢五七幹校回上海探望妻子病情的作家巴金。 這一年巴金68歲了! 剛才,他又一次前往距家有幾站地的中山醫院,給剛做過手術的妻子蕭珊送去了早點。巴金現在必須回家,因為他吃過午飯以後,還要再趕回醫院,他發現妻子今天的氣色不好。一種難言的恐慌悄悄爬上了巴金的心頭。 這一天是1972年8月13日。 對於早年留學法國的巴金來說,他始終認為“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所以今天上午他給蕭珊送了早飯後,就遲遲不想離去,心裡有種難捨難分之感。每當他看到妻子那瘦削萎黃的面龐,巴金心裡就如同沉入冰冷的水中。顯而易見現在的蕭珊,再不是1936年他第一次在上海“新雅”飯店見面的寧波姑娘了。

時至今日巴金依然清晰記起,那是1935年的春天,當時他正在上海福州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里當總編。一天,巴金從許多讀者寫給自己的信中,發現了一封署名“陳蘊珍”的女學生來信。信封上的地址好像是上海愛國女中。這位女學生在信中說,她是讀了巴金的小說之後,為書中人物的命運備感擔憂,於是才產生了渴望了解小說之外背景故事的想法,於是她就冒昧地給作者寫了一封信。 巴金對陳蘊珍的信很感興趣,並不是因為這姑娘提出的問題特殊,而是陳蘊珍的文筆優美,且在字裡行間都透出她對中人物命運的關注與擔憂。尤其是她對“覺惠”這一人物日後境況所寄予的種種憂慮,不禁讓巴金心中一動。所以,他很快就給這素昧平生的讀者復了一封短信。給讀者復信對於巴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不久他就淡忘了。可是巴金沒有想到,此後不久,陳蘊珍居然又接連寄來幾封信。那時,巴金因創作小說,在上海灘上已經小有名氣。不過,巴金是個不看重名氣的人,他仍然在緊張的編輯工作中抽出一定時間,盡量對每位讀者的來信都做到有信必復,自然陳蘊珍每次來信也會得到巴金的複函。這樣,正在愛國女中就讀的陳蘊珍,便開始走進了這位在上海獨身居住的青年作家生活中來。

“李先生,我們能見一面嗎?我覺得心裡有許多話,很想向別人傾吐。可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心裡話最好是對您談,不知先生是不是同意和我見上一面?……”當1936年早春的光霞透過縷花窗口投進巴金暫住的亭子間時,他和陳蘊珍的關係已經發生了悄悄的變化。這位女學生在通信中已經知道以一本小說而揚名四海的作家巴金,本名李堯棠。所以,她在信裡開始把“巴先生”改作了“李先生”。與此同時她也把自己與一位大作家的關係悄悄拉近了一步。 春日照亮了桌上女讀者的來信,巴金記得昨晚他已經讀過。經過一年多的通信,他對這位愛國中學的女生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印象,然而巴金沒想到對方居然會主動提出見面。在一般情況下,巴金是不想隨便與陌生讀者見面的,何況對方還是位正值妙齡的女孩子。然而,當他看到陳蘊珍在信中流露出的真誠,巴金就覺得對方的盛情是無法回絕的了,於是巴金決計給她复信,對她的要求表示首懇。

兩天后,陳蘊珍的信又擺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訴巴金會面的時間和地點。讓巴金心裡好笑的是,這個天真又大膽的女孩,竟會把他們首次會面的地點選在“新雅飯店”的二樓。而且,她為防止巴金在赴約的時候認錯了人,還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這才發現,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聯繫的女學生,原來竟生得如此端莊清麗,秀色可餐。她那圓圓的面龐上,有一雙嫵媚秀氣的大眼睛,她那眼神裡流露出來的笑意無疑是真誠而熱情的。 