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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7章 第10章港口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5612 2018-03-16
我是不是瘋了? 伊織經常陷入這種恐怖狀態。有時他從地面上的積水看到自己的臉。 我的臉沒變。 他這才有點放心。 從昨天他就在路上漫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 那天從懸崖下爬上來後,便一直是如此。 “有種你過來!” 有時發作起來,他會突然對天空大喊。 “畜生!” 有時他望著地面,無精打采地用手擦拭眼淚。 “大叔啊!” 他在叫權之助。 他認為權之助可能已不在人世。一定是被那些人殺了,尤其伊織看到權之助的東西散落一地,更讓他深信不疑。 “大叔啊!大叔……” 少年多愁善感的心,雖然明知無濟於事仍不斷地呼喚著。從昨天找到現在,他絲毫未感覺疲倦。他的手腳、臉上、耳朵都沾滿血跡,衣服破裂,但是他一點也不在意。

“到底在哪裡啊?” 有時他回到現實時,感到強烈的飢餓感。雖然吃了東西,但老是記不得吃了什麼。 前天晚上他在金剛寺住了一晚,之前,也曾經到過柳生莊,那時他走路有目的地。可是,現在伊織腦海裡根本記不起跌落谷底以前的情形。 他只知道一件事。 自己還活著。 死裡逃生之後,他拼命尋找生存之道。 啪嗒啪嗒——像彩虹般的東西突然闖進他的眼睛。仔細一看,原來是一隻雉雞,還有散發香味的山藤。伊織坐了下來。 這是哪裡? 他又想了一次。 他找到一個目標。微笑的大太陽。太陽不管在雲端或在山峰、谷間,都不會改變位置,因此,他坐在地上台掌祈禱。 太陽啊!請指引我一條明路。 他閉眼祈禱。 過了不久,他抬頭望見群峰之間,隱約可見海洋,藍色的水汽薄薄地飄在海面。

“少年……” 有兩名婦女從剛才一直站在伊織背後看著他怪異的行為。她們是一對母女。身上都穿著旅裝,打扮得非常美麗,並無男僕同行,想必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出來拜佛或是踏青。 “什麼事?” 伊織回頭看那對母女,眼神依然恍惚。 女兒對母親輕聲地說: “這少年不知怎麼了?” 母親歪著頭,走到伊織旁邊,看到他手上、臉上的血跡,皺著眉頭。 “痛不痛?” 她問伊織。 伊織搖頭。母親對女兒說: “看來他的意識還很清楚。” 你從哪裡來? 你是哪里人? 叫什麼名字? 坐在這裡到底在拜什麼? ——母親和女兒不斷地問伊織這些問題。伊織這才漸漸地恢復了意識,表情也慢慢恢復正常。 “我的朋友在紀見山上被人殺了。我從懸崖的縫隙裡爬了上來。從昨天一直走到現在,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後來我想到膜拜太陽也許有用。後來……就看到那邊出現了海面。”

本來那位女兒覺得伊織舉止怪異,聽完伊織的陳述,反而比母親更加的親切、更加的同情他。 “哎呀!可憐的孩子。母親,我們帶他一起到界鎮吧!也許能在店裡幫忙。” “這個方法不錯,但他願意來嗎?” “你會來吧!……是不是?” 伊織點點頭。 “那我們走吧!可不可以幫我拿這個行李。” “……好的。” 雙方並不熟悉,所以即使走在一起,伊織也保持距離,不管對方問什麼,他都只是點頭或搖頭回答。 這情況並未持續很久。他們下了山,來到村子馬路的盡頭,最後來到岸和田街上。剛才伊織在山上看到的海,便是和泉海岸。走在人多的街上,伊織也漸漸習慣與這對母女相處了。 “伯母,請問您家在哪裡?”

“在界鎮。” “界鎮?是這一帶嗎?” “不,在大阪附近。” “大阪的哪裡?” “我要從岸和田坐船回去呢!” “什麼?坐船?” 這對伊織來說,是個意想不到的樂事。由於太高興了,別人沒問他,他便自顧講了很多事。他說,從江戶到大和的路上,曾經搭過幾次渡船。但是,還未坐過海上的渡船,自己的出生地下總雖然濱海,自己卻從未坐過船。所以現在伊織心想,要是能搭船,那該多好啊! “伊織。” 那女兒已經記住伊織的名字。 “你稱我母親為伯母,聽起來很奇怪。你還是叫我母親老闆娘,叫我小姐就可以。從現在起就得養成習慣。” “嗯!” 伊織點點頭。 “說'嗯'也很奇怪喔!不可以回答'嗯',必須好好地說'是的'。”

