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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東史郎日記(2)

東史郎日記 东史郎 8032 2018-03-16
我們分別住宿在支那人家。支那人的房屋牆壁是用泥土造的,有兩尺厚,無論如何都無法讓我呼呼大睡。我們分隊住宿的那家,大門里左邊有一間屋,最裡邊也有一間屋,右側是堆積高粱穀子的地方,泥土牆塌了些,家裡很髒。我根本無意住在這麼臟的人家。我倒覺得住在露天下比這還好呢。如果今後仍不得不住這樣房屋的話,那就糟了。我還抱著一種奢侈的不安。那時,只要是支那人家的房子,即使是算乾淨一些的,我大概也根本沒心思去躺下來。 野口一等兵曾是川崎造船所的工人。他在滿洲駐紮過,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房屋,在這種房子裡,他知道怎樣去防寒防暑。他很聰明,會幹裁縫活兒,又會燒飯做菜。而且,他還非常喜歡做飯。不管多麼疲勞,他都是高高興興地去做飯。做飯對於他來說,好像是忘記疲勞的一種安慰。他就是這麼個人,所以,別人輪到做飯時,和他說一句,他常常一人就承擔下來。這樣一來,他看時又要發火:"怎麼就讓我一人幹!"他一發火,就讓鍋下面的火自燃自滅,他不會去管它的。這時,其他的士兵沒辦法,又頂了上去。他咕噥咕噥發牢騷,抽著煙。

但瞅准機會再說幾句好話,他又過來乾了。因為喜歡做飯,又是個貪嘴的人,所以,他常被胃痛搞得很煩。今晚也是他的案板功夫慰勞了我們的腸胃。 "到了夜裡會轉冷的。"野口得意洋洋地上了炕給我們解釋說。雖然到了半夜就會冷,夜裡還有陽光的餘溫,地面被烤著,還不冷,用不著火炕。不過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的野口的鼻子已經有些不通了。但誰也沒躺在那個熱烘烘的炕上,只有野口一個人在尷尬地擦著汗。只要他不燒炕,屋內的廚房就不會有夜露,所以,我們故意在蝎子活躍的屋外,頭頂星星看著他。 這家有一個小孩和小孩的爺爺。一個女人也沒見到。 我抓住爺爺,用漢語問他喜歡不喜歡共產黨,但他沒懂我的意思。我寫下了"共產主義"四個字,但他還是沒理解。牆壁四處貼著日本宣撫組寫的宣傳文字。小孩很可愛,我給了他一顆糖和五錢。屋子裡有月份牌,是九月十五日,星期三。

十六日早上八點半,我們離開了軍糧城。在骯髒的農夫和討厭的豬以及許多飛來跑去的雞當中,部隊排好了隊伍。 一想到悶熱、沉重、痛苦、難受的行軍,我們就不由得愁眉苦臉,但是,這是在支那農夫、支那豬和支那雞的面前,所以,我們精神抖擻,在像是從地里長出來似的泥土房屋構成的村落中行進,我們感到很氣憤,有鐵路通向天津卻不利用,我們不理解。有的士兵這樣說:"這條鐵路屬於英國。為了阻礙我們行軍,不讓我們利用。"以為這條鐵路是英國的我們,在暑熱難受的逼迫下喊起了"打倒英國"的口號。 路上盡是灰塵,我們的軍靴就像走在黃色的麵粉上一樣,一腳踏下去,灰塵四起。路兩側的高粱長得高高的,完全擋住了風。太陽就像從上往下直射一樣烤人。汗水不停地從我們的身體中蒸發出來,幾乎要把我們蒸烤成木乃伊。遮陽帽的帽簷被不停流出的汗水濕透了,軍服與背包接觸的部分最先濕透,接著,扛著槍的右臂時彎處全是黑黑的汗水,最後就是打到膝蓋處的綁腿也濕透了。於是,軍服不停地受到汗水的侵犯,散發出混合著汗水、灰塵、污垢的惡臭。每隔四十五分鐘休息一次,但最後的五分鐘如不使出全身的氣力,恐怕連一步也走不了。在戰場上需要體力,同時更加需要氣力。到了下午,開始不停地有人倒下來。每隔一百米就有人落伍。

