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聽楊絳談往事

第4章 1.北京女孩

聽楊絳談往事 吴学昭 5868 2018-03-16
楊絳先生平時說普通話帶點南方口音,可每當憶及往日北京舊事如說鄰里間的和氣有禮,見面總招呼“您早,吃了嗎?”“您慢走,回頭見。”……竟是一派京腔。一次談到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清華靜齋生,那時女生宿舍有會客室,男同學來訪,通常由宿舍的女傭高聲通報,得到通知的女生就到會客室會客。 “×××小姐有人找!”楊先生為我們摹仿宿舍女傭的呼叫,京味十足呢。 楊先生似乎對來自貝滿女中的清華小女生印象頗深,她們特孩子氣,日常言談中頻繁出現的不外這五句話:“哎,好玩兒”;“好看;“給我”;“討厭”;“打你”。那發音吐字之純正,語調神態之嬌憨,脫兒一個北京女孩!我正驚訝楊先生善於捕捉人的特點,驀然想起她本來就曾是個北京女孩。

1911年7月17日(辛亥年陰曆六月二十二日),楊先生在北京出生。父親楊蔭杭(字補塘,筆名老圃)當時在北京一所政法學校教書,並應為宣統“輔政”的肅親王善耆之請,晚上到王府講授法律課。按說楊先生出生時,上面已有壽康、同康、閏康三個姐姐,不會受到太多重視,沒想到父親老圃先生竟對這第四個女兒從小特別鍾愛,寶貝得不知怎麼寶貝才好。也許因為這是他逃亡海外留學美國歸來後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也許因為嬰兒初生就透著一股靈性,招人喜歡。老圃先生為女兒取名季康,小名阿季。 據說阿季生性愛笑,出生時哭完以後,眼睛滴溜溜四處看。儘管家裡因時局動盪、各地騷亂而極度不安和苦惱,她笑得非常開心。她出生那年,家裡買了一隻製冰淇淋的桶,因為老圃先生愛吃冰淇淋,經常家裡自製。阿季出生那天,恰巧家中做了一桶冰淇淋。二姑媽蔭扮給她嘗點冰淇淋,小嘴都凍紫了,吧嗒吧嗒地舔,品味呢!

阿季的三個姐姐,都生耷無錫,接生的穩婆(亦稱“老娘”)每次接生,只需一百銅錢,即十個銅板,合一角大洋。阿季生在北京,而北京的“老娘”以力大粗暴著稱,南方太太受不了。所以阿季是日本產科醫生接生的,接生費是十五兩銀子。姐妹間說笑著跟阿季算賬,說他們姊妹兄弟的全部接生費,加在一起,也不及十五兩銀子的一個零頭(因一兩銀子比一枚銀元貴)。 爸爸曾對阿季說:“阿季,你一生出來就被人討厭。”當時,她家 和她的景蘇叔公(即胡適《四十自述》中的楊志洵老師)比鄰。他們家的女傭過來問:“生了?小子還是姑娘?”答:“姑娘。”那女傭說:“討厭死了!”老圃先生聽見了,賭氣給她一元銀幣“報喜錢”。阿季事後聽爸爸說了,很不服氣。爸爸說那女傭“歡天喜地,出乎意外的稱心滿意,哪還討厭呢?”

雖說家有四女,大女二女在上海啟明女校住讀,三女依祖母和大伯母留在無錫老家,所以阿季一時成為家裡的“獨養女兒”,歡樂的中心。 媽媽告訴阿季,她出生後,有時哭鬧,爸爸就抱著她來回踱步,口中噢依哈噢依咳地哼唱日本催眠曲,這是各姐妹弟弟中阿季唯獨享有的“殊榮”。 阿季姊妹身材高低呈元寶形:大姐和八妹長得較高,三姐和七妹其次,阿季居中,最矮(二姐早天,所以不算在內了)。據二姑媽蔭卡分說,阿季初生的時候,抱她要兩手湊近了托住,分得太遠就掉下去了。阿季長大後身材短小,愛貓的老圃先生笑說:“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 只是阿季當“獨女”的時間不長:辛亥革命前夕,老圃先生辭職回南照顧祖母等,隨即偕妻攜阿季到上海避難,與大姐、二姐會合。再後來,大弟寶昌、小弟保傲、七妹楊黍、八妹楊必相繼出生,阿季上有三個姐姐,下有兩弟兩妹,復為眾多姐弟中的老四。

