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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天文

  • 傳記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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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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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最好的時光 朱天文 8392 2018-03-16
想做演員。 由於長鏡頭的真實性,侯孝賢幾乎不用明星,直接選擇非演員。其實呢,他怎麼會不想用明星。但除了明星太貴,太忙,要害還在於,明星是電影工業養出來的夜明珠,用它,就得搭襯其他來調和。工業體系中的各項專技分工、製片、編導、演員、攝影、美術、服裝造型、音樂、剪接,要把調門全部提到一般高,才用得好。而台灣是,打以前到現在,從來就沒有過電影工業。工業所需要的那種量,跟質,沒有過。所以都去了香港,才變成明星。依我看,台灣以後也出不了明星的。 所謂台灣新電影,什麼樣的生態,產生什麼樣的物種,“新電影有文化,可是不好看”,誠然。只不過一樁事實須指出,是先有國片的完蛋在前,新電影發生於後,因此非但不是新電影把國片玩完了,倒是新電影摸著石頭過河摸出來了一條可能性。碰巧這個可能性偶然又還會賺大錢,便以為它主導了國片市場動向。焉知新電影的發生,走的是手工業,在以後,至少也仍是手工業精神,它哪有力量涉及市場榮枯呢。

十年來,侯孝賢惟用過一位明星,《悲情城市》裡的梁朝偉。是從這部片子起,侯孝賢就老說要拍演員。包括去幫人監製了《少年■,安啦》若干片子,說得更響。至《戲夢人生》討論劇本時,信誓旦旦要拍人,拍演員,結果拍出來,比他任何一部片子都更看不清楚誰是誰,戲謔為“螞蟻兵團”。主角索性是時間,空間,滄桑也不興嘆,根本是原理。 創作,原來一半也身不由己。要到《好男好女》,他才有餘裕說變能變。這次他實踐諾言,真的來拍演員了。 自找題目 但為什麼是伊能靜? 十個人裡面九個人懷疑——不,九個半人吧,伊能靜說。總之是,一片看壞。 熟悉伊能靜在一九八八年,《悲情城市》的女主角本來找她。當時她剛出道,電視上看到她還不習慣媒體,眉帶霜。她戲雖沒演成,卻交了個友誼。不遠不近,居然也六年。所以有機會看到媒體底下原貌的、真實的她。

她也許並不知道自己是個有能量的人,她的上進心、企圖心,久而久之,似乎成了一份責任得負起,最後變成是,再不拍她,她就老了■。 這次,侯孝賢改變往常以劇本發展為先,再找尋適合劇中角色的人飾演的工作方式。盯住伊能靜,環繞她而想劇本。逆勢操作,自找題目來解決。 材料最早是朱天心的小說,《從前從前有個浦島太郎》。典出日本童話,漁夫浦島太郎救了海龜放生,龜為報答,載至龍宮遊玩,送返岸上,哪知龍宮一日,世上甲子,浦島太郎同時候的村人都已不在了。小說描寫老政治犯適應社會不良,一似浦島太郎。侯孝賢的台灣悲情三部曲,這次把焦點移轉到現代,拍今天,即浦島太郎存在的荒謬已不言而喻。 排列組合過幾種情況,例如伊能靜飾老政治犯的小女兒,或者一都會女子新人類的起居錄,與老政治犯的生活互相交錯對照。為了貼近伊能靜,演變到後來,浦島太郎換成《幌馬車之歌》裡的蔣碧玉夫婦,現實部分則循伊能靜熟悉輕易進入的角色狀態來揀擇,藝人、歌手、演員之類,遂發展出一人飾兩角戲中戲的架構。

可以說,若不是伊能靜這個題目,不會有《好男好女》劇本,連這片名亦不會有。 也可以說,侯孝賢這位不動明王(amasterofthestationarycamera,喬治布朗語),想動了。於是拍演員,成為他的新挑戰。沒有伊能靜,也會有另一人站到這個題目上,並且,發展出另一個全然不同的劇本。 拍不出醚味 戲中戲,女演員梁靜的現實生活,及梁靜與死去男友阿威的一段往事,三條線索要織在一起。 用什麼織呢? 摸索的結果,似乎是,用梁靜的主觀意識來織最好。貼著梁靜的意識,鏡頭愛到哪裡即哪裡。這是為什麼,在劇本討論過程中,侯孝賢敘述鏡頭時開始運動了。 梁靜的意識,夢跟記憶的混沌邊緣,漸漸,本來是戲中戲的部分,轉生為梁靜的想像了。戲中戲始終未開拍,電影結束時戲才要拍。