我們盡量在有遮陰的地方休息。話是這麼說,可那些遮陰處根本無法容得下這條長龍似的隊伍。由於大部分的休息命令都是在大隊本部到達遮陰處的時候才下達的,那些剩下的陰涼處只有最接近本部的士兵們才可以享用一些。許多士兵都不得不橫躺在熾熱的陽光下,用畫著太陽旗的扇子扇搧涼風。我們的大隊長常在陰涼處休息。騎在馬上優哉游哉行軍的大隊長,比我們高一個馬頭接近太陽,所以,他可能比我們這些徒步者更熱吧。大概我們親愛的大隊長以為,士兵們走在泥土地上,地下的冷氣可以不停地傳到士兵的體內,士兵不會感到熱。真虧他難得的體貼。士兵們感激涕零地連身體上也流出了淚。一到潮濕地帶附近休息,士兵們就扔下背包,用軍帽當勺舀水,濕地的水很涼,順著脊背流到腹部的時候,士兵們都覺得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愉快開心的事了。對於我們來說,再也沒有如此真切感受過"高興"、"愉快"、"再生"這些詞的含義了。由於嚴格禁止喝生水,有的士兵假裝洗臉,偷偷地喝上幾口,僅僅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我們想出各種辦法充分徹底地加以利用。

我們必須研究過十五分鐘怎樣度過才能最快最好地驅散身體的疲勞。一聽到"休息",有的人不管是什麼地方,背著背包就仰面倒下,有的人盡量在有風的地方,有的人再往前走幾步到有陰涼的地方,還有的解開背包休息,真可謂五花八門。 即使有些麻煩,還是卸下背包,鬆開皮帶,解開鈕扣讓風吹進身體裡,試來試去,好像還是這種辦法最快也最易解除疲勞。 這種辦法要解下背包,背上背包,解開釦子,系上釦子,會浪費時間,但它仍是最好的方法。 渾身已經濕透,行軍再度開始。由於是飯後的急行軍,我的胸口嘰里咕嚕堵得慌,就覺得血液不夠,意識被人奪走一般,我趕緊含一粒在大阪的宿舍裡領來的梅子精。梅子精顯示出它的功效,在我快要倒下的時候救了我。遠遠地望去,可以看見冒著黑煙的煙囪。 ——天津到了!天津到了!我一面使盡力氣背上背包,一面用力地踏步前進。不知是市郊還是市區,總之是到達了一個骯髒的支那人城市。這是個臟得令人嘔吐的城市。喇叭聲壓倒一切似的響遍四方。號手像是要吹出一生之中最精彩的聲音似的,拼命地吹。

隊長在馬上摸摸鬍髭,挺著胸膛,我們忘記了疲勞和腳痛,開始邁起有力的步伐——我們確實是日本傑出而強悍的士兵!支那人從一個個角落裡群集到這裡,望著我們這支英勇的部隊。我們聚精會神,但只能斜著眼望著支那的街道,往前行進。過了石橋,不知是哪國人,把五六輛汽車停在那裡。那不是為了看我們,是因為我們分為四行隊列在旁若無人地過橋,汽車無法上橋,我們長蛇般的隊伍延綿不見盡頭。 他們像是等得不耐煩了,不停地鳴響車喇叭。但是部隊對喇叭聲充耳不聞,繼續傲慢地行進著,就權當聽著一首蹩腳的進行曲似的。汽車裡坐著一個相當漂亮的女人,美麗而且閃耀著理智的光輝。我一面想著美人,一面從她旁邊走過。 陸戰隊正在街道上四處張設鐵絲網,土袋堆中隱隱約約的黑色槍眼正對著四面八方。柏油路面讓我們覺得腳底板走得很疼。

