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東史郎日記

第5章 東史郎日記(3)

東史郎日記 东史郎 7593 2018-03-16
終於要上前線了! 九月二十日,早晨六點從獨流鎮出發,我所在的中隊開始前進,負責監管大隊的大行李箱。一隊相約明日赴死的士兵揚起灰塵,匆匆地穿過一望無際的平原,朝火線急奔。 師團的行李乘船溯流而上,落伍的馬一匹接一匹地被拋棄,馬背上的行李被搬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或別的車輛上。健壯的馬載著越來越重的負擔前進著,落伍的馬在灼熱的土煙中,只能耷拉著腦袋,用充滿哀愁的眼神目送著士兵們從自己身旁經過。它們的無言更加讓人感到動物的落伍有多麼悲哀,它超過了人的落伍,超過了人的死亡。多麼大的痛苦,多麼大的辛勞,它們不說一句怨言,不停地走到自己筋疲力盡,直到倒下。它們倒下的時候已經意味著死了。因為它們不發一句怨言和哀嘆,所以愛憐的淚水濕潤了我們的眼眶。它們的背後是飢餓的野狗在磨著牙。

酷熱的陽光無情地照著大地,幾乎燒毀地上的一切東西。 大汗淋漓的一隊人馬呼哧呼哧喘著氣,忍著痛苦,像河水一樣流動著。 王思鎮是個很大的村莊,但由於轟炸和砲擊,已經遭到可怕的破壞。道路幾乎被毀壞的房屋和磚塊堵死,僅僅有一座四周有高牆的教堂完好地保留下來。教堂裡有一位白髮牧師,這位牧師受到村民們怎樣的尊敬,對村民擁有多大的力量,只要踏進教堂一步便一目了然了。教堂裡有許多支那人,就像對主一樣,態度殷勤莊重。高個子的白髮洋人悠然地在花園中漫步,就像不知爭鬥為何物的人一樣,雖然不知道他胸中藏著多少政治技巧,但一見之下確實有種侍奉神靈之人的氣質。進門左邊的一排細長形房屋裡,支那人正在賣著砂糖。 一袋三十錢。日本錢(朝鮮紙幣)在這種地方竟堂堂正正地通用,我們很吃驚,終於知道了日本通貨的難能可貴。士兵們說砂糖一袋三十錢太貴,進行了一番還價,但因語言不通,沒談成。許多士兵一哄而上地聚集過來要買糖,其中也有人趁混亂行竊。每當這時,洋牧師便提醒這些士兵注意。不知廉恥的士兵也是有的。

晚飯是三隻雞。吃得特別香,記憶中從未吃過如此美味可口的晚飯。 我們談今天,說明天,悠閒地吃著晚飯,這時,四處響起了槍聲,我們才意識到身處戰場附近。 八點左右,突然來了命令,讓我們準備好槍支子彈趕快武裝集合。留下野口負責看管室內,我們都去中隊部集合了。 中隊立即朝教堂進發。第一小隊包圍教堂防止逃亡者,第三小隊進行內部搜索。 出了一件事,對於初次參加戰鬥的我們來說,這是一起很大的事件。我們必須逮住犯人進行複仇! 傍晚六點半左右,三個輜重兵給自己心愛的馬餵水。打完水,經過返回途中必經的狹窄道路時,他們做夢也沒想到死亡正在那條路上等著他們。前方走來兩個當地人。當地人面露微笑,殷勤地低下頭與他們擦肩而過。輜重兵們毫無戒備地開心他說著話就走過去了。這時,突然背後響起了手槍聲,一個輜重兵倒了下來。接著,第二槍,又一個倒下了。另外一個被裝扮成當地人的便衣隊摟住,用短刀捅穿了右肺。可憎的便衣隊立刻逃走了,只有準備餵馬的水和大野部隊第一次犧牲的鮮血在狹窄昏暗的路上流淌。