每回我總嘆氣,侯孝賢說出來的電影,比他拍出來的,好看太多了。聽他運鏡,我拜託拜託他,千萬把《好男好女》拍出這股醚味好不好。梁靜意識裡的現在過去和戲裡,攪在一起發酵了,溢出醚味。 後來看到毛片,我大失所望,還是這麼冷靜,一點醚味也沒有。 剪接時又跑去看,有一段推軌移鏡,我萬分惆悵說,這裡算也撈到一點醚味了。攝影師小韓睜大眼睛問,什麼是醚味?果然前所未聞的。小韓拍了十年廣告,第一次拍電影。 共事多年的陳懷恩,這次擔任攝影指導,回頭望小韓一眼說,什麼是醚味,你要自己去想啊,體會啊,自己去看啊。 醚味,是的。我瞧他們倆,真像卡通片《台北?禪說?阿寬》裡的大師兄與二師兄。 離別老朋友 鏡頭動了,依然是不跳接,不切割的長鏡頭。用搖移(pan),用推軌(dolly),用升降機(crane),保持空間的連續性,跟住梁靜盯拍。

五十七個鏡頭,比《戲夢人生》的一百個,還要少,差不多是一場戲一個鏡頭。說故事的方法,省略,節約,前述,後設,歷歷如昔。但確實可見的,諸般地方,不大像了。 剪接中,他每嫌片子小,常說,畫面小不啦嘰的,單薄。這種感覺,至澳洲做混聲期間,變得很沮喪。他說,從前那種固定鏡位大大派派的魅力沒有了,新的東西,畫面訊息太簡單,為順從鏡頭移動而拉不開,動得也不夠好,整個都小小的,很單。 我替片子辯護說,但它恐怕是你近期作品裡最接近觀眾的一部電影了,起碼情緒上是清楚的。而且我說,《戲夢人生》的好處難看見,難說明,《好男好女》卻好處輕易看得見。按焦雄屏講法,《好男好女》是做在戲頭上。亦即取片斷,以前取在事件的平常處,這回則在事件的激昂處。

當然這些,並不能平息侯孝賢。事實上,敏銳的詹宏志也感覺到這點,他的說法是,片子太乾淨了。 的確,侯孝賢承認,若畫面裡的空間一曖昧,訊息一複雜,梁靜的意識就會被淡化掉,在拍時已經是拍她,剪時就只有剪她,把所有不相干的蔓延都排除了。 看完片子後詹宏志的惘然,使我想起唐諾戒菸,一次就戒成了,唐諾念小學三年級的女兒問他戒菸難不難,他說還好,只是像離別了一個二十年的老朋友。詹宏志看侯孝賢的新作,似乎離別了一個他熟悉的老朋友呢。 現代人的當下 一部電影,於劇本討論時期,侯孝賢已在腦中反复演練透了。然後拋開劇本不理,直接面對拍攝現場,拍。往往拍的是劇本沒有的,或是拍到意料之外的好東西就非凡興奮。他一向不要演員看劇本,看了反而壞,聽說王家衛亦不給演員劇本的。最後剪接時,等於重新面對素材,看看拍到了什麼,有什麼剪什麼,他曾說:“把那些拍到的,過癮的,我喜歡的,統統接在一起,就對了。”

收在書中的分鏡劇本,是片子定稿後,我照錄如下作為文字記載,以之比較分場劇本。 譬如梁靜與阿威的若干片斷,分場劇本惟畫出施工藍圖,現場由侯孝賢提供給演員背景和氣氛,讓伊能靜跟高捷進入其中,所有對白、細節、關係互動,全是兩人“玩”出來的。不走位排練,生動時一次就拍成。現場侯孝賢對演員做的似乎只有兩件事,注重看,然後調和,看,再調。大致上,他不教戲,也不要演員背台詞。因而最後剪出來的梁靜與阿威,是演員們拋出的,授給的,而經侯孝賢擷取剪裁後,賦予了眼光。構想到完成,其間佈滿了變數和可能性。 起初漂亮的構想,是貼著梁靜意識拍,拍下去,卻感到貼不緊,何處發生了裂罅,貼不上。越到後期,侯孝賢焦慮起來,拍不到現代,何處總感覺虛虛的,不堅固。

