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宮本武藏·劍與禪

第94章 第04章星夜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323 2018-03-16
武藏現在已經練就一身功夫,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倒頭就睡。雖然他的睡眠時間非常短暫,卻能常保精力充沛。 昨夜亦是如此。 回到權之助家里之後,借了一個房間,沒換衣服倒頭便睡。翌日清晨,小鳥開始鳴叫時,武藏已醒來。 昨晚從野婦池繞到池尾回到此地,已過半夜。想必權之助也是疲憊萬分,他的母親一定也還沒起床。武藏想到這,並未起身。他躺在床上聽鳥鳴,安靜地等候有人起床的開窗聲。 接著—— 有人在細聲飲泣。那聲音不在隔壁房間,而是從另外一個稍遠的房間傳過來。 “奇怪?” 武藏豎耳聆聽,這才聽出來:原來是那位精悍的兒子在哭泣,有時甚至像小孩般號啕大哭。 “阿母,您這麼說就太過分了,難道我就不懊惱嗎?難道阿母您不知道,我比您還懊惱嗎?”

武藏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兒子的只言片語。 “一個大男人在哭什麼——” 他的母親就像在責備三歲孩童一般,語氣果敢且平靜。 “你要是覺得後悔,今後就必須更加戒備,一心鑽研武道……光哭有什麼用,真難看,快點把臉擦乾淨。” “是的……我不哭了。昨天我太疏忽大意,請母親大人原諒。” “我雖然責備你,但是仔細思量,應該說武功高低自有差異。而且,如果每天過著平靜的生活,人就會漸漸遲鈍,也許你本來就是會輸的。” “阿母這麼說我,讓我覺得好難過。平常早晚都接受您的庭訓,至昨夜才知道自己尚未成熟,才會輸得如此淒慘。我這種人竟然還立志要在武道上功成名就,簡直自不量力。所以我決定這一生都要當個農夫,與其練武不如荷鋤耕種,才能讓阿母您過快樂的日子。”

武藏本來納悶他們在感慨何事,還以為事不關己。細聽之下,原來這對母子討論的人正是自己。 武藏心頭一驚,坐了起來。沒想到他們對於勝敗竟然如此執著。 武藏原以為昨晚造成的錯誤,是因為雙方的誤解所引起,事情談開之後便已了事。不料,這對母子竟然認為輸給武藏是天大的恥辱,甚至為此痛哭流涕、懊惱萬分。 “……這種輸不起的人,令人駭怕。” 武藏自言自語悄悄地躲到隔壁房間,透過微薄的晨曦從門縫中偷窺另一個房間的動靜。 仔細一看,原來是這家的佛堂。老母背對佛壇而坐,兒子伏在佛壇前哭泣。那位勇猛精悍的大男人權之助,在母親面前竟然哭得涕泗縱橫。 他們並未察覺武藏正在偷看,老母動怒說道: “你剛才說什麼……權之助,你剛才說什麼了?”

老母抓住兒子的衣領,尖聲責問。 兒子竟然說要捨棄幾年來學習武道的志向,決定明天開始終生務農,以孝養老母。兒子的這番話,不但不中聽,而且更加激怒了老母。 “你說什麼?一生要當農夫?” 她抓住兒子的衣領將他拉到膝前,就像在責備三歲的孩童一般。她咬牙切齒不停地責罵權之助。 “我本來還期待你能出人頭地,重振家聲,不料你竟這麼沒出息。我長年抱持的期望,看來要與這草屋一起老朽,壽終正寢了。早知如此,我就不必為了讓你唸書,鼓勵你學武而過著粗茶淡飯的日子。” 老母手抓兒子的衣領說到這裡,聲音開始哽咽。 “你大意而失荊州,為何不洗雪恥辱?幸好那個浪人還住在家裡,等他醒來,向他要求再比武一次,以討回你的信心。”

權之助抬起頭來,面有難色。 “阿母,要是我有能力的話,又何必在此對您吐露我的心聲呢?” “這不像平常的你,你為何變得如此頹廢呢?” “昨晚我也一直想趁半夜與那浪人同行之時,給予一擊,但是我怎麼也找不到機會下手。” “那是因為你太懦弱了。” “不,不是如此。我的身體流著木曾武士的血液,我曾經在御岳的山神前祈願二十一天。在冥想當中體悟棒子功的精髓,怎能輸給一個默默無聞的浪人呢?我自己也想了好幾次,但是只要一看到那浪人,我就無法出手,因為在出手之前,就已喪失鬥志。” “你曾經手持棍棒在御嶽山神前發誓,一定要習得一流棒子功。” “但是反省過去都是獨自閉門造車。我是如此不成熟,又如何能創出一流的武功呢?而為了達到這個目的連累家裡,讓阿母貧窮挨餓,倒不如放棄習武。今天我已下定決心,專心耕種才是為人子的義務。”

