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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二十一章逆書大案

恰同學少年 黄晖 10280 2018-03-16
一 湯薌銘正要去參加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副官推門進了辦公室,啪地立正,遞上一份剛收到的廣西、貴州通電。 “說什麼?”正展開手讓衛兵扣釦子的湯薌銘顯然不方便接電文,他今天穿上了肩章綬帶、白旄高聳的華麗將軍制服,兩名衛兵正侍候著他扣上釦子,戴上雪白的手套。 “貴州將軍劉顯世、廣西將軍陸榮廷通電全國,宣布反對帝制,支持護國軍。” 湯薌銘的手微微一震,抬手擋住了正要給他戴上帽子的衛兵。他伸手似乎是要來接那份電文,手伸到一半,卻僵了一僵,又收回去了。拿起軍帽,湯薌銘端正地戴上了,冷靜地說:“去會場。” 露天會場上,整齊的軍樂隊賣力地演奏著進行曲。鼓樂喧天中,“洪憲登基,三湘同慶”的橫幅下,是披紅掛彩的主席台。台下,一排排刺刀閃閃發亮、荷槍實彈的城防營士兵前後左右,幾乎是包圍了整個會場。劉俊卿帶著幾十個游動的偵緝隊便衣,正監視著來自長沙各學校的數千師生入場。

台上的歡天喜地與台下的一片冷漠、四周的如臨大敵,構成了整個會場古怪的氣氛。整齊的城防營士兵隊列前,城防營營長張自忠穿一雙鋥亮的軍靴正緩緩地踱著步子,冷漠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一貞,”人叢中,劉俊卿看見了正在入場的一貞,興奮地打著招呼, “我在當班,開完會等著我,我送你回去。” “哎。”一貞向他點了點頭,答應著,追上了本校的隊伍。 紀墨鴻拿著白鐵皮的喇叭,出現在台前:“各校注意了,慶祝大會馬上開始,請各校代表速來領取洪憲大皇帝聖諭……” 一師的隊伍中,張崑弟悄悄接過了毛澤東遞來的兩卷紅綢,與羅學瓚等人站了起來。 看看主席台,張自忠隨口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主席台的一側,成堆貼著“洪憲聖諭”標籤的書箱堆放著,偵緝隊的便衣正在紀墨鴻的指揮下向各學校領書的代表發放“聖諭”。書堆旁邊,擺著兩大捆鞭炮,和兩捲捲好的紅綢。靠著羅學瓚等人的身體掩護,張崑弟悄悄挨了過去,背著身子,取出了自己懷裡暗藏的兩卷紅綢,調換了原來的兩卷紅綢。

“讓開讓開。”兩名便衣排開領書的人擠了過來,扒開張崑弟,一個抱起鞭炮,一個提起了紅綢捲軸。在紀墨鴻的指揮下,兩捆鞭炮與紅綢對聯在主席台兩側升了起來。 台下,正走回一師學生方陣的張崑弟向毛澤東使了個成功的眼色。 一箱箱“聖諭”搬到了一個個學校的師生們面前。 一個個負責發書的老師帶著壓不住的厭惡和無奈,打開了一箱箱書,裡面都是裝得整整齊齊的《洪憲大皇帝聖諭》。 一師學生方陣前,負責發書的陳章甫也打開了一箱書。 “第六班、第七班……”他帶著厭惡的神情,機械地取出成捆的書發給各班領書的代表。 “第八班。”陳章甫又提起一捆書,正要交給來領書的周世釗和毛澤東,這捆書卻沒捆牢,嘩啦散了一地