進入了日本人街,以為肯定有許多僑民會歡呼著出來迎接我們,但這種期望完全落空了。沒有一個人出來歡迎,連來看稀奇的日本人也沒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津的日本人究竟為什麼如此冷淡,就像與我們毫不相干一樣?在內地,人們卻以極大的熱忱歡送我們。內地碼頭的人群幾次歡送士兵出征。每逢有新的部隊出征,他們都以新的熱忱和激動歡送他們,我們也是帶著沸騰的熱情出發的,儘管內地的人們不能直接體會到戰禍。 天津的日本人就在不遠的過去還為槍砲聲顫抖,而且還為軍隊的到來感謝上蒼,可他們這麼快就把士兵忘記了。 我不能不感到憤怒。殖民地的風氣就是這樣的嗎? 拖著疼痛的雙腿,忍著疲勞困乏來救援他們,他們竟以這樣的冷淡來對待為他們而戰的日本軍隊。我悲傷得幾乎要落淚。

啊,他們也是日本人。他們為什麼不擁有支那國籍呢? 這時,在一個街角處,一位三井銀行的職員在給士兵們送水,士兵們一個個把小水壺當做自己最心愛的戀人一樣,他們已經一滴水也沒有了。士兵們乾渴的喉嚨正盡情地喝著茶水的時候,響起了中隊長的怒吼聲:"真不像樣!"我們無法理解這位二十五歲年輕的中隊長的訓斥。不是我們缺乏忍耐,也不是我們不守紀律,而是明天的戰鬥需要活力。 不知從哪里傳來了《戰友》的歌聲,那旋律淒然慘烈,吞噬著我的心。出征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傷感。 在福島街進行了短暫的休息,一個國防婦女會的會員忙著來回跑動,她四處喊著:"有人要寄信嗎?不要郵票,我幫大家寄。"真是值得感謝的奇特婦女。

好像她是整個天津城惟一的日本婦女。常盤旅館的女服務員給我們送來了水,我們一下就喝乾了,接著又衝進旅館的廚房擰開了自來水龍頭。大多數的日本婦女,就我們所見,都是穿和服的。她們不穿輕率的支那服裝和洋裝,這實在是值得頌揚的。 晚上十點,我們終於到達南海中學。肚子餓,腳又痛,很是疲憊,拖著疼痛的雙腿向學校走去,途中經過一個街角的饅頭店時,見到蒸籠裡暄騰騰的白饅頭,貪婪地望個不停。如果允許買的話,恐怕馬上就從支那人手上買下來了。即使是現在,也忘不掉街角那家饅頭店的情景——穿著白色圍裙的支月。人揭開蒸籠蓋,取出冒著蒸汽的熱乎乎暄騰騰的白饅頭。 即使是現在還能想起那情景,而且,還有一種衝動,真想吃上一個。

南海中學是一所很大的設備完善的學校,在內地的中學中,還不曾見過如此豪華完備的中學。我們決定在學校宿舍的一間屋子裡睡覺。就像支那的許多房屋都是磚造的那樣,這一間也是在黑磚上塗了白色的石灰。但牆壁上的塗料容易脫落,會沾在衣服上。六張榻榻米大小的屋子要住進兩個分隊的人,所以顯得擁擠不堪。 這個房間的電燈不亮,所以,聰明靈巧又對電氣有些常識的野口馬上進行了修理。面對這種展示自己這方面才能的機會,他會得意地忘記疲勞和不平的牢騷。他出色的技術,讓電燈亮了。抬頭一看,白色的天花板上,細細的電線變成了漆黑色,蒼蠅圍成一團一團,而且,蚊子也不停地飛下來襲擊我們。 蚊子和蒼蠅輪流向天花板上飛。它們分別按白天與黑夜,各自嚴守著自己活躍的領域,輪流進攻。