至大陸戲拍完,片子算殺青了,外景隊離開廣東,進香港搭機返台。在惠陽水土不服病了十天的伊能靜,到香港,就魚入水中般,馬上活了。大吃,大購物一番。侯孝賢描述,等進關,伊能靜最後一個趕來出現在大廳,提的,拖的,滿滿幾大袋,那一身的悍然跟漠然,他才覺悟,《好男好女》的現代就該是這個。電影拍完了,他才明白應該怎麼拍。 拍現代人的當下。 當下是有其活生生存在的無可遁逃處,便能打動人。 然而又是怎麼樣的當下啊,與侯孝賢那一代人是多麼捍格的當下。你要拍他們,但你又難同意他們。你也不能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因為糟粕跟精華是一起的。這裡,就發生了裂罅。批判嗎?侯孝賢的性向和動力,永遠不是批判的。諷刺或犬儒,不合他脾氣。他也不憐憫,他的是同情。同其所情,感同身受,同流合污,他就很會拍,拍得好了。

如今《好男好女》上片在即,因為太不滿足了,他已著手下一部電影,據說六月開拍■。沒錯,拍的是現代。 一 從事電影工作以來總是被人家問道:“你的小說改編成電影是不是一定要忠於原著?”根據我個人的經驗,答案是:電影一定不要忠於原著。忠於原著的電影大概只能算二流的電影。為什麼呢,因為文學跟電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載體、媒介,用的是兩種不同的理路。這兩者之間的差距,編劇越久就越發現其間的獨特不可替代,難以轉換。越是風格性強的小說,越是難改編。張愛玲的小說就是。想想看,一個用文字講故事,一個用影像。而張愛玲的文字!誰反抗得了?離開了她的文字,就也離開了她的內容。假如你想改編成電影,她的文字,絕對是一個最大的幻覺和陷阱。然後你會被張愛玲的聲名壓住,然後又有那麼多張迷緊緊把你盯住,所以出來的電影我覺得都不成功。現在有的電影,如但漢章的,許鞍華的、,關錦鵬的,還有就是。稍微不同,是張愛玲的翻譯,不是原著。