陳章甫愣住了,散在地上的書,除了最上面一本“聖諭”,下面的居然全變成了《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 看看他發楞的樣子,毛澤東催促道:“章甫兄,發呀!” “發,繼續發!第九班的誰來領?”陳章甫突然回過神來,懶洋洋的聲音變得精神十足,拿書的動作也乾淨利落起來。 一捆捆書打開了、一個個發書的老師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一本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傳到了不同的學校、不同的學生手裡,一張張意外、驚詫的臉很快都轉成了興奮,一個個發書的老師、學生都突然來了精神,游動監視的偵緝隊便衣們看見這前後巨大的變化,都有些糊塗了。 主席台上一陣騷動,原來是文武官員、各界代表們簇擁著湯薌銘到會了。湯薌銘殷勤地給陶會長抽出了椅子:“陶翁,今天可就辛苦你了。”似乎是想回應一個笑容,陶會長臉上卻實在是掩飾不住的苦澀。

台下的會場,嘈雜聲卻越來越大,人群興奮,一片嗡嗡之聲。台上的官員都有些糊塗了。湯薌銘也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副官看了一眼他的表情,連忙跑下台去。湯薌銘隨即換上了笑臉,一手如往常一樣輕鬆地把玩著玉手串:“陶翁,我看,可以開始了吧?” 陶會長答應著站起身來,動作卻猶猶豫豫,彷彿就要上刑場一樣。 台下一片混亂中,學生們的聲音越來越大,到處是興奮莫名的表情,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迫不及待地打開手裡的書。劉俊卿奇怪地皺緊了眉頭。他突然走上前去,攔住了一個正在發書的老師,搶過一本書來——他不由得呆住了,猛地把箱子裡剩下的書往地上一倒,他一陣亂翻:所有的書都是《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 副官正好跑到他面前,問他會場的秩序為什麼這麼亂,在學生的嘈雜聲中,劉俊卿把書遞到他面前。副官翻了翻書,轉身往台上跑去。

台上,陶會長終於艱難地站到了台前,開始主持大會。 “擁戴……”剛說了兩個字,他就覺得自己的嗓子很是乾澀,使勁咳嗽了兩聲,這才又重新說,“擁戴洪憲皇帝登基慶祝大會,現在開始。” 台下,兩串鞭炮噼劈啪啪響了起來,與此同時,軍樂隊的鼓樂驟然大作。懸在鞭炮旁的對聯同時放了下來。轟然一聲,台下突然一片驚訝的聲音,緊接著,驚訝聲變成了一片笑聲!台上,所有的官員們都愣住了。陶會長也被弄糊塗了,他不由得轉過頭來,往兩邊一看,放下的對聯居然不是預先準備好的,而是一幅他從沒見過的新聯: “袁世凱千古,中華民國萬歲”。紀墨鴻和大家一起在看,學者習慣,他沒想那麼多,只從字面分析著:“這'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呀?!”話才說完,他猛然反應過來,嚇得一把摀住了自己的嘴。

湯薌銘騰地站了起來,正要說什麼,副官跑到了面前,將一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雙手呈送給他:“大帥,發給學生的聖諭被人換了,全部變成了這本逆書。”一手接過書,一手緊攥著那串手串,湯薌銘眼睛微微一瞇四下掃視著:台下哄笑聲、呼應聲響成了一片,有學生正扯開嗓子喊“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嘍!”台兩旁,長長的鞭炮還在起勁地炸著,彷彿是在給起哄嘲笑的學生們加油鼓勁。鞭炮燃到了盡頭,最末那枚最大的鞭炮猛然炸響,“砰!”湯薌銘一向平和的臉色一陣發青,手驟然一緊,那串玉手串突然斷了,一顆顆晶瑩的珠子散落一地!他緊繃著臉,轉身就走,台上的官員們也趕緊紛紛起身。 台上,除了還忙著滿地撿那串散珠子的紀墨鴻和副官,只剩了陶會長還呆呆站著。望著人群中鬧得最起勁的毛澤東,再看看周南學生方陣中歡呼雀躍的斯詠、警予,他彷彿這才明白了什麼,心裡一下子輕鬆了,暗想這事情是誰帶頭做的呢?還沒想出個頭緒,更大的不安卻又朝他襲來,他不敢想像,湯薌銘會如何處理這件事情。

