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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第26章牛乳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149 2018-03-16
順著四明岳的棱線,經過山中,再下山到滋賀,可以到達三井寺。 “唉喲……唉喲!” 阿婆趴在牛背上,因為疼痛而不斷呻吟。 武藏拉著牛繩走在前面。 “阿婆!” 武藏回頭安慰道: “如果你很痛,我們就休息一會兒吧!反正我們兩人都不急著趕路。” “……” 趴在牛背上的阿杉婆一句話也不說。她個性剛強,受到敵人的照顧,實在不是滋味。 武藏越是安慰,她越是憎恨、越是反感,心想: 什麼嘛!你以為憐憫我就會讓我忘記怨恨嗎?作夢! 然而武藏對這位嘴裡詛咒他的老太婆為何不恨也不氣呢? 因為比力氣,這個敵人太過於瘦弱,根本不是武藏的對手。事實上,武藏曾經中過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太婆的奸計。受她陷害,吃了不少苦頭。可是不知為什麼,武藏就是無法從心底視這個老太婆為敵人。

雖然心中未將她視為敵人,眼中可不然。回想在故鄉時,受她多少為難;在清水寺眾人面前,也曾遭她唾罵。還有,過去武藏也常因為這個狡猾的老太婆多方的阻撓、扯後腿而壞了不少事。每次遇到這種情形,武藏總會想: 我該怎麼處置她呢? 他恨得牙癢癢的,即使把她碎屍萬段也不足以洩恨。甚至這次自己差點被砍頭,也只能在心中氣憤地罵她: 惡婆婆! 卻無法扭斷她滿是皺紋的脖子。 況且,阿杉婆身體欠安,又經昨晚一摔,至今呻吟不已,她已經無法再說任何惡毒、尖酸苛薄的話。武藏不自覺地憐憫她,一心盼望她盡快好轉康復。 “阿婆,趴在牛背上一定很辛苦吧!到大津之後,再想其他的法子。請再稍微忍耐一下。您從早上就一直沒吃飯,肚子一定餓了吧……想不想喝點水……什麼……不要啊!”

站在山頂環顧四周,遠處的北陸山巒,連琵琶湖,甚至伊吹以及附近的瀨田唐崎八景,都盡入眼簾。 “在這裡休息一會兒吧!阿婆你也下來,躺在草地上稍做休息,怎麼樣?” 武藏將牛繩綁在樹幹上,抱阿婆下來。 “啊!好痛!好痛啊!” 阿杉婆皺著眉掙開武藏的手,躺在草地上。 她的皮膚泛黃,頭髮蓬鬆凌亂,如果沒人理睬,可能會就此斷氣了。 “阿婆,要不要喝口水……你都不想吃東西嗎?” 武藏拍撫她的背,再三地詢問。她卻擺出一副好強姿態,頑固地將頭撇向一邊,還說不想喝水,也不要任何食物。 “這樣會更虛弱喔!” 武藏已無計可施。 “你從昨夜就滴水未進。我很想給您吃藥,但是這一路上沒碰上人家。你這不是徒增疲憊而已嗎?阿婆,至少也得讓我分半個便當給你啊!”

“骯髒!” “什麼?你說骯髒?” “即使我倒在原野,即將成為鳥獸的食物,也不願吃敵人的米飯。你真是個笨蛋。囉嗦!” 阿婆甩開武藏為她撫背的手,又趴在地上。 “嗯。” 武藏並不生氣,而且他頗能了解阿婆的心情。如果要消除阿婆根深蒂固的誤會,一定要讓阿婆了解他的心情和想法,但這並不是件容易的事,他只能空嘆息。 武藏將她當成自己的母親,不管她說什麼都逆來順受。因此,他一直耐心原諒病人的無理取鬧。 “但是,阿婆,就這樣死去不是很沒意義嗎?不能看到又八出人頭地——” “你、你在胡說什麼?” 阿婆咬著牙: “像這種事即使不受你照顧,又八也可以成材啊!” “我也相信他能成材。所以說阿婆你更要快點好起來,好去鼓勵他呀!”