陳蘊珍的眼神讓初次見她芳容的巴金心頭一亮,他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不不,巴金認真地回想起來,又覺得從來就不曾見過。 23歲那年他從四川成都隻身一人來到上海,不久他又飄洋過海去了歐洲,所以,這些年里巴金接觸異性的機會甚少。相加要想一下自己並不復雜的經歷,他可以肯定與照片上的陳蘊珍從沒有過一面之緣。而剛才他心中驀然泛起的似曾相識之感,也許就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應?不過,巴金當時確實是從這張照片上開始認識了一個叫陳蘊珍的女孩子。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和這位在上海愛國女中讀書的少女,產生了扯不斷理還亂的情緣。

陳蘊珍,就是後來巴金的妻子蕭珊。 “李先生,您來得很早呀,真沒想到您會這樣尊守時間!”時光倒流,巴金盡量不看眼前的嚴酷現實。巴金的意識流頑強而執著地在腦際中湧動,他好像又回到上海北四川路上那有名的“新雅”飯店二樓上去。舊時的景況雖經幾十年的歲月衝涮,然而卻依然十分清晰。 迄今巴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上午,他準時趕到陳蘊珍選定的約會地點,然後就一個人靜靜坐在那雅座的桌邊,獨自慢慢的喝茶。忽然,他面前現出了一片明亮的色彩,巴金抬頭一看,發現雅座門前不知何飄過來一位嫻靜少女的倩影! 他定神一看,發現那姑娘的衣飾並不時髦,是當時上海最為普通的學生裝。白色上衣,下著一襲黑色百褶裙。青灰色女式布鞋,白皙的面龐,好看的大眸子。特別是她臉上也不施粉黛,在這當時的上海女性中也極為少見。不過,姑娘越是這樣衣飾打扮,越給巴金心裡留下了一個深刻印象:漂亮而單純,嫻靜卻又不失大方。

站在他面前的女學生,似乎比前天隨信寄來的照片還要清純,還要靚麗。巴金憑著閱歷斷定,面前的陳蘊珍決非上海灘到處可見的高雅女子,她的樸素與俏麗恰好形成了完美的統一。而睿智與熱情則體現在姑娘的那雙幽幽的眸子裡。這雙美麗的眼睛在數十年後仍在巴金心底刻下了無法淡忘的烙印。 “你也很早嘛!”這是巴金與一位女中學生羅曼史的序曲。他和她對坐在小小圓桌前,慢慢的品著江南綠茶的滋味。盡量把持生活抵調的作家巴金,並沒有為初次見面的蕭珊叫上一杯時髦的咖啡,也不想在女學生面前擺大作家的闊氣。他希望營造一個淡淡的談話氛圍就可以了。 所以,那個難忘的春天上午,對於陳蘊珍和巴金來說都是相當溫馨的。陳蘊珍把她急於向巴金請教的問題,以急迫的語氣說清之後,巴金就儼然一位老誠持重的兄長,為他的讀者出點子,想辦法,盡量提出一些解決問題的途徑。剛才來時還兩眼充滿迷惘的陳蘊珍,在經過巴金循循善誘的開導以後,馬上就變得心境朗然了。寧波姑娘的圓圓臉上重又露出讓人欣慰的笑容。這時,她的綠茶才喝出了一點滋味。

“新雅飯店”氣魄恢宏。當時這是上海灘一處既豪華又幽雅的高檔飯店。巴金和陳蘊珍的談話到後來,索性就轉移到他那本正在江南大地上走紅的小說上來。巴金告訴陳蘊珍:“是我自己喜歡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樣的家庭里長大的,我如實地描寫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個'我說了算'的專製家長和一個逆來順受的孝順子弟,還有一些鉤心鬥角、互相傾軋、損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長輩們,還有那些橫遭摧殘的年輕生命,還有受苦、受壓迫的'奴隸'們。……” 陳蘊珍坐在巴金的面前,靜靜地傾聽著。在巴金娓娓而談的時候,陳蘊珍不說話,她一雙漂亮的眼睛裡閃灼著欣喜的光采。姑娘完全沒有想到巴金是一位沒有架子的人,這與自己想像中的青年作家有些大相徑庭。陳蘊珍更沒有想到巴金居然對自己的傾注了那麼深的感情:“李先生,這麼說,就是你自己的真實生活寫照?”

