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傳記回憶 達利自傳

第12章 第九章(2)

達利自傳 萨尔瓦多·达利 15091 2018-03-16
"不值得向達利徵求意見,"他們說,"因為他很自然會大笑起來,而我們將要為此耗資足足一刻鐘。 一天又一天,我大笑的毛病發作得更頻繁了。從他們的眼神和低語,我明白我的狀態開始讓他們擔心了。我覺得這件事同樣很有趣,因為我了解我大笑的原因,我終於向他們解釋: 一要是你們看到我所想像的東西,你們全會比我本人笑得更厲害。 " 感到困惑,他們想了解得更多一點。 "想像一下吧,比如,一位相當可敬的人……" "是的,講下去…" "現在請想像一隻小小的貓頭鷹,它的身子是圖案化的,而它的頭卻是真的貓頭鷹的頭。你們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嗎?"

大家非常認真地盡力想像我剛向他們描述的情景。 "是的、是的,講下去,…·。" "那麼,想像一下這只獵頭鷹頭上有一灘糞便,而這並非隨便誰的糞便,它是我的糞便。" 大家等待著,誰也沒笑。 一怎麼,我講完了,就是這件事啊! " 這回他們笑了,不過很微弱也很勉強。我很清楚他們這麼做是出於禮貌。 "不,不,"我說,一你們並沒像我這樣看待此事;要不然你們會笑彎了腰,癱倒在地上的。 " 我笑彎了腰的一天早上,一輛汽車停在我的住宅前。保爾·艾呂雅和他的妻子走下來,長途旅行使他們非常疲乏,他們剛到瑞士拜訪了列耐·克列維爾。他們很快就離開我們,到米拉瑪爾旅館去休息,他們約我們五點鐘到這家旅館見面。

我覺得加拉·文目雅的面孔顯得十分聰慧,但是她似乎脾氣不太好,彷彿不高興到卡達凱斯來。 五點鐘,我們這群人動身去找他們,我們全呆在法國梧桐樹蔭下的露天座位上。我喝了林法國的綠茵香酒,又犯了大笑的毛病。有人向似乎對此頗感興趣的艾呂雅解釋這種情況。顯然,所有其他的人都克制著不向他說什麼: 一等等,這沒什麼,你就會明白的。 " 晚上,散步途中,我與艾呂雅的妻子加拉討論了好幾個嚴肅的問題。我嚴謹的推理令她吃驚,她向我承認,剛才在法國梧桐樹下,她因我用發臘抹得油亮的頭髮,把我當成了一位討厭的、無法忍受的傢伙。這樣的頭髮使我具有職業阿根廷探戈舞蹈演員的神態。事實上,馬盥裡時期留給我愛好華麗打扮的習慣。要是我在房間裡經常裸體的話,那麼一旦必須到鄉村去時,我便會花上一個小時精心修飾自己,非常認真地粘頭髮,刮鬍子。我穿上潔白的長褲、新穎的便鞋、絲綢的襯衫,戴上人造珍珠項鍊和手鐲。晚上,我穿上由自己手繪的領口開得很低的燈籠袖絲綢襯衫,這使我完全具有了女人的神態。

我們散步歸來的路上,我與艾呂雅談著話,很快我就明白他是洛爾卡那類的詩人,一位非常偉大的詩人,而且也是一位最真正的詩人。我焦急地期待他對我讚美卡達凱斯的風景,但是他"還沒看"它。隨後我試圖在他頭上放隻小貓頭鷹,可我沒看到它,接下來我又試圖在洛爾卡頭上放一隻,但也沒成功。我再試著用別的詩人做同樣的事,不過笑聲一直沒出現。而對以往一直受此事有效影響的那一切人來說,情況也是同樣的。終於,我想像出我的貓頭鷹頭在下方,糞便把它的頭粘在人行道上。這使我笑得很厲害,我都走不動了,呆在那兒捧腹大笑。 我們陪送艾呂雅夫婦回到米拉瑪爾旅館,約好次日十一點在海灘相聚,一起去洗海水澡。 第二天早上,我在日出前就醒了,一種深深的痛苦使我喉嚨發緊。想到我的朋友們,尤其是艾呂雅夫婦十一點會在海灘上,而出於禮貌我必須守時,要比平常早一個小時中斷工作。這個念頭讓我惱火,它提前毀了我這個早晨。我很想使太陽停止運轉,把它再拋回它出現的海中,以便無限期地撤離我預感到的那場戰鬥。