二 關於,因為我自己曾參與,就來談一談好了。為什麼拍呢,其實當時是想拍《鄭成功》的。 《鄭成功》裡有一段描述他年輕時候在秦淮河畔跟妓女混在一起,為了資料蒐集,我就東找西找的找到了。兩個年代差了幾百年,但也算是個妓女的題材吧,就把這本書推薦給侯孝賢導演看。那時候我也不指望他看出個什麼東西來,因為我最初看在大學,屢攻不克,讀了好幾次,老是挫敗。沒想到侯孝賢導演一看就一直看下去,而且看得津津有味。那到底他看了什麼東西呢?後來聊起來,他看到……張愛玲在《憶胡適之》一文裡,曾經這樣談及的特質: 暗寫、白描,又都輕描淡寫不落痕跡,織成了一般人的生活質地,粗疏、灰撲撲的,許多事“當時渾不覺”。所以題材雖然是八十年前的上海妓家,並無艷異之感,在我所有看過的書裡最有日常生活的況味。 沒想到侯孝賢看看到是裡頭的家常、日常這些東西。這個,其實就是他自己的電影的特色和魅力所在——日常生活的況味。換句話說,是長三書寓裡濃厚的家庭氣氛打動了他。藉由一個百年前的妓院生活,說著他一直在說而仍感覺說不完的主題。 前年參加法國康城影展的時候,《解放報》訪問他,他們提出一個“ACTION”的問題。 《解放報》說很希奇,在裡頭,所有發生的事情,都在ACTION的之前或之後,或旁邊,就沒一個是ACTION,《解放報》問這是你們中國人看事情的非凡的方法嗎?當時侯孝賢是這樣回答的,他說: 是的,ACTION不是我感愛好的。我的注重力總是不由自主的被其他東西吸引去,我喜歡的是時間與空間在當下的痕跡,而人在這個痕跡裡頭活動。我花非常大的力氣在追索這個痕跡,捕捉人的姿態和神采。對我而言,這是影片最重要的部分。 他想要做這個東西。因為每個人的動力是不一樣的,所要表達的自然也不一樣,而侯孝賢是這個。 大家都說張愛玲是華麗的,但她自己說:“我喜歡素樸,可是我只能從描寫現代人機智與裝飾中去襯出人生素樸的底子。”然後她也說:“唯美的缺點不在於它的美,而在於它的美沒有底子。”又提了一次“底子”。然後她又說:“以人生的安穩做底子來描寫人生的飛揚。沒有這底子,飛揚只能是浮沫。許多強有力的作品只能予人以興奮,不能予人以啟示,就是失敗在不知道把握這個底子。”張愛玲數次提到素樸的底子,想要拍的就是這個:日常生活的痕跡,時間與空間的當下,人的神采,想要拍這個神采。 三 怎麼來做這個底子呢?如何把它發揮出來?第一個就是你要怎樣來生活,一些細節、節奏,正是它的氣氛。 好比抽鴉片,裡頭沈小紅這個角色,本來是找張曼玉來演的,她第一句話就說:“語言是一個反射動作,我上海話又不好……”所以她聽說對白全是要講上海話,就有點退卻的樣子。後來因為檔期,跟王家衛要拍的《北京之夏》有衝突所以沒有演。可是她說的“語言是一種反射動作”,完全是一個好演員講的話。然後還要做些預備,她說這個鴉片我們要去搞一個真的鴉片來,要去感覺一下抽鴉片的狀態是什麼,不能光是裝裝樣子。就說不管以前是拍過,或者是《風月》,裡頭抽鴉片就躺在那裡做做樣子,這不行。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把道具練熟,感覺你手上或是拿水煙,或是拿鴉片,都要忘記它,讓它變成生活的節奏,那你在生活裡頭,就會有你的調調出來,你的說話的姿態,完全都變成你的一部分了。希望演員要練這些東西,所以那時曾經托朋友從雲南弄了一塊鴉片,想辦法把它帶回來。帶回來怎麼去弄它呢?細節怎樣?不知道。後來反而是在一本書,英國作家葛林(GrahamGreene)寫的,台灣譯作《沉靜的美國人》(TheQuietAmerican),講一個美國人到越南的一些事情,裡頭一個越南女的燒鴉片給男主角抽,那過程寫得非常仔細非常清楚,所以我們才知道燒鴉片是怎麼回事,那是一大塊膏,要把它燒軟了,弄成一坨一坨的放在簽子上。裡頭,很多寫他們做簽子,盤榻上有各種小東西,你要抽的時候,那簽子都已經做好了。後來去問醫生,醫生說:其實鴉片就跟一種藥劑的感覺差不多(他說了一種藥劑的名稱)。光就抽鴉片這東西,練得最好的是梁朝偉。