“我有生活,但並不是寫我自己。”巴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我寫這部小說,彷彿挖開了我們家的墳墓,我現在再去讀這部小說,仍然受到愛與憎烈火的煎熬。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代的我,有多麼的幼稚,有多麼的單純。但是,我記得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喬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陳小姐,我明白青春是美麗的,我不願意做一個任人宰割的犧牲品。我向一個垂死的製度叫出了'我控訴'三個字。我也是為著這三個字才決定寫一本的!……” “是嗎?”姑娘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震憾。雅座裡很安謐。侍者把綠茶再次送進來以後,就很識趣地避開了。接下來,陳蘊珍又向巴金傾吐了自己心中的苦楚。巴金在事過多年以後仍然記得,那天,他和她談得相當融洽。在談話中,巴金發現她原來是位有志氣,又很有主見的姑娘。是因為她自己的家庭,才讓她與巴金的小說產生了共鳴與聯想,所以陳蘊珍才決定和的作者主動聯繫的。那次會面的時間不長,可是彼此都感到還有許多話沒有談完。接下來還有一點時間,巴金聽著她敘說自己的家庭與身世。他這才知道坐在面前的嫻靜少女,竟也有著複雜的生活經歷。姑娘的家庭小康,其父還曾經在上海開過一家有名氣的食品公司,只是因為思想守舊,始終和思想進步的女兒格格不入。陳蘊珍多年來一直希望從這種生活的困境中求得解脫,然而又無力掙脫苦難的現實。在她看來現實和家庭就是一個無力掙脫的羅網。所以陳蘊珍才在思想苦悶的時候,想找一位智者懇談對話,而巴金則以偶像的地位照亮了她的心,陳蘊珍多麼希望巴金能幫助自己早一天求得一個自立的光明前途。

當初,陳蘊珍之所以看過巴金的就主動寫信來,是因為她從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姑娘正因為這本書才受到了深深的啟發,從而把巴金當做她可以傾吐心裡話的知音。 巴金和她娓娓地傾談著。他在肯定陳蘊珍希望做自令其力的人的同時,也委婉地批評她千萬不要像自己小說中的覺惠那樣,走一條離經叛道之路,因為她畢竟是女孩子,而且她父親也不是書中的高老太爺。 “李先生,你的話說得太好了。”他記得,那天陳蘊珍非常興奮。剛來時臉上泛起的淡淡憂鬱經過他們的交談倏然不見了。巴金還在初次見面中她談到對話劇的喜愛,談到她在學校裡排演話劇的時候,如何力排眾議地扮演一個悲劇角色的經過,聽得巴金不時為這姑娘的拼搏勇氣所折服。陳蘊珍當時對巴金說:“我在沒遇見先生以前,心中老是充滿無邊的苦悶,今天聽了您一席話,我心裡就像洞開了一扇窗子。我永遠也忘不了從你這裡得到的勇氣。”

“沒什麼,陳蘊珍,我比你大幾歲,經歷也比你多。所以我要告訴你,人生就是不斷和苦難做鬥爭。如果你身邊沒有了苦難和麻煩,那麼你就再也沒有了壓力,沒有壓力的人是不能夠成材的。”巴金在事過三十多年以後,還記得與陳蘊珍在上海新雅見面的情景。也就是從那時起,在他心裡就產生了一種感覺,似乎他與這位寧波小妹妹早在前一輩子就有著某種特殊的緣份。自這次會面以後她開始不斷接近巴金,兩顆陌生的心開始彼此傾吐心曲,交流著歡樂與悲愁。 …… 然而到了六十年代,巴金忽然感到從前大膽闖進自己寂寞生活中的少女,似乎正在悄悄離他而去。剛才在中山醫院病房里和陳蘊珍坐了幾個小時,覺得他與她仍然還有許多話想談。可是,巴金心裡清楚,蕭珊剛剛做了腸癌手術才五天,身體還相當孱弱。她臉上幾乎不見一絲血色,失血過多的口唇也發生了乾裂,把當年的美麗與如今的憔悴進行對照,蕭珊的現狀讓他心中萬分痛楚。