於是,我們要拼命去搜查犯人。 緊緊關閉的天主教堂的大門沒有打開,翻譯高聲叫喊了一氣,過了一陣兒,大門像遊魂飄出似的靜靜地打開了,穿著黑色衣服的高個子牧師靜靜地站在那裡。翻譯和牧師一同消失在門裡,翻譯會不會在這個黑暗的教堂裡再次遭到暗算,會不會在教堂長長的走廊上又被便衣隊捅上一刀?擔心之餘,我們都很佩服勇敢闖進去的翻譯的膽量。森山中隊長命令說"衝進去"。我和西本上等兵還有另外一人共三個人,摸進了黑暗的教堂,首先搜查了門內左邊白天賣過砂糖的房間。 我們打著手電筒喊道:"出來!"支那人縮著身體呆在黑暗的房間裡。我們讓被發現的傢伙舉起雙手,用槍刺頂住他的後背出了門。在細長形的屋子裡揪出了一百二十六人。我們舉槍對著他們,對每一個人搜身。我查了幾個人,拿起了其中一個人的竹杖。竹杖嘩啦嘩啦作響,我估計竹節與竹節之間藏著什麼東西。正要搜查的時候,那個人突然拿過竹杖,從裡面取出一個細長形的小瓶子,在地上砸碎了。我頓覺可疑,馬上撿起打碎的破玻璃片讓他舔。我估計可能是什麼毒藥。他根本無所謂,大模大樣,或者說很喜歡那東西似的舔了舔。翻譯問他那是什麼,他說是化妝水。

但是,像他那麼骯髒的男人不可能在那種細管以及竹杖中放化妝水的。 可以很明確地判斷,那不是化妝水。但是,也無法判斷那是別的什麼東西,只是見他無所謂地舔了那東西,我們便放心地釋放了他。在他們當中沒有發現一個可以處以槍斃的人。也許有,可我們沒有發現,婦女和兒童在教堂對面的屋子裡避難。 根據外國牧師的要求,決定只由軍官對那間屋子進行搜查。那裡除了見到一些驚恐萬狀的女人以外,沒發現任何一個可疑的人,那晚的惟一"收穫"是西本上等兵在教堂外用手摸著牆壁走路時被蝎子咬了一口。 這不禁讓人覺得槍聲大作的戰爭的木樁正一根接一根地在黑暗中打了下去。 二十一日,早晨六點,我們離開了王思鎮。

又是在無風的酷熱中的行軍。 與敵人戰鬥的同時,我們又必須與自然鬥爭。背包無情地勒痛了我們的肩背。握槍的手因血液循環不暢而麻木,我們只得不停地換著手握槍,每次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就像飢餓時的飯一樣讓我們盼望不已。 可憎的太陽無情地照著大地,像是專門與我們過不去。 這個發光的太陽早被當做慈愛的女神,她哺育萬物,給我們白晝與黑夜,讓我們活動與休息,從無限的過去走向永遠的未來。世上的萬物向她奉獻了最大的尊敬與感謝,但對於今天的我們來說,她只能是一個最殘酷的存在。 道路兩側叢生的雜草,擋住了風的高粱,無盡延伸的大地,沒有陰涼、滿是塵土、發瘋似的奔向無限遙遠的破破爛爛的灼人的道路,成群結隊的野狗,腐爛發臭的支那兵屍體,像喝了一肚子水的腫脹的軍馬屍體,像餓鬼野狼一樣貪婪吞噬著那些屍體的野狗……沒有一樣讓人感到舒服。

