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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第19章世之潮路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933 2018-03-16
這是翌年之事。詳細地說應是慶長十七年四月初。 這一天,通往赤間關的船隻照例從泉州的界港搭載旅客和貨物。 武藏坐在船運商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店裡,聽到船要出發,從桌旁站起來。 “那麼,我走了。” 他對送行的人打完招呼,走出屋外。 “請多保重。” 送行的人齊聲說道,圍著武藏一起走到碼頭。 這群人中有本阿彌光悅。 灰屋紹由因病無法前來,由兒子紹益代替。 紹益帶著美麗的新婚妻子。他的新婚妻子明艷動人,格外引人注目。 “那不是吉野嗎?” “住在柳街的?” “對,是扇屋的吉野太夫。” 大家互相扯著袖子,低聲談論著。 雖然紹益曾經向武藏介紹過她。 “這是我妻子……”

但是,並未介紹她以前曾經是吉野太夫。 武藏不認得她的長相。扇屋的吉野太夫曾經在一個下雪的夜晚,焚燒過牡丹枝,也彈過琵琶。 然而武藏所知道的是第一代吉野,紹益的妻子卻是第二代吉野。 花謝花開,歲月如梭。 那個下雪的夜晚,焚燒牡丹的火焰,今日回想起來猶如一場夢。那時候的第一代吉野,現在人在何方?是否已為人妻?抑或是孤獨一人?沒聽過她的傳言,也無人知曉。 “時間過得真快啊!認識你到現在已經過了七八年了。” 光悅走到船邊,喃喃自語。 “八年……” 武藏對於飛逝的歲月也感慨萬千。今日乘坐此船,也是另一段人生的開始。 另外—— 送行的人群當中,除了兩位舊交之外,還有一直在妙心寺愚堂門下的本位田又八,以及京都三條車街的細川官邸兩三名武士。

又有代表烏丸光廣卿的幾位公卿一行人。 以及武藏在京都逗留半年當中所認識的人。甚至不顧武藏拒絕,慕武藏人品和劍術之名,前來求教的也有二三十名以上——武藏看到這麼龐大的送行行列,內心感到困惑。 武藏想跟幾個人道別,卻辦不到,只好獨自上了船。 船開往豐前的小倉。 在細川家的長岡佐渡斡旋之下,武藏這次的使命就是與佐佐木小次郎進行多年來約定的比武。 當然,這件事具體來說,主要是藩老長岡佐渡的奔走,以及文書的交涉,後來知道武藏從去年秋天以來,一直住在京都的本阿彌光悅家里之後,大約花了半年的時間,事情才有了定案。 武藏心中也明白終有一天定會與岩流佐佐木小次郎交手,這是無可避免的。 日子終於來了。

然而—— 武藏萬萬沒想到,臨行之前,會扛負這麼多人的期望。 今天這麼多人送行,令他心裡很不好受。 但是他無法拒絕人們的好意。 武藏感到誠惶誠恐,如果是了解他的人的好意,武藏恭謹接受。可是,如果被大眾捧為風雲人物,他覺得很不自在。 他自認是凡夫俗子,無過人之處。 這次的比武亦是如此。到底是誰迫切等待這個日子呢?細思之餘,並非小次郎亦非自己,毋寧說是周圍的人。一般人喜歡看熱鬧,也期待他兩人間的一場龍爭虎鬥。 “聽說要比武了。” 大家一傳十,十傳百。 “比武敲定了。” 有人果斷地說。 後來流言變成: “什麼時候?” 甚至替他們訂好了日子。 對於自己變成眾所矚目的焦點,武藏心中有無限悔意。表面上看來好像是在為自己宣傳名聲,實際上他並無此意。他真正需要的是獨自沉思默想,他追求思考與行動一致。但這件事卻令他耿耿於懷——而且自從得到愚堂和尚的啟蒙之後,自知離道業的生涯尚且遙遙不可期而感到非常痛苦。

雖然如此—— 他又從另一個角度來想—— 他之所以能夠生存,完全是靠世人的恩惠。 今日即將出航,身上穿的黑色窄袖上衣,是光悅的母親一針一線為他縫製而成。 手上拿的新斗笠和草鞋,以及身上任何一件東西,都帶著世間的人情。 自己庸庸碌碌,不耕種也不織布,完全靠老百姓的米穀維生——這完全是依賴世人的恩澤才能存活。 我要拿什麼來回報他們? 這麼一想,知道自己不應該對世間抱著過度的戒心,或是感到困惑。然而,他們的好意超乎自己真正的價值,因此不得不對世間感到恐懼。 船即將出港。 有人道別。 有人祈禱海上一路平安。 有人揮旗。 有人揮手。 時間在送行的人與被送的人之間漸漸逝去。 “再見了。”