“是的。” “對,對。你真是個乖孩子。你要是在店裡好好工作,我一定升你為正式的伙計。” “伯母的家……啊!不對,老闆娘您家是開什麼店?” “是界鎮的船運行。” “船運行?” “你不可能知道的。我們有很多船,如果中國、四國、九州的大官想要乘坐,我們就為他們服務,為他們載貨物,分送到各個港口……簡單地說,就是商人。” “原來是商人啊!” 伊織用輕蔑的口吻說著。 “什麼原來是商人啊!你這小孩說話太不客氣了。” 女兒看了一眼母親的臉。本來自己好意在半路上撿回伊織,現在看著伊織小小的身子,心中湧起一陣憎惡。 “呵呵呵!商人就是一些賣餅、賣衣服,精打細算的人吧!”

那老闆娘對於小孩子的話一點也不在意,甚至認為他可愛。可是,女兒認為站在界鎮商人的立場,必須向伊織說明: 船運行位於界鎮的唐人街。面臨海岸,大約有三間倉庫,幾十艘的船隻。 而且店面不只界鎮,連長門的赤間關、贊岐的丸龜,還有山陽的飾磨港,也都有他們的分店。 另外,船運行也會從小倉的細川家承攬藩裡的船務,因此不但有通行無阻的船隻通行證,還有苗字帶刀,因此一提到赤間關的小林太郎左衛門,中國、九州地區無人不知曉。 “雖然到處都有商人,但是船運行就不太一樣了。如果天下突然發生戰亂,薩摩藩的細川家光靠藩裡的船隻還是不夠用的。因此,雖然我們是普通的船運行,只要一打仗,我們就會被招募,派上用場。”

小林太郎左衛門的女兒阿鶴不斷地解釋著。 老闆娘是阿鶴的母親,也是太郎左衛門的妻子,名叫阿勢。現在伊織了解情況,也覺得自己說得太過分了,便說: “阿鶴姐姐,你生氣了嗎?” 阿鶴和阿勢同時笑了。 “我沒生氣,只是你這只井底蛙還這麼伶牙俐齒,我們看不過去罷了。” “對不起。” “店裡面有很多工作的年輕人,而且船隻一靠岸也會有很多水手和年輕人出入店衛,你若是太調皮,可能會被他們修理喔!” “知道了。” “呵呵呵!本來以為他很調皮,看起來倒蠻老實的。” 阿勢也逗著伊織玩。 從街道轉個彎,迎面海水味撲鼻。這是岸和田的碼頭,一艘五百石的船隻正載著各式當地的物產。 阿鶴指著它說:

“我們要坐那艘船回去。” 她告訴伊織。 “那艘船也是我家的。” 阿鶴有點得意。 有三四個人從茶館裡看到阿鶴三人,便立刻跑過來。他們是船長和小林店裡的僕人。 “您回來了。” “我們一直在等您。” 大家過來迎接他們。 “很不巧剛好貨物很多,沒有好的座位。但是我們為你們準備了一個位子,請趕緊上船。” 說完,那個人便走在前面,上了船去。仔細一瞧,原來在船頭的地方圍了一個帷幕,裡面鋪了紅地毯,桌上還擺著桃山繪杯子和一桌的酒菜,像個奢華的小飯館,倒不像是在海上。 船隻一路上並未停留,當天晚上便到達界鎮的港口。小林老闆娘和阿鶴姑娘在船隻抵達川尾之後,立刻走到對岸的店門口。

“您回來了。” “回來得真早。”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兩人在老掌櫃和年輕人的相迎下,進到屋內。 “對了,掌櫃的。” 走到店里之後,老闆娘回頭看老掌櫃佐兵衛。 “你看到那個小孩了嗎?” “是您帶回來的小孩嗎?他全身臟兮兮啊!” “我們在岸和田的路上撿回來的小孩,我看他聰明伶俐,就讓他在店裡做事吧!” “剛才我還在納悶這小孩怎麼跟了進來,原來是你們在路上撿到的。” “也許他身上還有跳蚤呢?快點讓他梳洗乾淨,換件新衣服,先讓他睡一覺吧!” 店的中堂有個門簾,區別店面和屋內。如果沒有掌櫃的同意是不能任意人內的。何況伊織是被撿回來的小孩,從那天晚上就被安置在店裡的角落,有好幾天沒看到老闆娘和阿鶴。

