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恰同學少年

第21章 第二十章君子有所不為亦必有所為

恰同學少年 黄晖 9436 2018-03-16
一 我去幫他交錢,還不是不想他跟學校起衝突嗎?他怎麼這樣對待我啊? !從一師回來後,斯詠越想越想不通,抱著枕頭哭了一晚上,任警予怎麼勸都不聽。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可能都不想再見那頭犟牛了,可幾天后,當她和警予走出周南中學的校門,正看到毛澤東迎面走過來的時候,她的心還是和以前一樣狂跳著,甚至跳得更厲害了。警予看了看他們倆,藉故要去和開慧打排球,轉身回了學校。走出幾步,她心裡暗想:還好,蔡和森不像他那麼倔。前幾天她將一方手帕包著的十來塊光洋遞到了蔡和森面前的時候,蔡和森可沒有像毛澤東那樣不領情,他只是開玩笑說不一定還得起。警予乘機唬著臉要挾他,不還也行,畢業後給她做十年長工,就算兩清了。蔡和森算著賬,問:“那,這十年長工都包括幹哪些活?做牛啊,做馬啊,還是做點別的什麼?得有個具體內容吧?”當時是怎麼回答的? “到時候叫你幹什麼你就乾什麼,哪那麼多廢話?”警予想著,臉一下子緋紅。回頭看看並排漸漸走遠的毛澤東和陶斯詠,警予又想:不過,毛澤東要是不倔,還是毛澤東嗎?

毛澤東當然很倔,不過當他意識到自己確實誤會了別人的時候,態度轉變起來,還是蠻快的。所以,站在江風輕拂、竹影搖曳的湘江邊,毛澤東坦誠地為那天的事情向斯詠道了歉。 “事情過都過去了,你還專程來道什麼歉?”斯詠低頭走著,嘴裡雖然這樣說,臉上卻蕩漾著開心的笑意。 “話不是這麼說,本來是我不對嘛。我這個人,一急起來,就不分好歹,狗咬呂洞賓。你不計較就好。”他把手往斯詠面前一伸,說,“我們還是朋友。” “只要……只要你把我當朋友,我是永遠不會變的。”斯詠握著毛澤東的手,有些忘情了,遙望著大江、岳麓山,輕輕地說:“但願山無棱,天地絕……” “哎,你怎麼學的古詩?那是講兩口子,講朋友叫高山流水,知音長存。”毛澤東手一揮,指著眼前的山河,慷慨地說:“就好像這大江、岳麓山,歷千古之風雨,永恆不變,那才叫真朋友。是不是?”

黃昏的夕陽下,江水粼粼,金光萬點。斯詠猶豫著,想說什麼,可突然感到有水點落在頭上。 “喲,下雨了,走走走。”毛澤東拉起斯詠就走。 雨越下越大,黃昏的街道顯得比往常這個時候黯淡得多。頂著外衣遮雨,毛澤東與斯詠一頭衝進了街邊的小吃棚裡。 小吃攤的鍋裡,正煮著元宵。毛澤東聞到了香味:“嗯,好香啊!哎,斯詠,你餓不餓?今天我請客,來。”他拉開凳子讓斯詠坐,高聲喊道:“老闆,元宵兩大碗。” “噓!”攤主被這話嚇得臉都變色了,手指豎在嘴邊,說,“小點聲,小點聲!” 毛澤東和斯詠都愣住了:“怎麼了?你那鍋裡不是元宵嗎……” 攤主一把摀住了毛澤東的嘴:“講不得,講不得啊!”他掀過攤前的牌子,指著上面的“湯圓”二字,壓著聲音,“姓袁的都被消滅了,還怎麼當皇上啊?有聖旨,從今往後,這元宵,都得叫湯圓,叫錯了就是大逆。嚓!”說著,手一揮,做了個殺頭的動作。