“再見。” 船纜已經鬆開,武藏站在船上向岸上的人揮手致意,巨大的船帆高聳於藍天白雲間。 此刻有人慢了一步。 “糟了!” 船出港之後,一名旅客匆匆忙忙地跑了過來。 剛剛出港的船隻,仍然清晰可見。 而遲一步趕不及送行的年輕人,卻跺著腳好不後悔。 “啊!我晚來了一步,要是我不貪睡就好了。” 他目送船隻遠離,不只後悔自己的遲到,眼中還有深深的懊惱。 “你不是權之助嗎?” 船走遠後,仍站在人群中的光悅看到這名年輕人。 夢想權之助將手上的木杖夾在腋下。 “您是?” “我們曾經在河內的金剛寺見過面……” “對,我想起來了,您是本阿彌光悅先生。” “看你安好,真令人高興,因為我聽說你曾經身陷死亡的邊緣。”

“聽誰說的?” “聽武藏說的。” “咦?師父說的?……奇怪,這是怎麼回事?” “你被九度山的人抓去,被懷疑是奸細,可能會遇害,這消息從小倉那邊傳過來——是細川家的家老長岡佐渡先生寫信告訴我的。” “師父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武藏先生在今天出航之前,一直住在我家。小倉自從知道武藏落腳處之後,經常來信,才知道伊織人在長岡家。” “咦?伊織也平安無事?” 權之助現在才知此事,他一臉茫然。 “在這裡不便多說。” 光悅帶權之助到附近的茶屋,坐在桌前,兩人深談之後,也難怪權之助會如此意外。 月叟傳心——九度山的幸村,當時才看權之助一眼,便明白權之助是哪一種人。 他說:

“這是部下的過失。” 幸村立即向他道歉,權之助因禍得福,結交一名知己。 由於伊織在紀伊越的山崖上掉到懸崖裡,幸村派人去搜索,結果音訊杳然,生死米卜。 由於他們在斷層的山谷沒看到屍體,才確信伊織—— 還活著。 但因為此事,權之助也無顏見師父武藏。 那時以來,權之助便在近磯四處遊走。 偶然在街頭巷尾聽到武藏和細川家的岩流正要約定比武,也聽到武藏人就在京都附近,本來權之助就無顏面對武藏,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更急於尋找伊織。 直到昨天,在佐渡山聽到武藏已經要啟程前往小倉。 今日不見,更待何時? 權之助下定決心,打算與武藏見面,他不斷地趕路,沒想到還是來晚了一步,真是遺感之至。權之助不停地重複這些話。

光悅安慰他: “你也不必如此自責。船隻抵達目的地之前還有幾天的時間,如果你從陸路追趕過去,一定可以在小倉與武藏先生會面,或是到長岡家找伊織。” 權之助聽了,說: “本來我決定從陸路追趕,但是我又想在船隻到達小倉之前能陪伴在師父身邊,並侍候他。” 權之助道出自己的心聲。 “再加上這次的出航對師父而言,恐怕是決定他這一生沉浮的關鍵。平常師父勤於修煉,是不可能會敗給岩流的。然而,勝敗不可預知,並不一定是勤於修行的人會得勝,或註定驕傲的人會失敗——這種事非人所能預料。” “但是看武藏沉著的表情,顯然充滿自信,不必擔心。” “我雖然這麼想,但聽傳言,佐佐木岩流畢竟是世上罕見的天才,尤其在細川家任職之後,更是朝夕勤於鍛煉。”

“傲慢的天才會贏,還是庸才卻孜孜不倦練習的人會贏呢?” “武藏師父並非平庸資質。” “不,他絕不是天賦異禀。他一點也不仗恃天分。他明白自己生來便是資質平凡,所以不斷地自我磨煉,忍人所不能忍。這些鍛煉有一天發揮出來的時候,人們便會說那是天賦的才能——這是不勤奮的人,為自己的怠惰找藉口。” “……哎!真太謝謝您了。” 權之助覺得他說的就是自己。他從側面望著光悅寬宏大量的臉。 這個人也是磨煉出來的。 外表看來光悅是個優哉的逸人。他的眼眸中沒有陰險,也無害人的毒刺。當初他潛心研究藝術的時候,眼眸散發的光彩絕非如此安詳。就像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湖水,與風平浪靜的湖面有相當的差異。 “光悅先生,您還不回去嗎?”