不過這是場什麼樣的戰鬥呢?這天早晨如同所有別的早晨一樣陽光燦爛,或許唯一不同的,就是還有一種重大事件發生前的輕微寧靜。家裡的生活同往日一樣,女僕來了,在用鑰匙開廚房門的鎖,漁夫盎利克的槳拍打著海水,一群母山羊和它們的那隻公山羊從我窗下走過。這一天跟所有別的一天沒什麼兩樣。然而……會發生什麼事呢?我再也無法繼續坐在畫架前了。我試者戴上妹妹的項鍊,但沒戴,這件首飾不適合洗澡戴,而我想成為文目雅夫婦眼中最愛打扮的人。為什麼不蓬頭散發赤身裸體呢?既然他們昨晚已看到過我粘的頭髮,那麼他們今天晚上還要再看我這樣嗎?我想,他們來時,我要把手上的調色板放下來,脖子上掛一串珍珠項鍊,技散著頭髮。這麼做,再配上我那阿拉伯人似的棕黑皮膚,會產生一種引人注目的效果。最終離開了畫架,我動手把我最漂亮的襯衫亂七八糟地割破,讓下擺不超過肚臍的位置。第一下,我在肩部撕了個大洞;第二下,胸部弄了個洞,露出我的汗毛;第三萬,乳房上方開了個洞,展示我棕色的乳房。可領子呢?我應當做著它還是會上它?非此非彼,一剪子,我除掉了它。最後一個有待解決的問題是:我覺得游泳褲太多體育運動的味道了,無法與我製作的具有異國情調的社交取協調起來。我把它翻過來,露出它的白棉布里子,由於腰部的氧化作用,白色的里子染上了一些鐵鏽色斑點,顯得臟兮兮的。我能用別的來點綴這個不得不接受的浴裝的主題嗎?可這只不過是開始,我耗掉了汗毛,但由於我沒有在馬德里的優雅女人腋下看到的那種理想的藍味,我拿了點洗衣物用的藍色,把它與香粉混在一起,塗在腋下了。有很短一陣子,這非常漂亮,可最後汗水使這種化妝品順著我的身體流淌成一條又一條益微微的痕跡。我擦著腋窩,想把它們洗掉,我看到皮膚變成了暗玫瑰色。這並不比藍色好多少。於是我明白了需要紅色。這之前,我汗毛對微微割破一點皮膚,右腋出現了一小塊凝固的血跡。我用吉列賴刀很貼近地重新刮著,結果兩個腋窩很快就鮮血淋淋了。我只好等血凝固起來,我故意使到處都有點兒血跡,這在我膝蓋上造成了一種十分美妙的效果,我不禁饒有興致地再弄出個小傷o,來完成這種效果。多麼迷人的工作啊!可還沒完呢,我又在耳後插上一朵紅色天竺葵。現在我該灑點兒香水了。我的古龍香水讓我噁心。那用什麼呢?坐在他那隻畫凳上,薩爾瓦多·達利開始陷入沉思。啊,如果他能灑上每天清晨走過他官下的公山羊的氣味,那該多妙!注意,達利剛剛突然站起來,腦海裡已有了個天才的想法……