劉俊卿的想法卻簡單得多,他只想討好湯薌銘。所以,一看到湯薌銘拂袖而去,他就立刻氣急敗壞地帶著偵緝隊的便衣們一擁而上,去搶奪那些讓湯薌銘極度惱火的逆書。特務們把搶回來的書扔回書箱,其中一本落在了張自忠鋥亮的軍靴旁。張自忠彎腰撿起了那本書,彷彿無意識地隨手翻著,轉過身,悄悄把書塞進了口袋。 人群中,趙一貞一動不動地站著,她眼前的喧囂突然化成了一片無聲的世界,只剩下了一支支揮舞的手槍、一張張特務兇惡的臉、無數雙爭來搶去的手、無數學生仇恨的目光……而這一切的中心,就是人群當中瘋狂叫囂著的劉俊卿。一貞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和猶豫。 成堆的書箱被搬回了偵緝隊。亂成一堆的院子裡,特務在一本本檢查。一隻未開封的書箱被撕開了,一箱子書嘩啦倒在地上,“丁”的一聲,一枚小小的校徽隨著書跌落在地上。不等開箱的特務彎下腰,劉俊卿已經把校徽撿了起來。

“第——一——師——範!”瞇著眼睛盯著校徽,劉俊卿突然笑了,“我的老同學們,你們還真沒讓我猜錯啊。” 他把校徽往手心裡一握,轉身就往外走。迎面,一貞正站在門口。迎著一貞的目光,劉俊卿下意識地將握著校徽的手藏到了身後。 猶豫過後的一貞,決定要用自己的辦法阻止劉俊卿繼續做那些讓她感到恐懼的事情。她板著臉衝進隊長室、衝到書架前,搬著架上的書。她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劉俊卿馬上離開這個骯髒的地方。劉俊卿明白她的意思,卻在旁邊說:“一貞,你這是乾什麼?不想讓我幹,也不用急著這一下吧?你這衝進來就收拾東西,我……我總還要個準備不是?” “準備?準備什麼?準備去告密?去領賞?如果不是我正好來找你,你現在都已經到湯屠夫面前了,對不對?”

“怎麼能說是告密呢?我是管這個的,查到線索,我當然應該去報告。” “你還覺得當然?” “一貞,你聽我說嘛。這個逆書案大帥非常重視,誰能破案,誰就馬上連升三級。升三級啊!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幹這個破偵緝隊長,抓住了這次機會,我不就可以不干了嗎?” 一貞望著劉俊卿,彷彿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一般:“我一直還以為,你以前做的那些事,都是被逼的,都是為了我,為了我們那份感情。今天我才知道,其實你全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升官,為了自己發財!” “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是什麼樣?為了升官,你連母校、過去的同學都打算出賣,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一貞!你怎麼就不明白呢?我是個讀書人,是個讀書人啊,不找機會謀個體面的差使,難道我還真的拿把槍混一輩子嗎?再說,我想換差使,也是為了好向你家求親嘛?這回的事辦完了,我進了教育司,就可以馬上到你家去提親,到時候,咱們不也風風光光……”