當我看到支那兵腫脹的屍體成了野狗口中餐的情景時,我想: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對於野狗來說,支那兵的屍體是再好不過的美餐,同樣,我們的屍體也……啊!還是不想死! 我握著槍支的有力的手,敲著大地行走的腿,可以思念親人的溫柔的心,可以描繪故鄉、描繪父母、描繪兄弟的大腦……這一切都要成為野狗的血和肉嗎?一想到我的一切要成為野狗身上的一部分血與肉,然後又成為野狗瘋狂而貪婪地尋求下一個目標的原動力時,我不禁陷入無盡的苦惱之中。 殷勤的槍砲聲逼近了。 那聲音是"戰爭"! 那聲音是"殺戮"! 傍晚,我們終於到達了桃馬頭。流經桃馬頭的子牙河上,漂流著鮮血。據說三十三聯隊的隊長和旗手在剛要登陸時就成了敵人子彈的靶子。身體浸在沒腰身的泥沼中進行戰鬥的是第九聯隊和第三十旅團。我們大隊受命給這些在第一線的部隊運送彈藥。我所在的分隊奉命為旅團司令部做警衛。用作旅團臨時司令部的民房的院子裡,無線電發報機在無休無止地工作著。雙耳戴著接受器的士兵正在用筆記錄著傳來的一份份電報。旁邊的士兵拼命地轉動著手搖式發電機,傳達命令,接受戰報,翻譯……參謀登上崩塌的屋頂,兩眼對著望遠鏡在瞭望。高級軍官們忙忙碌碌地進進出出。寬闊的河川廣場上,友軍的飛機低空飛行著與地面部隊進行聯絡。

這個小小的可憐的桃馬頭村子,只留下了一對連走路都很困難的七十來歲的老夫妻。他們恐怕沒有想到,到了這麼大年紀還要看到如此的慘景吧。真可憐!三十三聯隊和三十八聯隊在進行夜間攻擊時,一邊稱讚著對方"真頑強!真頑強",一邊進行著相互殘殺,結果傷員很多。而且,三十三聯隊的一個中隊,由於聯絡出問題,遭到友軍飛機炸彈的洗禮,蒙受了很大損失。 這無情地表明了在戰場上聯絡是多麼重要。 戰爭中也有這種因偶然的不幸而導致的毫無必要的死亡。 二十二日,在炎熱之中我們再次開始了行軍。道路和子牙河一同向遙遠的地平線延伸。慘不忍睹的支那兵屍體散亂地躺在河岸邊,那些屍體發出的惡臭讓我們還不熟悉戰場的人感到噁心。

見到屍體就噁心的人還不能算戰場上的士兵。如果有清潔感,有潔癖,就不能成為火線上的戰士。早晨起來要洗臉,上了廁所要洗手,有這種念頭的人是不能當火線上的戰士的。 火線上的士兵應該是能夠用剛剛上過廁所的手抓起碗筷就吃飯的人。 野戰士兵要回歸野性! 河川沙地上,輜重隊在行進,軍馬在炎熱的沙塵中一個勁地朝前走。約莫前進了一里,有個採沙場,從那裡乘上水上士兵的船沿子牙河逆流而上。 這裡立著三個嶄新的墓碑。 大概是昨天或前天的流血之人吧,而且,還有等待火葬的兩具屍體躺在擔架上。戰友們在旁邊挖出一個寬兩米、長四米的土坑,堆積著木棍。他們把死者的頭髮和私人物品作為遺物留了下來。坑里排放了許多圓木棍,把穿著血染的軍服的屍體放在上面,屍體上面又放了些圓木,像小山堆似的。

伴著隨軍僧人的誦經聲,戰友們抑制不住因哀痛而發出的抽泣聲,淒然地撞擊著我們的心胸。 他們過去的一切都是為了今天的戰鬥。他們為了戰死而活到了今天。而且,他們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火點燃了。藹-,就這樣永遠不能回來的人在聖火中升天了。莊嚴的激動啃噬著人們的心胸。今大的他們就是明天的我們。 與支那兵的屍體相比,日本兵的屍體受到了多麼莊嚴的禮遇埃日本兵的屍體在僧人的誦經聲中,在戰友哀悼的眼淚中,在聖火中升天了。 面對他們赴死的勇敢,人們獻上最大的尊敬和感謝,他們將微笑升天。 誰會對這種飽含真情的隆重葬禮不滿足呢? 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從支那兵屍體那裡獲得的感慨為之一變。 死是有意義的。

