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夢醒時分

恰同學少年 黄晖 14850 2018-03-16
一 陶家印刷廠門口,工人大多都已經下班了,陶會長看到還有幾個工人沒有回家,扎在一堆不知道在看著什麼,就走了過去。工人們看到老闆來了,趕緊起身問好。陶會長湊過來一看,地上是歪歪斜斜用樹枝寫的字:“我是一個工人。” 工人把手裡的識字課本遞了過來告訴他,這是工人夜學教的,第一師範辦的工人夜學,教工人免費讀書,好多工廠的工友都去了。陶會長翻看著識字課本,忍不住點著頭,稱讚這是件大善事,又問辦學的是一師哪幾位先生?一個工人說是一師的毛先生,還有周南的陶先生。陶會長鎖著眉頭重複了一句:“毛先生,陶先生?” 一路疑惑地回到家,陶會長進了大門就問管家小姐在房裡沒有,管家回答說小姐出去了,姨老爺兩口子來半天了,臉色不太高興。陶會長“哦”了一聲,進到客廳。果然看到王老闆夫婦來了,不過王老闆夫婦的臉色,說不高興是太輕描淡寫,那兩張臉鐵青,簡直就是氣急敗壞!

一看到姐夫進門,王夫人率先發難:“大街上!姐夫,那可是大街上啊!居然就跟人夫啊妻啊扭啊唱啊,讓幾百做工的圍著看!成何體統啊?” “傷風敗俗!”王老闆也一巴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吼道:“傷風敗俗!” 這樣有傷自尊的話任何一個女孩的父親都接受不了,陶會長的臉色沉了下來。 王夫人沒看見姐夫的臉色,也或許她看見了卻不在意,只顧自己發洩,而且越說口氣越難聽:“上次過生日,跟一幫男人瘋到大街上,就夠丟臉的了。現在倒好,乾脆上大街,賣唱當戲子!真沒個廉恥了!要讓人知道這是我們王家的兒媳婦,我們還怎麼做人哪。” “她二姨,你的意思,你王家的兒媳婦,我斯詠高攀不上?” 看到陶會長臉拉得死長,王夫人這才發現話講過了,趕緊放軟了口氣:“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姐夫,我和你妹夫還不是為你著想,怕她丟了你的面子嗎?好歹她是陶家的大小姐嘛。”

王老闆卻仍然不鬆口:“她也是我王家的兒媳婦。姐夫,陶家、王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姐夫該管的還是得管,別鬧出笑話來,大家臉上不好看。” 陶會長把頭一扭:“女兒怎麼管,我自己有分寸!” “那就好,我們做公公婆婆的,可就拜託親家翁了。”王老闆拉起老婆,“告辭了。” “不送!”窩在沙發里,陶會長的胸膛一起一伏的,這番羞辱可當真把他氣得夠嗆! 這天晚上,工人夜學有斯詠的算術課,放學後已是夜裡九點多鐘了,斯詠一進門,迎頭就碰上了陶會長鐵青的臉。 還沒等她開口,陶會長砰地一拍桌子,劈頭就是一頓罵,說的話居然和剛才王老闆夫婦說的差不多。 斯詠目瞪口呆地看著爸爸,長這麼大,她可一直都是爸爸的心肝寶貝呢!聽得父親全沒有收口的意思,她的小姐脾氣上來了,登登登地上了樓,衝進臥室,反手便將門一關。

“砰”的一聲,門又被陶會長推開了:“怎麼怎麼,啊?還說不得你了?上大街丟人現眼的時候,你的面子哪去了?” “我那是為了辦夜學,丟什麼人?” “辦夜學你可以去教書,我並沒有反對嘛。可你、可你上什麼大街?還夫啊妻啊跟人扭啊唱的,人家看到了會怎麼想?啊?” “他愛怎麼想怎麼想,我就是做給他們看的!” “你……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那是你公公婆婆!你這個樣子,以後怎麼當人家兒媳婦?” “他看不慣是吧?看不慣正好,退婚嘍。” “胡說!”陶會長這下真火了,“砰”地又是一拍桌子,“退婚是隨便說的?我陶家多少代清清白白,無再嫁之女,無重婚之男!三媒六訂許下的婚事,退婚?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他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喘著粗氣,強壓了壓火氣,又把椅子往床邊挪了挪,放緩了口氣:“斯詠,不是爸想跟你發脾氣,被人當著面這麼說,爸心裡窩火啊!要怪呢,只怪爸過去太嬌慣你了,總想著你還小,什麼事都還早,由著你玩就玩吧,到時候收心就是。可你一天一天,你越來越不像話。那個什麼毛澤東,爸說過多少次,不要跟他來往不要跟他來往,你呢,聽進去了嗎?你非要跟他混在一起。他就那麼好?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 “他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好,他好,他好上天又怎麼樣?不還是個窮師範生?爸不是說要嫌貧愛富,可凡事它總還有個門當戶對,爸也得為你的將來考慮吧?退一萬步,我們退一萬步講,你終歸是定了親的人,是有主的!你別忘了,還有半年你就得出嫁,不管什麼毛澤東毛澤西,你跟他都沒有將來!一個女孩子,名聲要緊,不能亂來啊,你明不明白?”

