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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04章花禦堂

宮本武藏·劍與禪 吉川英治 4845 2018-03-16
層巒疊嶂這句話,正適合形容武藏的故鄉。 從播州龍野口開始,就進入山區。作州街道蜿蜒於群山之間,木製界標聳立在山脈的背脊上。穿過杉林坡道,再越過中山嶺,可以俯瞰英田川峽谷。來到這裡,不禁會問道:這種地方,竟然會有人住! 旅人經常會在這裡駐足片刻。 阿通從七寶寺的走廊,可以望見這些用石頭砌成的屋頂。 “哎,已經過了一年了!” 她茫然地望著白雲沉思。 她是個孤兒,再加上在寺廟長大,這個清純少女就像香灰一樣,冰冷又寂寞。 去年她十六歲,比跟她訂婚的又八小一歲。 又八去年夏天跟村里的武藏出去打仗,直到年底,仍無音訊。 正月過了,二月過了,望穿秋水空等待。最近終於漸漸死了這條心,因為此時已進入春季的四月了!

“聽說武藏家裡也沒收到音訊……兩人大概都已經戰死了吧?” 偶爾她會嘆著氣向他人訴苦,大家都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說,連領主新免伊賀守的家族都沒有人活著回來。戰後到這小鎮來的,都是一些不認識的人,大概是德川的武士。 “男人為何要去打仗呢?我再怎麼阻止都沒用——” 阿通只要一坐在屋簷下,就可以呆坐上老半天。她喜歡獨自沉思。 今天,她又坐在那兒了。 “阿通姑娘!阿通姑娘!” 有人在叫她。 廚房外面有一裸身男子,從井邊走來,好似一個塗了炭的羅漢。他是在寺裡掛單了三四年的但馬國行腳僧,是個三十歲左右的年輕和尚,現在正在曬毛茸茸的胸膛。 “春天到嘍!” 他愉快地說道。 “春天是不錯,但是那可惡的蝨子,就像藤原道長一樣,把我的臉據為己有,到處亂咬,太囂張了!所以我下定決心把衣服脫下來洗了……但是,這件破法衣,那棵茶樹不好晾,這棵桃樹又正在開花,我這個對風雅之事似懂非懂的男子,竟為了曬衣場而傷腦筋。阿通姑娘!你有沒有曬衣竿?”

阿通紅著臉說道: “澤庵師父,您在衣服晾乾之前,光著身子,打算做什麼呢?” “睡覺呀!” “真瘋狂!” “對了!明日四月八號是浴佛節,要用甜茶洗身,就像這個樣子。” 說著,澤庵認真地兩腳盤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學起釋迦的模樣。 “天上天下,惟我獨尊!” 澤庵正經八百地模仿誕生佛的樣子。阿通笑道: “哈哈哈!學得真像啊!澤庵師父!” “很像吧!我本來就像。因為我正是悉達多太子轉世投胎的。” “等等!現在,我要用甜茶澆在您頭上。” “不行!這個我心領了。” 有隻蜜蜂要叮他的頭,這個釋迦佛祖急忙揮舞雙手趕蜜蜂。蜜蜂看見他的丁字褲鬆開了,連忙飛走了。 阿通在欄杆上笑個不停。

“啊!啊!肚子好痛!” 這個在但馬出生、名叫宗彭澤庵的年輕和尚,住在這裡期間,有一大堆的笑料,連抑鬱寡歡的阿通,每天都被他逗得笑個不停。 “對了!我不能再待在這兒了。” 她把白皙的腳伸進草鞋。 “阿通姑娘!你要上哪兒?” “明天是四月八日呀!大師交代的事,我全給忘光了。我要像往年一樣摘鮮花到花禦堂來為浴佛會做準備。而且,晚上還得先煮好甜茶。” “你要去摘花呀?哪裡有花?” “後村的河邊。” “我也一起去!” “不必!” “要摘花禦堂的花,你一個人摘不來,我也幫忙吧!” “你光著身子,羞死人了!” “人本來就是光著身子的嘛!沒關係!” “不要!別跟著來!”