在前往奉賢五七幹校勞動之前,巴金曾經在松江縣辰山公社接受批判和“再教育”。這期間他幾乎與妻子斷絕了聯繫。那些年他全然不清楚蕭珊在上海武康路13號家裡,一個人究竟是怎麼過來的。直到1972年6月的一天,巴金在五七幹校忽然收到女兒寄給來的一封信,才知道蕭珊的病情已經相當沉重了。當時巴金多麼想馬上從奉賢回上海,看望患病在床的蕭珊啊!然而,他的請假著實費了好一番周折。最後總算得到了乾校“工宣隊”的開恩,他才頂著炎熱太陽從郊區回到上海。再次走進那熟悉的小院,巴金忽有一種隔世之感。他發現從前那幢三層英式小樓,如今早已失去往日的光彩,大鐵門和牆壁上還留有貼大字報的痕跡。院裡雜草叢生,花草早已稀疏,只有兩棵玉蘭樹依然枝繁葉茂,在夏天的烈日下綠色葉片仍在風中頑強的婆娑舞動著。 巴金沒想到前次離家時身體還算健康的蕭珊,僅僅過了半年左右時間,就整整瘦了一圈。她再也不能手拿掃帚頂著凌晨的寒風,一人悄悄到門外清掃大街了。美麗的蕭珊如今沈痾在體,她削瘦得脈若游絲,只能長臥病榻了。 那時,巴金心中愁腸百結,他不知蕭珊究竟患了什麼病,只知她每天都會出現經久不退的高燒。在他休假那幾天,巴金幾乎每天都陪她出入附近的衛生所和大小醫院。在門診求醫的時候,醫生們始終對蕭珊為什麼經常發燒感到難以理解,血常規化驗也查不出任何問題。巴金本想把蕭珊送到像華山和華東那樣醫療水平相對較高的醫院去求診,然而蕭珊卻百般不肯。他知道妻子比自己還了解當時的政治情勢,一個正在奉賢接受“再教育”的“反動權威”家屬,到那類大醫院去看病究竟會遭遇怎樣難堪的場面?所以,蕭珊始終不肯依從他的建議,直到巴金的假期已滿,蕭珊仍在家裡勉強以口服藥維持著。 “蘊珍,不然,我還是續假吧?我說什麼也要等你的病情轉輕再走呀!”臨行的前一天,巴金心裡萬分痛苦。他無法面對妻子那張越來越無血色的面龐,看到她每天在不明原因的高燒中輾轉床榻,巴金就痛心疾首,他對妻子的病感到愛莫能助。想到自己無法盡一點丈夫的責任就回奉賢幹校,他心裡更是無法安寧。 “別、別別,我這裡一點事兒也不會有的。”不料蕭珊見他為難,就急忙勸止。她顯然理解丈夫此時的處境,也知道奉賢五七幹校的“工宣隊”對批准巴金的假期究竟持何等冷冰的態度。 巴金站在蕭珊的面前想了又想,他心裡真如一把刀子在剜。想離開卻又不忍心,想留下繼續幫助妻子到處求診問醫,又感到在上海滯留的時間過久,回去以後難以面對“工宣隊”和“軍宣隊”那些冷漠無情的臉。看到蕭珊的病容,巴金的心幾乎快碎了,但是他在妻子麵前盡量克制內心的痛苦,臉上也每每露出淡淡的笑紋。分手前他俯在她的床榻前,關切地說:“蘊珍,好吧,我就先回去。不過,你一定要答應我,說什麼也要想辦法把自己的病搞清楚。你要知道,高燒不是什麼好事兒,靠吃一般消炎藥也不能解決問題。依我看,你最好是到醫院去打吊針,我聽說吊針的效果比口服藥要好一些,而且見效也快。” 蕭珊凝視著巴金那雙充滿憂慼的眼睛,心裡也感到幾分依依難捨。但她知道如果自己留住丈夫的後果是什麼,於是她從容地點了點頭,臉上盡量露出笑意,說:“你就放心走吧,我不會放著自己的病不治的。再說,發燒也不是什麼大病,也許就是感冒。我想,再找一家大醫院看一下,打幾個吊針,燒也許就退了。” 巴金就這樣離開了愛妻,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熟悉的家門。 奉賢五七幹校的大門就在眼前,可是巴金卻望而怯步。他不想邁進那個大門,他不想再見到那些冷酷無情的臉孔。 “工宣隊”和“軍宣隊”對他的厲顏冷目,讓巴金心裡感到陣陣發怵。一九六八年以來,他就好像一直在做夢——一個總也不能醒來的噩夢。一月下旬,他忽然被人從乾校裡叫出來,連夜被大卡車送往上海市區,原來竟是要他去參加批斗上海市委主要領導陳丕顯和石西民的大會,巴金沒想到他竟會成為陪鬥者。回來後,這種半夜裡被人叫醒,然後又被人用卡車送往市裡接受無休止批鬥或陪鬥的事情就接連而至,最後到了防不勝防的地步。 到了這一年的二月,巴金竟發現從前在他心裡極有威望的《文匯報》,竟也發表一篇萬餘字的長文《徹底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他無法理解報上的調門為什麼會那樣高,為什麼會把他這個以寫作為職業的作家,當成了人人喊打的“反革命”?