“我不要這樣的風光!我不要你與馬疤子那樣的流氓混在一起!我不要你出賣自己的同學,我不要你再乾這些傷天害理的事!”眼淚驀然滑出了一貞的眼眶,她顫抖著手,擦了一把淚,“俊卿,你知道嗎?以前你幹偵緝隊,我還並沒有覺得什麼,我只當成那是你的差事,一個飯碗而已。可今天,我親眼看到了,我看到你像瘋了一樣,帶著那些特務搶學生的書,周圍是那麼多學生,那麼多反抗,那麼多人跟你們作對,那麼多仇恨你們的眼睛,我當時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呀!”流著淚,她一把抓住了劉俊卿的手:“俊卿,一個人,不能那麼遭人恨,不能跟那麼多人作對,不能啊!那麼多雙眼睛,那樣仇恨地看著一個人,這個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一定會有報應的,俊卿!我不想你遭報應,我不想啊!” 劉俊卿呆住了。 “答應我,俊卿,不要再乾了,我不求你升官發財,我只要你平平安安,不再遭人恨,不再有那麼多恨不得殺了你的眼睛盯著你,我就放心了。俊卿,你答應我呀!” 望著一貞迫切的目光,劉俊卿輕輕為她擦去了眼淚,終於點了點頭:“我答應你。” “你不會去告發了?” 劉俊卿搖了搖頭。 “這個隊長你也願意辭掉?” 劉俊卿點了點頭。 一貞盯著劉俊卿的眼睛:“你向我保證,你不會騙我。” “我保證,我保證可以了吧?”劉俊卿將一貞送出門來,“一貞,我還在當班,就不送你了。” 劉俊卿望著一貞的背影消失在街拐角,久久地站立著,掏出口袋裡那枚校徽,他猶豫著,總算下了決心,將校徽扔進了牆角。他轉身走向辦公室,剛走出幾步,卻又站住了。牆角里,那枚校徽映著陽光,閃閃發亮,亮得是那麼充滿誘惑。 二 “果然是這個毛澤東!”會後的陶家,陶會長頹然跌坐在沙發上,正在確證他的猜測。 斯詠怯怯地在旁邊說:“我們也只是不想看著湯薌銘倒行逆施,才想了這個主意。爸,對不起了。” “算了,事情不出也已經出了,你們本來也沒做錯什麼。可有一句話我得告訴你,斯詠,毛澤東這個人,你是千萬千萬不能跟他來往了,我們陶家惹不起他這種禍害,你知不知道?”陶會長長長地嘆了口氣,心裡還是最疼女兒。 “誰說他是禍害?我覺得他是英雄!” “英雄我更惹不起!還是個學生,就敢把靖武將軍、一等侯不放在眼裡,以後他還了得?照這樣下去,遲早連天都要被他捅出個窟窿來!斯詠,咱們是本分人家,咱們招惹不起這種惹是生非的祖宗,你明不明白?你不用說了,反正這個毛澤東,你絕不能再跟他有任何來往!他要翻天他去翻,他要找死他去死,我就是不能看著你被他連累進去!” 他話音尚未落下,管家慌裡慌張地跑進門來:“老爺,老爺,不好了……” 不等管家的話說完,副官鋥亮的皮靴已一步跨進了院門,後面是好幾名槍兵! “湯大帥有令,傳陶先生到將軍府問話!” 陶會長不想也知道,湯薌銘這是衝著印刷廠承印的書來的。但他能怎麼說?他的確事先什麼也不知道呀,可湯薌銘相信嗎? “陶翁廠裡印的書,陶翁居然不知道?”果然,湯薌銘聽到陶會長這樣解釋,走到陶會長面前,彎下身子,說,“書是在陶翁廠裡印的,直接從陶翁廠裡運來的,一打開箱子就變成了逆書……這,可是要殺頭的罪啊!” 陶會長頭上的冷汗已經歷歷可見,湯薌銘說得心平氣和,似乎說的不是“殺頭的罪”,而是在和陶會長討論去什麼地方出遊。但說話的人和聽話的人額頭上,卻都直冒冷汗。湯薌銘掏出一方雪白的手帕,擦了一把自己額頭上的汗,然後遞給了陶會長。 “哈哈……”看到陶會長接手帕的手微微有些發抖,湯薌銘笑了,“何必那麼緊張呢?事情不是不可以商量嘛!” 陶會長一聽這話,知道還有生機,趕緊回答:“只要大帥為陶某做主,有什麼條件,陶某任憑差遣。” 湯薌銘又看了陶會長一眼,這才微笑著返回了自己的座位:“差遣不敢,可要說麻煩呢,眼下薌銘確實也不少啊。雲南蔡鍔的叛軍已經打到湘西,南邊吧,逆賊譚延闓、程潛的兵馬也在蠢蠢欲動,薌銘為皇上坐鎮一方,自當平逆報國,可我這手上,是要槍沒槍,要餉沒餉。兵馬未動,糧草先行,這軍火糧餉不濟,還怎麼打仗?陶翁,你說我難不難?” “大帥的意思是?” “50萬大洋,這事就算了了。” 陶會長驚得嘴都張大了:“50萬?殺我的頭我也拿不出啊,大帥!” 湯薌銘用小刀修剪著指甲,看也不看陶會長,輕聲細語:“陶翁長沙首富,後面還有那麼大個長沙商會,這點錢真有這麼難?” “商會力量薄弱,這些年生意也不好做。大帥,我是真的拿不出啊。” “40萬。” “大帥,確實是難啊……” “30萬。”“砰”的一聲,湯薌銘把刀撂下了,抬起頭來,“你當這是在買小菜啊,還要討價還價?” “陶某不敢討價還價,實在是數字太大,無力承擔,求大帥再減減,無論如何再減減。” “那你覺得多少合適啊?” 陶會長:“嗯,五萬大洋,陶某還可勉力承擔。” 湯薌銘一言不發,盯得陶會長一陣陣發寒:“要不……要不……十萬?” 兩個人在那裡討價還價,副官推開了門,紀墨鴻帶著劉俊卿出現在門前,說:“卑職不敢驚擾大帥,確實是有緊急公務,那個逆書案有線索了。” 劉俊卿唯唯諾諾地進來,把那枚校徽遞給了湯薌銘之後,先看了看湯薌銘的表情,然後才咽了口唾沫,說:“以卑職所知,第一師範能幹出這件事,也敢干出這件事的,就一個人。” “誰?” “本科第八班學生毛澤東!” “毛澤東?”湯薌銘看了劉俊卿一眼,“你那麼肯定?” “這個人一向膽大妄為,目無王法,第一師範那些不老實、愛鬧事的學生從來就以他為首。卑職保證,除了他,絕不會有別人。” 湯薌銘微微點了點頭:“來人哪!傳令,逮捕第一師範學生毛澤東。” “大帥,”紀墨鴻卻突然插了進來,“據卑職所知,這個毛澤東雖然只是一名學生,但在長沙各大學校中名氣不小,頗有學生領袖的號召力,貿然抓這樣一個學生,萬一激起學潮……” “一個學生,至於嗎?” “墨鴻也是為大帥考慮。上次抓一師孔昭綬之事,國內教育界至今仍沸沸揚揚,何況此次逆書案,並無證據證明與毛澤東有關。長沙學界目前正是人心不安之時,當此多事之秋,還是穩妥些,先抓住證據再動手的好。” 彷彿是想起了什麼,湯薌銘微微點了點頭:“紀先生的話,也有道理,萬一不是這個毛澤東,而是別的什麼人背後搗鬼,豈不是放跑了真兇?”他轉頭吩咐副官,“傳令城防營,協同偵緝隊,搜查第一師範,務必查出逆書源頭。一經查證,所有涉案叛逆,一律逮捕嚴辦。” 等副官、劉俊卿、紀墨鴻出了辦公室。湯薌銘轉過頭來,微笑著叫了聲:“陶翁。” 陶會長彷彿突然被驚醒:“啊?哦,大帥。” “20萬大洋就把陶翁嚇成這樣,不至於吧?要不,咱們再商量商量?” 陶會長的目光微微向門口瞄了一下,似乎突然下了什麼決心:“既然大帥開了口,20萬就20萬,陶某認了。” “哦?”湯薌銘倒沒想到他突然爽快了,一拍桌子,“爽快!那我們就一言為定了。” 陶會長站起身來:“陶某就先告辭了。” “哎,著什麼急嘛?陶翁為皇上的千秋大業慷慨解囊,忠義可嘉,薌銘總要感謝一下,我這就叫人準備,晚上我做東,怎麼樣?” “不不不,陶某還要馬上趕回去,召集商會成員,共商籌款大計,就不多耽誤了。大帥吩咐的事,當然要馬上辦,要馬上辦。” 陶會長一面說著,一面賠著笑,向門口退去。