我剛發現了我的香水!我點著抗腐蝕版畫用的爐子,用水煮開魚膠。我知道住宅後放著好幾袋母山羊糞,它的氣味只能使我得到一半滿足,我跑到房後,抓了一把糞,回來把它投到開水里。然後用一支畫筆攪拌我的混合劑。一會兒,魚的氣味佔了上風,一會兒,又是母山羊的氣味,可我知道,只要耐心點兒,這種混合劑將是完美的,特別是如果我再把一瓶核蛇油倒幾滴進去的話。啊,真是奇蹟!這恰恰就是公山羊的氣味。讓它冷卻後,我便獲得一種青狀物,我把它擦在身上。我準備停當了。 為誰準備的?我走近朝向海灘的窗戶。她已經在那兒了啊!她是誰?請別打斷我!我說她已經在那兒了,而這就應該讓你們滿意了。加拉,艾呂雅的妻子。就是她!加露棋卡·何地維瓦!我剛辨認出她裸露的背。她的身體有兒童般的體質,她的肩腳和腰部肌肉有青春期那種略顯不自然的強健張力。相反,背部的凹陷處卻是非常女性化的,與富於活力的軀幹優美地結合起來,並自豪地展示出十分美妙的臀部,這使她的細腰更加令人著迷了。

我怎麼能同她度過昨天整整一個下午而又不了解她呢?而又什麼都沒猜到呢?我剛才製造那不可思議的婚禮裝束,正是為了她!我在身上抹母山羊糞並弄傷了腋窩,也正是為了她!既然看到她在海灘上,我就再不敢這麼出現了。照著鏡子,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薩爾瓦多,你像個野蠻人,這讓人厭惡。" 我脫去衣服,極細心地沖洗起來,要使自己擺脫掉身上散發出的令人窒息的氣味,只保留了珍珠項鍊和減掉一半的天竺葵。 我走向海灘跟朋友們相會,可在我正要向加拉問好時,一陣大笑使我渾身亂顫,我感到一個詞都說不出來了。每回她跟我講話,我想回答時,這個毛病就會重新發作。那些持忍受態度的朋友似乎在估計: "果然不出所料,我們要為此把這新的一天全浪費掉了。"

於是,他們憤怒地向水中拋石子,來打發時光。布努埃爾尤為沮喪,因為他來卡達凱斯是想跟我一起搞個新電影腳本,而我卻越來越把精力花在克制瘋狂上,我的各種考慮、思想和關懷都集中在加拉身上。由於無法跟她講話,我極為周到地照顧她,給她拿來坐墊和一杯水,把她安排在能飽覽風景的地方。要是我能做到,我就會為她脫一千次鞋、穿一千次鞋。要是在散步途中我能摸她的手,哪怕只摸一秒,我的所有神經就會顫抖起來,我就會聽到四周落下一陣綠色的水果雨來,彷彿我沒觸摸她的手,卻過早搖晃了我的仍很纖細的慾望之樹。加拉,憑著她那世上無雙的直覺,明白了我全部"細小反應"的含義,她看到的就是我發狂地愛上了她。我清楚地感到她的好奇心在增長,而這種好奇心的指向是毫不含糊的。她看出我是個半病的天才,能體現出一種巨大的道德勇氣。而由於她渴望成為了不起的人,渴望有關於她的神話,她開始認為我是唯一能替她創造出這種神話的人。

我的畫〈鬱的遊戲》開始深深吸引著我的朋友們。濺滿糞便的短褲是用極為得意的寫實手法描繪的,使得所有人都在暗自思忖我食糞還是不食糞。我染上這種討厭毛病的可能性,終於使他們得了一種會惡化的真正疾病。決定結束這個疑問的人是加拉。她向我宣布打算跟我談一件相當嚴肅的問題,請我同意與她交談一次。我成功地做到了不笑出來,回答她這並不取決於我,要是她講話時我突然笑起來,那也不妨礙我認真聽她講話和嚴肅地回答她。加拉憂慮的聲調差點兒又讓我再次大笑起來,我只好盡力克制它。約會定在第二天晚上,我將到旅館找她,然後我們到懸崖處散步。我吻了她的手,離開了她。 她幾乎還沒轉過身去,我就捧腹大笑起來,結果我被迫坐在門口,等這次發作過去。回來的路上,我碰見了卡米爾·戈曼和他的妻子,他們已註意我一會兒了,停下來跟我談話。