“砰”的一聲,毛澤東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可很快,本來一臉怒容的他不知怎麼,卻突然笑了:“哈,哈哈,哈哈……” 他越笑越開心,幾乎是樂不可支,倒把斯詠笑糊塗了:“你還覺得好笑啊?” “為什麼不好笑?千古奇聞嘛。心虛到如此地步,還夢想翻天,哈哈……” 棚外,天色昏黑,雨,愈發大了。只有毛澤東的大笑聲綿綿不絕,彷彿要衝破這無邊的陰雨夜幕。 斯詠和毛澤東吃了元宵回來,心情才好了些,歡歡喜喜地進了大門,卻發現家裡的氣氛和往常很不一樣。僕人們走路都是輕手輕腳的,連大氣都不敢出。家裡出了什麼事情?斯詠心裡一緊,在門廳里拉住管家就問,管家戰戰兢兢地小聲說,老爺吩咐了,他今天生病不見任何客人,可進了客廳,正看到父親悶聲不響地窩在沙發里,一張平日里和藹可親的白白胖胖的臉,現在眉毛鬍子全皺到一塊了。

斯詠走過去,在父親身邊坐下,還沒開口,就看見父親面前的茶几上擺了一本大紅錦緞、富麗堂皇的聘書。她遲疑著看了父親一眼,拿過聘書,打開,看到裡面寫著:“今敦請長沙商會會長陶老夫子大人出任湖南省各界擁戴中華帝國洪憲大皇帝登基大會籌辦主任晚生湯薌銘敬啟百拜”。 斯詠看父親悶頭不做聲,騰地站起來,就要將那本聘書往壁爐里扔。 “斯詠,你幹什麼你?你放下!”陶會長嚇得趕緊一把將聘書搶了過來。 “爸!”斯詠急了,“你難道真要跟他們一起遺臭萬年嗎?” “你知道什麼你?”他將那本聘書往沙發上一甩,手拍著額頭,又是長長一聲嘆息,他這時的苦惱無奈,真是無法用言語表達。 二 蔡和森、警予陪著情緒低落的斯詠一起往楚怡小學走,要去參加本週的讀書會。一路上,斯詠已經給他們講了自己家發生的事情,言辭之間對父親很不諒解。

“算了,斯詠,伯父也不是自願的,誰不知道那個湯屠夫殺人不眨眼?”蔡和森安慰著她。 警予卻率直地反駁:“話雖然這麼說,可這是做人的原則,要是我,死也不干!” 迎面,毛澤東與羅章龍、張崑弟等人也正好來到了門口。眾人打著招呼,一齊向校內走去。毛澤東見斯詠一副長吁短嘆的樣子,就問她剛才在聊什麼呢?斯詠說:“除了那個袁大皇帝,還能有什麼?” 房裡已經聚集的五六個讀書會成員,看到他們進來,開慧蹦起來大叫道:“毛大哥,你來你來,看子升大哥寫的絕妙好聯。”她左手一鬆,先垂下了上聯“袁世凱千古”。右手再一鬆,露出了下聯“中華民國萬歲”。 羅章龍疑惑地:“'袁世凱'對不上'中華民國'啊。”

其他人也同樣沒弄明白,都搞不懂蕭大才子為什麼會寫出這樣一副不合規矩的對聯。 毛澤東第一個反應了過來,猛地一擊掌:“好!寫得好,寫得絕!你們看你們看,'袁世凱'對不起'中華民國',以錯對成絕對!蕭菩薩,幹得漂亮啊,你!” 因為湯薌銘把反袁的報紙、雜誌都禁光了,整個湖南別說中文報紙、連英文報紙都收不到了,一時間通行的都是籌安會辦的《大中報》,翻來覆去,全是“聖德汪洋”、“萬壽無疆”,為袁世凱歌功頌德的。還好,讀書會能輾轉收到黎老師從北京偷偷寄來的報刊,雖然是遲到的新聞,但總比沒有要好得多。今天他們讀的,是《申報》上樑啟超的《闢復辟論》:“……復辟果見諸事實,吾敢懸眼國門,以睹相續不斷之革命!”