巴金縱然從心裡接受不了報上的指控,可是接下來的批判更讓他瞠目結舌,他沒想到到了炎熱的六月,不僅《文匯報》對他大加筆伐,而且上海市委機關報《解放日報》上,也以《鬥倒批臭文藝界反動"權威"巴金》和《徹底鬥倒批臭無產階級專政的死敵巴金》為通欄標題,連日發表多篇批判文章,矛頭直指他的作品,甚至進行人身攻擊。 巴金似乎感到自己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因為報上的可怕調門似乎已經給他的問題定了性!在那個年代一旦被報上定性的人,是決然不會再有出路的。他已經從許多人自殺的嚴酷現實中看到了可怕的前程!不過,巴金只要想起蕭珊,想起武康路上的那個家,他的輕生念頭就轉瞬而逝。 “不行,我還要活下去呀!”他常常這樣對自己說。 特別讓巴金不能容忍的是,6月20日在人民雜技場召開的上海文化系統"鬥爭巴金電視大會"。善良的巴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這樣大的陣勢,他不知為什麼要把他的批鬥會開成史無前例的電視大會,他作為作家,無非就是寫過幾本小說!巴金不理解自己的小說真會像別人指控的那樣是出於“反革命”的目的? 這種情況直到1968年秋天才有所改變。當時,“工宣隊”和“軍宣隊”進駐了上海鉅鹿路的作協機關。巴金這才感到自己的問題似乎有了一點轉機,因為“工宣隊”和“軍宣隊”畢竟與造反派有所不同,他們是帶著毛澤東的上方寶劍而來的,他們會對自己實事求是。然而讓巴金大為失望的是,對他的批鬥仍然沒有停止,不久,他們這些“黑幫”們又被送到松江縣辰山公社參加"三秋"勞動,巴金竟然還受過幾次難以忍受的"田頭批判"。 這樣的苦日子又過了一年,一九六九年二月巴金才回到了鉅鹿路作協機關。 不知為什麼“工宣隊”對他的看管稍稍放鬆了一點,這時候,還允許巴金參加"革命群眾"的學習會。當然更多的時間仍是對他的批判,不過調子已經變了,不再提巴金是“反革命”和文學界的“黑老K”了,而是集中火力批判巴金的“無政府主義”和大毒草〈、、。巴金漸漸意識到對他的批鬥高峰已經過去了,在這種時候他開始悄悄的重溫歷史,並千方百計尋找文藝類書刊去讀。可是,那種年月到何處去找想看的書呀? 後來有一天,他在鉅鹿路作協機關搬東西的時候,無意間從地上揀到一本但丁的《神曲·地獄篇》,巴金如獲至寶,一有時間就悄悄的背讀,後來他為不讓自己經常不拿筆的手不至於不會寫字,就開始在“牛棚”裡偷偷抄寫這本書,在淒苦無奈的年代裡這就是巴金心中追求的最大樂趣了。 1970年春天,巴金開始從鉅鹿路轉移到松江縣的辰山公社勞動。春節後他又被押往一個更加陌生的地方——奉賢縣五七幹校。這時的巴金已是66歲、頭髮開始花白的老人了。他沒想到自己竟被編進了上海文化系統的某團第四連,在幹校裡專乾一些他力所不及的重活,如搬運稻草、抬糞水、種菜、餵豬、搓繩等等。當然,如果在這裡只是讓他勞動,倒也是巴金能夠接受的;這幾年他在這裡已經把乾重活當成了一種苦悶中的解脫,讓巴金無法承受的還是不間斷地被人押回上海批鬥和游斗。因為每一次讓他作“噴氣式”和脖子上掛大牌子遊街的時候,巴金都感到體力有些不了,有時他甚至一場批鬥下來,滿頭都是淋漓的大汗了。 現在當巴金又出現在奉賢幹校門前,他心裡反射般地狂跳起來。但是,巴金必須要走進去。回到奉賢幹校不久,巴金就壯著膽子提筆給幹校的“工宣隊”領導寫了一封信。他寫道: 報告 我愛人蕭珊近年多病,本年五月下半月起病倒在床,發高燒到攝氏三十八度左右,有時超過三十九度。曾到醫院掛急診號檢查治療,並不斷看中醫服中藥。兩天前還到地段醫院拍過片子。 但自今還沒有檢查出病源,三十幾天中熱度始終不退。現在她一面繼續服中藥,同時還準備繼續進行檢查,急需醫藥費較多,多從生活費中挪用,今後開支相當困難,擬請另發醫療費一百元,以便繼續給蕭珊治病,這一要求希望得到批准。 文化系統直屬四連連部巴金 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二日 巴金好不容易把這封信遞了上去,誰知卻無人理睬。 巴金在這裡勞動也不安心,只要想起蕭珊,他腦子裡就會出現她那雙含著憂鬱的眼睛。