十六日,早晨五點起床後開始漱洗。由於過度的疲勞,渾身懶洋洋,腿腳浮腫,關節酸痛,手也舉不起,路也走不動,恐怕是到了毫無生氣的狀態了,但還是不想穿著發臭的衣服。 自來水放不出,只有一口井提供少量的水。井邊有洗臉的洗衣服的,混雜一片。我在飯盒上系上帶子,打上水來,在空罐中洗刷。打上來的水不夠,我不得不利用淘米水或洗過臉的水。水非常珍貴。 我們知道,在支那必須把水噹珍貴物品對待。就我們來說,水的不足完全可以與彈藥不足相提並論,日後的經歷也充分證明了這點。外出是禁止的。但是,我的左腳腕關節痛,我要去醫務室,回來的路上我到了日本人街。醫務室在遠離我們宿舍的地方,這倒成了隨便外出的好機會。醫務室是座很豪華的房子,美麗的花園和濃綠的樹陰裝飾著它的院子。軍醫看了我的腳,說:"啊,用墊布敷一敷就行了。事情很簡單。餵,下次要……"他極為簡單地給我做了診斷,就像蒼蠅從一個人的頭上飛到另一個人頭上那樣簡單。 下土井衛生員、島田和我,三個人的目標是日本人街。但是,不知該怎麼講,車夫聽不懂我們的話,我們在地上寫了"日本人街"四個字,但三四個聚集在一起的車夫沒一個人懂。他們互相嘰里叭啦地爭了一通,其中一個人離開了一會兒,帶來了另外一個車夫。 那個車夫認得字。於是,我們坐上了車,跑了很遠可還沒到目的地,卻進入了支那街。我們開始警惕起來,前面的人注視前方,中間的注意左右,後面的留意背後,我們全神戒備。 看我們全神戒備,車夫吃驚地大聲說了一句什麼,大概是叫我們放心吧。一個支那巡警提著兩尺長的警棍,站在十字路口。 車夫停下車,做個手勢讓我們下來。 接著,他指指巡警的方向,於是我們朝巡警走去,寫了"日本人街"幾個字給他看。巡警笑著對車夫說了幾句什麼。過了十字路口,再次乘上車跑了起來。終於到了日本人街,我們下了車要給他車錢,他沒收賞錢,只要回去時還用他的車。於是,我們開始了我們的活動。 我們進了一家支那人開的香煙店,裡面陳列著各種各樣的香煙。這家店是專賣香煙的商店,什麼種類的香煙都有,好像全世界的香煙都有似的。 想給內地寄封信,向行走在路上的一個姑娘打聽了郵局的地址。這位十七歲左右的姑娘靜靜地笑著領我們去了郵局。她說話很少,默不作聲地快步走在前頭。她的舉止和身材讓人覺得她是個城市姑娘。 "你老家是哪裡的啊?"我問。 她回答說是日本,沉默了一陣。 "我不知道我的老家。"她又說。 "為什麼?" "我不了解內地。我一次也沒去過那裡。我出生在天津,我是在這里長大的。" 她這麼說,但她也不想問問內地的情況,也不說想去看看,一句話不說就快步走了。我對作為日本人而不了解日本的少女感到吃驚。 下土井衛生員為了圓滿地完成自己的任務,買下了二十日元左右的私人藥物。他說:"部隊不會老給藥的,想讓士兵什麼都自己帶著。要讓士兵滿意,我只得自己花錢買些藥帶著。" 車夫怕我們走丟了,機敏地緊緊跟在我們後面。再次坐上他的車回到宿舍,給了他二十錢,前後乘車約三個小時,車錢還是很便宜的。 傍晚,聽到屋外有吵吵鬧鬧的聲音,是北海道的後備工兵在鬧事。他們的怒罵聲招來了一群看熱鬧的人。據說,我們大野部隊的某個軍曹在走廊訓斥士兵時,一個北海道的工兵經過那裡。軍曹站在牆壁邊上堵住了身後的通路,那個工兵無法從軍曹的身後經過,沒辦法,就從軍曹前面走過去了。正在威風地訓人的二十四五歲的軍曹,覺得自己的威嚴遭到了冒犯,就狠狠揍了那個上了年紀的老工兵一拳。事件從這開始,北海道的工兵抱成團過來要把年輕的軍曹打個半死。軍曹鐵青著臉躲在一些遮擋物的後面,在被訓斥的士兵面前丟了醜。事件擴大開了,雙方都派出軍官負責解決。工兵們像聲援團似的團團圍住擔任現場處理委員的軍官,雙方互相爭辯。 "軍曹太傲慢無禮。