“寫得太好了。梁先生的文章,真是紮到了那幫復辟派的痛處,一針見血啊!”毛澤東忍不住擊節而歎,站起身來說,“大家想想,啟超先生他們這些文章,把復辟的問題分析得這麼透徹,我們讀了都明白了,可光我們十幾個人讀了又有什麼用?全長沙還有好幾千學生,他們整天看到的,全是湯薌銘塞下來的籌安會放的狗屁。如果我們能把這些報刊上的資料編印成一本書,散發出去,大家不就都明白他袁世凱是個什麼東西了嗎?” “好主意,這才是我們應該干的。”何叔衡頭一個贊成,大家也強烈支持。可蕭子昇說:“這些資料都是違禁的,我們悄悄看看,還得躲著藏著。編印散發,這要被人發現了怎麼辦?” 毛澤東說:“你就是一世人膽子小!要我說啊,只要做得巧,不怕別人搞。書印出來,又不是搬到大街上去發,我們分頭行動,一個人傳一個人,不是可靠的同學我們不傳。長沙的學生,一百個至少有九十九個跟我們站在一邊吧?我認識你,你再認識他,傳不得幾天,保證就傳開了。到時候,就算湯薌銘真發現了,這本書已經到處都是,他未必還查得到始作俑者?大家說是不是?”

眾人還在考慮,又是何叔衡頭一個點頭:“潤之的主意不錯。要我看,不單是不見得真有風險,就算有,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件事我們也應該當仁不讓!” 何叔衡的一句話給這個主意定了性,幾乎所有的人都點了點頭。只有蕭子升還有些猶豫:“主意呢,也許可行,可關鍵是前提,我們上哪兒去找一家肯印這種東西的印刷廠?還有,印書的錢又從哪來呢?” “這個大家就不用擔心了,我們家就開著印刷廠,印書的事,包在我身上。” 斯詠說得前所未有的堅定,話雖不是衝著蕭子升來的,蕭子升的臉卻一下子紅了。他看看斯詠,騰地站了起來:“好,說乾就乾!編書的事,我蕭子升負責!” 很快,一本本書名是《最新陰陽黃曆》而內容卻是《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的新書,就在長沙各個學校流傳開了。

三 書,很快就落到了湯薌銘的手裡。拿著書,這個面如書生卻殺人不眨眼的將軍,決定要親自出馬,再驗證一次他的“人格魅力”。他曾經憑藉手中的權勢和武器,讓很多貌似高貴的頭顱低垂在他面前,任他踐踏。但這一次,他卻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想做最後一次努力。 夜幕中,一隻白淨的手文雅地敲響了芋園楊宅的大門。楊昌濟一介寒儒,平常往來的,除了親戚朋友,便是學生同事,楊昌濟一如平常把門打開,卻沒料到這次站在門口的,竟是湯薌銘,一身雪白的對襟短衫,似一名晚間散步的書生。 “不速之客遑夜叨擾,板倉先生,打攪了。” 楊昌濟不由得往湯薌銘身後望瞭望,湯薌銘倒像是沒明白他望什麼,停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哦,薌銘是來拜訪朋友,就一個人來的。怎麼,鴻儒雅居,薌銘無緣一入麼?”

“湯帥請。” 湯薌銘環顧打量著書房:滿滿一排哲學經典排列在書架上,湯薌銘卻看見一本《大乘金剛般若波羅密經》,他抽出書:“板倉先生也好《金剛經》嗎?” “略也讀過。” “薌銘平素最喜歡鳩摩大師的《金剛經》。”湯薌銘笑著在楊昌濟對面坐下了,“這金剛經千言萬語,妙諦蓮花,據薌銘之陋見,倒是兩個字可一以概之。” “哪兩個字?” “一曰忍,二曰施,忍己而成佛,施愛於眾生。忍得萬般苦,方能布施眾生啊。由此而論,倒是這個忍字,更是根本。先生以為如何?” “忍己是為施眾,以昌濟將來,倒是施才是目的。” “不忍何來施嘛?所謂世間萬事,不如意者八九,人生於世,原是要忍的。”湯薌銘拍拍那本《金剛經》,“就譬如鳩摩羅什大師自己,一代大德,為後涼王呂光所逼,不也只好忍著與龜(音丘)茲公主成婚,一過15年嗎?若是不忍,一味要殺身成仁,又何來後來如此煌煌佛學經典?所以中國人說,民不與官爭,忍是根本哪!” 他湊近了楊昌濟:“鳩摩大師如果當時不忍,腦袋就掉了不是?” 