“武藏!你別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可不會被你的甜言蜜語給矇騙而忘了這些仇恨……這沒用的話真刺耳。” 阿婆像只刺猾,全身帶刺。武藏心想,即使是好意,再說下去反而更招惹阿婆不悅。一片好意反被她誤解為計謀,只好默默站起來,留下阿婆和母牛,徑自走到阿婆看不到的地方,打開便當。 便當內裝著用柏樹葉包著的飯糰,飯糰裡面夾了黑味噌。對武藏而言,這已經是人間美味了。如果能把這麼美味的飯糰分一半給阿婆吃,那該有多好啊!他刻意留下一些,仍然用柏樹葉將它包起來,放入懷中。 這時候從阿婆身邊傳來了說話聲。 武藏從岩石後回過頭,看到一位過路的女人。她穿著鄉下的粗布衣裳,頭髮沒有抹油,隨意綁成一束,垂在肩上。

那女人聲音高亢說道: “這位阿婆!前幾天有位病人住在我家,現在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如果喝了這隻母牛的奶,應該會好得更快。我正好帶著壺,可不可以讓我擠些牛奶?” 阿婆抬起頭來,閃著與面對武藏時不一樣的眼光問道: “我聽說牛乳對病人不錯,但是,這只牛擠得出奶嗎?” 山里的女人又和阿婆交談了一會兒之後,隨即鑽到母牛的肚子下,拼命地擠出白色乳汁。 “謝謝您!阿婆。” 女人從母牛肚子下爬出來,珍惜地抱著牛奶瓶,道謝之後正要離開。 “啊!等一等!” 阿杉婆趕緊舉起手來叫住她。 她向四周張望。沒見到武藏的踪影,這才放下心來。 “姑娘……能不能給我喝點牛奶?喝一口就行了。” 阿婆的喉嚨已經乾得聲音沙啞了。

女人將乳瓶拿給她,阿婆嘴巴靠到瓶口,邊眨眼邊喝著牛乳。她的嘴角流出白色的牛乳,滴到胸前,也滴到草地上。 她喝到胃滿為止,身體抖了一下。皺皺眉,好像要反胃。 “啊!這味道有點奇怪!不過,喝了牛乳,說不定我也可以好起來。” “阿婆,你哪裡不舒服啊?” “沒什麼!感冒之後,又跌了一大跤。” 阿婆說著,自己站了起來。一點也看不出剛才在牛背上呻吟時的病態。 “姑娘……” 她悄悄走近那女人身邊,並用銳利的眼睛環顧四周,防備著武藏。然後低聲問道: “這條山路,可以通到哪裡?” “大概通到三井寺吧!” “三井寺?那不就是大津嗎?如果不走這條路,有沒有其他的近道?” “也不能說沒有。阿婆,您到底要到哪裡?”

“到哪裡都沒關係,我只是要逃離壞人的手掌而已。” “前面約四五百米的地方,往北有條下山的小路,如果不在乎崎嶇難行,很快就可以到達大津和阪本了。” “原來如此。” 阿婆有點慌張: “如果有人從後面追過來問你什麼的話,你就說不知道。” 阿婆丟下這句話,便走在一臉不解的女人之前,一拐一拐地急著向前趕路。 “……” 武藏面露苦笑地看著阿婆離去。然後從岩石後起身走出來。 他看到手抱著壺的女人走在前面不遠的地方。武藏叫住她,那女人嚇得停下腳步,表情好像在說:不要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而武藏卻不提那件事。 “這位老闆娘,你是這附近的農家還是樵家呢?” “我家啊!我家就是前面山頂的那家茶店。”

“山頂上的茶店啊!” “是的。” “那正好,我想託你到洛內走一趟,我會付你路費的。” “去是沒問題,但是,我家裡有個生病的客人。” “我幫你將這牛乳送到你家,並在你家等消息。你若現在去,可以趕在太陽下山前回來。” “可是我沒見過你……” “別擔心,我不是什麼壞人。那位阿婆已經可以走路,不需要我照顧,我才放心讓她走的。我現在就寫信。請你把這封信送到洛內的烏丸家。我會在你家的茶店等消息。” 武藏拿出紙筆,立刻寫起信來。 信是寫給阿通的。 在無動寺那幾天,他一直很想寫信給阿通。 “拜託你了!” 他把信交給那個女人。然後騎到牛背上,任由母牛漫步,悠哉地走了半里路。

