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空也是一片湛藍,萬里無雲,使得秋老虎曬得人皮膚發燙。一行盜賊在光天化日下,可能會稍加收斂,不敢昂首闊步吧!然而城太郎卻一點也沒有這種顧忌。
他就像一個胸怀大志,迎向時代的青年般陶醉在武藏野遼闊的景色之中。
但他還是偶爾會向後張望。並非做賊心虛,而是因為有個奇怪的小孩從今早就一直跟在後面。
那小孩大概迷路了吧!
城太郎如此想著,但是小孩一點也沒有寂寞的表情,不像是迷了路。
他是不是有事?
城太郎試著停下腳步等待。那少年也跟著停下腳步,並躲起來,試圖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
城太郎心想不可大意,便躲到草叢中,靜觀少年的動靜。這時伊織眼看前面的人突然不見了,不禁納悶。
“奇怪?”
伊織繼續向前走,眼神有點狼狽,他到處尋找城太郎的踪影。
城太郎仍與前夜一樣,用蘇芳染的手巾包住頭,並在下巴處打了結。他突然從草叢中站了起來。
“小鬼!”
四五年前,城太郎也被人稱“小鬼!小鬼!”的,現在他長得人高馬大,也可以叫別人“小鬼”了。
“啊!”
伊織嚇了一跳,下意識地要逃跑,然而又想到逃跑也無濟於事,便回答:
“什麼事?”
他強作鎮定。還故意慢慢地向前挪動腳步。
“小鬼!你要去哪裡呀?等一下!”
“什麼事?”
“應該是你有事情找我吧?別再裝了,我知道你從河邊就一直跟著我。”
“沒有。”
伊織搖搖頭。
“我是要回十二社的中野村。”
“不,才不是呢!你一定是在跟踪我,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我不知道。”
伊織拔腿要跑,城太郎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你不肯說嗎?”
“可是……可是我……我什麼也不知道呀!”
“你這個傢伙!”
城太郎加重力氣。
“你一定是村公所派來的密探?喔!不,你一定是密探的小孩。”
“如果你認為我是密探的小孩,就表示你是強盜了。”
“什麼?”
城太郎心中一驚,瞪著伊織。伊織甩開他的手,身體一低,像一陣風般飛也似的逃走了。
“啊!這傢伙!”
城太郎趕緊追上去。
在草原的一端,有幾棟像蜂巢般並排在一起的茅草屋。那是野火止部落。
這個部落裡有製造圓鍬的打鐵鋪。不知何處傳來“鏗!鏗!”的打鐵聲,空氣中瀰漫著優哉的氣氛。秋草已乾枯,地上到處是土撥鼠挖過的泥土堆。民家的屋簷下,晾曬的衣物正滴著水。
“小偷!小偷!”
有個小孩在路上大叫。
很多人聽到了,從曬著柿干的房子以及昏暗的小馬厩跑了出來。
伊織對著這些人揮手叫道:
“有個戴頭巾的男人在追我,他是偷秩父三峰神社寶藏的盜賊之一,你們快抓住他呀!啊!來了!來了!追過來了!”
伊織大聲告訴大家。
村人見伊織如此大叫,先是一陣愕然,大夥兒順著伊織所指的方向看去,的確有個年輕武士戴著蘇芳染頭巾,往這邊飛奔過來。
然而農夫們只是冷眼旁觀。伊織又說:
“有人偷了寶藏,是真的。那個人真的偷了秩父的寶藏。快點把他抓起來,不然會給他逃走了。”
伊織拼命大叫。
他就像一名大將指揮裹足不前的士兵。但是,雷聲大雨點小,整個村落仍是一片沉寂,並未因他的叫喊而震動,大家的表情一派優哉。對伊織的叫聲和誇張的動作,只看了一眼,又各做各人的事去了。
這時城太郎已經出現在眼前。伊織情急之下,趕緊躲了起來。不知城太郎是否知道伊織躲藏的地方,只是瞪著兩隻骨碌碌的眼睛,望著道路兩旁的居民,並故意放慢腳步,慢慢地走過。
“如果有人要管閒事,儘管來吧!”