陶會長這番話,戳中了斯詠心裡的痛處,她緊緊咬著牙,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那天晚上,斯詠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著自己該怎麼辦。 週末放學後,斯詠死乞白賴地要警予陪她去趟蔡家。開始怎麼都不對警予說去蔡家的理由,後來警予威脅她不說就不陪她,她才說,蔡媽媽是反封建的典範、新女性楷模,所以想去找蔡媽媽給自己出個主意。警予白了她一眼,告訴她不用去蔡家,主意現成就有一個,退婚。 “可是,我爸他就是不肯退啊!” “你爸不退,你自己退嘛!” “自己退?”這一層斯詠顯然從未想到。 “對呀,你的婚姻,退不退是你的權力,跟別人有什麼關係?現在是民國,不是封建王朝!長輩的一句話,還能管你一輩子?不是我說你,斯詠,為了這一紙婚約,這些年你添了多少煩惱,多少無奈?想說的不敢說,想愛的不敢愛,都是因為它!其實不就是一張紙嗎?撕了它,一身輕鬆!”

看到斯詠還在猶豫,這次,警予主動提出去找蔡媽媽,因為她相信,蔡媽媽一定會贊成自己的想法。 可是,當他們過江來到溁灣鎮劉家台子蔡和森家,坐在蔡媽媽對面的時候,蔡媽媽的一番話,卻叫他們大失所望。 “我拋棄過一段老式婚姻,拋棄過一個封建家庭。斯詠,按理說,現在,最應該鼓勵你,支持你,給你打氣的,就是蔡伯母。可是,可是蔡伯母不能那樣做。” 葛健豪給孩子們續上茶水,又說:“你們還年輕啊,孩子們。有很多事,你們還沒有經歷過。只有經歷了,你們才會明白,生活,並不像你們年輕人想的那樣,只要邁過那一道坎,前頭就會是一片陽光。正好相反,一個人,做出任何選擇,都是有代價的,常常是,當你做出了選擇,你卻發現,你所面臨的,反而是更大的、更長久的、更難以克服的障礙與壓力。如果換作一個女人,要她去挑戰舊婚姻、舊家庭、舊觀念,甚至整個舊的社會,那更要付出巨大的,也許是你根本無法承受的代價。”

“怎麼,伯母,您後悔了?”警予幾乎不敢相信這些話會出自葛健豪的口。 “不,我沒有後悔,我從來不為自己的選擇後悔。可我是我,斯詠是斯詠。斯詠,你蔡伯母的性格,跟你不一樣,蔡伯母的年齡,也比你大得多,我的選擇,經過了深思熟慮,當我打算踏出那個家門時,我也自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預計好了一切困難。可當我真的離開那個家,我才發現,還有許許多多的白眼,許許多多的壓力,許許多多旁人無法想像的困難,超出了我原來的預計。這些壓力與困難,蔡伯母挺下來了,可是不是等於你也能挺下來,我不知道。真的,斯詠,我很願意支持你,支持你掙脫枷鎖,但作為一個過來人,我更要提醒你,做出一個人生的選擇也許艱難,但承受一個選擇所帶來的終生的壓力與代價,才是你今後真正要面對的現實。所以,當你打算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希望你認真地問一句自己:我,真的做好付出一切代價的準備了嗎?”

望著葛健豪坦誠而關切的眼睛,斯詠努力想弄明白蔡媽媽這番話背後的意思。 回到家裡,斯詠取出信箋,提筆寫下了“姨父姨母大人台鑑”後,卻又不知道該怎麼寫下去了,在桌子麵前坐了半天,只是不知道怎麼落筆。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她一路小跑到了一師,敲開了八班寢室的門。 周世釗還睡眼惺忪的,一聽斯詠說要找毛澤東,揉著眼睛說: “潤之?他回家了。你不知道嗎?他母親病了。” 二 毛澤東是頭天離開的長沙,那時他正在寢室裡整理“工人夜學記事簿”,四年來從沒有到一師來過的毛澤民突然風塵僕僕地找來了,水都沒有來得及喝一口,就拉住哥哥哽咽著說了母親最近嚴重的病情。 “你說什麼?娘病了?”毛澤東大吃了一驚,問明母親的情況,趕緊請了假,跟弟弟一起趕回了韶山。

文七妹果然病得不輕,這一兩年來,吃不下飯,睡不安覺,整個人已經骨瘦如柴,最近兩個月,居然還連續暈倒了好幾次,鄉間本談不上什麼醫療條件,郎中也看不出是什麼病來,她也就這麼一日日挨著。毛順生和毛澤民眼看她越來越嚴重了,這才下了決心,叫回了毛澤東,要送她去省城醫病。 文七妹卻不想去長沙,只說跑那麼遠幹什麼,哪裡不是一樣的診?毛澤東只能反复勸她省城可不像韶山這個小地方,有洋人開的大醫院,什麼病都診得好。他一再寬媽媽的心,說不管什麼病,等到了省城,就診好了。好說歹說,文七妹終究拗不過丈夫和兩個健壯的兒子,這才答應了下來。 獨輪車的車輪吱呀吱呀,輾過崎嶇不平的羊腸山路。獨輪車上,架著簡單的木板,文七妹滿臉病容,無力地斜靠在上面,蓋著床被子。她的身後,毛澤東推著獨輪車,額角綻著汗珠,汗水早已浸濕了前襟後背。澤民背著行李走在旁邊,不時地對哥哥說:“大哥,你歇一會,我來推吧。”

