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藏剛才在販馬街閒逛,現在來到後街。
小客棧鱗次櫛比,街上過半數都是骯髒的小旅館,但因消費便宜,武藏與伊織便決定在此投宿。這裡每家客棧都附有馬舍,與其說是人住的客棧,倒不如說是給馬住的客棧來得恰當些。
“先生,靠路邊的二樓,蒼蠅會少一點,我幫您把房間換到那裡去吧!”
由於武藏並非馬販,旅館的人對他稍加禮遇。
比起以前住的懇荒小屋,這裡畢竟還鋪著榻榻米。但是,武藏卻喃喃自語:“好可怕的蒼蠅啊!”
客棧老闆察覺到武藏似乎不太滿意,便提議幫他換房間。
武藏接受好意,與伊織換到二樓面向馬路的房間。可是那房間被夕陽曬得炙熱難耐。才剛挑剔,武藏就發現自己竟然變得如此奢侈。
“好、好,這裡可以。”
他趕緊安慰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人們對於周遭的感觸頗令人不可思議。昨天之前,住在懇荒的小屋才認為充足的陽光可孕育幼苗,每天都在期待晴朗的天氣,覺得陽光是無上光明,也是他們的希望。
而當武藏在田里工作時,汗流浹背也不在意停在身上的蒼蠅,甚至會認為:
你活著,我也活著辛勤勞動呢!
武藏視蒼蠅為自然界中擁有生命的朋友。可是才一過了大河,身處鬧市裡,馬上就變得神經質。
西曬的房子好熱!蒼蠅真討厭!
同時也會想到:
真想吃點美味的東西。
不只武藏如此,從伊織的臉上更可瞧出人性的巨大轉變。這也難怪,因為隔壁房間裡有一群馬販正在大吃大喝,菜香四溢。住在法典的墾荒小屋,如果想吃麵條的話,必須經過春耕、夏耘、秋割、冬藏的辛勤耕種,才能吃得到。可是在此只要招個手,不用一刻鐘,店里便會送上熱騰騰的碗麵來。
“伊織,我們來吃麵吧!”
武藏一說,伊織立刻高興地點頭。
“嗯!”
他已經垂涎三尺了。
於是他們叫來客棧老闆,詢問可否擀點麵條。老闆回答說:因為其他客人也都點了麵條,可以一起擀。
武藏在等待麵條的空當,撐著下巴從西曬的窗戶眺望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突然他看到斜對面有個招牌,上面寫著:
而伊織比武藏更早發現那個招牌,面露驚色地問道:
“師父,那上頭寫著靈魂研磨所,到底在賣什麼啊?”
“如果是本阿彌門流的話,就是磨刀師了。因為刀是武士的靈魂。”
武藏回答完又自語道:
“對了,我的刀也該磨一磨了。待會兒我們去看看。”
此刻,隔著拉門傳來隔壁的喧嘩聲。不,好像是因賭博而起了糾紛。武藏久等麵條不來,以手當枕,正待入睡,又被這些聲音給吵醒。他告訴伊織:
“你去請隔壁的人安靜一點。”
本來伊織只要打開拉門便可以直接進到隔壁房間,但因為武藏橫躺在拉門前,伊織只好繞到外面的走廊,來到隔壁房門前。
“各位大叔,請你們別那麼大聲,我師父在隔壁睡覺呢!”
伊織說著。
“什麼?”
馬販們已經為賭博糾紛怒目相視,這會兒大夥兒都瞪著伊織幼小的身子。
“小鬼,你說什麼?”
面對馬販們的無禮,伊織嘟起嘴又說:
“本來我們討厭樓下的蒼蠅才搬到二樓來,不料你們這麼大聲,實在吵死人了。”
“這話是你的意思還是你主人叫你來說的?”
“是我師父。”
“是他叫你來說的嗎?”
“不管誰說的,你們太吵了。”
“好,跟你這種羊大便的小東西理論也是無濟於事,等一下我們秩父的熊五郎會去賠不是,你們等著瞧吧!”
有兩三位面目猙獰的人,不知哪一位才是秩父的熊還是狼。
這些人的怒視下,伊織跑回房間。武藏以手當枕已經沉沉入睡。他的袖子遮去了大部分的陽光,夕陽餘暉照在武藏的腳尖和拉門一角。有一大群黑鴉鴉的蒼蠅停在上頭,伊織不敢吵醒武藏,獨自默默地望著街道,可是隔壁房間依然喧鬧,根本沒法安靜。
原先在伊織的抗議之後,隔壁的賭博紛爭似乎平息下來。可是,接著他們竟無禮地在拉門上挖小洞,窺視這裡,甚至口出穢言。
“嘿!也不知是哪裡來的浪人,被風吹到江戶。既然住在販馬街,還要嫌別人吵。我們生來就是要吵翻天的啊!”
“把他抓出去。”
“你看他還故意裝睡呢!”
“也不去打聽看看,我們關東可沒有懦弱的賭徒會害怕一名武士。”
“光說不練沒用的,把他抓到後面,用馬尿洗臉。”
此時,方才自稱秩父之熊或是狼的男子開口:
“好了,好了,我們不必為一兩個討飯的武士而勞師動眾。我去叫他當眾道歉,或用馬尿給他洗臉。你們只要安靜地站在一旁觀看即可。”
“這太有趣了。”
馬販們全躲到拉門後靜觀其變。
熊五郎一副有眾人做靠山的表情,紮緊腰帶。
“失禮了。”
他打開拉門,趾高氣揚地盯著武藏,並踏進武藏的房間。
客棧的人已經把麵條送到武藏和伊織房間的桌子上。大盤子上裝了六團涼麵,伊織與武藏正準備開始吃。
“啊!師父,他們來了。”
伊織嚇了一跳,身體往後挪。熊五郎在伊織後面大搖大擺地盤腿而坐,兩手撐著猙獰的面孔擱在膝蓋上。
“餵!浪人,等一下再吃吧!你明明心裡害怕,卻故做鎮定,吃了會消化不良。”
武藏充耳不聞面露微笑,拿著筷子挑起涼麵,吃得津津有味。
熊五郎再也按捺不住。
“住手!”