“以前你與人交手,從未曾敗過。昨天雖被打敗,我認為那是因為你過於高傲自大,山神要懲罰你,所以即使你放棄習武、專心奉養我,在我心裡,也無心享受豐衣足食。” 漫長的庭訓之後,老母意猶未盡,不斷慫動兒子,等睡在後面的客人醒來之後,要求再比武一次。要是再落敗了,才能心甘情願務實耕農,放棄習武的志向。 一直躲在門後偷聽的武藏,內心暗忖: 這下子麻煩了…… 武藏困惑不已,悄悄回到床上。 這該怎麼辦呢? 自己若是露臉,那母子準又會提出比武要求。 果真比武的話,自己穩操勝券。 武藏如此確信。 但是,那位權之助萬一又輸了,恐怕往昔他所抱持的自信心將為之瓦解而斷送他一生的志向。 還有,他的母親雖然生活貧困,卻不忘對其子諄諄教誨,望子成龍,是她一生惟一的願望。如果兒子又被打敗了,她將是何等傷心呢!

“對!避開這場比武。我偷偷地從後門溜走吧!” 武藏輕輕打開後門,溜出屋外。 這時,泛白的朝陽已穿透樹梢。武藏回頭看見倉庫門外的角落,拴著那頭昨日與阿通分散而被撿來的母牛,它正悠然自得地沐浴在晨曦裡,輕鬆自在地吃草。 祝你們平安幸福! 武藏滿心祝福,即使是對那頭牛亦是如此。他走出防風林的圍牆,沿著山腳下的田埂大步快走。 雖然山岳的陰影,使他半個人籠罩在寒意中。但是今晨山岳展現全貌,令人為之亮眼。武藏腳步輕快地迎著山風向前走,昨夜的疲勞和焦慮霎時間一掃而空。 仰望蒼穹,白雲悠悠。 悠悠白雲一望無際,千變萬化怡然自如,逍遙自在與藍天嬉戲。 不必焦急,不必擔心。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此乃命中註定,不可避免。城太郎和阿通雖然柔弱無能,但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有善心人士保護他們的。也許應該說冥冥之中自有神明庇佑他們吧!

昨日武藏心頭的迷惘,不,應該說從馬籠的女瀑男瀑之後,一直徬徨躊躇的武藏——很奇妙的,今早突然心平如鏡。他已能看清自己該走的道路,不但能豁達於阿通和城太郎的芝麻小事,甚至能洞悉未來,知道這一生所要走的生涯之道。 過了午後。 他出現在奈良井的鬧區。此處商店林立,有賣熊膽的商店,屋簷下柵欄裡養著活生生的熊。也有店裡掛著獸皮的百獸屋,還有木曾名梳店等等。 武藏走到其中一家叫做“大熊”的熊膽屋前。 “請問一下。” 武藏往內探頭。 熊膽屋的老闆正在裡面舀鍋裡的開水喝。 “客官,有何貴幹?” “請問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店在哪兒呢?” “啊!大藏先生的店嗎?從這裡直走過一個十字路口——”

那位老闆端著水走到門外指給武藏看,正好店裡的小徒弟從外頭迎面回來,老闆便吩咐他說: “餵!這位客官要去大藏先生的店,他的店不好找,你帶他走一趟吧!” 小徒弟點點頭,在前面引路。武藏感懷對方的親切和善,同時想起權之助所說的話,奈良井的大藏先生的確德高望重。 武藏原先聽說大藏先生開的是百草鋪,認為應該與一般路旁的店鋪沒兩樣,不料竟出乎人意料之外。 “先生,這里便是奈良井大藏先生的家。” 原來如此,這棟宅邸若非有人帶路的確不易尋找。為武藏帶路的熊膽屋小徒弟,指著眼前的大宅邸說完便轉身回去。 雖然這是一間店鋪,門外卻未掛店名的布條或招牌,只有塗上防銹漆的三面格子門,旁邊有兩個土牆倉庫,四周高牆圍繞。門口上掛著遮陽篷,這家老店庭院深深,確實不好找。