阿通逃難似地跑向寺廟後面。過了不久,她背著簍子,手拿鐮刀,正準備從後門溜出去,澤庵不知從哪兒找來一條大包巾裹著身體,跟了過來。 “唉……” “這樣就可以了吧?” “村子的人會笑。” “笑什麼?” “離我遠一點!” “說謊!明明喜歡和男人一起走,還說呢!” “不理你了!” 阿通先跑去了。澤庵像從雪山下來的釋迦,大包巾的袖口隨風飄揚,跟在阿通背後。 “哈哈哈!生氣了?別生氣!鼓著腮幫子,你的情人會討厭你!” 英田川下游,離村子約四五百米的河邊,已經開滿春天的花草,令人眼花繚亂。阿通把簍子放下,蝴蝶繞著她飛舞,她拿著鐮刀,開始割花。 “好祥和喔!” 她嘲笑他。

澤庵充耳不聞。 “笨蛋!現在不是在談蜜蜂。我正在為一個女人的命運,傳達釋迦大尊的意旨呢!” “有勞您照顧了!” “沒錯!你真是一語道破!和尚這個職業呀,是個吃力不討好的行業。但是,就跟米店、和服店、木工、武士一樣,和尚在這世上不是沒用的行業,所以它的存在也不足為奇。說起來,和尚和女人,從三千年前就是冤家。你看佛法裡面說女人是夜叉、魔王、地獄差使。阿通姑娘和我感情不好,也是有深厚的因緣啊!” “為何女人是夜叉?” “因為欺騙男人。” “男人不也欺騙女人嗎?” “等等!你這句話,有點傷腦筋喔……哦,我知道了!” “那您說說看!” “因為釋迦大師是個男人……”

“聽您瞎掰!” “但是,女人呀……” “又來了!” “女人呀!太乖僻了。釋迦牟尼年輕的時候,曾在菩提樹下被欲染、能悅、可愛等魔女們纏身受苦,因此對女性印像不佳。可是到了晚年也曾有女性弟子。而龍樹菩薩比釋迦還討厭女人……應該說是怕女人,但是他也說過四賢良妻的條件是當個隨順姐妹、愛樂友、安慰母、隨意婢女。歌頌女性的美德,叫男人要選這樣的女人。” “這些也全都是對男人有利的話嘛!” “那是因為古代的天竺國比日本還要男尊女卑——還有,龍樹菩薩對女人講了這樣的話。” “什麼話?” “女人呀!你的身體不要嫁給男人。” “這話很奇怪!” “沒聽到最後不可妄加批評!這句話後面是這樣的二女人,你的身體要嫁給真理。”

“……” “懂嗎?嫁給真理說得明白一點,就是別喜歡男人,要喜歡真理!” “什麼是真理?” “被你這一問,我自己好像也還沒搞清楚呢!” “嘻嘻嘻!” “反正,說得更通俗一點,就是嫁給真實。所以,不要懷了城裡輕薄浪子的孩子,應該在自己的鄉土上,孕育良好的子女。” “您又來了……” 她做勢要打人。 “澤庵師父!您是來幫忙摘花的吧!” “好像是吧!” “那就別喋喋不休。幫忙動動刀吧。” “小意思!” “您摘花,我去阿吟姐家,她也許正在縫明天我要係的腰帶,我去她那兒拿。” “阿吟姐?哦,有一次我在寺廟見過她,我也要去!” “您這個樣子,好嗎?”