“這個家真令人討厭。” 雖然有救助之恩,但是伊織對於商家的作風,事事覺得不自由,感到非常不滿。 大家開口閉口都叫他小鬼、小鬼的。 甚至支使他做這個做那個的。 從年輕人到老掌櫃,大家都把他當狗一樣的指使。 可是,這些人一面對老闆娘或是店裡的客人,又變得卑躬屈膝,幾乎要五體投地了。 這些大人從早到晚每天口中念的都是錢錢錢,腦中想的都是工作工作,被工作逼得喘不過氣來。 “真討厭,逃走吧!” 伊織好幾次都想這麼做。 他懷念藍天。也懷念躺在地上時小草的芳香。 真討厭,逃走吧! 每次這麼想的時候,伊織的腦海中總是想起師父武藏鼓勵他磨煉心志的話。他非常想念武藏和分手的權之助。 同時,腦海中也浮現素昧平生的親姐姐阿通。 他日夜思念這些人。然而,一個少年對於泉州界鎮港口絢爛的文化以及充滿異國風味的街道,船舶的色彩,和此地人豪華奢侈的生活等等也感到好奇。 竟然有這種世界啊! 他心裡好不訝異。 他對這種世界充滿了憧憬、夢想和慾望,日子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了。 “餵!阿伊。” 老掌櫃佐兵衛在櫃檯叫他,伊織正在清掃門口和倉庫前的空地。 “阿伊啊!” 沒聽到伊織的回答,佐兵衛從櫃檯站起來,走到店門口的黑櫸木欄杆旁,大聲斥責。 “新來的小鬼,我在叫你,為何不回答?” 伊織回過頭來。 “喔!在叫我嗎?” “什麼叫做'我',你應該說'我'。” “嗯!” “不是'嗯',要說'是的',而且要行禮。” “是——的。” “你沒長耳朵嗎?” “我有耳朵啊!” “那為何不回答?” “可是,你阿伊阿伊的,我不知道是在叫我啊!我的名字叫伊織。” “伊織不像個小鬼的名字,所以我才叫你阿伊啊!” “是嗎?” “前幾天我不是告訴過你,不可以把刀子戴在身上,你現在又戴在腰上了。” “是。” “不可以戴這種東西。商家的小孩竟然帶著刀。笨蛋!” “……” “交給我。” “……” “你嘟著嘴幹嗎?” “這是我父親的遺物,我不會交出去的。” “你這小鬼,我叫你給我。” “我才不想當什麼鬼商人。” “你說什麼鬼商人。世上如果沒有商人,行嗎?不管信長公有多偉大,攝政大臣有多厲害,如果沒有商人,聚落和桃山城是建不起來的。也不可能從國外輸入那麼多東西。再加上界鎮的商人做生意的地點甚至遠至市蠻、呂宋、福州、廈門等各地區,做的都是大買賣。” “這我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 “這鎮上有綾街、絹街、錦街等等大紡織店。高台上還蓋著像呂宋城般的別館,海邊還有大倉庫。跟這些比起來,老闆娘和阿鶴姑娘引以為傲的這家店也不算什麼了。” “你這個野孩子。” 佐兵衛跳到門口,作勢要打他。伊織丟了掃把,拔腿就逃。 “年輕人啊!把那小鬼抓住。把他抓住!” 佐兵衛從屋簷下大叫。 在河邊搬貨的店裡的年輕人說道: “啊!那不是阿伊嗎?” 他們追過去,一把抱住伊織,並拖到店門口。 “這小鬼真棘手。不但口出惡言,還罵了我們一頓。今天可要好好地懲罰他。” 佐兵衛脫下鞋子坐到櫃檯旁又說: “還有,先把阿伊身上的刀拿過來。” 他吩咐店裡的人。 店裡的年輕人拿走伊織腰上的刀。然後將他兩手反綁在後,在店前的貨物堆旁,像猴子般綁起來。 “就綁在那裡讓人恥笑吧!” 大家說完便離開了。 伊織最重視羞恥心,武藏和權之助也時常告訴他要知恥。 ——綁在那裡任人恥笑。 他一想到這裡,少年的血液也開始沸騰。 “放開我。” 他大叫。 “我以後不敢了。” 他道歉。可是對方不聽,於是伊織又口出惡言。 “笨掌櫃、臭掌櫃。我不待在這家裡了,快解開我的繩子。把刀子還給我。” 他又大叫。 