"你要當心,"他對我說,"一些時候以來,你太神經質了,你工作得太多了。" 第二天,我去找加拉,我們動身到那像行星般憂鬱的卡亞爾懸崖散步。我等著加拉開始預定的談話,可無疑她感到為難,不知如何啟齒。我必須用暗示幫她一下。她感激地接受了,同時使我明白她根本無需我的幫助。下面大致就是我們的談話的情況: "要談的就是你這幅題為《陰鬱的遊戲》的畫。" 她沉默了一會兒,使我有足夠的時間搶在她前面講話和進行猜測。我差點兒就要回答了,可我還是寧願等待,以防還有另一些事物。 "這是件很重要的作品,"續說下去,"正是為這,所有朋友,我和保爾,我們都想了解你畫中的某些因素到底配合著什麼,你似乎賦予它們特殊的重要性。要是這些東西鼓合著你的存在,那我就與你有根本的分歧了,因為我覺得對我的生活來說這是可怕的。不過這只涉及你自己的生活,而我的生活不該同它混在一起。相反,要是你為了你認為是天才的一種怪換的利益,想利用你的各種形像傳播信仰的熱忱,那麼照我們的看法,這可能會大大削弱你的作品,把它縮減成僅僅是種精神病理學文獻。"

我想用謊話回答她。如果我向她承認我像超現實主義團體的朋友們相信的那樣是位食糞者,這就會使我在他們眼中顯得更與眾不同、更有趣。然而加拉如此清楚明確的口吻、她繃緊的面部表情、她高傲的絕對誠實,迫使我說真話。 "我向你發誓,我不是食糞者,我同你一樣討厭這類精神失常的表現。可我認為那些涉及到糞便的因素是令人恐怖的,同班或我對練姓的恐懼是一樣的。" 我等待加拉聽到我的回答會流露出寬慰的情緒,可她仍保持著一種優惠的神態,彷彿這還只是傷及她那如此優美的黃褐色皮膚表面的另一個問題。我差點兒跟她說:一那麼你呢?怎麼回事?有什麼人們不再談起的嗎?可我沉默了。這如此不真實的,如此同我的肉體接近的肉體,妨礙我講話。臉上那種體弱多病的美並不是這個身體上唯一優雅的地方。我注視著地挺胸的身姿,這是那勝利女神似的步伐造成的,懷著已有幾分審美性幽默的心情思忖著:"那些勝利同樣也有因心情惡劣而變得憂鬱的面孔,不應當碰它。"然而我要碰她,我要在加拉用手拉住我的手時,按住她的腰。這是大笑的時刻,我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比以往更厲害,在這種時刻,這笑聲會使她分外惱火。可加拉並沒感到這笑聲傷害了她,反而因此得意洋洋。她以超人的努力,更用勁地握住我的手,而不是像每一位別的女人可能做的那樣輕蔑地讓它耷拉下去。她通靈的直覺使她能了解我笑聲中的確切含義,可別人對此卻難以理解。我的笑與大家的笑不同,它不是"快活的"。它也不是懷疑的或輕佻的,而是狂熱的、災難的、深淵的和恐怖的。但所有笑中最恐怖、最災難性的笑,就是我剛才拋在她腳下讓她聽到的笑。 "我的小寶貝",她說,"我們再不分開了。" 她將成為我的前行者格拉狄瓦國,我的勝利,我的妻子。但為此,她必須治愈我。多虧了她的愛情不可征服和不可思議的威力,她才治癒了我,這愛情的思想深度和實際靈巧勝過了那些最為雄心勃勃的精神分析法。我們最初的關係,以一種永久的病態不正常和一些明顯的精神病理學徵兆為標誌。我的笑從欣快的變成了令人難以忍受和使人發怒的,它跟歇斯底里的狀態很接近,連我都開始不安起來,儘管我仍為這些大笑感到得意。我變得幼稚的情況更加強著如下事實:我覺得加拉就是我虛假的記憶中被我稱為加露棋卡的那位小姑娘,加露棋卡也就是加拉的愛稱。