他突然怒斥一聲。
武藏仍然拿著筷子和涼麵醬的碗。
“你是誰?”
“你不認識我嗎?來到販馬街不知道我大名的傢伙,如果不是間諜就是聾子。”
“在下的確有點重聽,請你大聲報上姓名。”
“在關東馬販當中,一提到秩父的熊五郎,連小孩都嚇得不敢哭。我就是熊五郎。”
“哦!是販馬的啊!”
“我們做生意的對像是武士,賣的是活馬,我們可是有一套的。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好好解釋清楚。”
“解釋什麼?”
“剛才你派小鬼到我們房間說我們太吵。這裡本來就是吵雜的販馬街,不是大官住的旅館,販馬街就是有很多馬販。”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為何在我們玩樂當中還叫人來打岔呢?現在大家都很生氣,掀了桌子。正等待你的解釋。”
“你說解釋什麼啊?”
“除非你給我這個馬販熊五郎和其他人寫一份道歉書,要不然我們會把你拖到後面,用馬尿給你洗臉。”
“這太有趣了。”
“你,你說什麼?”
“我說你們太有趣了。”
“我不是來聽你胡說八道的。快點回答,你選哪條路?”
這隻大熊白天喝多了酒,所以嗓門越來越大。他的額頭冒汗,映著夕陽,連旁觀者都替他覺得熱。這隻大熊可能認為威力不夠,便脫去上衣露出胸毛。
“快點回答,否則我們不會走。快說,你要選哪一個?”
說著,他從肚兜拔出短刀,插在武藏的麵條前,並重新盤腿坐好。
武藏一徑笑著:
“要選哪一樣比較好呢?”
他把碗放下,用筷子夾去麵條上像是灰塵的東西,丟到窗外。
“……”
武藏全然漠視對方的存在,使得這隻大熊怒不可遏。他瞪大眼睛。武藏依然自顧挑揀麵條上的灰塵。
“……”
忽然,這隻大熊注意到武藏的筷子。那一刻,他幾乎快要窒息,七魂八魄全被武藏的筷子給震懾住了。
原來麵條上無數黑色的小東西是蒼蠅。武藏筷子一夾,蒼蠅根本來不及飛走,便像黑豆一樣被夾住丟往窗外。
“蒼蠅太多了,伊織,幫我把筷子洗一洗。”
伊織拿著筷子走到門外,馬販熊五郎趁機逃到隔壁房間去了。
隔壁傳來一陣騷動,過沒多久,他們的聲音消失了,看來是換了房間。
“伊織,痛快吧!”
他們相視而笑。吃完面,太陽已西下,一輪明月高掛在磨刀店的屋頂上空。
“前面那家磨刀店看來似乎很有趣,我們去請他磨刀吧!”
武藏腰上佩帶的是一把傷痕累累的無名刀,這會兒他拿著刀正準備出門。
“客官,有一名武士叫我送信給你。”
客棧的老闆娘從黑梯子下遞上來一封信。
是哪里送來的?
武藏看到信封背後只寫著:
“送信的人呢?”
武藏問道。客棧老闆娘回答已經走了,便回到櫃檯後面。
武藏站在梯子上打開信封,明白“助”就是今天在馬市遇見的木村助九郎。
“老闆娘,請借我一支筆。”
“這種筆可以嗎?”
“可以……”
武藏站在櫃檯邊,就在助九郎的信紙背面寫:
政名是武藏的名號。武藏寫完後,又用剛才那信封的反面寫上:
他從梯子往樓上瞧。
“伊織!”
“在。”
“你幫我送封信?”
“送到哪裡?”
“柳生但馬守大人的府邸。”
“遵命。”
“你知道在哪裡嗎?”
“我邊走邊問。”
“嗯,很聰明。”
武藏摸摸他的頭。
“可別迷路了。”
“知道了。”
伊織穿上草鞋。
客棧的老闆娘聽見了便親切地說:
“誰都知道柳生府邸。但我先告訴你,你從這條大馬路出去,直走過了日本橋,沿著河邊靠左邊走,然後問人木挽街在哪裡就行了。”
“我知道了。”
伊織能夠外出,好不高興。何況是要到柳生家,使他更興奮。
武藏也穿上草鞋來到街上。他目送伊織幼小的身影消失在販馬客棧和打鐵舖的交叉路口。
“他實在太聰明了。”
武藏來到客棧斜對面的“靈魂研磨所”磨刀店。
雖是店鋪卻無店門,有如一般住家,也無陳列商品。
一進去便是一個工作場連著廚房的泥地房。右側是一間地板高出一段六塊榻榻米大的房間。店面與屋內之間立著一扇屏風,武藏便站在泥地房向內喊:
“有人在家嗎?”
他看到光禿禿的牆下,有個人正托腮靠在一口堅固的刀箱上打瞌睡,宛如畫中的莊子。
他就是店主廚子野耕介。他的面頰削瘦如粘土般蒼白,絲毫沒有磨刀師應有的銳利表情。從額頭到下巴,長長的一張臉,再加上口角掛著長長的口水,武藏真不知他要睡到何時才會醒來?
“對不起?”
武藏朝他的耳朵大喊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