出了將軍府,他火急火燎,一邊上馬車,一邊不停地催促馬夫趕緊走!馬車飛馳在街道上。陶會長的手杖敲打著車沿,口裡不住地催促著車夫再快點!長鞭脆響,馬車拼命地跑著,但馬車的速度還是令陶會長極為不滿。正巧車子經過一條窄巷口,他敲打著車沿,喊道:“停下停下停下,快停車!怎麼不走那邊的近路?” “那邊巷子太窄,車進不去啊。” “哎呀!”陶會長把手杖一甩,跳下車,撒腿就往小巷裡跑。 小巷那頭,斯詠、警予、開慧正並肩走過來,斯詠的臉上,滿是憂色。 開慧正對斯詠說:“斯詠姐,你就放心吧,陶伯伯也是在氣頭上,你怕他還真能把你關起來,不讓你和毛大哥見面啊?瞞著他不行了?咱們現在去一師範,馬上就能見到毛大哥,陶伯伯不一樣的不知道?” 警予拍了開慧的腦袋一下:“你懂什麼呀?斯詠擔心的,不是這個。” 三個人剛拐過街角,斯詠猛然一愣,正看到陶會長氣喘吁籲迎面飛奔而來。三個人都被陶會長驚慌狼狽的樣子嚇了一跳,趕緊迎了上去。 “快……快……”陶會長捂著胸口,身體搖晃著說,“第一師範……” 斯詠和警予趕來報警的時候,毛澤東、蔡和森、張崑弟、羅學瓚、李維漢等正在寢室裡清理剩下的179本書,打算明天后天加把勁,通通都發出去。聽到斯詠帶來的消息,他們還沒來得及想對策,一陣淒厲的哨子聲已經劃破了校園的平靜,偵緝隊和城防營的人來了。 一師門前,散亂的偵緝隊與整齊劃一的城防營正在會合。城防營整齊的小跑步在營副的號令下變為原地踏步。劉俊卿揮著手槍,衝著營副,心急火燎:“快快快,派一隊人往左,一隊往右,後面還有個側門,趕緊包圍!” 營副根本沒理他,繼續整著隊,士兵們的腳步戛然而止。 “哎,你們怎麼回事?”劉俊卿急了,“趕緊上啊!” 挺立如林的城防營士兵們一個個充耳不聞,標準地執行著長官的口令。劉俊卿還在叫嚷著,營副看也沒看他一眼,轉身向另一邊:“報告營長,城防營全體弟兄集合完畢!” 劉俊卿發現張自忠騎在戰馬上正冷冷地望著他,趕緊換上了笑臉。張自忠盯著這張笑臉,直看得劉俊卿尷尬地低下了頭,這才收回了目光,慢條斯理地下了馬,打量著眼前第一師範的校牌,把手輕輕一揮:“圍起來。” “是!”如炸雷一般的聲音響過之後,兩列士兵隨即隊列整齊、腳步劃一、左右包抄而去。張自忠的治軍之嚴,令劉俊卿望而生畏。 三 教務室辦公桌上,茶杯裡的茶水突然蕩起一陣陣漣漪,隱隱而來的腳步聲是那樣的震撼,彷彿正要吞噬這書香世界的平靜。楊昌濟、方維夏、袁吉六、饒伯斯、黃樹濤、陳章甫……一個個老師疑惑地站起身來,推開了窗戶:校門外,無數把刺刀反射著陽光,刺得老師們眼前一花!他們身後,門嘭地被推開,剛剛和斯詠、警予兵分兩路的開慧飛快地跑進來,氣喘吁籲地問:“我爸呢?” 八班寢室裡,大家還在商量著怎麼樣才能不讓士兵們發現那些書。他們想扛出去,可來不及了,學校已經被包圍!他們想藏在學校裡,可一聽說劉俊卿也來了,便知道藏也是白藏,還會連累全校同學。 “那……那怎麼辦呢?” 一時間,大家面面相覷,都已不知如何是好。 一咬牙,毛澤東重新抱起箱子,嘩啦一下,將滿滿一箱書倒在了自己床上:“大家都把書往我床上堆,堆不了的塞床下,都記住,這件事是我毛澤東一個人幹的,你們誰也不知道!” “不!” 斯詠急得撲了上來,一把抓住了毛澤東的胳膊:“潤之,不能這樣啊!” 情急之下,她的聲音都急得變了調! “不就是命一條,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趕緊走,這裡的事,我來對付。” “你真的要一個人留下?”斯詠使勁擦了一把淚,猛地抱起了一迭書,說,“那好,我跟你一起留。要死,我陪你一起死!” 