“有人在嗎?” 武藏拉開大門問道。 屋內一片昏暗。寬廣的泥地屋不亞於醬油店,冷濕的空氣迎面而來。 “是哪一位?” 有人從櫃檯角落回話,並走了出來。武藏帶上門。 “我叫宮本,是位浪人。我的同伴城太郎,一個年約十四歲的小男孩。聽說昨天或今早曾到貴府求助。不知他是否來過此地?” 武藏話還沒說完,掌櫃的直點頭,一臉清楚城太郎行踪的表情。 “嗯、嗯……” 他親切地遞一個坐墊給武藏。打過招呼後,他的回答卻讓武藏非常的失望,他說: “實在很遺憾。那位小孩昨天半夜來敲門。剛好我家主人大藏先生正要出門遠行,大家為了打點行李都尚未就寢——聽到敲門聲,有人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正是你所說的城太郎。”

在老店鋪工作的人大都為人正直,是以這位掌櫃鉅細無遺地描述,內容大意如下—— “在這街上若有事發生時,可以去拜託奈良井的大藏先生。” 有人這般告訴城太郎。於是他哭著跑來大藏先生的住所,訴說阿通被壞人擄走一事。主人大藏先生回答他說: “這種事情很棘手,為了慎重起見,我會派人去調查。如果是這附近的野武士或是挑夫所干,立刻便能查出來。但如果是流浪漢所為的話,那可就難查了。不過無論是誰幹的,這些人一定會避開鬧區抄小路的。” 大藏先生如此推測,立刻派人向四面八方追查,一直搜索到今天早上。但就如大藏先生所言,他們並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城太郎眼見他們查不出端倪,又哭了起來。正巧今早大藏先生要出遠門,於是他說: “怎麼樣?要不要跟我一起走?也許一路上可以邊尋找那位阿通姑娘,說不定還能碰上你的武藏師父呢!” 大藏先生如此安慰城太郎,使他有如絕處逢生機,就決定跟隨。大藏先生便帶他啟程了——掌櫃一五一十地告訴武藏,並替武藏惋惜而一再地說——他們才剛離開二刻鐘呢! 的確,差了兩刻鐘再怎麼追趕也來不及。武藏好不惋惜,即使如此,他仍不放棄地問: “請問大藏先生是要上哪兒去呢?” 他這一問,掌櫃的回答毫無頭緒。 “就像您所看到的,店前不但沒掛出招牌,而且草藥都是在山上採好,一年分為春、秋二季出去販賣。主人帶著草藥到各國去行商,常有很多的空當,閒暇之餘到神社、佛堂參拜,或是去泡溫泉養身,或走訪各地民所,享受旅行之樂——這次主人的旅程大概會從善光寺經越後路到達江戶。” “這麼說來,你並不清楚他到哪裡了?” “主人從未把他的行程告訴過我們。” 說完,掌櫃的又說: “對了,您喝杯茶吧!” 掌櫃的突然改變話題,轉身進去拿茶。店面很深,看來得花點時間,而武藏根本無心在此逗留。 終於,掌櫃的端出茶來,武藏立刻向他詢問大藏先生的容貌和年齡。 “是,是,你在半路上若是遇見他,一定一眼就能認出是我們主人。他大約五十二歲,身體強壯,方形臉。面色紅潤,有些痘瘡的疤痕,右邊的小鬢微禿。”“身高呢?” “跟您差不多高。” “他穿了什麼樣的衣服?” “噢!他這趟旅行,聽說穿了一件在國買的唐木綿條紋衣服。這種衣服稀少,鮮有人穿,你若是想追趕的話,他的衣服將是很好的目標。” 武藏已約略了解此人特徵,如果繼續與掌櫃的談下去,將會沒完沒了。因此掌櫃殷勤倒來的茶水,武藏只喝了一口,便立刻起身趕路。 在天黑之前無法趕上,但是如果連夜從洗馬趕過鹽尾的客棧,在今夜爬上那裡的山腰等待的話,應該可以追上兩刻鐘的路程的。在明日天破曉之前,從後面而來的奈良井大藏先生和城太郎將會通過那山腰。 “對!我先超過他們,在前面等候。” 當武藏經過贄川、洗馬,到了山腳下的客棧時,已近黃昏時刻。裊裊炊煙籠罩著街道,家家戶戶已點上燈火。雖時值晚春時節,這個山國卻瀰漫著寂寞幽靜的氣氛。 從山腳爬到鹽尾的山頂還有二里多的路程。武藏一口氣便登上山頂,在深夜之前就踏上伊宇高原。他這才放下心來鬆了一口氣。置身於星空下的武藏,疲憊得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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