佐兵衛這回走了下來。 “你真囉嗦。” 他用一塊布塞住伊織的嘴。伊織趁機咬了他的指頭。 佐兵衛又叫來年輕人。 “把他的嘴封起來。” 伊織再也喊不出任何聲音了。 路上的行人走過時,都會回頭看他一眼。 尤其是在這個川尾地區和唐人鎮的河邊沿岸,有很多搭船的旅客,以及商人、妓女,人潮擁擠。 “臭……,臭……” 被封住嘴巴,伊織無法出聲,只好拼命扭動身體,搖晃著頭,最後眼淚汪汪地哭了起來。 這時,在他身邊有隻馱著貨物的馬匹在那裡撒尿,尿水一直流到伊織身邊。 我不再帶刀了,也不再任性了,請你快點幫我鬆綁吧!伊織在心中喊,卻無法出聲喊叫。 就在此刻—— 夏天日正當中時,一名戴著斗笠,拄著細竹杖,身穿麻質旅裝、裙子拉得短短的女子,從那匹馬旁經過。 啊!哎呀! 伊織的眼神隨著瞟過去,一直盯著那張白皙的面孔。 他心裡一驚,全身發熱,幾乎要窒息了。然而,那張白皙的面孔目不斜視地經過店門前,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姐……姐姐——阿通姐啊!” 伊織伸長脖子,在心里大聲吶喊。可是他根本發不出聲音,那個背影也壓根沒有聽到他的呼號。 一陣痛哭之後,伊織已經無法出聲,只有肩膀不停地抽搐哽咽著。 伊織無法出聲,但是他的淚水沾濕了口中的塞布。 ——剛才走過的一定是我的親姐姐阿通。 ——本來可以與她相認的,卻無法見到,姐姐也不知道我在這裡。 ——她要去哪裡呢? 他腦中一片紊亂,心中哭泣焦躁,卻無人理他。 店前載貨物的船隻已經到達,因此漸漸嘈雜了起來。下午的街上瀰漫著燥熱的塵埃,人們的腳步也不斷地加快。 “餵,餵。佐兵衛。為什麼把這個小鬼綁在這裡,像一隻猴子讓路人觀看呢?簡直太不人道了,豈有此理!” 主人小林太郎左衛門並不在界鎮的店裡。他的堂兄弟也就是南蠻屋的主人——他的皮膚黝黑,看起來很嚴肅,有點恐怖,但是經常來店裡串門子,每次來都會給伊織糖果。現在這個市蠻屋的主人非常生氣。 “把小孩綁在店前任路人恥笑,如此懲罰他,有辱小林家的名譽。快點把他解開。” 掌櫃佐兵衛雖然列伊織的調皮非常生氣,但也沒辦法,不得不遵從。 “是。” 他解開繩子,但也向南蠻屋的老闆打了小報告。可是南蠻屋的老闆卻說: “如果這個小鬼這麼調皮,我把他帶回去吧!今天我向老闆娘和阿鶴姑娘說說看。” 說完也不聽對方解釋,便到屋裡。佐兵衛一聽到要告訴老闆娘,感到非常恐懼。因此對伊織特別好,伊織雖然不哭了,但是解開繩子之後,仍然因為哭泣而不停地抽噎。 大門關了—— 店已經打烊,夕陽也西下。南蠻屋的老闆從屋裡面走了出來,好像喝了點酒,臉上有點醉意,正心情愉快地準備要回去,忽然看見伊織在牆角。 “我本來向老闆娘要求帶你回去,可是老闆娘和阿鶴小姐說什麼都捨不得你離開。他們說你很可愛,所以你稍微忍耐一下。從明天開始,他們會對你比較好的,也不會讓你再受到同樣的委屈……好嗎?哈哈哈!” 他摸摸伊織的頭,回去了。 果然像他所說的,南蠻店的老闆走了之後,第二天,伊織就被送到附近的私塾去讀書。 除了讀書之外還允許他佩刀,店裡面的人再也沒人敢拿他的刀子。佐兵衛以及其他的僕人,也不敢再虐待他。 但是—— 從那時候開始,伊織的眼睛總是無法安定下來。他開始注意店前路上的每個行人。 只要讓他看到相似阿通姐姐的人影,立刻臉色大變,甚至跑到路上去攔截。 八月過了,現在已經是九月初了。 伊織從私塾回來,站在門口。 “咦?” 他非常驚訝。這次他的臉色也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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