望著斯詠堅定的眼睛,毛澤東不由得愣住了:頭一次,他在斯詠的目光中,彷彿讀出某種從未感受到的東西。正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兩人的身上時,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開慧帶著老師們出現在了寢室門口…… 一師門口,張自忠看著夕陽下一師古樸凝重的校牌和典雅莊重的教學樓,如同在欣賞一幅名家筆下的油畫。 “張營長,你到底要走到什麼時候?咱們得趕緊動手呀!我可告訴你,我就是這所學校出來的,裡面的校園大得很,再不動手,他們把證據一藏,要搜就難了!” 張自忠轉過身,看了看身後與眼前這書香世界格格不入的刀槍,淡淡地說:“搜查母校這種事,還是劉隊長自己來幹吧。我城防營接到的命令,是協同偵緝隊辦差,既是協同,當然以劉隊長為主。這校門以外的包圍警戒,我城防營還是會協同好的。” “好,這可是你說的,張營長,別怪我沒提醒你,這校門外要是漏了口子,可得你擔著!”劉俊卿狠狠點了點頭,轉身他一馬當先,帶領偵緝隊特務們就往學校裡衝去。 “幹什麼?怎麼走路的?眼睛長到屁股上了?”在教學樓的轉彎處,一個熟悉的聲音劈頭蓋臉地在劉俊卿面前響了起來。劉俊卿一抬頭,發現正惡狠狠地瞪著他的,是袁吉六那雙鼓凸的金魚眼睛。 彷彿又回到了過去的學生時代、彷彿又變成了過去那個膽怯的一師學生,面對自己向來最恐懼的老師,劉俊卿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 “混賬東西,一邊去!”袁吉六挾著包,昂著頭,帶著身後的老師就要走出教學樓。 “上哪去上哪去?都站住都站住……”一名便衣拔出了手槍,一把將走上前的費爾廉推了個踉蹌,“你給我站住!” “你居然動手打我!”費爾廉迎著槍口逼了上來,“我要向貴國政府抗議,抗議你們無故毆打一名德國公民,你要為你的行為付出代價!”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沒看出來……對不起對不起。”推過之後,便衣這才發現這個穿著長衫、布鞋,戴著瓜皮小帽的,居然是個金發碧眼的洋人,一時手足無措,嚇得直往後縮。 饒伯斯也嚷嚷著幫腔:“我是美國僑民,我不准你們妨礙我的自由,趕緊讓開!” “劉俊卿,這是怎麼回事?”方維夏問。 “我、我奉大帥之命,前來搜查違禁逆書。” “搜查?搜誰?搜老夫嗎?”袁吉六惡狠狠地逼了上來,“你是想搜我袁某人的包,還是搜我袁某人的身啊?” 劉俊卿被他逼得直往後退,他似乎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還是害怕這個老師,但這害怕卻習慣成自然,令他怎麼也無法鼓起勇氣。 “劉俊卿,你是不是想把我們這些老師都當成窩藏逆書的犯人啊?” “連老師都不認了,你眼裡還有沒有人倫綱常?” “還不給我滾開!” 在老師們的質問聲中,劉俊卿禁不住倒退出幾步,便衣們一時沒了主心骨。袁吉六、費爾廉、饒伯斯一馬當先,其他老師紛紛跟著,擁出校門。 “外頭不有城防營嗎?出了門就是他們的事。都傻站著幹嘛?跟我上學生寢室!”劉俊卿眼睛一瞪,拼命提高嗓門掩飾著自己的尷尬,便衣們跟著他匆匆向校園內走去。 校門外,是林立的刺刀,老師們各自挾著包,從刺刀叢裡走過。落在後面的黃澍濤緊張得滿頭冷汗,眼前的陣勢令他連頭也不敢稍抬一下,只有拼命保持著鎮定,但挾著包的手臂卻還是止不住在微微發抖。