眩暈的幻覺重又出現,但顯得更加鮮明強烈。在我們多次遠遊克魯斯海呷的懸崖峭壁期間,我無情地強求加拉跟我一起爬上所有最危險也是最高的懸崖。從我這方面說,向上攀登包含著一些明顯的犯罪意圖,特別是在我們終於到達一處巨大的玫瑰色花崗岩的那天,這塊巨大花崗岩的頂峰傾斜著,彷彿是飛翔在深淵上的雄鷹展開的雙翼。從鷹上下來時,我想到把一些大花崗岩塊推到虛空中去,它們像瀑布似的落入了海裡。我怕把加拉當成一塊岩石推下去,不得不離開這個始終讓我感到危險和極度刺激的地方,要不然我是決不會厭倦這種遊戲的,我對杜麗塔的那種仇恨,開始在我心中產生作用。加拉終於暗中破壞和毀掉了我的孤獨,而我卻對她橫加指責,反复跟她說她妨礙了我的工作,她對我的影響使我喪失了個性。此外,我認為她傷害了我,於是如同突然被恐懼扼住脖子,我對她說: "尤其不要傷害我!我也決不會傷害你!我們應當從不傷害對方。" 接著我向她建議,到大家認為是卡凱達斯最令人讚嘆的風景之一去散步。 我們來到這處觀賞風景的最佳地點。讀者們,我想用它來給你們標明一個時期。請像我這樣凝視這處風景吧!凝視這一我們散步的最高場所、這一我們生活的最高場所吧!攀登是艱苦的,我們都很疲勞。這一章已進入後半部,我們應該休息一會兒,然後用熟悉路線的人的從容步伐,沿著最悲哀的那些小路走下去。在我們身體休息時,請允許我講述一個我從奶媽露西姬那兒聽到的故事,來使你們的心靈激動不安吧!通過它,你們不僅會認識少女時代的加拉,而且也會從國王身上認識我本人。下面就是這個故事,題目是我為你們加的。 糖鼻子蠟人 從前有一位國王,他的愛很古怪。每天,王國中三位最美麗的少女,應邀來澆灌他花園裡的石竹,從城樓上,他視察她們好幾個小時,挑選其中一位少女到國王的床上過夜。這張床的四周點燃著最珍貴的香料,這位被選中的少女穿著華麗的長裙,戴著最美的珠寶首飾,她躺在國王身邊,應當整夜睡著或裝作睡著,國王並不碰她,僅僅滿足於注視她。到了黎明,他軍刀一揮,砍掉她的頭。 國王向三位少女中的一位打招呼,這就表明了他的選擇。他從城樓的圍牆探出身來,對這位少女提出永遠不變的同樣的問題: 餓的花園裡有多少石竹片 這位少女就這樣明白了他的選擇,同時也明白了死亡判決落到了她身上,她應該不變地、調皮地回答: "天空中有多少星星?" 這麼做過後,國王就離開了,而這位少女則跑回父母家中,把她可怕的婚禮告訴他們,並穿上最華麗的服裝。許多年過去了,直到有一天,國王選中王國里一位最美麗也最聰明的女子做他的未婚妻。她非常聰明,一旦國王提出問題並得到預期的回答後,她立刻就回到家裡,照她本人的形象,製作了一個蠟人,她在這個蠟人上粘了個糖做的鼻子。她來到亮著無數蠟燭的新房,趁新郎國王沒來,巧妙地把這個糖鼻子蠟人放到豪華的被子下面,她自己躲到了床下。國王來了,開始脫得一絲不掛,躺在假人旁邊,他像往常一樣,整夜凝視著它。到了黎明,他救出佩劍,從蠟人肩上砍掉它的頭。這一下太有力了,使糖鼻子掉下來,彈到了國王的嘴裡,它的甜味使國王大吃一驚;嚼著它,國王后悔地喊道: 生中的甜蜜,死裡的甜蜜,若導認識你,怎讓你死去! 這位狡黠的美女聽到了一切,趁機出來,向國王揭開她的計策。犯罪的錯誤得到了糾正,他娶了她。 