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蓮燈微光裡的夢:林徽因的一生

第15章 15

徐志摩擔心美國的生活會寵壞林徽因,其實不然。三年的異域生活,經歷過種種人事糾紛,林徽因已不再是北京四合院裡那個愛做美夢,染一絲虛榮的嬌小姐了。她由人生的理想主義階段跨入了現實主義階段,胡適當面稱讚她“老成了好些”。 林徽因開始走向成熟還有個重要因素,就是這兩年梁、林雙方家庭恰逢多事之秋。思成母親病故;林徽因父親不測,梁啟超被誤切掉一隻腎臟,亦預示著距生命的盡頭不遠。 兩個年輕人出國前夕,思成的母親李惠仙已經乳癌復發。為了孩子的前程,堅強的母親忍痛放行。梁思成到美國僅一個多月,母親病情急速惡化,梁啟超發電報急召思成回國,然而未待思成準備就緒起程,他的母親已經氣息奄奄,等不得遊子歸來了。思成無奈放棄床前盡孝的遠行,悲痛不已。李惠仙乃梁家門裡的內當家,與梁啟超又感情甚篤,她的棄世好比梁氏大廈折了一根樑柱。思成的傷感不能不波及林徽因。

對林徽因致命的打擊則是一九二五年冬林長民的噩耗,林長民一直扮演著女兒精神導師的角色。林長民正值盛年,與各界具有廣泛關係,儘管事業受挫,畢竟還具有聲望。他是女兒前行的堅實後盾,現在後盾沒有了。林家的物質損失也非同小可,林長民的收入是全家唯一的經濟來源。他死後,兩位太太,一大幫未成年的兒女,生計全成了問題。林長民在世品格廉潔,死後只留下三百餘元現錢。梁啟超寫信給朋友說:“彼身後不名一文,孀稚滿堂,饘粥且無以給,非借賑金稍微接濟,勢且立瀕凍餒。”(致張國淦信)為此梁啟超四處設法籌集賑款,籌建“撫養遺族評議會”,然而集資有限,評議會也不了了之。起先林徽因得到的是父親尚倖存人世的誤傳,她心存一線希望。後來她得知父親確死無疑,遺骸被焚燒,而且無從運回。父親的死是她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巨大打擊。為此林徽因難以專心在美國的學業,她渴望立即回國,但遭到母親和梁啟超的勸阻。她又考慮在美國打工一年,自己解決留美經費,結果仍然未能得到梁啟超的同意。林徽因具有獨立的性格,如此受到梁家恩惠,她不能不感到寄人籬下的懊喪。此前她從未產生過憂患和屈辱的意識,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立足社會的壓力。

就在梁啟超奔波料理林長民喪事的同時,他本人健康也出現了問題,小便時常帶紅。由於一貫體質很強,他沒有警覺,沒料到這是要他性命的腎病先兆。林徽因失去父親,梁啟超自然替補空缺,他囑咐思成轉告林徽因:“林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係。我從今以後,把他(她)和思莊一樣的看待。”梁啟超愛才,早就視林徽因如女兒一般,現在更對她增添一份憐愛,自覺承擔起家長兼導師的責任。他素來對兒女們循循善誘:“'人之生也,與憂患俱來,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是立身第一要訣。”對徽因則寄予殷切期望:“他(林)要鼓起勇氣,發揮他(她)的天才,完成他的學問,將來和你(思成)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才不愧為林叔叔的好孩子。”梁啟超還直接寫長信開導林徽因,遺憾這封長信未能留存下來。尤為遺憾的是,這麼一位慈祥長者住進了病院。起初在德國醫院,醫生不明病因,以為只是細血管破裂,未予重視,貽誤了治療最佳時機。後來轉入協和醫院,確診右側腎臟壞死,需要切除。豈料手術台上,護士錯畫了手術切口線,右側錯在左側。醫生也未加細察,將好腎切除留下了壞的。梁啟超元氣於此耗盡,不久人世便成定數。 (頁尾註:費慰梅在《梁思成與林徽因》裡說,由於協和醫院名聲攸關,誤切腎臟的醫療事故作“最高機密”不讓外傳,四十年代外界和梁思成才得知真相。梁思成續弦林洙所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也說,“對這一重大醫療事故,協和醫院嚴加保密,直到一九四九年以後,才在醫學教學中,講授如何從光片中辨別左右腎時,例舉了這一病例。梁啟超的子女,也是在一九七零年梁思成住院時,才從他的主治醫師處得知父親真正的死因。”此說為眾多林徽因傳記採用,但不確。當年這起事故即傳向社會,引起了《晨報副鐫》、《現代評論》等重要報刊的議論。)梁啟超病倒對於林徽因是又一次沉重的打擊,梁氏大廈漸漸傾覆,而她已納入這個家族唇齒相依。比之那次父親猝不及防的遇害,這回林徽因所受的重創,似乎隱痛愈加綿長,磨練也愈加入骨。林長民文人氣十足,是朋友似的父親,但舔犢之情不在細微處;而梁啟超是父親似的朋友,對其關愛備至,一旦失去了梁啟超細緻入微的呵護,林徽因柔弱的肩膀就必須準備承受看似無法承受的重負。