就在這時,一匹戰馬突然嘶鳴了一聲,黃澍濤嚇得一抖,臂彎間的包失手落在地上,“砰”的一聲,包裂開了,一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滑出了包,正落在張自忠鋥亮的軍靴旁。 黃澍濤整個人都僵住了,身邊的老師們也目瞪口呆。空氣緊張得似乎要凝固了,張自忠卻慢慢彎下腰,不緊不慢地撿起了地上的包和書,微笑著將包遞給黃澍濤:“這位先生,您的東西。” 黃澍濤趕緊接過,連聲說著謝謝。 張自忠又翻了翻手裡的書:“喲,這是什麼書啊?” “是……教材,是教材。” “哦,這人不識字還真麻煩啊,這麼好的教材,我這大老粗偏偏連個書名都不認識。”張自忠將書遞向黃澍濤,掃了眼還站在原處的老師們,又說,“教書呢,就得教給學生這樣的好書,可千萬別教什麼逆書、反書啊。各位先生,都別站在這兒了妨礙我們執行公務了,請吧請吧。” 老師們這才鬆了口氣,大家紛紛離去。走出幾步,黃澍濤回過頭來,一字一句地、很書生氣地說:“這位長官,謝謝您了。” “不客氣。好走了您。”張自忠轉過身,又慢條斯理地踱起了步子。這位張自忠,後任國民政府天津、北平市長,第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等職,抗戰爆發後,率部浴血奮戰,屢挫日寇,參加了台兒莊大捷等一系列重大戰役。 1940年5月,在棗宜戰役中,因率部阻擊數十倍於己的日寇,壯烈犧牲於抗日戰場,被國民政府追授為陸軍一級上將。 四 湯薌銘辦公室,副官和劉俊卿正排著隊向湯薌銘匯報請示事情。香煙裊裊,跳動的燭光映得湯薌銘臉上陰晴不定,他正一顆一顆、聚精會神地穿那串散了的玉手串。 “大帥,前線急報,護國軍程潛部已攻占湘西,逼近常德府。” “大帥,廣東將軍龍濟光,江西將軍李純,山東將軍靳雲鵬,浙江將軍朱瑞,長江巡閱使張勛五將軍通電全國,反對帝制。” “大帥,日本國公使宣布,日本國不再支持中國實行帝制。” “大帥,四川將軍陳宦剛剛發來通電,敦促洪憲皇帝退位。” “大帥,衡陽急電,我軍防線已被譚延闓部擊潰,譚部人馬正進逼耒陽。” 湯薌銘似乎沒有聽到副官的報告,只是專心穿著珠子,臉上全無半分錶情。 房間裡好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絲線從珠子中間穿過去的聲音。劉俊卿看了副官一眼,怯生生地說:“大帥,卑職在第一師範未能搜查到逆書,估計是被毛澤東他們藏起來了,卑職建議,馬上把他們抓起來,嚴加審訊,一定能問出逆書的下落……” 輕輕地,湯薌銘打斷了他的報告:“滾。” 劉俊卿一愣。 猛然間,湯薌銘站起,轉過頭來,聲嘶力竭地吼道:“滾!” 旁邊副官被嚇得渾身一抖。劉俊卿更是嚇得魂飛魄散,撒腿便往外跑。 湯薌銘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兩手死死撐著桌沿,彷彿一隻鬥敗的公雞:“通電全國,湖南布政使、督辦湖南軍務將軍湯薌銘宣布支持護國,反對帝制,聲討逆賊袁世凱。要快!”他的拳頭氣急敗壞地砸在桌上。那串尚未穿好的玉手串又一次四散而飛。 1916年3月的黃曆一天一天翻過,長沙街頭賣報的小童每天手裡的報紙上都有爆炸性的新聞:《護國浪潮席捲全國袁逆世凱窮途末路》、《北洋將領全線倒戈竊國大盜眾叛親離》、《袁世凱宣布取消帝制恢復共和》、《袁逆心腹湯薌銘倉皇逃離湖南》、《湘軍元老譚延闓再度督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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