它已經變成整個人的一個部分,當他抽煙你就曉得不用再說一句話,不用對白,不需要前面的鋪陳和後面的說明。侯孝賢大概就是喜歡做這個事情——當下的演員的這個神采,你不要去顧因果,用因果堆堆堆,堆到這個人成立。劇本我們說要建立人物,其實不是建立人物,是要他一出現你就相信他。 第二個講水煙筒。水煙筒練也是非常麻煩,最主要是紙火,因為以前沒有火柴,紙火一般是滅的,就那麼一截拿在手上,你要點火就“噓”一吹,那紙火就著了。那你拿在手上怎麼拿?還要“噓”這樣一吹,很難的,非常難。練得不太好的是李嘉欣,所以在戲裡頭就覺得她被紙火所困;最好的是劉嘉玲,你會覺得它根本不存在。其他的比如說堂子裡的規矩,怎麼叫局,怎麼寫局票,侯孝賢說:“這一切只是為了電影的質感,一種新的跟模擬的生活質地被創造出來,這個就是電影的底色。” 此外,阿城也參加了這部電影,他跟美術組在一起,編劇上沒有管。他很厲害,他跟美術組說了一個指令:要多找找沒有用的東西。好比說我們進到一個女孩的房間,她是在裡面生活的,每個妓女的家,它的密度跟豐實的感覺是怎麼樣,有用的東西只是陳設,沒有用的東西才是生活的痕跡,所以要去找沒有用的東西。它跟製作費或你要花多少錢,沒有必然的關係,而是在於美術的想像力。當時阿城寫過一篇這樣的文章,我稍微念一下: 一九九六年夏天開始,我隨侯孝賢和美術師黃文英在上海及四周找場景跟道具,做些參謀問答的事。後來又到北京幫著買服裝繡片,再鼓動些朋友幫忙,遊走之間,大件道具好辦一些,惟痛感小碎件消散難尋。契訶夫當年寫《海鷗》劇本時,認為舞台上的道具必須是有用的,如牆上掛一杆槍,那是因為劇中人最後用槍自殺。 電影不是這樣。 電影場景是質感,人物就是在不同的有質感的環境下活動來活動去。除了大件,無數小零碎件鋪排出密度,鋪排出人物日常性格。 ……裡妓女們接客的環境,就是她們的家。古今的家庭在環境的密度上是差不多的,因此設計的環境是世俗的洛可可式,是燭光的絢爛,是租界的拼湊,可觸及的情慾和閃爍的閒適。 租界拼湊這點也是很重要的。因為當時19世紀租界的最大特色就是犯禁,比如說黃色只能皇家用,可是妓女在租界,那是大清帝國管不到的,她可以穿黃色。拉黃包車的,他頭上是頂帶花翎,身上黃馬褂,你看來就覺得像個官在拉車。所以美術的想像力其實很大,除了考據之外,很大部分因為是租界所以權威可以被遊戲化,非常“後現代”的。這樣來理解美術在裡面的焦點是什麼,是日常生活的質感。 四 最後來講拍法,所謂一個場景,一個鏡頭,這個東西大概是侯孝賢電影最被人拿出來說的。比如說一開頭九分鐘,沒有一個cut,全部是從頭到尾演完。這是一場一鏡,場面的調度就非常重要,因為它不是用cut短接來接的,這就牽涉到電影上的兩個系統。沒所謂好壞,是兩種說故事的方法,某方面也代表說,你看世界的方法。一個就是蒙太奇(montage),一個就是長鏡頭(longtake),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系統的語言。 這裡我援引一下陳耀成的一篇文章,題目叫《長鏡頭下的〈海上花〉》。假如大家知道的話,蒙太奇來自蘇聯當時大導演艾森斯坦,他倡導把現實割裂,然後重新組合。通過剪接,把這組合變成電影蒙太奇的美學。這為什麼會在蘇聯的艾森斯坦出來的呢?他原本是要燭照社會的不平等,喚醒階級意識。比如說有ABC三個鏡頭,它可以是ACB,CAB,這組合一變,傳達的訊息完全不一樣。當時艾森斯坦目的主要是燭照社會的不平等,我要你看這個,我要你看那個。但是蒙太奇發展到今天變成什麼呢?大家看MTV是最清楚的,已經發展到一秒裡頭有一個cut,這很諷刺,跟它的起源很違反。現在的聲光太多了,大家都心不在焉,因此你必須用更強烈、更快速的東西來抓住這些心不在焉的群眾,成了消費影像的文化。那麼長鏡頭是什麼呢?長鏡頭在法國的巴欽(Bazin)的經典作《什麼是電影》這本書裡講的,它就是比較接近我們日常生活看到的狀況,連續的,不切割,也不重新組合,基本上紀錄片的精神就是長鏡頭的精神。