“不用不用,我來推。娘,您還沒到過省城呢,等到了,診好了病,我帶您看省城,哪裡熱鬧我們就看哪裡,好不好?” “哎。看,看。只要娘走得動,就看。” “走得動的,診好病就走得動了。不光省城,以後,北京、天津、上海、廣州,好多地方您還要去看呢。” “娘哪裡跑得那麼遠嘍?” “跑得的。我先去嘛,這些地方,我都去,去了,就接娘去。娘,您還要活到九十九呢,哪裡去不得?都去得。” “好,你去,三伢子去了,就等於娘去了。” 山道彎彎,小車吱呀,母子之間的對話聲,漸漸融入了秋日夕陽之中。 車船勞頓,跑了整整一天的路,毛澤東總算把母親送進了湘雅醫院。 給文七妹看病的是一個西洋醫生,洋醫生一番周折,檢查完了,考慮了一下,才用還算清晰的中文對毛澤東說: “你是病人的大兒子?病人現在需要住院觀察幾天,先讓你弟弟給她辦住院手續。你留下來。” 診室內只剩了毛澤東和醫生,毛澤東神情緊張地看著醫生,聽他說: “你母親患的是淋巴腺結核,病情已經比較嚴重了。目前的醫學,還沒有治療結核病的好辦法,主要是保養,延緩病情的發展。但現在的問題,是你母親的身體太差了。你說她只有50歲,可是從她的身體狀況來看,就像一個70歲的人,我認為,她太過於勞累了,她在透支,透支自己的生命。如果再讓這種情況發展下去,病情就會很難控制,你明白嗎?” 毛澤東沉重地點了點頭,出了診室,扶著樓梯一步一步走下樓來。眼看拐彎就要到病房了,毛澤東停住了腳步,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撐起一張笑臉,裝出輕鬆的表情。他走到門口,正聽到病房里傳出一個冷冷的聲音:“……怎麼回事?你看不看得懂啊?”進門一看,一名護士一臉淡漠,看也不看毛澤民,邊對著小鏡子補妝邊用鄙夷的口氣說:“這是臨時留觀。什麼是住院手續知道嗎?” “我……我就是在門診那邊辦的嘛。”毛澤民手足無措地看著護士。 文七妹也看著護士小心翼翼地說:“那我們就留那個觀嘛。” 護士瞥了母子倆一眼冷冷地說:“你想留就留啊?真是!” 毛澤東沒聽明白,進去之後,先看了看母親,然後儘量和氣地問:“護士,我們辦錯什麼了?我是要給我娘辦住院手續,如果錯了,那我去補辦一下。” 護士自顧自地照著鏡子:“你知道這兒住一天院多少錢嗎?帶了錢沒有?” “請你給我娘安排病房,我現在就去補辦手續。” 因為長途跋涉,母子三人的身上和行李上,都滿是塵土,護士看看人、又看看地上捲成一卷的行李、被子,毫無表情地說:“對不起,現在補辦晚了,病房滿了。” 毛澤東真有些耐不住了,正想爭辯,恰在這時,文七妹突然咳嗽起來,毛澤東趕緊扶住母親,拍打著她的背:“娘,娘,您順順氣,別著急,別著急啊。澤民,你扶著娘,我去打碗水來。” 他剛轉身,突然一愣,看到斯詠正站在面前的走廊上。 斯詠是聽說毛澤東接了母親來看病,才專程趕來的,她看了看毛澤東,沉著臉,轉向那個護士說:“我是這家醫院陶董事的女兒,叫你們院長來!” 病房的問題因為斯詠的到來而解決了。斯詠站在病房裡,看毛澤東和弟弟小心翼翼地把媽媽扶到了病床上。 毛澤東給母親蓋好被子,又端來一盆水,要給媽媽洗臉。文七妹攔著他,氣喘吁籲地要兒子先招呼陶小姐,請陶小姐坐。站在一旁的斯詠趕緊擺著手說:“伯母,您不用客氣,我和潤之熟得很。” “對,我們是好朋友,不講究這些。斯詠,你坐啊。娘,來,擦擦臉。” 斯詠在一旁坐了下來,看毛澤東小心翼翼地給母親擦著臉,他的動作是那樣輕柔,那樣仔細。洗了臉,他又捧著碗,小心地餵著母親喝水,還用手帕輕輕擦去了母親嘴角沾上的水。 望著毛澤東在母親面前溫柔、仔細的一舉一動,斯詠幾乎都看呆了。 媽媽睡下之後,毛澤東送斯詠出醫院,很真誠地感激她今天為母親做的一切。斯詠問起文七妹的病情,毛澤東低下頭,說:“我娘的病,其實都是累出來的。這幾十年,整天整天,整夜整夜,田裡,家裡,大人,小孩,都是她一雙手,就算是機器,它也要停一停啊,可我娘,就從來沒停過。看看我這一身,哪樣不是她一針一線熬夜熬出來的,可這些年,我這個做兒子的,也不在她老人家身邊,什麼事也沒有為她分擔,就連一點回報,也沒有給過她老人家,反而讓她牽掛我,想念我。” 斯詠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可你心裡記著你母親,有這一點,我想伯母也就滿足了。” “是啊,中國最苦的,就是我娘這樣的婦女,一輩子,什麼都沒有享受過,就這樣一句話也不說,做啊,做啊,一直做到筋疲力盡,做出一身病痛,做到做不動為止。鄉下呢,得了病,又沒有地方看,只能這麼拖,這麼熬,結果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好多人一輩子,連醫院的門朝哪邊開,連醫生是個什麼樣子都不曉得啊!” “誰叫中國還這麼落後,還這麼貧窮呢?” “不,這一切都不合理,這一切都一定要改變!總有一天,我要讓中國所有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不管是城裡、鄉下,不管他有錢、沒錢,都吃得起藥,看得起病,我要讓中國,再也不出現像我娘這樣的悲劇!”