支那、支那北部的野拗立著五座荒涼的墓碑。他們是永遠的哨兵,是永遠的光榮哨兵。他們要在這里為祖國做永遠的哨兵。 我對死後的處理所抱的感懷難道不是真實的嗎? 如果為自己所愛的祖國而死是有意義的話,那麼,我們還要擔心自己的屍體嗎?把這當問題不是缺乏覺悟嗎?是我們的信念仍然不夠嗎?需要如此之多的麻煩和時間,無異於削減戰鬥力。 難道我們應該削減戰鬥力來期待著這種隆重的待遇嗎? 濾水機從地底深處汲出清水。對於自登上大陸以來就沒喝過一口生水的我們來說,這水是多麼地難得埃因為我們曾以為直到死恐怕也喝不上一口美如朝露的水了。我像幹幹的海綿一樣喝了滿滿一肚子水,只覺得清澈的水似乎能洗淨疲憊不堪的心。我讓我最心愛的戀人——水壺也喝了個飽,戀人的體重會不停地給我力量和勇氣。 大大小小的船隻發出"膨膨"聲,由第一大隊一千餘人組成的昭和八幡船隊,在混濁的子牙河上向前進發了。 廣袤無垠的大地上,惟一的河流悠然地流動著。除了雜草、稀疏的樹木和高粱以外,四周茫茫,看不見任何一樣突出來的東西。 天空依然又高又藍,沒有一絲雲彩,天空的盡頭落在了大地之上。激流吞噬著岩石。奇岩怪石和又一派不同的壯闊風景呈現在我們的眼前。身處這種風景之中,我們不覺得自己是在戰場上,倒像是一次豪華的大陸旅行,一次壯美的浪漫之旅。現實在我們的意識之外。 碧空無限深邃、廣闊,大地無限遼遠、廣袤。在這雄偉壯觀的大自然中,我們的所作所為看上去是多麼地無聊與渺小埃人類再偉大的行動,在大自然面前也算不得什麼。大自然是個真正的大懷抱,它包容互相爭鬥的一切民族。與自然的博大胸懷相比,民族之間的血腥爭鬥顯得多麼吝嗇而渺小埃跑多少天、飛多少天也無法看到盡頭的大自然,似乎在嘲笑民族之間的狹隘的爭鬥。 各個民族為了僅僅是大自然中很小的一部分爭鬥而故意進行著流血的慘劇。 唉,人的行為是多麼無聊而渺小埃 引擎聲傳來,又消失了。 約莫跑了兩個小時,看見右岸的一問民房裡有士兵。一見到士兵,我的思緒一下又飛回到現實裡來。他們是三十八聯隊的士兵。由於右岸的村莊里好像有殘敵,他們希望我們留下來進行掃蕩。於是,船隻馬上停靠右岸,開始進行掃蕩。 就像披著甲殼的烏龜一樣,對外防禦的厚厚的土牆和牢固的沒有縫隙的房門,一步也不許人侵入。那些房屋的牆有一兩尺厚,沒有一扇窗戶朝外開,房頂也是用土夯成的。不打破近兩寸厚的房門是無法進去的。在我們爭論著怎樣攻進去的時候,屋裡的居民或殘敵已從後門逃走了。兩個估計已過六十歲的老頭被帶了過來。翻譯訊問了許多問題,有人對他們又是打又是踢。 他們怕得要死,癱倒在地上,似乎被殺之前就已經失去了一半知覺。我們笑著望著這兩個可憐的老人,就像頑皮的孩童逗弄著兩條昆蟲一樣。他們在恐懼的深淵中顫抖著。 他們遭此突然且最大最壞的不幸,嚇破了膽,茫然不知所措。 一個下士拔出了軍刀……砍下去! 另一個老頭渾身顫抖著伏在地上。與其說伏在地上,不如說趴在地上。他的兩隻手扒著地面,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他也絕望了。手槍響了。兩個老頭兒的血在地上流淌。 上游傳來叫喊聲,兩個光著身子的二十四五歲的青年跳進了河裡,拼命地游水逃走。背後傳來射擊的槍聲,子彈射在他們身邊,激起一陣水花。 兩個青年拼命朝對岸遊,一會兒潛入水里一會兒又浮出水面。無數的子彈追逐著他們,但沒有一發擊中。我也射擊了。 