阿季在家從不爭寵,但她天資聰慧,善解人意,與父母特親,對父母有聲的教誨,無言的榜樣,感悟深、吸收快,點滴人心。 阿季的父親有點與眾不同,這固然源於他率真豁達的天性,更與他的學養有關。他為人處世剛正磊落;對家人平等,尊重;他不重男輕女,男孩女孩一概平等。他從不打罵孩子,也不寵他們。他認為,孩子不能寵,不能每個要求每件事都takeforgranted,他(從孩子的角度說)“視為應得”;只要寵,將來孩子一定自私。 阿季說父親“凝重有威”,孩子們都怕他;不過怕歸怕,卻和父親很親近。大家知道,他心底里是喜歡孩子的。錢鍾書先生初次見到老圃先生,也有點怕,後來他對阿季說:“爸爸是'望之儼然,接之也溫'”。

父親用無錫話稱孩子們“老小”。當老小們放肆淘氣影響他工作時,他不動手也不訓斥,只是請母親把老小引到別處去調教。 父親喜歡飯後孩子們圍繞著吃點甜食,常要母親買點好吃的東西“放放焰口”。 “放焰口”這個從孟蘭盆會藉來的辭兒,在楊家意思就是爸爸請客,被孩子們用來要求爸爸,吃的,用的,玩的,都行。 “放焰口”的時候,老小歡喜,爸爸高興,天倫之樂無窮。所以,許多年過去,老小們已長大成人,甚至有了自己的老小,還要求爸爸“放焰口”,吃什麼已不重要,大家看重的是那種親情交融的溫馨。 阿季手巧,父親飯後吃水果,她管剝皮;吃風乾栗子、山核桃等,她善脫殼去衣。總之,果品不論乾鮮,一經她手,准保收拾得千乾淨淨。

老小們懂事,往往中午飯後“放完焰口”,大家自動散去,好讓父親午休。父親有一次卻叫住阿季,說:“其實我喜歡有人陪陪,只是別出聲。”阿季從此就乖乖地陪在一旁看書,行步做事,躡手躡腳,沒有一點聲響。冬天家裡只父親屋裡生個火爐,孩子們都用煨炭的手爐、腳爐取暖。火爐需不時加煤,阿季動作輕巧,姐姐和弟弟妹妹全佩服她加煤能不出聲。 父親對母親尊重愛護,母親對父親的特立獨行全都理解,全都支持,這種平等相待的夫妻關係,在夫權為主的舊社會是少有的,也是舊式夫婦間不多見的。 阿季的母親唐須嫈,也是無錫人。據楊先生說,媽媽這個古里古董的名字,肯定是爸爸給改的。因為在北京任京師高等檢察廳檢察長時,每年元旦,爸爸需穿西式禮服,戴大禮帽,到懷仁堂賀節;晚上改穿夜禮服,攜夫人同往。夫人需要有名片。楊先生外家是生意人家,媽媽小名細寶,不知大名叫什麼。爸爸改得古雅些,嫈字是古字。楊先生還記起一個笑話。每年元旦前夜,媽媽說,“大禮帽得拿出來”,她大弟必大哭一場,說“大狸貓不要拿出來”。

阿季母親與老圃同年,二十歲結婚時,老圃還是學生。母親讀書識字(因唐家是富商,家裡延聘女先生教女兒們讀書認字),通情達理。曾在上海務本女校隨班聽課,愛看小說,新舊都讀。結婚兩年,父親由上海南洋公學官費派送日本留學,抵達日本不久,得知妻子臨產,特向官方請準事假回國探視,剛好在長女壽康出生前夕趕到家裡。雖然來去匆匆,在家逗留不過一周;母親心上快慰,為老圃的情意深受感動,視為生平得意之事。 父親留日歸國後因鼓吹革命,遭到清廷通緝,母親為父親特製一條假辮,釘在瓜皮帽上。有一晚自外歸來將抵家門,覺背後有人拉住假辮掩兩下。父親知道已有人盯梢,急忙逃亡。他由阿季外祖父幫助籌款,潛逃至日本母校早稻田大學,考入大學研究科,專研法律。次年7月,通過論文,獲早稻田大學法學士。即到美國,入賓夕法尼亞大學法學院。