毛澤東轉過頭,目光炯炯,“斯詠,你相信會有這麼一天嗎?” 迎著他的目光,斯詠猶豫了一下。如此夢幻般的空想顯然距現實太過遙遠,但她又不忍否定:“也許吧,潤之,你那麼愛你的母親,就憑這份愛,我相信你會做到。” 三 晚上,忙了一天的陶會長進了門,伸展了一下的腰身,便倒在了沙發上。一杯茶輕輕端到了他面前,陶會長接過茶,卻看到端茶給他的,居然是斯詠。 “爸,忙了一天,累了吧?”斯詠轉到沙發後,給陶會長按摩著肩膀。 陶會長簡直有些受寵若驚了,他扭頭看著女兒。 “怎麼了,爸?” “沒什麼,沒有什麼。你今天……這麼有空哦。” 斯詠沒回答他,她按著父親的肩膀,突然趴到了父親背後:“爸,我平時是不是很不聽話?是不是老讓您好煩好煩?老是惹您不高興?” “你怎麼……怎麼突然說起這些來了?” “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有我這樣一個女兒,您後不後悔?” “後悔?這孩子!說什麼傻話呢?”看著斯詠的眼睛,陶會長放下茶杯,也專注起來,“斯詠,不管是什麼樣的孩子,在父母眼裡,永遠都是最好最好的,你就是我最好的女兒,有你,爸這一輩子,都高興,都幸福,都驕傲,你明白嗎?” 摟住了父親的脖子,斯詠輕聲叫著爸爸,心裡卻回想著毛澤東服侍他媽媽的樣子…… 回到自己房間,斯詠鋪開那張寫著“姨父姨母大人台鑑”的信紙,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提筆寫了下去。 四 文七妹出院的前一天,葛健豪買了橘子來看文七妹。葛健豪聽說文七妹明天就回去,很是意外。文七妹解釋說:“家裡事情放不下呀,雞啊,豬啊,牛啊,都要餵,我老倌子和伢子、妹子又沒人做飯。我呀,閒不得,閒了這幾天,一身都痛,生就的賤命,沒辦法。” “可病總得看好呀。” “我這個病,洋郎中也講了,就是自己保養,在醫院,在家裡,都差不多。還是回去好,回去習慣。” 兩位母親親切地聊著家常話,聊著他們都引以為自豪的兒子。從窗戶看出去,她們正好可以看到毛澤東和蔡和森靠在病房外的走廊欄杆上,隱隱約約聽到他們在說著工人夜學。 “聽說,我三伢子也常跑到你屋裡去,又吃又住的,給你添好多麻煩吧?” “那有什麼。潤之這孩子,我喜歡。” 文七妹說:“我聽我三伢子講過,你呀,知書達禮的,讀過的書數都數不清,你有本事啊,所以教得那麼好的兒子出,年年在學堂裡拿前幾名,不像我,字都不認得一個,一世人的睜眼瞎子,想教崽伢子,也不會教啊。” “不,毛媽媽,您才是最好的母親。”葛健豪握住了文七妹的手,“過去我一直在想,是什麼讓潤之這麼出色,這麼優秀,見到您,我才明白,是因為有您這樣一個母親。” 文七妹憨笑著:“我哪有那個本事?哪有那個本事?” 第二天,文七妹出院了,從長沙回韶山了,毛澤東在碼頭送別媽媽和弟弟,心裡惦記著自己給媽媽許的那麼多諾言,渴望著能有機會一一實現。但這一江秋水,卻將母子二人永遠隔開了……兩年後,文七妹因患淋巴腺結核,病逝於韶山,終年52歲。 五 斯詠的那封“姨父姨母大人親啟”的信在王家果然掀起了軒然大波。王老闆怒不可遏地將那封信狠狠地拍在桌上,吩咐被嚇得魂不附體的阿秀去把少爺叫回來,今天就去陶家,過彩禮,定日子,盡快完婚! 子鵬回來後,卻不願意去陶家求親,他告訴爸爸既然斯詠提出來要退婚就應該尊重人家。王老闆回敬道:“尊重?她尊重你了嗎?她尊重我們王家了嗎?女孩家,居然敢擅自做主退婚,這不是往我們王家臉上抽嘴巴嗎?這要放到從前,那就是沉潭浸豬籠的罪過!” 子鵬又說,現在不是從前了,婚姻是要講感情的。王夫人馬上指著兒子的鼻子教訓:“你們表兄表妹,怎麼沒感情了?就算現在淡一點,等她嫁過來,不自然有了嗎?也不知道你這個腦子里天天想了些什麼!” 子鵬直接告訴父母,現在是人家根本就不願意。王夫人一聽這話,差點沒跳起來:“那是你表妹一時糊塗!可她糊塗,你不能糊塗啊。陶家甚麼人家?長沙第一大戶!家裡又只有你表妹這一個女兒,只要娶過來,什麼不是你的?這麼簡單的道理,還要媽教你?” 子鵬這才明白,父母逼著自己和斯詠結婚,根本就沒有考慮自己的幸福,而是記掛著陶家的家產。他更不想結婚了,又找理由說,也許退婚不僅僅是斯詠的意思,也是陶會長的想法。 “不可能!”王老闆斬釘截鐵,“你姨父什麼身份?定好的親事,他敢悔婚?他還要不要這張臉?這就是斯詠整天在外頭瞎混,被那些不三不四的學生給帶壞了,所以我才要你趕緊求親,趁早讓她退學嫁過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囉裡囉嗦了,趕緊換衣服,上陶家!” “我不去!”子鵬看了一眼秀秀,漲紅了臉,“這門親事,我也不願意,我也要退婚!” “混賬東西!還敢頂嘴?”“啪”的一聲,王老闆一個耳光打得子鵬一歪,秀秀嚇得趕緊扶住了子鵬。 “你到底去不去?” “我偏不!”捂著被打紅了的臉,子鵬猛然昂起頭來衝出客廳,向大門跑去。身後,秀秀與王老闆夫婦追了出來。 