城太郎就差沒說出口,他故作鎮定。
村民都屏氣凝神,目送他離去。本來大家聽說是偷寶藏的小偷,心想一定是個凶神惡煞。沒想到只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又長得眉清目秀,威風凜凜。因此大家甚至怪起剛才那個小孩隨口開玩笑。
伊織眼見無人伸張正義,心想大人竟如此膽小。他也知道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不夠,所以想趕快回中野村的草庵,找熟人去告訴衙門來抓強盜。
他離開野火止村,走到田間小路上。不久,他看到熟悉的杉樹林,再走一公里路便可到達他那被暴風吹垮的草庵。他興奮得跑了起來。
突然,有人伸手擋住他的去路,原來是城太郎。伊織心中一涼,但他並不害怕。因為這裡是他的地盤,但他知道再逃也沒用。他後退一步,拔出腰上的大刀。
“畜生!”
他像要砍殺野獸一般,口中怒罵並揮著大刀。
伊織即使拔出大刀,也不過是個小鬼頭。城太郎根本未放在心上,空手便撲過去。
他打算抓伊織的領子。伊織叫了一聲:
“哼!”
他躲過城太郎的手,往旁邊跳開十尺。
“狗養的。”
城太郎向前逼近,卻發現右手指流出了溫熱的液體,他舉起手肘一看,原來手腕有一道兩寸長的傷口。
“好傢伙!”
這下子城太郎對伊織另眼相看。伊織照武藏平時所教,擺出架勢。
眼睛——
眼睛——
眼睛——
平常師父嚴格的教導,全部集中在伊織的眼睛裡。他幾乎把整個臉的重心集中在眼睛。
“不能讓他活著。”
城太郎光是互相對視,已經輸給了伊織。接著他拔出腰上的長刀。心想即使對方砍傷了自己,但功夫大概不過如此。然而伊織剛才砍傷敵人,信心大增。因此他又刷的一聲,拿刀攻向城太郎。
他跳躍的姿勢與平常跳向武藏的姿勢完全一樣,使得城太郎受到莫大的壓迫。
“你別得意。”
城太郎也全力以赴。他認為這小鬼既已知道自己的秘密,為了保護同伴,更不能留他活口。
伊織跳起來,拿刀砍向城太郎。城太郎也用刀抵擋。但是伊織動作敏捷,功夫在城太郎之上。
“你這小鬼像只跳蚤。”
城太郎在心中說著。
就在這時候,伊織突然跑了起來。原以為他要逃走,卻又轉身回攻。這回城太郎鉚足全力攻擊,伊織巧妙閃躲,又逃開了。
聰明的伊織想用這個方法把敵人誘向自己的村子。最后城太郎果然被引到伊織的草庵附近的雜樹林裡。
夕陽西下,林中一片昏暗。城太郎鉚盡全力追伊織。到了林中卻不見伊織踪影,他喘了一口氣:
“小鬼!你躲在哪裡?”
說著,四處眺望。他身旁的一棵大樹嘩啦嘩啦地掉了很多樹皮和灰塵下來,也掉在他的衣領上。
“原來躲在這裡!”
城太郎往上看,只見樹梢的天空一片昏暗,只有一兩顆星星閃爍。
樹上沒有任何動靜,只有水滴落下。城太郎心想伊織一定躲在樹上,便小心翼翼地爬上去。
結果唰——的一聲,樹上有了動靜。
伊織面對樹梢,趴在一根樹枝上,像隻猴子。他的前面已沒有別的樹枝了。
“小鬼!”
“……”
“我看你插翅也難飛了。快點向我求饒吧!如果你肯求我,我也不是那麼無情。”
“……”
伊織像一隻小猴子,縮在樹梢上,城太郎向上爬,快要接近伊織了。但伊織仍保持沉默,城太郎伸手想抓他的腳。
“……”
伊織仍不語,又爬到另一樹枝上,城太郎兩隻手抓住剛才伊織站的樹枝。
“喔!”
城太郎正準備伸手抓伊織,伊織早有準備,他將藏在右手的刀,從上面砍向那根樹枝。
樹枝被砍了一刀,加上城太郎的重量,啪——的一聲,城太郎的身影隨著樹枝掉落地面。
“怎麼樣?小偷!”