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射出殺人的子彈。 但不知是怎麼回事……我的意志的確命令我要殺他們,並射出子彈。而就在這樣射擊的時候,卻又浮現出另外的想法,感情又命令我不能殺人。我困惑不解。 我不知道為什麼感情命令我不許殺人。我害怕了嗎?可我沒有怕外敵。因為敵人的子彈一發也沒飛過來,我的四周全是友軍,遭到射擊的兩個敵人在毫不抵抗地逃跑。 為什麼在這種沒有危險的狀態下,我的感情不許我殺人,而我的意志卻能徹底理解應該殺了他們並命令我殺了他們呢? 難道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要殺人的我,感到了殺死敵人帶來的因果循環的命運?我感到了這種無形的恐怖?第一發子彈在這種猶豫之中突然射了出去,就像故意不擊中似的。第二發子彈好像是瞄準了。第三、第四發子彈我覺得射得很準確。但是,沒有命中,然後我想,在這種猶豫中再怎麼射擊也不會射中的。於是,我停止了射擊。其他士兵射得很兇,但一發也沒打中。眼看兩個逃跑的年輕人就要到達對岸逃掉了。 我忘掉了自己的事,微微有些生氣。真是一群毫無準頭的射手!於是,我再度射擊。兩個年輕人正好登上對岸時,其中的一個就像石頭一樣落進了河裡。我的子彈準確地奪去了那個青年的命。另外一個青年爬上了對岸。但是,沒有一塊石頭的河對岸全是泥土,好像吸住了他的腳,拒絕讓他的腳自由活動,他無法跑起來,在他拼命但很慢地跑動時,不知是誰射出的子彈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把絕望的身體拋在了河岸泥土上,倒了下來。 船再次出發前進。我們發覺肚子餓了,嚼起了壓縮餅乾。 我的前面是大尉軍醫,大尉也拿出了壓縮餅乾,我拿出一小把珍貴的砂糖遞給了大尉,軍醫為這意外的美食發出了高興的笑聲,我之所以把僅有的一點珍貴的砂糖特意給軍醫,是因為我希望我萬一負傷,他能早些給我治療。 我還沒有洗去這種卑鄙的利己之心。這是一種可恥的行為!這種拍馬屁行為不是一個男子漢應有的!我為這種出自卑鄙心理的行為感到恥辱,把身體扭向了一邊。 暮色降臨,隊伍要繼續前進。軍醫說: "不知道大隊長到底打算前進到什麼地方。前進的只有單獨的一個大隊,真勇敢。但是……"軍醫的話裡有恐怖之意。 ……他大概是想說,要是被敵人包圍了,我們會怎樣呢! 我知道軍醫膽小。 船終於靠近了一處河岸,帳篷很快在岸邊搭好,野外宿營開始了。我搞不懂為什麼要架帳篷,如果遇到敵機襲擊怎麼辦?對此我很不解。 我們不知道我們現在所處位置是在支那的哪裡,只能說是支那的某個地方。 雜草瑟瑟發抖,隨著深夜的到來,寒氣也越發加重。一無所知的地方,身處敵人的眼前。黑暗的世界。我感到了某種不安。由於禁止野炊,黑暗中不停地響著啃咬壓縮餅乾的"嘎巴嘎巴"聲。沒有人說話,也聽不見河水流動的聲音,只有步哨在草地上走動的腳步聲輕輕地爬向枕邊。完全是一個沉寂黑暗的世界。 夜幕被太陽吞噬,天空漸漸泛出魚肚白,天亮了,世界甦醒過來,我們開始了前進。船已經撤回了桃馬頭。走在沿河堤岸的斜坡上,以防被敵人發現。我的左腳腕走得很疼,但是,要繼續前進。 每個村莊都長滿了夏梅,但是上面命令禁止吃這些東西,所以我們無法滿足自己的食慾。 這時,我們到達了一個村子。一等兵奧山違禁吃了夏梅。 