楊昌濟不禁笑了。湯薌銘也笑了。 一時間,兩個人彷彿比著賽一樣,但楊昌濟越笑越開心,終於,湯薌銘有些尷尬地收住了笑容,房間裡,只剩了楊昌濟的大笑陣陣不絕! 湯薌銘的眼睛瞇起來了:“很好笑麼?” “杭州靈隱寺彌勒佛前,有一聯,下聯尤其好:開口常笑笑世間可笑之人。” “卻不知可笑之人,是先生,亦或薌銘?”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則湯帥以為孰人可笑呢?” 湯薌銘騰地站了起來,彷彿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又搬出了慣有的、矜持的微笑:“長沙學界以先生為尊,而以先生之尊,自是無人敢讓先生去死的。當此亂世,薌銘只希望先生為湖湘千年文華之氣運存續考慮,不致任由湖湘學界生出什麼變亂吧?” “湯帥謬讚了。昌濟一介寒儒,哪裡談得上領導湖湘學界?至於變亂二字,當今世上,最大的變亂,恐怕並非來自學界,而是來自某些竊國之賊吧?” “看來,薌銘是指望不上先生了?” “歷史之車輪滾滾向前,欲以人力變其軌而倒行,只怕是無人指望得上。” 盯著楊昌濟,足足有七八秒鐘,湯薌銘這才放下《金剛經》,輕輕吐出一句:“打攪了。” 他轉身就走。身後,楊昌濟站在原地說:“不送。” 湯薌銘出了楊宅,吩咐帶著衛兵埋伏在門外巷子裡的副官:“傳令,嚴查逆書來源,破案者,升三級。還有,通令長沙各校,一律組織學生,參加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不得有一人缺席。通知商會,趕印《洪憲皇帝聖諭》,到會師生,人手一冊,作為各校正式教材,列入考試範圍。” 四 湯薌銘能封鎖外面的報刊入湘,但卻封鎖不了私人信件往來,近期《申報》的頭條消息《唐繼堯蔡鍔通電討袁護國軍進軍川南湘西》還是悄悄地在長沙傳開了。稍微有些政治頭腦的人都開始觀望,猜度湯薌銘下一步會走什麼棋。而湯薌銘在這個時候,依然要印製《洪憲皇帝聖諭》、組織大規模“擁護袁大總統當皇帝”遊行活動、清剿《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徹底暴露了他要跟隨袁世凱走到底的決心。所以,儘管反袁的吶喊聲已經響徹大半個中國,在湖南這片“敢為天下先”的沸騰土地上,湯薌銘的那些走狗還在為了討主子歡心而絞盡腦汁,這其中,就包括那位因為出賣老師同學當上了偵緝隊隊長的劉俊卿。 劉俊卿這幾天因為忙著張羅“擁護袁大總統當皇帝”遊行,和三會堂的馬疤子走得很近,兩個人稱兄道弟,酒館同進茶館同出,這讓一貞心裡很不痛快。劉俊卿便允諾,要繼續努力,爭取儘早轉去教育司或者其他體面的部門,到時候,只要是一貞不喜歡的人,他保證再也不理,一貞不喜歡的事,他保證再也不干了。當然,他並沒有給一貞說,以前是馬疤子差人來他們趙家茶葉鋪子收保護費,而現在,不僅那筆錢免了,馬疤子為了碼頭那些見不得光的生意反而要按月給他劉俊卿分紅利。雖然如此,劉俊卿給一貞說的話還是真心的,他一直都把自己當讀書人,而對於一個讀書人來說,“偵緝隊隊長”這個職務畢竟不是那麼體面。 從這個意義上說,湯薌銘確實沒有看走眼,“劉俊卿這種人,你越不滿足他,他就越會拼命幹,因為他有一肚子火要發出來,火越大,他就越恨不得見人就咬一口,而且咬得又準又狠,一定咬中那人的痛處。”當初湯薌銘安排劉俊卿去幹偵緝隊是這個原因、現在要把清剿《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的任務交給他也是這個原因。劉俊卿當然不會以為他是在被人利用,相反他覺得自己是在被重視、覺得這就是他迫切需要的、一直在等待的機會。拿著一本樣書,別人不知道如何著手去查,他卻知道,因為每一個巴心巴肝的走狗都是憑藉鼻子來完成主人交代的任務的,所以,現在劉俊卿就認定了每本書有每本書的味道,他要尋著這味道去把主人想要的東西搜出來。於是,他帶著下屬直奔一師。 