一名穿著法衣的年輕男子,向茶屋探視。 “噢!是又八嗎?” 光悅離開桌子。 “我告辭了,還有人在等我。” 光悅向權之助道別。權之助也站了起來。 “您要回大阪嗎?” “是的。” “要是來得及,我想搭夜船從淀川回去。” “那麼到大阪這段路,我們一起走吧!” 權之助打算從大阪之後改走陸路到豐前的小倉。 帶著年輕嬌妻的灰屋家的兒子以及細川藩的留守人和其他人,大家一群群地往同一方向走了。 光悅一行三人走在踏上,不斷地談論又八現在、以及過去所發生的種種往事。 “如果武藏能贏就好了。可是佐佐木小次郎也非省油的燈,他武功的確高強。” 又八時而杞人憂天地自言自語。因為他知道小次郎的可怕。 黃昏時刻—— 三人走在大阪人潮熙攘的街道上,不久發現又八不知何時已經失去了踪影。 “到底哪裡去了?” 光悅和權之助又走回頭路,四處尋找又八的踪影。 他們看到又八呆呆地站在一座橋上。 他到底在看什麼? 兩人從遠處看著又八奇怪的舉動,又八的眼睛直盯著河邊忙著洗鍋碗瓢盆、淘米洗菜的婦人,這些是附近商店的女人,正七嘴八舌地聚在一起。 “又八的樣子好奇怪啊!” 兩人從遠方似乎也察覺到又八嚴肅的表情,便故意不叫他,在遠方觀看。 “啊!是朱實……一定是朱實。” 又八站在那裡,口中叫喚著。 他從河邊的一群女人中一眼認出了朱實。 雖然只是個偶然,卻又覺得是命運冥冥中的安排。 本來在江戶的芝區長屋裡,朱實被稱為又八的老婆。又八沒想到當時會跟她有同宿之緣,現在已經過了一段歲月,再加上自己已是一位穿黑衣的修行人,對於以往與女人逢場作戲的事,尤其感到罪惡深重。 朱實也改變了許多。 大概只有又八會在路上一眼認出她來。 啊!是朱實! 他內心受到很大的打擊。這絕非偶然,而是生命與生命的交會,在同樣的土地上生活的人,一定會再相遇的。 姑且不談此事。 朱實現在的樣子,幾乎與一年前判若兩人。現在她用骯髒的背帶背著兩歲多的孩子。 是朱實的孩子。 又八猶如受到一陣電擊。 朱實的臉變得消瘦,幾乎讓人陝認不出她來了。滿是塵埃的頭髮隨意紮起,穿了一件系短裙角的粗布窄袖衣服,手上提著沉重的籃子,在這群女人的嬉笑聲中,她正彎著腰叫賣什物。 籃子裡放著海草、蚌殼以及鮑魚等物。背上的孩子時而哭泣,她便放下籃子哄騙小孩,等孩子停止哭泣,她又向那群女人叫賣東西。 啊!那孩子? 又八兩手突然壓住自己的臉頰,心底數著歲月。如果那孩子兩歲的話,當時自己不正在江戶嗎? 如果是的話—— 在數寄屋橋畔,自己和朱實雙雙跪在草蓆上被縣府衙役杖打一百大板,後被拆散兩地的時候——她的體內已經懷了這個小孩。 “……” 黃昏微弱的陽光,照著河水反射在又八臉上,他一臉涕泗縱橫。 他已忘記身後來來往往的行人。最後毫不知情的朱實,提著賣不完的什物,一步步走向河岸。又八見狀不顧一切地大叫: “餵!” 他揚著手正要跑過去。 光悅和權之助這才趕緊追了過來。 “又八,什麼事?你到底怎麼了?” 又八大吃一驚,回頭一看,這才想到讓同伴擔心了。 “啊!很對不起。實在是……” 又八欲言又止,心想三言兩語是無法說明此事的。尤其是剛才心中波濤起伏,實在很難解釋。 何況這件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使得又八喉嚨打結,百感交集,索性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我因為某些理由必須還俗。幸好大師還沒為我剃度,不必對他禀報便可還俗。” “你要還俗?” 又八自以為理直氣壯,可是對於心平氣和的人而言,這簡直太荒謬了。 “到底怎麼回事?你的神情很奇怪。” “詳情現在無法說明,即使我說了,也會落人笑柄。我剛才看到以前跟我同居的女子。” “哦!是以前的女人啊!” 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可是又八仍然一本正經地說: “是的。那名女子背著孩子。我仔細算過,一定是我的骨肉。” “真的嗎?” “她背著小孩在河邊賣東西。” “你最好冷靜一點,好好地想清楚。我不知道那是你何時的女人,但你確信那是你的孩子嗎?” “我一點也不懷疑。我竟然不知道自己當了父親,真慚愧……我的良心受到譴責。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四處叫賣東西,過如此落魄的生活。而且,我必須對孩子盡父親的義務。” 光悅與權之助互相望著對方,心裡多少有點不安。 “這麼說來,這不是在開玩笑了。” 他們說著。 又八脫去法衣與念珠一起交在光悅手中。 “真對不起!請將這法衣交給妙心寺的愚堂和尚。還有,請您轉告大師,說又八在大阪已經當了父親,今後會好好努力干活的。” “這樣好嗎?你真要把衣物退回去?” “和尚說我隨時可以還俗。” “嗯……” “還有,修行並非一定得在寺廟裡才能做,在凡世間的修行更為困難。與其逃避污穢醜陋的事,在寺廟裡過著耳根清淨的生活,倒不如親身住在欺騙、污穢、迷惑、鬥爭等各種醜陋的世界裡,如果還能猶如蓮花出淤泥而不染,能夠修業成功,才是真正的修行。和尚也曾經講過這些話。” “嗯!言之有理。” “我跟隨和尚已經一年多,可是仍然米授予我法名。至今仍是稱呼我又八。日後要是我再遇到不解之事,一定會再去請教和尚的。請您如此轉告他。” 說完,又八跑向河岸,在夕霧中追趕著那昏暗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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