這一故事的闡釋 現在讓我們藉助我們自己的精神分析法,通過探究來闡釋這個故事吧。我們從這一系統中的普遍因素開始:這就是蠟人。蠟,由於它那富於特色的蒼白顏色,是最適合仿造活人的材料,而這是用最令人痛苦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方式進行的。出於不同的原因(不僅是由於與蜜同質),它並不令人反感,人們甚至感到它很甜蜜。它沒有異電性。蠟在受熱過程中熔化,而別的可塑生材料,如粘土之類,通熱則易於變乾變硬。除了蠟所召喚來的死者是甜蜜的、決不令人反感的這一點以外,這種液化跟屍體的腐爛是相同的。處在我各種假設的使人頭昏目眩的大斜坡上,有必要想像一下被替代死者氣味的點燃的蠟味撩撥起來的戀屍之情。燒光了的大蠟燭,既無汗水,也無生命的怪味,它同死者的真正氣味混合在一起,並為死者提供了一種熱烈的迷失方向的短暫假象。因而我覺得蠟以其對死者的理想化再現,阻止了我們向跟"墮落者慾望"共存的食糞性幻影讓步,適於為戀屍的衝動和渴望準備一條捷徑。 為了回到我們的故事上來,我們將觀察到國王的戀屍感情導致他先讓一種適於展開和促進他"未滿足的愛情"的儀式出現,然後他再揮動那最後的一劍。事實上,犧牲者應當整夜處於一動不動的狀態中,她應該睡著,或是假裝睡著,一句話,就是應當裝死。國王的古怪念頭,進一步要求她穿上最迷人的長裙,像死者一樣安息在"床單"上,蠟燭要把一切照亮,像為死者一樣。神經官能症似的開端顯然別無其他目的,只是要用一系列有關死亡的幽靈,把他的不正常病狀理想化地展示出來。國王想像著他的犧牲者死了,這恰恰是在達到最高潮的那一刻之前,到了那一刻,處於最終實現他慾望的情況下,他真正用劍殺死了他一夜的配偶。而這達到最高潮的事件終於滿足了他的樂趣,在他失常的狀況下,這一樂趣必定配合著他射精的那一瞬間。 正是在這個時刻,這個故事讓我們明白了狡黠美女的表現同現代最精通精神分析法的行家的表現是一樣的。她實現了一種近似魔法的置換,從而肯定治癒了她的丈夫。蠟人作為死者中最真實、最美麗的女人出現在國王面前。這個假像是完美的,也可以說是超驗的。要是鼻子僅僅是掉下來,它很可能只在國王的心靈中掀起悔恨之情。可實際上,作為潛意識的食糞戀屍吃人魔,他僅僅尋求品嚐死者的秘密滋味,但他的各種抑制妨礙以別種方式實現這一點,他只能通過人為的不自然方式,也就是通過錯人的假眼和陰森的環境來實現它。帶糖味的鼻子只能令他吃驚,只能深深地騙了他並讓他覺得非同尋常。這位國王想吃屍體,但他沒嚐到自己期待的那種味道,卻碰到了糖。這就足夠治愈他了。他不再想吃屍體了。在我的故事中,精另外還發揮著更微妙的作用。如果國王感到失望,那這只不過是半失望,首先因為涉及的是糖,其次因為在這一瞬間,國王得到了樂趣,這種樂趣立即就使現實恢復了。糖的味道替那想從死過渡到生的渴望搭了座"橋",國王全部淫蕩好包的射精都固定在生的這一瞬間;生的這一瞬間,以預料不到的方式,取代了死的那一瞬間。 生中的甜蜜,死裡的甜蜜,若早認識你,怎讓你死去! 國王后悔殺了人,從而證實了狡黠美女的預見。 就是這樣,又一次一下子實現了神話,實現了我思想的、美學的和生活的主題:死亡和復活!