在一師的涼水亭裡,讀書會的會員們還不知道湯薌銘已經指派了劉俊卿在嚴查他們散發“逆書”的事情,大家聚在一起正討論斯詠爸爸的印刷廠是不是該為湯薌銘印《洪憲皇帝聖諭》。按照斯詠自己的意思,就算傾家蕩產,陶家也不能給袁世凱當走狗。大家同仇敵愾,都是這個意思。可一向堅決反袁的毛澤東卻一拍石桌:“印!為什麼不印?湯薌銘印這個聖諭是想在慶祝大會上發給全長沙的學生,正好,借他這套鑼鼓,唱我們的戲……” 這邊十幾個腦袋湊成了一團,在聽毛澤東的妙計,卻沒料到涼水亭雖然僻靜,但畢竟也是一師的公共場合,難免會有喜歡清靜的學生光顧。王子鵬在收到同學悄悄給的《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後,膽小的他想來想去,就覺得來這裡看比較安全,一路走來,上了後院的石階,左右看看沒人,他便迫不及待地翻開書,邊走邊看。走著走著從君子亭那邊傳來的聲音把他嚇了一跳:“對。拿這本《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換掉他湯薌銘的《洪憲皇帝聖諭》。到時候,大會一開,他把書一發,嘿嘿,擁護袁世凱登基馬上就變成慶祝袁世凱垮台,看他湯薌銘還怎麼收場!” 這不是毛澤東的聲音嗎?王子鵬抬起頭,看到他們班的張崑弟,六班的蕭三、蔡和森,去年就已經畢業的蕭子升,還有幾個外校的學生……斯詠也在,她似乎和這些人非常熟悉,正附和著毛澤東的提議,說:“好主意!書都在我爸的廠裡印,我來安排,應該可以做到。”有人勸斯詠不要這樣做,會連累陶家的,斯詠說這是大是大非,孰輕孰重她還分得清,即使真出點什麼事,以她爸在長沙的身份,湯薌銘也未見得真敢拿他怎麼樣。 大是大非?子鵬聽得驚呆了,看看手裡的書,意識到他們的談話肯定和這本書有關,便想轉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卻不想慌亂中正好踢到一塊石頭,石頭順著台階乒乒乓乓滾了下去。 “誰呀?”子鵬嚇得站住了,一回頭,只見亭子裡的人都警惕地站了起來,正望著自己,其他人的目光裡只有猜忌,唯有斯詠,她的目光裡有驚訝、也有惶恐……畢竟是一起長大的表兄妹、畢竟有了婚約、畢竟是自己有負于子鵬暗戀上了別人,斯詠猛一看到子鵬,骨子裡的傳統立刻就把她的愧疚從眼神裡表達了出來。子鵬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這個時候站在這裡的原因,他低著頭,逃也似的趕緊沿著台階向下跑去。 可他急促地跑下台階,還沒從剛才無意間聽到的大膽計劃裡清醒過來,竟遠遠地看到劉俊卿正帶著手下迎面走來。 看著劉俊卿敞著衣衫、斜挎手槍、滿臉殺氣疾步走來的樣子,回想起剛才在君子亭聽到的那番話,子鵬的心狂跳起來,彷彿看到“血染一師” 的場面就在眼前。他一時緊張得整個人都僵住了,只是下意識地將書藏到了身後。劉俊卿也看到了子鵬,正要打招呼,但看看子鵬的目光裡沒有一絲同學情誼,也倔強地揚起了頭,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想要從子鵬身邊走過。 從這裡到涼水亭,不過短短的二三十米遠的距離!緊張中,子鵬想起了斯詠的目光、想起了她和毛澤東的對話、想起了易永畦在槍托下捂著胸口摔倒、想起了劉俊卿帶著士兵在校園裡瘋狂搜查……子鵬手一鬆,把那緊緊攥著的書掉在了地上。 劉俊卿撿起書,用冷冷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望著子鵬,然後示意兩個手下將子鵬推到了牆角。 “說,哪來的?”劉俊卿揚起了那本書,在子鵬面前晃著,“子鵬兄,朋友一場,我這可是給你機會,別不識好歹。在這裡問話,就是給你留面子,不想讓別人看見。只要你說了,我保證,不告訴任何人是你說的,夠可以吧?” 子鵬瞟了他一眼:“書是我的,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還跟我耍少爺脾氣?你當這是咱們在學校,吵兩句嘴回頭又好?