“我口渴了,到她家要杯茶喝。” 阿吟已經二十五歲了,人長得併不醜,家世也不錯,並非沒有人來提親。 可是,就因為她弟弟武藏在鄰近幾村以性情粗暴聞名。本位田村的又八和宮本村的武藏,從少年時代就被公認是惡少的代表,所以,有一些人會顧慮有這種弟弟而不敢來提親。但是,還是有不少人很喜歡阿吟的謙恭有禮,以及良好的教養。然而,每次有人來提親,她總是以“弟弟武藏成人之前,我必須身兼母職”為理由而拒絕。 阿吟的父親無二齋在新免家擔任兵學指導的時候,曾受賜“新免”之姓,極其風光。那時,他們在英田川河邊,蓋了有土牆的石屋,以一個鄉士來說,是太過豪華了。現在雖然仍寬廣,但已老舊,屋頂上雜草叢生,以前當作武館的高窗和房檐之間,現在堆滿了燕子的白糞。

無二齋在失去工作的貧窮生活中過世,因此阿吟辭退了所有傭人,但是這些人都是宮本村的人,那時的阿婆或打雜的,都會默默地輪流拿菜放到廚房來,有時也會來打掃已不再使用的房間,或是挑水,幫忙照顧無二齋衰敗的家。 現在—— 阿吟在後面的房間縫衣裳,聽到有人從後門進來,心想八成又是誰來幫忙了,所以縫針的雙手沒停下來。 “阿吟姐!您好!” 阿通來到她背後,輕巧無聲地坐下。 “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阿通姑娘。我正在縫你的腰帶,明天浴佛會的時候要係吧?” “是的。您這麼忙,真不好意思!本來我可以自己縫的,但是寺裡事情卻一大堆……” “哪裡!反正我也閒得發慌……如果不做點事,又要胡思亂想了。”