秀秀在江邊追上了子鵬,她走到了子鵬面前,撫摸著子鵬紅腫的臉,勸他還是不要與父母作對,趕緊回去。子鵬搖了搖頭,很堅決地表示絕不回去。 “可老爺太太是真發脾氣了,再說,您跟表小姐……其實真的很合適,您就听老爺的話吧。” “阿秀,你真的希望我跟表小姐結婚?”子鵬抓住了秀秀的手,盯著她的眼睛問。 秀秀的頭不由得低下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少爺和表小姐,本來……就是天生的一對嘛。” 子鵬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了,機械地跟在秀秀的身後,往家裡走。一陣江風吹過,子鵬停住了腳步。秀秀見他停住,伸手來拉子鵬的手。猛地,子鵬用力一拉,秀秀,猝不及防,一頭撲在子鵬身上,子鵬一把將她緊緊抱住: “阿秀,我不會娶斯詠的,因為我早就在心裡發過誓,這輩子除了你,我誰也不娶,不管她是小姐,是公主,是什麼大富大貴,都比不上我的阿秀的萬分之一!我現在只恨自己過去太膽小、太軟弱,我早就應該像斯詠一樣,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少爺……” “不要叫我少爺,叫我子鵬。” “子……子鵬。” “答應我吧,阿秀,答應我,跟我一起走,走到一個新的,沒有人認識我們,沒有人能干涉我們的天地,我們結婚,我們永遠在一起,快快樂樂的,永遠不分開!只要有你跟我在一起,我會比過去活得快樂一千倍、一萬倍。答應我,阿秀,答應我,跟我走吧?” 兩個人緊緊擁吻在一起,喜極而泣的眼淚混合著,流滿了兩張緊貼在一起的臉。 這一幕被隨後趕來的王老闆看到,無疑是晴天霹靂。他一聲怒呵,身後是那五六個粗壯的男僕馬上撲了上來,從子鵬懷里拉走了秀秀,一路拖回王家,扔進了雜屋,用粗大的銅鎖鎖上了柴房門。 子鵬經過一番掙扎,頭髮弄亂了、衣服撕破了、眼鏡摔壞了,卻最終被兩個男僕按倒在了客廳的沙發里。餘怒未消的王老闆翻出秀秀的賣身契,在子鵬面前使勁地晃著: “看清楚了?啊?自願賣身!我這可是有憑有據。她劉秀秀是賣給我王家的丫頭,願打願賣都得由著我。你放心,打,我也懶得再打了,明天我就將她給賣了!” “不!”子鵬手腳並用地踢著、抓著,衝著父親嚎叫。 “近了我還不賣,上海、香港、南洋,能賣多遠我賣多遠,包身工也好,給人作妾也好,進窯子當婊子也好,反正這輩子我讓你永遠看不到她的影子!” “不!”子鵬猛地甩開了那兩個男僕,一頭撲到了一旁的王夫人腳下,“媽,我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能這樣,不關阿秀的事啊!” 王夫人別過臉:“怎麼不關她的事?就是這小狐狸精使的壞!看著老實巴交,我還當她是老實孩子呢,暗地里居然勾引我兒子,想當少奶奶了!這種狐媚子,留她幹什麼?” “媽,真的不怪阿秀,是我喜歡她,我喜歡她!是我硬要和她在一起的!” “你看看你看看,那小狐狸精使了什麼招,把你迷得這麼神經的?她是個丫頭,是個丫頭!你明不明白?” 子鵬聲淚俱下:“我真的喜歡她,媽,爸,我求求你們了,放過她吧!” “放過她?放過她你就听話了?”看到兒子不停地點頭,王老闆回到沙發上,坐下,不緊不慢地理了理衣服,“子鵬,你也別怪我和你媽逼你,你年輕,不懂事,我們也是沒辦法,以後你會明白,我和你媽這麼做,都是為你好。你起來吧,起來呀。” 王夫人忙不迭地把子鵬扶了起來。 “你喜歡阿秀,我也沒說一定不行,可你不能為了一個丫頭耽誤了正事。眼前就兩條路,一條,你不娶斯詠,結果怎樣我已經說過了。另一條,你老老實實,去陶家求親,至於阿秀嘛,我可以留在家裡,好好待她,等你把斯詠娶過了門,要她繼續服侍也好,想把她收房做個小也行,我都不攔你。兩條路,你自己選吧。” 子鵬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默認了父親的安排。 王家父子倆帶著豐厚的禮物衣冠楚楚地到了陶家,一進門就把斯詠的退婚信先給了陶會長。王老闆掛著笑容,注意著姐夫的表情,子鵬一身西裝革履,木然地坐在他身邊。 “死丫頭,簡直……簡直想把我氣死!”陶會長只看了一眼,就哆嗦著,猛地一把捏緊了手裡的信。 “別動氣,別動氣,姐夫,孩子們還年輕,犯犯糊塗總免不了。這也怪現在那些學校,什麼自由啊,個性啊,解放啊,烏七八糟,教得學生不成個體統。斯詠都是受了那些所謂新思想的害,一時糊塗。要說呢,婚姻大事,那是開得玩笑的?斯詠這回,還真是太毛糙了。姐夫,我聽說她跟一師範有些男學生常來常往,有些話,外面傳起來,不大好聽啊。當然了,我是不會往心裡去的,可要萬一真弄出什麼事來,那可是孩子一輩子的事啊!咱們當長輩的,再來後悔不就晚了嗎?” 這話正說到陶會長的隱憂,他不由得點了點頭。 “所以,當斷則斷,只要馬上把斯詠和子鵬的親事一辦,不就什麼事都解決了?子鵬也是這個意思。子鵬,跟你岳父表個態啊!” 子鵬木然地點了一下頭。 