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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30章送春譜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980 2018-03-16
天地間仍籠罩著潮乎乎的霧氣。 家家戶戶的炊煙,從剛破曉的村子裡猶如戰火升起。在湖北與石山間的朝霞,和不斷升起的炊煙中,隱約可見大津驛站。 連夜趕路,已經令人有點厭煩,武藏索性任由牛隻緩步漫遊。黎明時分,正好走到有人煙的村子。牛背上的武藏不覺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這個時刻一定也從志賀山眺望著大津,帶著希望、雀躍的腳步朝這湖畔走來吧! 從山頂茶店下山的武藏,現在正沿三井寺後山來到八詠樓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們會從哪條路來呢? 也許不必到湖畔的瀨田,說不定半路上就會碰面了。巧的是,雙方到這裡所花的時間和路程都一樣。但是在武藏的視野內,還沒見到他們的身影。

雖然如此,武藏並未失望,也不覺得就要見面了。 送信到烏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說,阿通不住在烏丸家,但是烏丸家會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養病的地方去。 這麼一來,寫給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體狀況加上女人的腳程,最快也得今早才會動身,可能傍晚會到達約定的地點吧! 武藏心中這麼想著。 加上現在也沒什麼急事,所以他一點也不覺得牛步太慢。 母牛龐大的身軀,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濕濕的。它不時低頭吃著路旁的青草,武藏也不以為意,任由牠吃個夠。 武藏突然看到一所寺院與民家相對的十字路口上,種著一棵老櫻花樹。樹下有一座刻著和歌的石碑。 誰的作品呢?武藏並未特意去想。走了兩三百米之後才想起來,他自言自語道:

“對了!是《太平記》。” 《太平記》是他少年時代喜歡看的一本書,有些地方他甚至還背得出來。 這首和歌,喚起了他少年時的記憶。牛背上的武藏,悠遊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記》中那首和歌的章節。 志賀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長拐杖,垂著白色八字長眉,他諦觀湖水波浪時,不意瞥見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賀花園,心中頓生妄念,多年修行功虧一簀,一切娑婆執念也隨之…… “忘了!” 武藏想了想,隱約記得一些: 返回柴庵後,雖然繼續膜拜本尊佛,腦中仍然妄念餘生。在念佛聲中,仍然聽到煩惱的聲息。眼望暮山雲彩,心中卻想著你的發釵;望著窗外明月,彷彿你迷人的笑顏。 我這一生已經無法捨棄妄念,來生的罪業也無法消除了。只盼能到禦息女所和你相會,傾訴我相思之情,那麼我死也瞑目了。於是,上人持著手杖來到御所,在松樹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時,有人從後面呼叫: “餵!前面的,騎牛的武士!” 不知何時,牛隻已經走到鎮上了。 原來是批發場的伙計。 那人跑過來,撫摸著母牛的鼻子,抬頭看看武藏。 “武士,你是從無動寺來的吧?” 他猜測道。 “哦!你怎麼知道?” “前些日子,我將這頭有斑點的母牛租給一位商人,載著行李到山里的無動寺。武士,你付點租金吧!” “原來你是飼主啊!” “不是我養的,是一個牛販在批發場養的。這可不是免費的喔!” “我知道,我會付飼料費。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騎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錢,要騎到哪裡都可以。從這裡向前走大約三百里路的地方,請把牛交給驛站的批發商。過幾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載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發場來了。”

“那麼,我就付到江戶郊區的費用。” “好。請順便到批發場寫下您的大名。” 武藏於是按那人的指示,順道走過去。 批發場接近打出濱的渡口,上下船隻的人絡繹不絕。這裡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髮店。武藏慢慢地吃完早餐,雖然時間還早,他已經又騎上牛背,從批發場出發。 瀨田已經很近了。 騎著母牛慢慢欣賞湖畔風光也無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達目的地。 武藏心裡想著: 阿通一定還沒來。 不知怎麼搞的,這次要和阿通見面,心裡倒是很平靜。 這是武藏對她的信賴。在跨越下鬆生死之地以前,武藏對女性總是砌著一面堅固的心理防線。對阿通也是抱著謹慎的態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確的態度以及聰明地處理自己的思緒,才改變對她的感受和愛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對於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納女人一般,阿通從那次以後,內心深處也信賴這個男人。 武藏心裡已經完完全全認同她了。今日見面之後,不管任何事都會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劍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廢修行。 他一直很擔心這兩點。他擔心自己會因沉迷於女人的鬢香而荒廢劍術,喪失劍道精神。但是,像阿通這樣有心理準備、通情達理、不會將理智和熱情混為一談的人,一定不會癡情於男性,不會成為男性的牽絆。只要自己不沉溺於女色,不自亂腳步就行了。 “對了,我們一起到江戶之後,阿通走她的路,學習女性該學的教養;自己則帶著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後,等時機成熟時.……”