糖鼻子蠟人只是從顛狂中誕生的那些"客體生命"之一,它是由一位女人的熱情創造的,這女人就是故事中的女主角,就是格拉狄瓦,或者就是加拉,她們用這些客體生命使瘋子的敏銳清醒突然從心理的黑暗中湧現出來。 我的瘋狂和我的清醒的最大難題,就是我虛假記憶中的加露棋卡(她是空幻的,並多次死在我對絕對孤獨的渴望之中)和真實的加拉(她的實體性在我當時的失常狀態中顯得難以實現)之間的界限問題。在我奶媽的這個故事中,這些界限是裝扮成一種真正"超現實主義的物品",擺在了蠟人結束、糖鼻子開始的地方,並由詹森的《妄想與夢》中的人物佐埃·貝特朗囫提了出來。全部困難、全部進退兩難的窘境,恰恰在於如何確定這些界限。 既然我的讀者已了解這個故事以及對它做的精神分析的闡釋,那麼就該重返我們的道路和重建我本人的病例與國王的病例間的對照了。我和加拉的故事的續篇將會得到闡明。你們全都了解,我本人也是個國王。在我全部的童年,我一直裝扮成國王生活著。我的青春期只不過是用絕對的君主專制政體意識來證實和發展我的精神。我同樣決定我愛的形象應當裝成在睡覺。每當這個形象試圖動一動時,我都向她喊到:"死過去廣而這無形的虛幻形像也就"裝死"了。僅有少數幾次,加露棋卡的形象具體化了(例如,化身為杜麗塔),這種奇遇有可能走錯方向。危險包圍著我,我就要犯罪了。恰似故事中的國王,我反常地喜歡盡可能久地延長那令人不安的等待,這種等待包含著"未滿足的愛情"的偉大神話中全部折磨人的精神上的滿足。我也…… 可這個夏天,我明白了它!現在化身為加拉的加露棋卡的再生的形象,不再服從一個簡單的專橫命令,躺在我腳下"裝死"了。我即將接受我生活中的大考驗--愛情的考驗。而我的愛情、一位半瘋者的愛情,不可能像別人的愛情。犧牲的時刻越臨近,我就越怕想它。有時候,離開站在米拉瑪爾旅館門口的加拉,我發出一聲深長的嘆息;"這太可怕了,"我思忖著,"這太可怕了!不過為什麼?你把你的生命花在渴望那發生的事情上,再者,這就是她。既然那時刻臨近了,達利,你會怕死的。我大笑的毛病和歇斯底里的毛病變得更加強烈,我的精神獲得了符合防禦機制的柔順和靈活。用各種躲避和"卡皮亞",我正跟我生活的中心難題鬥著。我的慾望這頭公牛將不時站在我前面,催促我去殺死它或被它殺死。 加拉開始重複地影射會在我們之間"不可避免地"發生的"某種事情",某種對我們的關係很重要很關鍵的事情。可她能考慮我的神經狀態嗎?它不但遠沒恢復正常,相反卻以瘋狂的所有最鮮豔裝飾來炫耀。此外,我的狀態感染了她,同時也損害了她的平衡。我們漫步走在油橄欖林裡,一句話也不說,共同陷入沉思之中。我們走了很久,也沒能製服我們受壓抑的、被激怒的感情。人不會如其所欲地那樣耗盡精神。只要那些本能一直痛苦難耐地得不到滿足,那麼肉體和靈魂都不會有休戰的時候。這些散步是兩個瘋子飄泊不定的寫照。有時,我撲在地上狂熱地親吻加拉的鞋子。在這一刻,為我的悔恨採取了這種精神錯亂的形式,我的靈魂中剛發生了什麼事?一天夜裡,我們正在散步,她吐了兩次,痛苦地抽搐著,這是曾在她青春期壓垮她的一場長久的心理疾病的後遺症。正是在這時,我畫了《慾望的調節》。在這幅畫中,那些獅子嚇人的頭代表了各種慾望。加拉對我說: "不久你就會知道我想從你那兒得到什麼。"在藉助一些可怕的形象,盡力提前習慣那顯示的啟示對,我想這不會同我那些獅子頭有多大差別。