對就要奔赴死亡之地的人,不管有什麼理由,尤其是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利用軍曹的職權,隨意打人,簡直太出入意料了。應該對濫用私刑的軍曹嚴厲懲處!" 軍曹雖然是我們部隊的人,但我們都很憎恨他。 這所中學的禮堂很豪華,設備就像電影院一樣。禮堂的地下室充滿了水。聽說是無路可逃的抗日分子逃進了地下室,所以就採用了水攻。想去看看屍體,但地下室台階很深,所以沒法找到屍體。從屋頂往市區盼望,到處都能看到轟炸後的痕跡,那些轟炸的痕跡表明了日本飛機轟炸得多麼準確。 房屋周圍的牆壁保留了下來,只有房屋內部完全燒毀,轟炸目標以外的房屋幾乎沒有遭到損失。 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不見一處山。四周是一片如同汪洋大海一樣的平地,弄不清哪一面是東,哪一面是西。我們在傍晚時分的昏暗中尋找著日本所在的方向,把隨意認准的方向當作日本所在的方向;遙望日本——令人懷念的無法相見的日本。 我們的身體再也無法踏上日本的土地!想到這些,不知怎麼的,便無法控制心中油然湧出的感傷。 而且,意識到自己已經來到瞭如此遙遠的地方。 明日又將出發,出發去戰場。 那裡有無盡的殘忍在等著我們, 那裡有殘酷的死亡在橫行氾濫。 二十六個春秋的日日夜夜, 活過來就是為了今天。 就像這首歌所唱的那樣,我們還能抱什麼希望? 所謂忠義,就是指死。所謂武士道,就是指死。 ——《葉隱》(江戶時期武士修養書,正式名稱為《葉隱聞書》,又稱《葉隱論語》)告訴我們說。 死!死! 只有死才是希望。 那裡有希望的意義,有死亡的意義。 對於目前的我們來說,早已不需要回首如同微塵的過去。 必須用走向未來——即將到來的時代的高度切迫性,用這樣一種希望來武裝我們的身體。 前進!槍聲!炮聲!轟炸!呼喊! 還有流血的呻吟!還有接下來的…… 死! 超越這些並以這些為代價換取的勝利的光榮,將閃耀出燦爛的光輝。 勝利的代價是鮮血。 肉體是勝利的肥料。 大地染成一片赤紅,太陽旗在我們肉體的肥料之上昂首。 下面一則通告,一時引起了不小的反響。 前方就是戰場,戰場上有敵人,便衣隊出沒於佔領地區。明天開始行軍,如落伍就意味著死亡。因為那裡沒有醫院,也沒有收容所,只有抱有敵意的當地居民、便衣隊和正規軍,他們全是敵人。落伍就意味著死亡,這點要牢牢記住。不能沒到達第一線就因落伍而死亡,應該注意對體力的合理分配,保持絕對的忍耐,以最大的努力到達戰場。到了戰場之後,馬上倒下或馬上死去,那都沒關係了。如果有人認為自己的身體無論如何也堅持不下來,就請提出來! 我們當中還沒有一個人經歷過戰爭,這個嚴厲的通告刺痛了我們的胸口。 "落伍就意味著死亡"這種話,不是輕易能說出的。對於從沒有戰爭經驗的我們來講,在佔領地區落伍似乎不應該有什麼危險,因為所謂佔領地區是指把敵人全部消滅或者把他們趕走後,變成了自己人的勢力範圍了。但是,通告說還有敵人出沒的危險。 用不著我們提出申請,準尉已經對各個士兵身體的強弱做出了鑑定,遺憾而且很不光榮的是,我被列為體弱者中的一員。但是,我的爭強好勝心不允許我加入留守人員或後方運輸隊的行列,我斷然決定參加行軍。 雖然意氣豪邁,但我不得不為體力之弱而煩惱。我們的小隊長不在,所以我去找了第二小隊的隊長商量。 "如果有鐵路通到戰場第一線,我可以自費去那裡,請讓我去吧。"我說。 第二小隊長打開地圖,說那裡沒有鐵路,多是濕地,行軍很困難。 我毅然下定決心,如果行軍途中體力不支的話,那我就扔掉背包,只要有打仗需要的槍和子彈就行了。我把這個意思報告了曹長,他說:"決心去很好!如果途中出現意外的情況,在你被便衣殺死之前,我會先替你砍下你的腦袋的。" 