湖水的波光,映在武藏沉醉於幻想的臉上。搖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臉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島位於二十三間的小橋和九十六間的大橋之間,島上有古老的柳樹。 瀨田唐橋之所以會被稱為青柳橋,是因為出外人對這裡的柳樹印象特別深刻所致。 “啊!來了!” 城太郎從中之島的茶店跑出來,抓著小橋的欄杆,一隻手指著一個方向,一隻手向茶店內的人招手: “是師父……阿通姐!阿通姐!師父騎著牛來了。” 來往的路人不明白這個少年為什麼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著他雀躍不已的舉動。 “啊!真的是他。” 阿通趕緊奔過來,也和城太郎一樣的高興。 兩個人拼命地揮著草笠、揮著手。 “師父!” “武藏!” 沒多久,臉上掛著笑容的武藏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樹下。阿通隔著河流見到他的時候,拼命地揮手叫武藏的名字。可是,等到武藏來到自己面前時,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卻拉著武藏說個不停。 “師父,傷好了嗎?剛才看到師父騎著牛,我還以為師父的傷還沒好,不能走路呢……什麼?您問我們為什麼會這麼早到嗎……這件事問阿通姐吧!師父,阿通姐實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師父的信,病馬上就好了。” “嗯!嗯……” 武藏也一直點著頭,但是茶店裡還有別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武藏好像是前來提親的女婿一般,發窘害臊。 茶店後面有藤架圍著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裡。和以前一樣,阿通坐立不安,武藏也是默默不語。只有城太郎盡情歡笑、說個不停,盡情享受眼前時光的,只有城太郎一個人,以及繞著紫藤花忙個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變得那麼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請各位客人到裡面坐。” 茶店主人趕緊捲起葦簾,拉上擋雨窗。原本的江水已變成鉛灰色,微風中夾帶著雨氣。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楊貴妃的袖子,被風吹得香氣四溢。 由石山吹來的山風夾帶著小雨,打在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會淋濕的!師父也一起進去吧!啊!好舒服!這雨下得正是時候,正是時候!” 當然這並非真的正是時候,或是有什麼深層含意。但是,城太郎這麼讚歎,武藏更羞於進到茶店裡。阿通也羞紅著臉,與紫藤花一樣,在屋外淋著雨。 “嗯!雨真大!” 有一個披著蓑衣從霧濛濛的雨中飛奔而來的男子。 他跑到四宮明神的牌樓下,才鬆了一口氣,並撥了撥打濕的頭髮。

“冒失雨!” 他看著翻騰的烏雲,口中喃喃自語。 就在這一剎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變得水霧迷濛,滴滴答答的雨聲不斷地傳入耳際。 “啊?” 討厭雷聲的又八摀住耳朵,縮在牌樓下躲雨。 不久,烏雲散去,又是雨過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現行人。遠處傳來彈奏三味線的聲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來,她對著又八笑,好像有什麼事。 又八不認識這個女人。 女人開口說道: “你叫做又八嗎?” 又八很詫異,問明事情原委之後,她說:剛才店裡有一個客人,說是你的朋友。他從二樓看到你,所以吩咐我一定要請你過去一趟。 聽她說完,又八才注意到在這神社的周圍有幾家妓院。 “……事情談完之後,你想直接回去也行。”