父親一去四年多,母親在無錫老家與婆婆和妯娌及侄兒女一同生活,撫養三個女兒。 1910年父親回國先在北京工作,辛亥革命後在上海當律師,旋被先後任命為江蘇、浙江高等審判廳長。他因杭州惡霸殺人案,堅持司法獨立,同浙江督軍、省長意見不合,被調任京師高等檢察長。 父親回國以來,不論南下北上,母親總歸攜兒帶女同行,與父親相伴,家務操持得有條不紊,以致孩子們都深信母親能幹,無所不能! 阿季從記事起,從小到大,沒有聽父母吵過一次架。她回憶說:舊式夫婦不吵架的也常有,不過女方會有委屈悶在心裡,夫婦間的共同語言也不多。她的父母卻好像老朋友,無話不談。他們談的話真多:有過去的,當前的;自家的,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共同分析父親辦理的一些案件,也不時議論一些倫理道德問題。他們認為損人利己不好,於己無益而損人更壞。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反思,有時總結經驗。

阿季形容父親和母親:“兩人一生長河一般的對話,聽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JeandelaBruyere)《人性與世態》(LesCaracteres)。”可惜阿季當時年幼無知,對父母那時斷時續的談話,聽了也不甚經心,如今的領會,乃由多年不經心的一知半解積累所得。我曾問楊絳先生,她父親和母親那種暢開心扉、互通衷曲、相知默契的關係,對她們姊妹的影響。楊先生答:“我們姐妹中,三個結了婚的,個個都算得賢妻;我們都自愧待丈夫不如母親對父親那麼和順,那麼體貼周到。”我想,這也許是楊先生過於自謙,否則“我們仨”那種不尋常的遇合,相互關係怎會處得如此自然和諧,而錢楊式的“人性與世態”又演繹得如此精彩! 阿季四歲那年隨父母重返北京,開始她“北京女孩”的生活。這次北上,大姐二姐沒有同來,仍留在上海啟明女校住讀。三姐依祖母和大伯母住無錫。後來父親調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長,遷居杭州。母親生小弟弟時,大伯母到杭外州照顧母親坐月子,攜著三姐同到杭外州。