這是掉腦袋的事!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趕緊說!” “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劉俊卿的眼睛瞇起來了:“給你個好地方你不說,是不是想進偵緝隊作回客?真到了那兒,子鵬兄,別說你這身細皮嫩肉,就是神仙我也包你脫三層皮!” 子鵬聽得全身都禁不住發抖了,但卻死咬著牙關,保持著沉默。 劉俊卿再也忍不住了,扔掉書,一把揪住子鵬,將子鵬按到牆上,拔出槍頂住他的頭:“你到底說不說?!” “少爺?”秀秀是來給子鵬送換洗衣服的,在寢室裡沒有看到人,才找到這裡來。看到哥哥正用槍頂著子鵬,她驚叫著扔掉手裡抱著的那幾件衣服,猛撲了上來,一把推開劉俊卿,攔在了子鵬前邊:“你幹什麼你!” “阿秀,哥在辦案,你別來多事,趕緊讓開。” “辦案你抓少爺幹什麼?少爺又不是壞人!” “他收藏逆書,夠殺頭的罪,你知不知道?你讓開,我要帶他去偵緝隊。” “我不讓!”秀秀死死攔著子鵬,又氣又急之間,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我就不讓,誰都不准抓你,都不准!” 劉俊卿拎著槍衝了上來,想推開秀秀。秀秀一把抓住了手槍的槍管,按在了自己胸前! “阿秀,你……你這是乾什麼你?快放手,槍裡有子彈的!” “你開槍吧,開槍啊!反正你不打死我,我是不會讓你抓少爺的。” “你想為他送命啊?” “我願意。”秀秀轉過頭,看了一眼子鵬,平靜地說,“我願意為他死,死多少遍都願意。” 秀秀看著子鵬,子鵬看著秀秀,兩個人在對方的注視下,彼此都感受到了從未有的巨大衝擊和心靈震撼。這衝擊和震撼也把劉俊卿驚醒了,他的目光在秀秀、子鵬的臉上睃了好一陣,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撥開秀秀的手,收起手槍,轉身走了。 彷彿是一下子耗盡了全身的力量,秀秀看到哥哥走了,突然腳一軟,眼看著就要倒下,子鵬趕緊摟住了她。埋頭抱著子鵬的胳膊,秀秀一時泣不成聲。在這個安靜的角落裡,他們依偎在一起,共同感受著劫後餘生的驚恐。終於平靜下來了,秀秀這才想起問子鵬剛才出了什麼事情。子鵬撿起被劉俊卿扔在地上的書,悄悄地翻給秀秀看,給她講起了袁世凱復辟。 復辟?秀秀對這個詞一無所知,更不知道這個“復辟”和哥哥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為什麼他會因為袁世凱“復辟”而打少爺。她怔怔地看著子鵬,相信他做的事情總是對的。子鵬在秀秀清澈而驚恐的目光中想起秀秀剛才挺身救自己,心裡湧起一股說不出的戰栗,忍不住捧起了秀秀的臉…… 五 斯詠突然關心起《聖諭》印刷的事情,讓陶會長非常詫異,女兒的理由既無奈也充分:“我不同意有什麼用?長沙又不是我們一家印刷廠,反正他們也會印出來的。再說,胳膊也扭不過大腿,真不印,還不是咱們家倒霉?” 看到女兒能體諒爸的難處了,陶會長心裡好受多了,至於斯詠提出的要帶同學們來參觀印刷廠的事情,也一口答應了:自己家的廠子,參觀參觀有什麼關係?不過,陶會長只是給印刷廠的廠長打招呼說,斯詠要帶同學參觀廠子,搞現代工業生產調查,卻並沒有說具體的時間。根據他們讀書會在涼水亭的商議結果,這樣的活動當然只能在晚上進行。機靈的斯詠便鑽了這個空子,對廠長說,他們要等晚上不上課的時候才能來參觀,而那時候工廠沒人上班,只需要把工廠的鑰匙給他們就可以了。 計劃於是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得以實施。 印刷廠堆滿貨箱的倉庫裡,一個貼著“洪憲聖諭”標籤的箱子被打開了,幾雙手飛快地取出裡面一本本《聖諭》,將旁邊一個箱子裡的《梁啟超等先生論時局的主張》換了進去。 毛澤東與蔡和森合力將一箱書碼上了貨堆,回頭打量著倉庫裡:一箱箱書都已收拾碼好,只剩了蕭三、李維漢還在更換最後一箱書。