當這東西呈現在銀幕上,其實是觀眾在選擇,它把一個場面,一個調度,拍給你看,裡頭出什麼來,是觀眾自己去看,從裡頭看到的訊息是比較多元的、複雜的,這個是長鏡頭的系統。 所以拍的時候,除了是從日常生活細節跟節奏的鋪排上把這底色做出來,其次就是一場一鏡(onesceneoneshot),用這個方式來講故事,希望達到一個目的:雖然是一個妓院的故事,可是它如此的本色,如此的日常。 多年前,盟盟國中一年級的“熟悉台灣”的課堂上,老師講到九份就講到《悲情城市》和侯孝賢。老師說:“這部電影年代久遠,你們都沒看過。” 是的,年代久遠(1989)的多年前,《悲情城市》得到大獎又賣座,侯孝賢認為他握有足夠的配額和信用,可以揮霍一下,遂畫出一幅漂亮遠大的八卦圖。簡言之,這八卦圖由幾個小單位組成,剪接單位,錄音單位,演員練習班,編導班,紀錄片單位,迷你影集單位等(彷彿是有八個單位,因屢次在紙上跟人圖解說明以至被笑為八卦圖。)初時,由侯孝賢運用他現有的資源投入支助,理想狀況是每個單位都能自行生長,擴大,為電影製作環境做好一些樁基。 有一度,八卦圖曾變形為建立電影學校,其實是個產教合一的小型製片廠,寓教於拍片生產影像之中。而稍微比製片廠多一點的是個還隱約說不清的、可能近似“人文講座”之類的東西。校長(或廠長)無關乎經營和製作,而接近於一種垂拱之治,一種象徵,一種召喚。如此的校長形象,當然是從鍾阿城來的,侯孝賢很長時間在打阿城的主意。 顯然,侯孝賢高估了他的配額和信用。他警覺到資源快揮霍光時,八卦圖也在落實的過程里分崩離析,渺渺不見踪跡。這個時候,他卻選擇拍攝一部高成本大製作的古裝戲,搞不好就是場災難,為什麼?朋友們都在問,為什麼? 可能,賣埠是主要的理由。妓院,漂亮的女人和場景,明星卡司,因此賣相較好集資較易吧。侯孝賢的賭徒性格,在他籌碼其實有限時,他選擇了全部押一個大的。但我的看法是,假如沒有美術,沒有美術黃文英,以上所云皆屬空談,沒有可能。反過來說,假如眼前沒有美術這個人,也壓根不會成立的。張曼玉說她自己目前是見步行步,侯孝賢的實戰經驗亦然,有什麼材料就做什麼事。但要是不成功,輸了呢?侯孝賢說:“我又不是輸這一次,我輸的次數多了。我是臉皮厚——大面神。” 若按阿城的標準,的美術可以更好。而依我來看,美術製作在台灣,是胡金銓已逝,張毅和王俠軍去從事琉璃藝術,王童志在導演,所以很久很久以來到今天,不過是才剛剛有了美術這個人,因此才有美術這件事,結果也才生髮出美術這個小單位。 多年前,侯孝賢藉拍《悲情城市》改革配音,成為第一部國片同步錄音,自此開發出台灣電影的錄音工程。而會有錄音這件事,是因為先有錄音這個人,小杜,杜篤之。在侯孝賢折損破碎的八卦圖中,錄音這個小單位,不可思議的獨立發展起來,活潑運作著。多年以後(馬圭茲的招牌語法),侯孝賢拍,為什麼?據我場外觀察所見,他是項莊舞劍,意在把美術製作建立起來。美術,這次成為他拍此片的最重要的理由。他的動力,跟他的熱情。 多年後我以為侯孝賢已忘記了他的八卦圖。事實上,他後來常提到的是建一家精緻小戲院,專放一些希奇的好片,老片,附有好pub,好咖啡,好茶——這是退休生涯了。然而他拍完了,他的一種樂觀信念永遠令我困惑。 似乎,他仍然在堅持他建立小細胞、小單位的願望,並未放棄。那圖像令我想到盟盟小時候,她在路上若拾到一粒石頭,一片枝子,總是牢握手中絕不遺失,車上睡著時也不會放開。侯孝賢的堅持一點也不像是在堅持,他比較像盟盟那樣,只是握在手中不會放開而已。 劇本討論 抒情與氣氛 喜歡不規則的蔓延 討厭直線發展的敘事性 創造遊戲規則 拍攝 拍環境改劇本 不怎麼分鏡 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受不了設計的東西 給自己出狀況 矮羅幫 三床棉被蓋住的攝影機 找到了限制找到了自由 剪接 小廖廖達廖里尼 商業一點吧 出片 這個才叫做電影 劇本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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