伊織在上面喊話。然而城太郎就像抓著降落傘一般,他手上的樹枝連打其他的樹枝之後才落地,因此他並沒有受傷。
“你真有兩下子!”
城太郎又抬頭向上看。這一回他像豹子爬樹一般又靠近伊織的腳,伊織拿刀往下亂砍一通。城太郎雙手不方便,想接近伊織更不是那麼容易。
伊織人小鬼大,而城太郎仗著年紀稍長,小覷了他。雖然如此,在樹上僵持這麼久也分不出孰勝孰負。不,應該說身體較小的伊織反而佔優勢。
就在此時,杉樹林的另一端傳來簫聲,雖然看不到吹簫的人,也不知人在何方,但兩人同時都聽見了,因此可以確定的確有人在吹簫。
伊織和城太郎聽到簫聲的那一瞬間,停止了爭鬥,望著黑暗的天空,屏神凝聽。
“小鬼!”
城太郎打破沉默,重新面對伊織。這回有如教誨的口吻。
“你個頭雖小,卻毅力過人,我非常佩服,只要你告訴我,是誰派你來跟踪我的,我就饒了你。”
“別做夢。”
“什麼?”
“你別小看我。我可是宮本武藏的弟子,叫做三澤伊織。如果我向小偷求饒,那豈不是有辱我師父。所以我說你別做夢了。笨蛋!”
城太郎一聽,整個人愣在樹上。這比剛才從樹上滑落地面時更令他震驚。他除了感到意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
“什麼?你再說一次,再說一次。”
城太郎的聲音強烈地顫抖著,伊織以為是自己的名字嚇著他了。
“你好好聽著,我是宮本武藏的弟子——三澤伊織。你很驚訝吧!”
“我很驚訝。”
城太郎莫名其妙地投降。他既懷疑又親切的心情問道:
“師父現在可好?他在哪裡?”
“你說什麼?”
這回換伊織覺得莫名其妙,見城太郎一直靠過來,他連忙躲閃。
“你叫他師父?武藏師父可沒有小偷弟子。”
“小偷?這個名字不好聽,我城太郎沒那麼壞心眼。”
“咦?你是城……城太郎?”
“如果你真的是師父的弟子,一定聽他提過我。我像你這麼小的時候,跟在他身邊好幾年。”
“騙人,你騙人。”
“不,是真的。”
“我不會受騙的。”
“我說的都是真的。”
城太郎想起跟隨師父時的情形,不禁一陣激動,突然想抱住伊織的肩膀。
但是伊織不相信。城太郎伸出手,告訴伊織兩人是師兄弟,然而伊織仍不相信,準備拿刀子向城太郎的腹部刺去。
“啊!等一下。”
城太郎在樹上行動不方便,雖然及時抓住對方的手,但另外一隻手也離開了樹幹,再加上伊織用全身之力撲過來,因此他抓著伊織的衣領,猛力踩在另一枝樹枝上而彈了開來。
兩人的身體撞在一塊兒,折斷無數的枝葉之後,掉在地上。
這回跟剛才城太郎掉下去的情況大不相同,兩個人的重量再加上速度,使得他們著地時就像兩隻胸貼著胸的鳥,渾然失去知覺。
這裡的雜木林和杉樹林混雜成一片,杉樹林中有一塊空地,那裡就是以前武藏被暴風雨打壞的草庵處。
在武藏要出發去秩父的那天早上,村人遵守信諾,當天起便找了很多人來修補被風吹垮的草庵。
現在,屋頂和柱子已經修好了。
雖然武藏還沒回來,但是這戶只有屋頂,沒有牆壁沒有門的房子裡,今夜竟然點著燈火。原來是昨日從江戶來探視洪水災情的澤庵,一個人先住在這裡等候武藏歸來。
澤庵獨宿於此,昨夜是一個人度過的。然而今夜有一名流浪的苦行僧看到此處燈光,便過來要一碗熱湯。
熱湯配飯吃。
剛才雜木林中傳來的簫聲,便是這名年老的苦行僧在吃完柏葉包的飯糰之後為澤庵吹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