蔡和森叫道:“子暲,你們倆快點。好了,大家趕緊走吧。” 看到眾人紛紛向外走來,在倉庫外把風的女生們這才鬆了口氣,剛要向門外走,恰在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陶會長推門進來說:“喲,這麼多人啊?” 這聲音把緊緊靠在倉庫牆角、正要蓋上箱子的蕭三與李維漢嚇得往門後一縮,一時緊張得大氣也不敢出。 看到眼前這麼多男女學生,陶會長也愣住了。他只是想女兒晚上參觀,那能看見什麼?因此特地前來看看,卻不想竟看到了毛澤東他們。 “斯詠,不是說帶你同學來參觀嗎?怎麼……” 斯詠一時無言以對,用求援的目光看著毛澤東,毛澤東一時卻也不知該如何回答,眾人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就在這時,後面的何叔衡滿面笑容地迎了上來:“這位就是陶翁吧?” “您是?” “在下姓何,在周南女中和第一師範任社會實習老師,今天藉著貴府小姐提供機會,專門帶了一師和周南的這些學生,前來參觀。” “是這樣啊。”何叔衡的年紀和氣度令陶會長一下子放了心,他握住了何叔衡伸過來的手,“辛苦何先生了。斯詠,你看你,請何先生和同學們參觀,也不選白天來,這半夜三更的,工人都走了,能看到什麼?” 斯詠一時還不知如何作答,何叔衡道:“我們也就是看個大概,了解一下現代工廠是個什麼樣子,再說學生們白天有課,晚上參觀,既不影響學習也不影響工廠生產嘛。” “那倒也是。哦,我就不打攪各位參觀了。斯詠,你出來一下,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斯詠跟著陶會長出去後,大家都微微鬆了口氣。蕭三與李維漢,這才敢活動一下因緊張而僵直的身子。無聲無息中,李維漢胸前的校徽被蕭三的手臂擦落,滑落在那隻尚未蓋上的書箱裡,兩人卻渾然不覺,趕緊把箱子蓋好,會同大家一起離開了這個讓他們提心吊膽的地方。 跟在父親身後,斯詠在解釋著方才的情景:“是何老師叫他們來的,我事先又不知道。” “好了好了,今天的事就不說了,反正你以後注意一點,少跟那個毛澤東來往,還有那幫第一師範的。” “知道了。爸,找我什麼事啊?” 一句話,勾起了陶會長滿肚子的心事,抬頭望著夜空中被烏雲遮去了大半的月亮,陶會長一時彷彿不知該如何啟齒:“怎麼說呢?斯詠啊,我知道你很難理解,可有些事……人在屋簷下……” 他搖了搖頭。 斯詠:“爸,有什麼你就說吧。” 陶會長猶豫了一下,這才說:“明天的擁戴洪憲皇帝登基大會,湯薌銘已經指定了,要我來主持。登這樣的台,別人會怎麼看我,我心裡不是不清楚。可不登這個台吧?湯屠夫又點了我的名。斯詠,爸昨天一晚沒睡著,今天又想了一天,可就是想不出個推脫的辦法。我知道你絕不會同意我幹這種事,可現在這種情況,爸實在是……” “去就去嘛。”斯詠很乾脆地說。 陶會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說讓我去?” “爸,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站在他們那邊,這就夠了。再說,不就是個大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 “可這是公開……這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你真的不介意?” 斯詠居然帶著微笑:“爸,您放心,我不會介意的。” 陶會長長長地鬆了口氣:“你能理解爸,爸心裡就輕鬆多了,爸怎麼出醜都不要緊,就是怕你心裡不舒服。” 斯詠:“這回的事,還不知道是誰出醜呢。” 心事重重的陶會長顯然並沒聽懂她的一語雙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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