前來傳話的女人,無視於又八的躊躇不前,徑自帶著他前往。一到妓院,其他的女人也出來幫又八洗腳,並換下淋濕的衣裳。 又八問她們:到底我的朋友是誰?她們卻回答:你到二樓就知道了。很明顯地大家都想看熱鬧才會賣關子。 又八心想反正衣服被雨淋濕了,只好暫時藉妓院的衣服來穿。事實上,他今天和人約在瀨田唐橋碰面呢!他很想趕快過去。等衣服烘乾之後,希望妓院的人別強留自己。 “拜託了!可以嗎?” 又八一再要求。 女人們輕諾道: “知道了!知道了!乾了之後,一定馬上跟你說。” 說著,將又八推上樓去。 “二樓的客人會是誰呢?” 又八怎麼也想不出答案。不過又八不但早已習慣這種場所,且一碰上這種氣氛,腦筋立刻變得清晰,行為舉止更是落落大方。 “啊!犬神師父!” 突然,對方先叫了一聲。又八以為對方認錯人了,停下腳步,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客人。他記得這個人。 “哦……你是?” “你忘了嗎?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師父又是誰呢?” “就是你啊!” “可是我叫做本位田又八啊!” “這我知道。因為我想起有一天晚上你在六條松原被狗群包圍時所做的各種表情。我尊敬你是犬神,才叫你犬神師父。” “得了吧!別開玩笑了。那時候我可被你害慘了。” “相反地,今天可是想給你好處,才叫人去接你。歡迎駕臨,坐下來嘛!餵!你們這些女人快給這位客人倒酒啊!拿酒杯來!” “有人在瀨田等我,所以我沒時間相陪。餵!不要倒酒,我今天不喝酒。” “誰在瀨田等你呢?” “一位姓宮本的人,是我小時候的朋友——” 話還沒說完,小次郎就搶著說: “什麼?武藏……喔!原來如此!你們在山頂茶屋約好了?” “你好清楚啊!” “你的成長歷史以及武藏的經歷,我都詳詳細細地調查過了。你的母親——阿杉婆——我在睿山的中堂見過她呢!而且你母親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以往的苦心全告訴我了。” “哦?你見過我母親?我從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呀!” “她實在是個偉大的老人,真令人尊敬。中堂的眾人也都很同情她。我也在臨行之前答應助她一臂之力。” 他洗洗酒杯之後說道: “又八,讓我們乾杯,忘掉舊恨吧!不是我說大話,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不必怕武藏這傢伙!” 小次郎臉頰紅通,把酒杯遞給又八。 但是,又八並沒有伸手去接酒杯。 虛榮的小次郎一喝醉,就忘了平常的態度和端莊。 “又八,為什麼不喝?” “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抓住又八的手腕: “不行!” “但是,我和武藏有約定啊!” “笨蛋!你一個人去見武藏,恐怕還沒到就被他殺掉了。” “我們之間已經盡釋前嫌。而且我要追隨這位好友,一起到江戶去。我要好好學習,才能功成名就。” “什麼!要追隨武藏?” “世人之所以批評武藏不好,那是因為我母親說他不好的緣故,我母親錯怪武藏了。這次我才深深了解到這點。同時,我自己也覺悟了。我要向這位好友學習,雖然起步晚了一些,但卻是我今後的志向。”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笑道: “你真好騙啊!你母親也說過,在這世上幾乎沒有像你這麼容易上當的人,你完全被武藏給騙了。” “不!武藏——” “閉嘴!不要說了!哪裡有背叛母親、袒護敵人的不孝子?連我這個外人佐佐木小次郎都替你母親打抱不平,而且也發誓將來一定要幫助她呢!”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到瀨田。放開我——餵!女人,衣服乾了沒?把我的衣服拿過來!” “不准拿!” 小次郎露出醉眼: “不准拿過來。又八,如果你一定要依靠武藏,最好先見到你母親,讓她了解你的想法。也許你母親對這樣的屈辱無法釋懷呢!” “我因為找不到母親,才想和武藏先到江戶。等我能有所成就之後,我會自己解決所有的宿怨的。” “這一定是武藏說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母親。總之,先問問你母親的意見比較好。今晚我們先喝個痛快吧!也許你不喜歡,但還是陪陪小次郎吧!” 當然,妓女們也都加油添醋地幫著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還給又八。 太陽下山之後,天更黑了。 又八若不藉著酒氣,就無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頭來。但他一喝醉,就會像隻老虎。他從入夜就開始喝,藉著酒意把心裡全部的鬱憤完全抖出,宣洩無遺。 兩人終於在天快亮的時候睡著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來。 小次郎還在房中熟睡著。昨天的初雷使得今天的陽光看起來倍覺清澈。又八耳邊又響起武藏的話,很想吐出昨天的酒。 又八走到樓下,叫人拿出他的衣服。穿戴好之後,趕緊逃到屋外,來到瀨田橋。 混濁的瀨田川,飄流著石山寺的落花。紫藤茶屋的紫藤花也開始雕零,花瓣隨著山風到處飄散。 “武藏說過他會牽著牛。” 小橋邊和中之島,都沒看到牛的影子。 又八找過幾個地方。最後問了中之島茶店,才知道有位騎著牛的武士,昨天一直等到茶店打烊,才在入夜後住到其他的旅館。今天早上又來這裡,等了一陣子之後,才寫了一封信。那人交代如果有人問起,就將信交給他。說完,把信結在屋簷下的柳樹上就走了。 又八走到樹下,看到武藏的信,像一隻白蛾停在樹枝上。 又八解開白蛾的翅膀。 “實在抱歉!久候不到,只好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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