就在這度日如年的日子裡,有一天,巴金忽然接到小兒子寫來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告訴巴金一個讓他大吃一驚的消息:媽媽患的是腸癌! 巴金眼前一黑,就再也支持不住了!他把那封信還沒有讀完,就一頭裁倒在田地裡了。沒有什麼比蕭珊患上如此嚴重的疾病對他打擊更大的事了。自從1966年夏天以來,巴金好像忽然走進一個陌生的世界。從前他那平靜安適的寫作環境驀然被無法阻止的紅色恐怖衝激得蕩然無存。他的家多次被小將們查抄,保存在樓上書房裡的大量手稿也接連丟失在“打砸搶抄抓”的狂熱激流中。巴金多次被人戴上“反動權威”和“反共老手”的牌子,押上眾目睽睽的批鬥台。精神的折磨與肉體的摧殘,在巴金看來都是可以克服與忍耐的,對他來說惟一不能忍耐的就是妻子蕭珊突患重疾的打擊。 運動開始以來,巴金有些事情始終不敢告訴妻子——他擔心蕭珊為自己的處境難過。巴金被當成“牛鬼蛇神”關進鉅鹿路市作協二樓那間資料室裡單獨看管後,他幾乎每天都被押出去批鬥,特別讓巴金難以忍受的是,每當外地造反派來到作協的大樓下,隔著窗戶大聲叫道:“巴金給我們滾下樓來!”這時,他就看到幾個機關內的造反者會一擁而入,像老鷹揪小雞一樣地把他揪出了大樓。然後巴金便成為一群又一群紅衛兵中被人左推右搡的對象。後來,為讓外地來滬的造反者們更便於揪鬥巴金,造反派索性就把他押到一樓的冷屋子裡,隨叫隨到。巴金對這種處境已經漸漸適應了,但是他習慣於遇事泰然面對,盡量做到不反抗,只要有人揪他,巴金就會隨時訓順地隨人下樓。 巴金最不能容忍的是對他人格的侮辱。有一次,他正奉命在食堂裡做苦工,不料有個造反派忽然提出:“像巴金這樣的人,怎麼能讓他在食堂裡幫工呢?該不會給大家的飯裡下毒吧?”於是,有人就把他揪住,一把推出門去。儘管如此,巴金仍然忍著眼裡的淚不肯掉下來。 “不能告訴她!如果告訴她,一定會受不了的。”他知道蕭珊善良而柔弱。在巴金多次受到衝擊的情況下,蕭珊始終咬緊牙關與他心愛的夫君站在一起。從前巴金在中國文壇上萬事順遂的年月,蕭珊始終不曾露出因夫自傲的驕容,而當巴金忽然有一天從眾人仰視的作家神壇上跌進人生的低谷時,蕭珊竟然還像從前那樣以平和的心態處之泰然。巴金在重重精神打擊面前之所以頑強地堅持活了下來,他心中惟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蕭珊。 而今,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妻子,竟然罹患了這樣危重的癌症。這讓巴金如何面對和忍受呢?從田地回到干校的宿舍後,巴金就一個人坐在床鋪上偷偷落淚。他不敢把自己心中苦楚公開向大家說,只是一人默默想著心事。在冥冥中他眼前似又出現了那雙讓他在困境中感到希望的女性目光。 “蘊珍,莫非你真就這樣離我而去嗎?要知道我比你年長許多,我現在還是好好的,可是你卻……”巴金想起蕭珊現在竟得了無法醫治的腸癌,心中的苦楚不覺頓時泛起。他無法接受這嚴酷的現實,他知道蕭珊是因為心有難言悲哀才患上了這種不冶之症的。 此前巴金好像從一本小冊子裡讀到這樣的知識:患癌症的病人多數都由於心情憂鬱才在肉體中積下了癌腫。如果真像那小冊子說的那樣,蕭珊肯定是因他在上海作協遭受的非人折磨,才造成了心靈的創痛。不然她一個開朗善良的女人,為什麼在人生的盛年會忽然病魔纏身,甚至臥床不起呢? 巴金想大哭一場。這幾年他的心情一直處於憂鬱狀態。但他不能哭,因為在奉賢的五七幹校裡,四周都是“工宣隊”和“軍宣隊”的耳目。如果他真因妻子的病而失態,那麼肯定會招來諸多非議,甚至有人會把他的表現與當前的政治形勢無端地聯繫在一起,招來更大的災難。如果那樣的話,自己非但救不了蕭珊,反而連請假回上海也不可能了。巴金就這樣堅持著,忍耐著。好不容易經過他的努力和身邊一起接受“改造”的同伴們出面要求,幹校“工宣隊”的領導們在經過認真討論後,才不得不批准巴金馬上回上海照料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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