他是個善良的人,當兵兩年了,常常被中隊長盯上,認為他是個難以調教的傢伙。見他吃夏梅,內山準尉揍了他一頓。 這個準尉人不壞,他在中隊長面前狠狠地訓斥了士兵,他是為了在二十五歲的中隊長面前表示自己遵守紀律,但我們不這樣想。這裡是戰場,不要說明天,就連今天的命還不知能不能保住呢。除了打人,也還會有其他的方法。當然,衛生情況是必須注意的,可是樹上的果實怎麼會有危險呢?不可能有浸了毒藥的危險,它很新鮮,可以作糧食充填沒吃早飯的空肚子。上司的想法太杞人憂天了。 這是一片多麼輕柔、和平的風景。恬靜碧綠的沼澤,繁茂的樹木,湛藍的天空,庭院寬闊的民宅,沉靜的大地,沒有一絲噪音的世界,還有,雞在快樂地啄食。哪裡有什麼戰事!哪裡有可怕的殘酷虐殺! 為什麼必須把這個天堂弄成充滿悲慘、騷亂的世界? "和平之神只能與戰爭之神同行。" 是為了保證和平才擾亂和平嗎? 這種平穩是小小的一部分呢,還是只是表面現象呢? 這時,命令我們趕快在村子裡做飯,捉住雞燒燒就吃了。 早飯一結束,又開始前進。接近十二點,突然響起槍彈的呼嘯聲:有敵人! 攻擊立刻開始了。我們第三中隊是先頭部隊,是打頭陣的。奇怪的是,敵人的子彈僅飛來幾發便突然停了。我在的第三小隊一面警戒著堤岸的左側一面前進。雖說是戰鬥,但餓著肚子沒法打仗,所以就吃起了夏梅。前進了兩三百米,見不著敵人的影子,就在堤岸上休息了。 "第三小隊散開前進!" 我們接到這個命令,空著肚子朝高粱地散開。敵人一看見我們,就向我們射出了無數的子彈。 聽不見射擊聲,只有子彈劃空而過的"唆唆"聲在我們耳邊飛過。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敵人子彈射擊。我們緊緊地伏在地面上。 散開的士兵稀稀落落地伏在地面上,敵人的子彈帶著震耳的聲音從頭頂上飛過。 不知怎麼回事,我一點也沒覺得恐怖,也沒有絲毫的不安,而且,心裡也沒有感到太緊張。我判斷出了子彈的高度。 只要我們伏著身體,就會很安全的,子彈打不著。 雖然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感到恐怖。 這是因為儘管知道子彈會奪去人的性命,但由於過去沒有任何悲慘的經歷,在感情上還沒有真正體會到子彈的殘忍嗎?或者是因為最初碰到的這個場面還不夠殘酷而悲慘嗎? 有人說:"背包再重,如果有子彈飛來,就會忘記背包的重量。背包在不在背上,不用手觸摸幾乎感覺不出來。"但我還是感覺到背包沉重,感覺到肚子餓得慌,我的身體很疲憊。我翻個身躺下,遙望藍天。敵人的子彈依舊在離我三四尺高的地方飛過。 我點了一支香煙。我的現役戰友駒澤慢慢朝我爬過來,伸過手來說:"讓我也吸一口。"我突然想,弄得不好,我也許這就沒命了,這支煙也許是最後的一支。於是,我又點燃了一支。 過到哪裡就算哪裡吧,這種厚顏無恥的想法在我心中盤踞著。 時間過去了,沒能繼續前進。我依然一味地躺在那裡。 我拿出懷裡的記事本寫了起來: 九月二十二日下午兩點十分。 現在,敵人的子彈正密集地飛過來,我不在乎。一點不覺得怕。背包很重,看來身體要堅持不下去了。 遭到這樣突擊,似乎會被敵人殺死的。子彈像一道道閃光一樣從我頭上飛過,我望著藍天在書寫。任憑子彈橫飛,我想就這樣休息一陣子。身體已經太疲勞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