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蓮燈微光裡的夢:林徽因的一生

第4章 3

林長民性情之外兼具才氣,他是位才子。如果林長民不用全力以赴投身政治,他極可能成為建樹突出的作家,或書法家。他藝術禀賦過人,書寫的“新華門”匾額,至今懸於長安街。這塊匾額該是他晚年的墨跡。他年輕時寫字平常,今存寫給林徽因的二十餘封家信,遠不足以稱書法。但不過數年,行草小楷書寫的“旅歐日記”則令人刮目相看,如行雲流水,散淡灑脫,隨意不失法度,疏朗中透著凝練,置於書家名作行列當無愧色。今人編選的《二十世紀福州名人墨跡》中所刊的林長民一幅扇面一通信扎,似均未達到“旅歐日記”那爐火純青的境地。 旅歐日記中不少可當遊記作品閱讀,同時顯示了他文學才華,如描摹遊覽瑞士名勝一段: 餘等登岸館於HotelSplendiol,館面湖背山,而湖自Vevey以東,對岸諸峰,廽合漸緊,故□樓窗望遠,雖水天相接,而左右映帶,嵐翠若扉。扉半啟,右闢而左翕也。湖光如練,鵝鶴之屬,飛泳其上,其樂無極。四時半同人出遊,盤山而上。山稍稍凹處,不見湖光。亭館無數,多富人巨室別墅。行數里後,曠然面水。樹木森蔚,略有鬆柏,針細而短,其枝橫出,不若吾東方之松乾之夭矯。

寥寥數行,有景有情,景緻美妙,情愫蘊藉。以此狀景抒情的文字功力,若用於文學創作,其成就不難期待。他的文學作品很少,只有一些新舊體詩歌,很難搜尋。文章多是涉及政事的論說,亦文采斐然。徐志摩似有意為林長民編印一部《雙栝齋文集》,卻因為詩人那幾年的忙碌,再加上早逝,最終沒有了此心願,給今人留下了遺憾。 歐遊歸來,林長民的政治生活餘波未逝。一九二三年北京中國大學十週年紀念,有人搞問卷調查,問最願意誰來組閣。林長民獲三票,比林票多的有王正廷、段祺瑞、孫文、王寵惠及蔡元培、陳獨秀、梁啟超、汪精衛等,只得兩票的是唐繼堯、康有為、徐樹錚、孫寶琪、周樹模;再問最願意誰當教育總長,林長民獲十六票,在他前面的是蔡元培、范源濂、梁啟超、胡適、汪兆銘、王正廷、黃炎培、陳獨秀、彭允彝、章太炎、湯爾和、康有為,列其後近三十人,其中有王寵惠、吳稚暉、李大釗、張謇、顏惠慶、蔣夢麟、傅增湘、章士釗、熊希齡等。 (見一九二三年七月十六、十七日《晨報副鐫》)看來林長民尚未盡失人氣。他一度被內定為教育總長,他還希望胡適做他的次長。雖然未果,顯然受了鼓舞,大有東山再起之勢。他以蔡元培等“不干與政治問題為恨”,(見蔡元培致胡適信)那一陣四處遊說,鼓動胡適、顧維鈞、王亮疇眾人,積極組織新的政治團體。然而他的“研究系”痕印太深,又與鄭孝胥等清室遺老走動,已經淪為政治舞台上的落伍者,當然為更加新派的勢力所嫌忌,終究不能成功。

林長民本人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說穿了他還是書生意氣。儘管兼具識見和才幹,卻不諳宦海門道,立身於狡詐多變的政壇而不擅游刃。一九二五年發生奉直戰爭,局勢莫測。張作霖控制的京津地區叫林長民難以存身,他受段祺瑞牽累,未及深思熟慮,應了關外張作霖部將郭松齡招募,倉促離京起事叛反張作霖。郭松齡非成事之輩,草草舉事,匆匆敗陣。林長民隨郭松齡逃逸,在錦州郊外的荒村小蘇家屯,郭松齡夫婦被生擒,林長民中流彈死於非命。這一年林長民僅五十歲掛零,正值英年。林徽因說父親是她唯一的知己,林長民同樣也說女兒是他的知己。林長民還說,“做一個有天才的女兒的父親,不是容易享的福”。這個相知的父親走得太過匆匆,又是這樣意外地謝世,不能不叫人感嘆萬分。上門弔唁者數百,輿論則褒貶不一,指為逆賊有之,譽為志士有之。老師林白水感嘆,卿本佳人,奈何為賊?非常賞識他的章士釗以“無過鴻毛”藐視。林長民的結局哪裡是一句話一個詞語說得明白的?還是梁啟超的輓聯可謂知人之論:

天所廢,孰能興,十年補葺艱難,直愚公移山而已; 均是死,容何擇,一朝感激義氣,竟捨身飼虎為之。 無論如何,說林長民一生獻於爭取、建設憲制,該是無人質疑的。 附:林長民《一封情書》 仲昭愛覽: 前書計達。未及旬日,乃有不欲相告,而又不忍不使吾仲昭一聞之訊。雖此事關吾生死,吾今無恙。昭讀此萬勿憂惶,憂惶重吾痛,昭為吾忍之。中旬別後,昭返常熟,吾以閩垣來電,再四受地方父老兄弟之託,勉任代表。 當時苟令吾昭知之,必以人心相背尚屬一斗訌時代,不欲我遽冒艱險。然迫促上道,我亦未及商之吾昭,遂與地方來者同行赴寧。車行竟日,未得一飽。入夜抵下關,微月映雪,眼底繽紛碎玉有薄光。倏忽間人影雜遝,則亂兵也。下車步數武,對面彈發,我方急避,其人追我,連發未中。但覺耳際頂上,飛火若箭,我昏,撲地有頃。兵亦群集,訊我姓名。我呼捕狙擊者,而刺客亦至,出上海新將軍捕狀,指我為敵探,遂繩繫我送致城內軍令部,囚車轢雪,別有聲響。二十里間,瘦馬鞭曳,車重路難,我不自痛,轉憐茲畜;蓋同乘者五六人,露刃夾我,載量實過馬力。寒甚,我已破裘淋濕,遍體欲僵。只有一念語昭,心頭若有熾火,我增溫度。夜半抵營門,立候傳令。又經時許,門開,引入一廳事,曰是軍法庭,數手齊下,解餘衣搜索,次乃問供。我不自憶夾帶中帶有多少信件,但見堂上一一翻閱。問曰黃可權何人,答曰吾友,河南代表,分道赴武昌矣。又曰昭何人,我聞昭名,神魂幾盪。蓋自立候營門後至此約二時間,念昭之意,已被邏騎盤問,軍吏搜索,層層遮斷。今忽聞之,一若久別再晤,驚喜交迸。少遲未答,吒叱隨之,則曰亦吾友。曰黃函敘述事蹟,尚無疑竇,昭函語氣模糊,保無勾煽情事?再三詰問,我正告之曰,昭吾女友,吾情人,吾生死交,吾來生妻。函中約我相見於深山絕巘中,不欲令世間濁物聞知,無怪麾下致疑之。今若以此函故磔我,較之中彈而死,重於泰山矣;三彈不中,而死於一封書,仇我之彈,不足亡我,憂我之書,乃能為我遂解脫,吾甘之也!此虜聞我怒罵,乃微笑曰,好風流!聽候明日再審。於是押送我一小室中,有褐無被,油燈向盡,煙氣熏人。我困極飢極,和衣躺下,一合眼間,窗紙已白。默祝有夢,偏偏不來。忽念世事,覺得人類自家建設,自家破壞,吾勇吾智,吾仁人愛物之性,盡屬枉然。此是吾平生第一次作悲觀語。自分是日再審,必將處決。但願昭函發還,使我於斷脰前有嗓,尚能高聲一朗讀之。於是從頭記憶,前後凌亂,不能成章,懊憹起步,不覺頓足。室外監卒突入,喝問何事,不守肅靜。彼去我複喃喃,得背誦什八九喜不自勝。嗚呼吾昭!昭平日責我書生習氣,與昭競文思,偏不相下,今則使我傾全部心力,默記千百餘字,亂繭抽緒之書,一讀一叫絕,不足以償吾過耶?吾昭,吾昭!昭聞此不當釋然耶?有頃求監卒假我紙筆,居然得請,然吮墨濡寫,不能成文,自笑丈夫稍有受挫折,失態至此!計時已促,所感實多,一一縮其章句,為書三通,一致吾黨二三子,一致老父,一致昭也。正欲再請,乞取封面,窗外槍響,人影喧鬧。問何事,監者答云,兵變。復有人馳至,曰總司令有令,傳林某人,書不及封,隨之而去。至一廣庭,繞廊而過,候室外,有人出,則夜來審問者,揖余曰,先生殆矣!余曰,即決乎?曰否,今已無事,昨夕危耳。入則酒肉狼藉,有人以杯酒勸飲。我問誰為總司令,曰我便是。我問到底何事,彼雲英士糊塗,幾成大錯。我知事已解,總司令且任根究,英士上海將軍字也。嗚乎吾昭,此時情境,恨不與昭共視之,將來或能別成一段裨史,吾才實所未逮。昭近狀恐益多難堪事,我乃刺刺自述所遇,無乃為己過甚?此間事解,我已決辭所任,盼旬日內能脫身造常,與昭相見,再定大計,並請前此未及就商之罪。蒼蒼者留我餘生,將以為昭,抑將使我更歷事變苦厄,為吾兩人來生幸福代價耶?旬日期近,以秒計且數十萬,我心怔動,如何可支。我吻昭肌,略擬一二,亦作鎮劑,望昭察之!

苣冬書 千九百十一年十二月二十四日 時在寧過第二夜新從監室移往招待所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