那時阿季三歲,是家裡的寵兒,很渾,第一次見到三姐,命她“叫聲季康官嘛”。三姐說“我為啥叫你?”那時,大姐、二姐也從啟明回來全家團聚。阿季最喜歡二姐,唯有她能哄得阿季乖。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姊妹中最聰明的二姐同康,自此次一別後再也沒能與父母弟妹團聚。她因患副傷寒於1917年死於上海,還不到十五歲,這是父母一生中的大傷心事。趕去探望的母親隨即帶了大姐同回北京,大姐就在北京聖心學校上學,但她不久又回上海啟明住讀了。 阿季一家初抵北京,住東城。房東是滿族,阿季因此得見識梳“板板頭”,穿旗袍,著高底鞋的滿族婦女。她們的高底不在鞋根而在鞋底正中,木製,圓形,用整塊木頭刻成,所以不易折斷,穿上能穩步健行。老圃先生曾問阿季要不要穿高底鞋。阿季認真思索了一下,很認真地說:“要!” 阿季進了貝滿幼兒院上幼兒班。後來全家遷居西城東斜街25號,阿季就隨三姐閏康到西單牌樓第一蒙養院上學,阿季上學前班。 阿季六歲,在第一蒙養院學前班畢業,改入闢才胡同女師大附屬小學,仍與三姐同校,每天乘黃包車往返。父親上班乘馬車,三叔上班坐包車。三叔病重回無錫老家,包車歸阿季家所有,車夫也由她家專用,她們就改乘包車。 她們中午在學校包飯。那時在女高師任“學監”的三姑母蔭榆,有次在小學生進餐時陪來賓到飯廳參觀,整個飯廳頓時肅然,大家專心吃飯。阿季背門而坐,碗前掉了好多飯粒。三姑母過來附耳說了一句,阿季趕緊把飯粒撿到嘴裡吃了。旁的小學生看樣也趕快把自己掉在桌上的飯粒撿來吃了。三姑母向老圃先生形容這一群背後看去和阿季相像的女孩,“一個白脖子,兩根牛角辮”,一個個忙不迭撿飯粒往嘴里送,有趣極了。三姑母說時笑出了她的細酒渦兒,她顯然很喜歡這些小女孩。 也許是三姑母的緣故,阿季不時被女高師的學生帶到大學部去玩,演戲的時候被借去當“花神”,運動會上和大學生一同表演跳繩。 1917年春夏,正當阿季無憂無慮地享受她童年的快活時,家裡卻遭到巨大的衝擊,經受了嚴重的挑戰。作為一名剛入初小的學生,她弄不明白怎麼一向勤勉奉公的父親忽然不上班了,和一位愛做詩的植物學家、早稻田同學王子年同上百花山去採集製作植物標本了,個把星期才曬得黑黑的回來。不久,家裡的馬車賣了,兩匹馬也賣了,大馬夫、小馬夫全走了。家裡只剩包車了。 又過了兩年,阿季升入初小三年級。從不出遊的母親接連遊覽了頤和園、香山等京郊名勝,還買了好些梅花點舌丹、紫金錠之類的北京名藥,宮制絹花等北京特產,準備帶回家鄉送人。隨後,又收拾行李準備回南。秋季開學不久的一天清晨,阿季就跟著父母一家人登上火車回南方去了。 這已是阿季第二次“回南”。上次是她出生不久,辛亥革命前夕,局勢動盪,地方騷亂,父親辭職回南侍奉祖母,又到上海避難;可這次回南,雖然聽三姐說過好多次,卻糊里糊塗全沒放在心上。直到突然離家時才想到她還沒向要好的同學告別,“心上很惆悵”。 久後才知道,原來父親主持工作的京師高等檢察廳,審理交通部總長許世英受賄案違犯了官場的慣例:該廳開始偵查後,儘管傳喚、訊問、搜查證據及交地方廳繼續偵查,一切嚴格依法進行,本無絲毫不合,只是這位有犯罪嫌疑的交通部總長,曾擔任過北京政府大理院院長、司法部總長、內務部總長諸多要職,非一般等閒人物,許多上級官員,紛紛為他說情。傳喚當晚,楊家電話一夜不斷。天亮之後,父親就被司法總長停止職務了。司法總長張耀曾事先就出面乾預,不顧媒體揭發、議會質詢,意欲停止偵查此案。父親不理會上司默示,反“親詰司法總長,是否總長個人意見認為許世英道德高尚,絕無嫌疑之餘地?司法總長回答說:'交情甚淺,並不能保。'”司法總長話雖如此說,但當京師高等檢察官於1917年5月4日傳喚犯罪嫌疑人進行訊問並蒐查證據時,司法部竟立即呈文大總統,以檢察官“違背職務”為名,將京師高檢廳檢察長楊蔭杭、檢察官張汝霖停止職務,交司法官懲戒委員會議處。 阿季以後據當時的事實推斷,父親停職的時間不長,大概就是上山採集植物標本那個把星期。停職後雖未恢復原職,仍在司法部任職。但精研法律、熱衷法治的父親,經此事件,很是心灰,對官官相護的北洋政府已看透了,無意繼續做官。他和上司頂牛了。兩年之後,辭職南歸,沒等辭呈照準就帶了全家動身南下了。 給阿季留下印象至深的是離開北京那天,火車站上來為父親送行的人異乎尋常的多,“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麼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 這也許從一個方面反映了人心的向背吧,我想。當時的社會公眾輿論是同情和支持京師高等檢察長楊蔭杭的。 1917年5月25日、26日的《申報》,在報導“高檢長楊蔭杭因傳訊許世英交付懲戒”的要聞時,就將楊檢長的申辯書全文與司法部請交懲戒的原呈同時刊出,使讀者對“此案的是非曲直,亦可略見一斑”。 楊蔭杭的申辯書,依據法律法理,義正詞嚴地說明問題實質,逐條批駁司法部請交懲戒的呈文,將司法總長強指的所謂“違背職務”駁得一無是處,並指控司法總長“交付懲戒”之不合法,有袒護之嫌。申辯書氣勢之壯,充分顯示出他的大義凜然和當時的激憤之情。 上述資料是一位讀者在讀了楊絳先生《回憶我的父親》一文後向作者提供的,因此未及編入《老圃文集》。 2006年2月,台北時報文化出版公司出版繁體字版《幹校六記及將飲茶等篇》,楊絳先生將以上資料作為《回憶我的父親》的附錄,收火書中,對於了解此案和楊老先生的性格主張當會很有幫助。 1992年,我偶翻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民國人物大辭典》,在許世英名下,讀到:“1916年6月,任內務部總長;7月任交通部總長,後因受賄案去職。”據載,此人於1950年去台灣,任“總統府”資政,1964年病逝於台北。著有《許世英回憶錄》。惜未找見該書,不知作者有沒有“回憶”及1917年5月被京師高檢廳傳訊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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