阿通瞧見阿吟背後的燈盤上,點著一隻小蠟燭。那兒的佛壇上,有個似乎是阿吟寫的東西。 兩個紙牌位前,供著少許的水和花。 “咦……” 阿通眨著眼,問道: “阿吟姐,有通報說兩個人都戰死了嗎?” “你夢見過又八嗎?” “是,經常夢到。” “那一定是死了,因為我也常夢見弟弟。” “好討厭哦!談這種事情。這不吉利,我要把它撕掉。” 阿通眼睛充滿淚水,起身熄掉佛壇的燈火。這還不足以消除忌諱,她還拿走供奉的花和水,把水唰——的倒在隔壁的屋簷下,正好潑在坐在那兒的澤庵身上,他跳起來大叫: “哎喲!好冷呀!” 澤庵拿裹身的大包巾擦掉臉上、頭上的水滴。 “餵!阿通!你這女人在幹嗎?我說要向這家人討水喝,可沒說要人給我潑水喔!” 阿通忍不住破涕為笑。 “對不起,澤庵師父!真的很抱歉!” 阿通又是道歉,又是陪笑臉,還給他倒了他最需要的茶,才回到房間來。 “是誰呀?那個人。” 阿吟張大眼睛望向屋簷下問道。 “是在寺裡掛單的年輕行腳僧。對了!有一次你到寺裡來的時候,不是看到一個臟兮兮的和尚,撐著臉頰在本堂曬太陽,我問他在做什麼,他說要捉蝨子讓它們玩相撲嗎?” “啊……是那個人呀?” “對!是宗彭澤庵師父。” “他有點奇怪。” “是非常奇怪!” “他穿的不是法衣,也不是袈裟,到底是什麼?” “大包巾。” “哎……他還很年輕吧?” “聽說才三十一歲——但是寺裡的和尚都說,他年輕有為,很了不起呢!” “話不能這樣講。光憑外表,看不出哪裡了不起呀!” “聽說他在但馬的出石村出生,十歲當小沙彌,十四歲進入臨濟的勝福寺,受戒於希先和尚。為了跟隨從山城大德寺來的大學者學習,到京都和奈良遊學,師事妙心寺的愚堂和尚,還有泉南的一凍禪師,非常用功。” “原來如此。看得出來他的確與眾不同。” “還有,和泉南宗寺的住持曾褒獎他,還接過敕令,當了大德寺的住持。不過,聽說在大德寺只待了三天便跑掉了!之後,豐臣秀賴大人、淺野幸長大人、細川中興大人等都很看重他。朝廷官員方面,烏丸光廣大人等人,也非常器重他,曾對他說,要建一間寺廟給他,請他主持;也有人要高薪請他留下來。但是,他都一一推辭了,老跟蝨子作伴,像個乞丐周遊列國。你說他腦筋是不是有問題?” “不過,他可能會覺得我們腦筋才有問題呢!” “他真的這麼說過耶!有一次我想起又八,一個人哭的時候……” “雖然如此,他蠻風趣的呀!” “有點太過風趣了!” “他要待到什麼時候?” “誰知道?他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消失。四海就是他的家。” 走廊那邊,澤庵站了起來,說道: “聽到嘍!聽到嘍!” “我可沒說您的壞話喔!” “說也沒關係!不過,有沒有什麼甜點呀?” “可是會招來那個哦!澤庵師父那天來的時候啊……” “什麼嘛……阿通!你這個女孩子一副連蟲都不敢殺的樣子,其實骨子裡是很壞的喔!” “為什麼?” “哪有人光給人喝空茶,自己卻在那兒哭哭啼啼談自己身世的?” 大聖寺的鐘在響。 七寶寺的鐘也在響。 平常清晨一大早敲鐘,有時過了中午也會敲。現在,繫著紅腰帶的村姑、商家的老闆娘、牽著孫子的老太婆,不斷朝山上的寺廟湧來。 年輕人望著擠滿參拜人潮的七寶寺本堂,一看到阿通,都會小聲地談論道: “在那裡!她在那裡!” “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 今天是四月八日浴佛節,本堂中蓋了一個花禦堂,用菩提樹葉蓋屋頂,野花野草纏著柱子。禦堂中間供著甜茶,兩尺高的黑色釋尊立像,指著天地。宗彭澤庵拿著小竹柄勺子,用甜茶從頭頂澆在釋尊像上,或是順應參拜人的需求,把甜茶倒在他們的竹筒裡。 “這個寺廟很窮,請大家盡量捐香油錢,有錢人更要如此。一勺的甜茶,換一百貫銀子,保證幫您消除一百個煩惱。” 面對花禦堂左側,阿通坐在寫字桌前。她繫著新做的腰帶,前面擺著泥金繪圖的硯台盒子,把劫除災病的詩歌寫在五色紙上,分給來參拜的人。 這地方的人深信,把這符咒貼在家中,可以驅除病蟲。 同樣的詩歌,阿通已經寫了幾百張,手都麻了!這淺白易懂的文章,已經令人厭煩不已。 “澤庵師父!” 她偷空叫他。 “啥事?” “……哎呀哎呀!我以為稍微鬆一點了,沒想到參拜的人越來越多了!別推!別推!餵!那個年輕的要排隊呀!” “餵!和尚!” “叫我嗎?” “你說要排隊,可是你都先舀給女人!” “我也喜歡女人呀!” “你這和尚真不正經!” “你也別假清高!我知道你們不是真的要來拿甜茶或驅蟲符的。這裡的人一半是來參拜釋迦大佛,一半是來看阿通姑娘的。你們也是其中之一吧——餵!餵!你為什麼不捐香油錢呢?這麼小氣,交不到女朋友!” 阿通滿臉通紅,說道: “澤庵師父!您稍微收斂一點好嗎?再說我就要生氣了!” 她說畢便呆坐在那兒,好讓眼睛休息一下。突然,她在參拜人群中,看到一個年輕人。 “啊……” 她大叫了一聲,筆從指間滑落到地上。 在她站起來的同時,那個人像魚一樣快速潛入人群。阿通忘我地大喊:“武藏!武藏!” 便往走廊方向追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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