陶會長這一次,是在和王老闆商量之後,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才突然對下午放學回來的斯詠說,要她退學結婚。而且說了這話之後,就吩咐了管家,在王家來接親之前,不許小姐踏出家門一步! 斯詠沒有想到父親這次做得如此決絕。但陶家一向寵慣了這個小姐,哪裡能看得住她?趁著家裡上上下下的丫環僕人都在貼喜字、掛燈籠,斯詠悄悄地跑了。聰明的姑娘直奔碼頭,問清楚當天晚上11點半就有最近一趟去武漢的船,她果斷地掏出錢就要買一張船票。可就在遞錢出去的那一瞬間,她猶豫了,突然改變主意,買了兩張船票。 斯詠緊緊攥著兩張船票,坐上了黃包車。黃包車的車輪飛轉在去一師的路上。 六 黃昏的陽光透進學友會事務室裡,給桌前正在看報紙的毛澤東塗上了一身的金黃。開慧蹦跳著進了門,叫了一聲“毛大哥”,毛澤東似乎早已習慣了開慧這時候來,頭也沒怎麼抬,只嗯了一聲。開慧打量著擺了一桌子的記事本、雜誌、球拍、筆墨等雜物,皺起了眉頭,她拿起一個本子拍了一下毛澤東的腦袋,笑著罵他是個邋遢鬼,就一間辦公室,還一天到晚亂七八糟。 邊說邊麻利地把房間收拾整齊了。然後她趴到毛澤東坐著的椅子背上,順手給他梳理著有些亂的頭髮,問他又有什麼新聞啊? “護法軍打傅良佐,傅良佐又反攻護法軍。老調調,沒什麼新鮮的。”毛澤東笑笑,放下手裡的《民報》,又拿起下面的《大公報》,瀏覽著主要的標題。猛然間,他騰地坐直了身子,把開慧嚇了一跳! “出什麼大事了?” “噓,”毛澤東止住了開慧的打攪,一口氣看完了報導,猛地一拍桌子,“好,好啊,太好了!開慧,你看……” 開慧接過報紙,讀出了下角一篇並不醒目的報導的標題:“《俄羅斯國爆發十月革命,工人武裝推翻臨時政府》?” “太好了!”毛澤東一揮拳頭,彷彿指揮起義的是他一樣,“你看看人家俄羅斯,工人起來了,武裝暴動了,連政權都被他們奪到手了!我一直就在想,不破不立,可就是想不明白什麼才是真正的不破不立?人家現在做出來了,打破舊世界,建立新世界,這就是不破不立,這就是新世界的希望!” 他來回走了一圈,實在無法抑制心中的激動,猛地拉開房門:“開慧,我去找子升,你回去告訴老師,說我們回頭就去你家,回頭就去!” 毛澤東和蕭子升趕到楊宅書房,發現老師已經在等他們了。 “這則報導我也看到了。”楊昌濟待學生坐下了,也拍著報紙說,“驚世駭俗,的確是驚世駭俗啊!” 毛澤東一拉身邊的蕭子升:“所以啊,我馬上把子升拉來了。蕭菩薩,你看,人民奮起,破舊立新,建立自己的政權,這才是推動世界進步的根本方法!” “有你說的這麼厲害嗎?” “你還不相信!你看啊,一個團體,布爾什維克,這是先進組織;廣大民眾,俄羅斯的工人,這是革命基礎。上有團體組織,下有民眾基礎,所以人家搞成了事嘛!”毛澤東指著報紙,興奮地闡述著自己的看法,又回頭問楊昌濟:“老師,您講講,像這樣的革命,是不是代表了社會前進的方向,是不是給我們指明了打破舊中國、建立新中國的辦法?” 楊昌濟沉吟著:“以霹靂手段,摧毀舊世界,看來人家確實是辦到了。不過,破舊不等於立新,革命能不能真正成功,不光看革命能破壞什麼,更要看它能建立什麼。” “能破自然能立。工人起來了,民眾起來了,還怕建不成人人幸福的大同世界?子升,你說對不對?” 毛澤東推了子升一下,子升的眼睛卻呆呆地望著報紙,兀自陷在震驚中,整個人一動不動。毛澤東察覺出了不對,伸過頭來,這才發現就在有關十月革命的報導下面,刊登著一篇幾乎同樣大小的結婚廣告:“王府公子子鵬先生,陶府千金斯詠小姐,定於民國六年十月初四(公曆1917年11月18日禮拜天)借聖公理會大教堂舉行結婚典禮。執手偕老,琴瑟永合,茲具此函,公之於眾。” “王子鵬先生,陶府千金斯詠小姐……結婚?!”毛澤東也驚得目瞪口呆! 就在這時,外面卻傳來了敲門聲,毛澤東走出書房一看,竟然是警予和蔡和森,他們手裡,居然也拿著那張報紙。蔡和森見面就說:“我猜你在這兒,果然沒錯。” 進了書房,蔡和森先與警予對視了一眼,然後對楊昌濟說:“老師,我們,想單獨和潤之談談,可以嗎?” 看看警予與蔡和森嚴肅的神色,再看看那張報紙,楊昌濟站起了身向開慧、子升一揮手,示意二人跟自己出去。 屋內,蔡和森、向警予直接告訴毛澤東,斯詠失踪了。毛澤東才看到斯詠的結婚啟事,聽到兩人這樣說,有點莫名其妙。向警予跟蔡和森輪番轟炸著毛澤東: “陶伯伯剛到周南找過斯詠,所以我們也是剛知道的消息。你知道斯詠為什麼會失踪嗎?斯詠和王子鵬,根本就沒有感情,這種強加於人的婚姻,她當然無法接受。可更重要的是,她心裡,一直裝著另一個夢。” “斯詠的夢,也許不切實際,也許只是浪漫的幻覺,但是,就連我們,也常常能從她的目光中,感覺到一點什麼,潤之,難道你就從來沒有感覺到過嗎?” “我知道,事情往往是當局者迷,往往最後一個知道的人,才是自己。可是今天,斯詠為了抗拒她不需要的婚姻,也為了自己的夢,已經邁出了這一步。潤之,不管過去你是不是有過感覺,現在也是你必須明白,必須給出一個答案的時候了。