正是梁啟超病重之際,一九二八年春夏,林徽因和梁思成離開留學四年的美國,往歐洲歡度蜜月。他們從歐洲取道俄羅斯回國,此後林徽因再也沒有重新踏上歐美兩塊大陸。 蜜月之旅長達五六個月,它更像是一次歐洲建築考察。關於行程路線,年輕人考慮省錢,打算由陸路經莫斯科過西伯利亞回國。梁啟超則主張行海道,認為剛建立的蘇聯野蠻殘破,沒有什麼可看,出入蘇聯邊境或有意外危險,也未必省錢。他親自替新郎新娘設計了行程路線: 我替你們打算,到英國後折往瑞典、挪威一行,因北歐極有特色,市政亦極嚴整有新意,(新造之市,建築上最有意思者為南美諸國,可惜力量不能供此遊,次則北歐特可觀。)必須一往。由是入德國,除幾個古都外,萊茵河畔著名堡壘最好能參觀一二,回頭折入瑞士看些天然之美,再入意大利,多耽擱些日子,把文藝復興時代的美,徹底研究了解。最後便回到法國,在瑪賽上船,(到西班牙也好,劉子楷在那里當公使,招待極方便,中世及近世初期的歐洲文化實以西班牙為中心。)中間最好能騰出點時間到土耳其一行,看看回教的建築和美術,附帶著看看土耳其革命後政治。

(致梁思成信) 梁啟超囑咐兒子:“我盼望你每日有詳細日記,將所看的東西留個影像(凡得意的東西都留他一張照片),可以回來供系統研究的資料。若日記能稍帶文學的審美的性質回來,我替你校閱後,可以出版。” 看來梁思成並未聽從父親的囑託記下這份日記,他的續弦林洙證言:“他們在歐洲遊歷的觀感沒有留下文字的記錄。”(林洙著《困惑的大匠梁思成》)多種林徽因傳記描述梁、林遊覽歐洲各地情景,縱然繪聲繪色,恐怕都不大可靠。唯有林徽因對她的學生關肇鄴回憶過那次參觀西班牙阿爾罕布拉宮情景,算是此次歐遊印下的雪泥鴻爪。 格蘭納達郊外的阿爾罕布拉宮是處西班牙名勝,歷經歲月的剝蝕卻還得以完整保存。梁林夫婦下午才到達住進旅館,錯過了往郊區的旅遊班車。他們立即雇了一輛馬車飛馳而去,卻還是沒能趕在閉宮之前。幸好東方青年的熱忱打動了守門人,守門人不僅同意他們進入參觀,竟還導遊似的陪同一路。長方型的主體石榴院和獅子院互相垂直矗立在不高的山上,俯視著濃郁樹叢和蜿蜒紅牆。石榴院用於朝覲,獅子院供妃嬪居住,一肅穆,一奢華。遊人散盡,石榴院內長條水池漣漪閃爍,波動著天上的群星。周圍月色氤氳,給他們以夢幻般的遊仙感受。獅子院十二個石獅,個個生氣勃勃又似躁動不安。築建宮殿時格蘭納達小國正遭受西班牙君主強加的屈辱,林徽因欣賞眼前的王宮,它在精緻、富麗中給人一種憂鬱的氣息。皓月升天才乘馬車返回城裡,回望籠罩在淒迷月色下的古老宮殿,林徽因一陣感慨,想起哀傷中國亡君李後主的有名詞句:“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龍閣鳳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他們對歐遊未作文字記載,倒帶回了一批照片。通過照片,人們可以想見梁、林歐遊時的情景。只是林徽因對自己的留影很不滿意,她很氣惱地說:“在歐洲我就沒有照一張好照片,你看看所有的照片,人都是這麼一丁點。思成真可氣,他是拿我當Scale(標尺)呀。” 他們的歐遊未能如期結束,梁啟超發電報催促兒子儘早做好前赴東北大學任教的準備,他們不得不匆匆提前歸來。或許是這個原因,二人沒有遵行父親建議的路線,還是走了陸路,乘上穿越西伯利亞的列車,顛簸行過鄂姆斯克、托木斯克、伊爾庫茨克、貝加爾……到邊境轉乘中國列車,經過哈爾濱、瀋陽抵達大連,在那裡又換乘輪船到大沽上岸,冒著傾盆大雨登上開往北京的列車。 數千里行程,荒漠無垠的凍土,這樣的旅行難免單調乏味。是另外一對年輕人掃除了林徽因和梁思成的旅途寂寞。這對年輕人來自美國,名字叫查理斯和費迪(有人譯作芙瑞莉卡或蒙德里卡)。列車停在站台上,查里斯夫婦從滿眼衣衫不整、舉止粗魯的旅客中,立即發現了與眾不同的梁、林夫婦,他倆斯文,高雅,林徽因的美麗尤其亮眼。一方想了解陌生新奇的文明古國,一方尚眷顧剛剛離開的異域故舊,彼此都感興趣的話題足夠他們說上一路。兩對年輕夫婦熱烈交談起來,都為遇到如意旅伴而快慰。他們在瀋陽一起下車參觀了大圖書館,查里斯看到,那里許多人朝梁思成打躬作揖,因為他是梁任公的兒子。到了北京,梁林夫婦熱情地陪同查里斯和費迪遊玩了故都的名勝古蹟和大街小巷,還出入飯館、戲院、店鋪,包括梁啟超的私家花園。

短暫的相處已經令查里斯深切地體味到,這對年輕的中國夫婦心裡揣著崇高理想,有著強烈的責任感。而梁思成和林徽因感到祖國變得異常陌生和混亂,為此而震驚,乃至擔心自己是否將會像歐文筆下的人物文克爾那樣與環境格格不入,並對將來能否有多大作為表示懷疑。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決心要找到自己的位置,要將在海外學到的本領奉獻給國家,甚至懷著田園詩般的夢想,決心將自我融入這塊土地。 查里斯和費迪在中國走馬觀花過後去了日本京都,兩對夫婦邂逅匆匆,如浮萍,如行雲,他們沒有再度相逢。可是美好的記憶在美國朋友心裡珍藏了一生,查里斯晚年寫下數千字的回憶。這次邂逅或許注定,林徽因、梁思成將與另一對美國夫婦——費正清和費慰梅結下終生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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