現在想來,不禁覺得很誇張。但對於缺乏戰鬥經驗的我們來說,那種決心是完全真實的。面對也許只有殘酷、黑暗、暴力肆虐的未知世界,具有一些哪怕是誇大的決心大概也是很自然的吧。 九月十八日上午九點,我們出發離開了那所抗日分子遭到水攻後把屍體留在地下室裡的學校——赤化學生的學校。 由於我體弱,決定讓我乘汽車前進。所到之處,一座山也沒看見。四周是一片茫茫的平原,是一片大地即天空、天空即大地的茫茫大陸。汽車就像航行在波濤萬頃的大海上的船一樣,一上一下地顛簸著。 一望無際的白菜地和山芋地不停地向後方移去。灰塵在酷熱中瘋狂地跳躍。子牙河的支流出現了又消失,消失了又出現,這樣就到了晚上。月光皎潔,浸潤著乾涸的大地,寂寞籠罩在大地上。在青白色的寂靜之中熄了車燈的一排汽車,正在漆黑的道路上起伏,在支那的土地上朝前行進。 這時,一個三岔路口立著一塊光木墓碑。 "戰場到了!"我敏銳地感覺到。 我默默地想,墓地主人到底是怎樣勇敢地、怎樣痛苦地戰死的呢?他到底進行了怎樣的戰鬥?他肯定是勇敢地戰鬥,勇敢地死去的。望著敵人進行抵抗的凹地、架過機槍的土地、某個敵人流血的土地、傷藥散落的草叢,我再次上了車。 到獨流鎮有五十公里,用了十二個小時,終於在夜裡九點半到達了那裡。由於是乘汽車來的,所以馬上就命令我們投入準備。 這個小小的村子只有幾口水井,而且,這些並不是被破壞了就是被撒上了毒藥,即使不是這樣,也是不能打上來馬上就可以使用的支那水。水在軍醫進行檢查之前是禁止使用的,做飯是在那之後的事。由於是所有的人員用僅有的一口井,因此出現了特別混亂的情況。 下士哨位那邊站立著疲憊的軍馬。輜重兵要照顧軍馬,更是忙碌。 漫長的黑夜終於泛白,北部支那的風景飛人了眼簾。下士哨位處的土房邊的田地裡,爬著山芋藤,牽牛花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笑臉裝扮著土牆。感嘆過支那竟然也有牽牛花之後,我摘下一朵夾進了懷裡的筆記本中作為紀念。 獨流鎮的中央有條寬達十來米、水量頗大的混濁的黃色河流經過。支那的孩子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喝著混濁的河水。他們的肚腹難道是鐵壁?下午,穿著破爛衣服的滿身泥土的士兵們從前線回來了。他們說:"友軍死傷很多。屍體來不及收,就那麼放在那裡。或許有的已經餵了野狗了。支那兵也真夠頑強,不可輕視。" "從這條路前進很困難。由於必須趕上二十五日的總攻擊,便退下來想由鐵路前進。三三兩兩的士兵也被打得夠嗆。" 我們面面相覷,然後作出了悲傷的決定。不久,我們這會兒還活著的肉體也許會變成野狗的口中餐。總攻擊!總攻擊!這三個字不停地撞擊著我們的心。 他們的服裝比苦力的還破還臟。這些服裝在我們的腦子裡清清楚楚地描繪出了第一線戰場上的慘烈情形,據說距獨流鎮二三里(本書中作為計量單位的里,估計為日里,1日里等於8華里。),殘兵敗將出沒很多,像等著吞食落伍者的餓狼一樣在等著我們。總之,得走,得走到腳底磨穿。 到了第一線即使死了也不足惜,我們都在心裡用這話鞭策自己,擔任大隊副官的小川中尉去路上偵察,我們以為他受到了敵人的襲擊,他卻毫髮無損,安全回來了。 死亡越來越逼近眼前。當然,儘管已經充分理解所謂戰鬥就是死神在大喜大悲中瘋狂亂舞,但還是越發痛感到與死神為鄰的可怖。 已經註定要死了。已經不能生還。 母親!弟弟!父親!妹妹!你們要多保重。我獻上了我默默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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