他想起剛才匆忙之中所寫下的字句——心裡想著阿通收到那封信時的樣子。 “沒想到有見面的機會。” 武藏自言自語。 他微笑的臉龐上映著明亮的雲彩。 他的表情比等待夏日來臨的萬物更充滿朝氣;他的笑容比晚春美麗的雲彩更加燦爛。 “這段時間,阿通大概還躺在病床上吧!但是,如果她接到我的信,一定會馬上起床,和城太郎兩人一起趕到這裡吧!” 母牛有時會嗅嗅草地,走走停停。武藏心情愉悅,連草地上的小白花看來都像閃閃發光的星星。 一路上武藏只想著快樂的事情。現在突然想到: “阿婆她呢?” 他看看山谷。 “她一個人獨行,而且又受了傷,一定很難過吧!” 有點擔心——也只有這個時候,武藏才有閒暇想這些事。

那封信如果讓別人看到,武藏可能會覺得不好意思呢!給阿通的信是這麼寫的: 他寫完之後,像念詩般地暗誦了幾次。他甚至開始想像跟阿通見了面要聊些什麼話題了。 這時他看到山頂上有一個插著旗的亭子。 他想: “就是那裡吧!” 到達茶店,他從牛背上下來,手上拿著店老闆娘託他帶回來的牛乳瓶。 他坐到屋簷下的椅子上。在土灶邊燒柴的阿婆馬上端來溫茶。 “謝謝您!” 武藏告訴阿婆,自己遇見店老闆娘,並請她送信。說完之後,將裝牛奶的瓶子交給她。 “是!是!” 那個阿婆光是點頭。也許是重聽吧?她接過奶瓶之後,不明就裡問道: “這是什麼?” 武藏回答說:這是從自己所騎的母牛身上擠出來的奶。老闆娘因為家裡有位生病的客人,所以特地擠給那位客人喝。阿婆聽過之後說道: “嗯!是牛奶啊!哦?” 她似乎仍不了解,兩手淨是拿著瓶子,不知如何是好。 “客官!後面房間的那位客官!請來一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她覷了屋裡一眼,大聲叫著。 阿婆叫的那位客人,並不在屋裡。 “噢!” 後門傳來回答的聲音。不久,一個男人悄悄地從茶店旁探出頭來問道: “阿婆,什麼事啊?” 阿婆立刻將手上的奶瓶遞給那男子。但是,那男子只是拿著奶瓶,既沒問阿婆,也沒看瓶中的牛奶。 那男子出神地看著武藏,武藏也凝視那男子。 “啊!” 分不出到底是哪個人先叫出聲來。兩人同時向前走了幾步。 他們互相注視對方。武藏叫道: “你不是又八嗎?” 那男子是本位田又八。 又八聽到老朋友的聲音,也忘我地大叫: “啊!是阿武啊!” 他大聲叫著昔日友人的小名。武藏伸出手來,又八不自覺地放開手上的牛乳瓶,伸手抱住武藏,瓶子摔落在地上。 瓶子碎了,白色的牛乳濺到兩人的衣角上。 “啊!已經幾年沒見了啊?” “關原一戰,就沒見過面了。” “這麼算來——” “已經五年了。我今年都已經二十二歲了。” “我也二十二了。” “是啊!我們是同年啊!” 甜甜的牛奶香味飄在互相擁抱的友人身上。也許在他們的內心裡,正回憶著童年往事呢!此時,兩人赤心相待。 “阿武,你變得好厲害啊!現在我這麼叫你,自己也覺得怪怪的。我還是叫你武藏吧!你在下鬆的表現,還有之前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啊!實在很慚愧!我還不成氣候,處世的經驗還不夠。話說回來,又八,這店裡的客人指的就是你嗎?” “事實上,我打算到江戶去。但是有點事情,在這裡耽擱了十天左右。” “病人是誰呢?” “病人?” 又八合上嘴,又說道: “啊!病人是我一起帶來的人。” “哦?總之,見到你平安無事,實在很高興。不久前,我在大和路往奈良的途中收到你叫城太郎交給我的信了。” “……” 又八突然低下頭來。 當時在信上所寫的狂語,現在一件也沒達成。一想到這件事,又八在武藏面前簡直抬不起頭來。 武藏將手搭在又八肩上。 他非常懷念過去的時光。 他一點也沒想過這五年來,兩人之間所產生的差異。只是期盼能夠有機會和老友開懷暢談。 “又八,跟你一起的人是誰呢?” “啊……沒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朋友。只是……” “那麼,可以到外面去一下嗎?在這裡講話不太方便?” “好!走吧!” 又八也希望如此。於是兩人走出了茶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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