否則,就算找到斯詠,也沒有任何意義。” 一片靜默中,毛澤東沉默著,猶豫著。他突然抬起頭來,目光清澈,正視著自己的朋友:“不,毛澤東並不是一塊木頭,我也並不是從來沒有過任何感覺的人。這些年來,朝夕相處,志同道合,我,和大家,和你們每一位朋友,也包括斯詠,有過那樣多純真而美好的過去。我記得我們的書生意氣,指點江山,我記得我們的激揚文字,坦誠知心,還有我們的同生共死,患難與共。這其中,斯詠給過我許多,許多的友誼,許多的情感。當她不顧自己的生死,那樣決然地跟我一起面對危險的時候,當我們並肩遙看湘江岳麓,她就站在我身邊時,我不是沒有那一剎那的感覺,也許她的心裡,不僅僅是友誼那樣簡單……” 院子裡,楊昌濟、向仲熙、子升、開慧面向書房,靜靜地聽著。誰也沒有察覺,他們的身後的小院的門口,竟多了一個人。那是提著行李箱的斯詠,她從碼頭趕到一師、又從一師趕到這裡,滿懷期待的心在這書房里傳出的平靜聲音中漸漸被擊碎了,而且在繼續被擊碎…… “可是,我沒有,從來沒有過超出友誼的想法。在湘江邊,在橘子洲頭,在我們共同討論一個屬於我們的、更屬於未來中國的青年團體的時候,我就提出來過,不談男女私情。我是真心誠意說這句話的。也許,在別人眼裡,這很幼稚,也很奇怪,可我真的是覺得,我們還年輕,我們還只是學生,我們有許多書要讀,許多事要做,許多道理要明白,許多路要走。大言之,我們的社會,我們的中國,還有那麼多需要改變的事情,而每一件,都值得我們傾注出全部的精力和熱情。我不是一個天才,更不是什麼超人,也許這一生,我成就不了什麼事業,但我願意傾我所能,為了理想而奮鬥,為了中國而奮鬥,為了更多的人,得到更多的光明,而犧牲我個人的一切。是,未來還很遙遠,理想也只是夢幻,但它畢竟來自每一天,每一步的積累。作為一個學生,我相信,真心求學,實意做事,這才是今天的我們應該做的事,而不是那些只屬於個人的卿卿我我,纏纏綿綿。也許正因為我太過理想化,也太過粗心,斯詠心裡想的什麼,我從來不曾真正去認真揣測過,哪怕偶爾的那一剎那,我也把它當成了我的多心,因為我們是這樣風華正茂的一群人,因為我們這幫同學少年,都有著同樣崇高的信念,決心以天下為己任,決心為真理而努力終生,我以為,友誼和信念,才是我們之間唯一的、值得信賴的橋樑,我不曾想過其他。” 聽著他真誠的袒露,警予與蔡和森都想弄明白:“可是,感情和理想,和信念,和事業,和你所追求的一切,真的就是矛盾的嗎?” “不,感情和這一切,也許不矛盾。我雖然沒有經歷過這種感情,可我相信,感情是雙方的,是共通的,是心有靈犀的,斯詠的感情,我體會得是那樣膚淺,我對斯詠,更只有純粹的友誼。那麼我們之間,真的存在超出友誼的情感嗎?蔡和森,你開始說,斯詠心中所藏的,也許只是一個浪漫的、不切實際的夢幻,我想,這也許是真的,因為如果她真的心中有我,在她的心中,所藏的那個人,也並不是真正的毛澤東,而只是一個被加工過的夢想而已。” 斯詠似乎已經聽到了自己心臟的最後一聲破碎聲,她微微閉上了眼睛,悄悄地俯下身,把那本《倫理學原理》輕輕放在了門檻邊,出了楊宅。 “爸?” 她看到面前站著的竟然就是她的爸爸,更遠處的巷子口,燈籠一片,馬車、僕人們正靜靜地等候著。她不知道爸爸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但她知道爸爸一定找得很辛苦。 “斯詠,回家吧。” 斯詠呆立著。 望著女兒的眼睛,陶會長和言細語:“明天是你大喜的日子,還有好多事要準備呢,別在這兒耽擱了,啊。” 斯詠終於點了點頭:“爸,回家吧。” 她大步、決然地向前走去。 楊宅院子裡的人這時候聽到聲音都跑了出來,子升、開慧跑在最前面,後面是楊昌濟夫婦。 書房裡,毛澤東頭一個拉開房門就衝了出去,只看到遠遠的巷子口,斯詠與陶會長一道,正走向馬車。 “斯詠!” 遠遠的,毛澤東的聲音傳來,正要上馬車的斯詠腳步不禁一頓。只猶豫了一下,她繼續向馬車走去。隨後追出的蔡和森與警予卻看見了躺在門檻邊的那本《倫理學原理》,警予撿了起來,書尚未遞到毛澤東手上,夜風掠過,書的封面被吹開,露出了扉頁上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接過書,毛澤東抬起頭來。遠遠的巷口,斯詠已坐上了馬車。馬車駛動了,斯詠微微扭過頭,但駛動的馬車,將她的目光帶出了巷口。兩張紙片隨著馬車的背影,隨著夜風,輕輕飄去。子升撿起來一看,那正是兩張去武漢的船票。 七 白天的小院已經絲毫沒有了昨天晚上的喧囂,但那喧囂卻留在了人的心裡。楊昌濟看到女兒手拂著蘭花葉子,坐在花架前出著神,便靜靜地看著蘭花,沒有去打擾女兒的思緒。 “爸,什麼是愛情?”終於,女兒從沉思中醒了過來。 楊昌濟不禁微微愣了一下,回頭看看妻子,妻子正站在屋簷下,靜靜地看著自己和女兒。 “愛情,就是成年人之間,相互的傾心和愛慕。” “那,愛情和理想是矛盾的嗎?” 開慧看到父親沒有馬上回答,似乎還在想什麼,就自問自答: “你看啊,一個人的想法,其實分不了那麼清的,理想、信念、抱負,和感情,不是一刀切開變成幾回事,而是混在一起的,什麼樣的理想,什麼樣的信念,才會需要什麼樣的感情。如果兩個人對人生、對別的大事追求、想法都不同,其實就不可能有一樣的感情。對不對,爸?” “你能想到這一層,很不容易。”楊昌濟不禁點了點頭,“就比如潤之吧,作為學生,潤之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一個,他的才華、他的倔強、他的沖天豪情、絕世抱負,都是我生平之所未見,能夠教出這樣一個學生,是爸爸一生最大的幸運。可是,可是他並不見得是一個能給人帶來幸福的伴侶啊。他的個性太強了,他太執著、太任性,太像一團烈火,熊熊燃燒,不顧一切!他也許能成就驚天動地的事業,也許能贏得世人莫大的敬仰,但這樣飛揚不羈的一個天才,能給愛他的人,帶來一份屬於自己的溫馨、祥和,帶來一份平平安安、無憂無慮的日子嗎?” “那也不一定,爸,蠟燭燃得再久,有的人,也會寧願選擇驚天動地的閃電。” 聽到女兒這樣說,楊昌濟不禁與靜靜站在一旁的向仲熙對視了一眼。他理了理開慧額前的劉海,目光中充滿了父親的慈愛:“我的開慧長大了。可最遲發現女兒長大了的人,為什麼永遠是父親呢?” 開慧一笑:“我長大了?” “什麼是真正的幸福,本來也只在於每個人自己內心的感受。能懂得這個道理的,就不是小孩子。” “我也長大了,哈哈。”開慧得意地站了起來,這一剎那,她的臉上掛著的又全是孩子般天真的笑,“這麼深奧的道理,可不能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現在就去教給那些應該知道的人。” 望著她孩子氣地蹦蹦跳跳出門,楊昌濟不禁搖了搖頭,對妻子說:“剛還說她長大了,結果……哈哈。” 向仲熙看著女兒的背影,停了好幾秒鐘,這才說:“快了,不都16了嗎?” 江風吹拂,捲動著沙灘上那本《倫理學原理》,那句“嚶其鳴矣,求其友聲”不斷隨著被風捲動的書頁閃過。毛澤東的目光迷離在無盡的湘江天際,他的心裡,同樣如書頁翻捲不休:觀止軒書店裡正選著書的斯詠、大大方方地把書遞到了剛剛踢破了布鞋的毛澤東面前的斯詠、湘江邊來應徵筆友的斯詠、岳麓山上與毛澤東手拉著手忘情奔跑呼嘯於大雨中的斯詠、鄉村的草坡上與他一道枕著手仰望藍天的斯詠、寢室裡抱起了一堆《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毅然地站在了他身邊的斯詠、橘子洲頭與毛澤東同立在岩石上面對壯麗山川展開雙臂的斯詠……還有,楊宅院外,馬車駛出巷口時留下那最後的令人如此神傷的一瞥的斯詠。 無數的斯詠在毛澤東腦海裡重疊著……突然,一陣脆生生的笑聲響起,這笑聲是那樣突如其來,毫無關聯,全無道理,卻偏偏來得那麼自然,一下子打破了斯詠眼神中無盡的哀怨。 毛澤東用力地晃了晃頭,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隨即笑聲就已經到了他的背後,毛澤東一回頭,站在身後的,正是開慧。 “就知道你在這兒。”開慧蹦到了毛澤東面前,俯身盯著毛澤東的眼睛,“想不想听楊老師跟你講個道理啊?” “怎麼,老師也來了?”毛澤東四下看了看。 開慧一指自己的鼻子:“這個楊老師。” 雙手托著小臉,開慧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盯著毛澤東,把剛才講給爸爸的和從爸爸那裡聽來的話,一股腦兒全給了毛澤東。 看著這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毛澤東點了點頭:“我明白了。一個人的情感,和一個人追求,從來是一回事,斯詠與我走不到一起,只是因為我們是兩種人,她夢想她的浪漫,我執著我的責任,我們之間,沒有誰虧欠誰。” “所以啊,就算斯詠姐真的實現了她的夢,對她,也不見得是幸福。” 毛澤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彷彿這一刻,他才終於感到了心中的解脫:“謝謝你,開慧。謝謝你幫我解開了這個心裡的結。” 開慧調皮地要求:“謝謝楊老師!” “要得,謝謝楊老師。” “哎,這還差不多。”能讓毛澤東服一回氣,開慧不禁開心得大笑,直笑得躺倒在了草地上。那清脆的、無拘無束的笑聲,剎那間充盈在整個江岸邊,整條湘江上。這天籟般的、純真的笑聲中,發自內心的、徹底輕鬆的笑容洋溢在毛澤東迎著陽光的臉上,他問開慧:“你說,那我毛澤東以後,是不是真的能碰上一個知我,懂我,和我一樣的理想,一樣的信念,也有一樣的感情的人啊?” “你很難懂嗎,我怎麼不覺得?講得自己好像好了不起,也不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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