在加拉身邊,我從不堅持要她匆忙吐露愛情,相反,我等著,彷彿那是一個不可避免的判定,一旦命運決定了,我們就再也不能從它面前後返一步。在我一生中,我還沒做過愛。我覺得這種行為有種跟我的體力不相稱的令人受不了的粗暴性質··"這與我無關"。只要我能做到,我就會向加拉重複說: "尤其重要的是,我們商定從不傷害對方!" 到了九月份,超現實主義團體的所有朋友都已重返巴黎了。艾呂難也回到了巴黎。於是只有加拉獨自留在卡達凱斯。每一次新相會彷彿都在對我們說:"該結束了。一狩獵期開始了.迴盪在山間的斷斷續續的槍聲不時打斷我們的散步。繼八月寧靜明潔的天空之後,出現的是遍布著秋天一塊塊正在成熟的雲彩的黃昏。我們熱情的葡萄收穫季節來臨了。加拉坐在一處乾燥的石牆上,吃著紫葡萄。每吃一粒,她就變得更美了。葡萄園變溫和了,我覺得加拉的身體像是用金閃閃的好香葡萄顏色做成的"肌膚的天空"。明天呢?我們不斷地想到它。拿給她幾串葡萄,我讓她挑選:白的或是紫的。 決定的那天,她穿了白色的衣服,一件非常薄的連衣裙,這使我在小路上一看到她在我面前,就開始打哆嗦。風很大,我便趁機改變了我們的路線,把加拉帶到面對大海的地方,在不受風吹的岩石處鑿出的一條石凳上坐下來,這是卡達凱斯一處最荒涼的地方,九月給我們在這兒添加了一彎銀色的新月,它高懸在我們頭上。一種哭泣的慾望堵在我們的喉嚨裡。可我們並不想哭出來,我們想結束。加拉臉上露出一種堅決的神情。我用胳膊抱住她: 你想讓我做什麼? 她感情激動,說不出話來。她試了好幾次,但都沒有成功。淚流在她的臉頰上。我多次堅持著。於是,她張開口,用兒童的細微噪音向我說: "要是你不想閉口不談它,那麼你再不要跟誰說了。" 我吻著她微微開啟的雙唇。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地深情擁吻過,我沒注意到人們能這麼做。所有我色情的"帕西發爾",受到我長久被束縛的肉體慾望的衝擊,突然一下子覺醒了。我們牙齒碰撞、舌頭交纏的這一初吻,僅僅是促使我們咬嚙和吞食自身骨肉的那種飢餓的開端。這時,我吃了這張嘴上的血,它已跟我嘴上的血混合在一起了。我消失在這無限的吻中,它像令人眩暈的深淵一般在我下面展開來,我想過把我的各種罪全拋入這個深淵,我現在感到準備好了讓它吞沒我…… 我扯著加拉的頭髮,使她的頭仰起來,並歇斯底里地命令她: "現在告訴我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吧。但要看著我的眼睛,用能使我們兩人最丟臉的、最露骨、最猥褻的詞句慢慢跟我講這件事?" 我打算利用這一揭示的所有細節,打算睜大雙眼看得更清楚,更好地感覺到要死於慾望。而這時加拉的面孔上閃耀著最美的表情,人的面孔上從不可能具有這樣的表情,加拉使我明白了我們什麼都躲不開。我的愛欲激情此時達到精神錯亂的地步,我再次重複著: "你、希、望、我、為、你、做、什、麼?" 她的面部表情改變了,變得嚴厲和專橫。 "我希望你使我斷氣。" 世上什麼解釋都無法改變這一呼喚的意義,它準確地說出了所要說出的東西。 "你會這麼做嗎?"她又問了一次。 她傲慢的聲音已透露出她的懷疑,我怕讓相信我所有瘋狂舉動和勇氣的加拉失望,驕傲地鎮定下來。我把她緊抱在懷中,莊嚴地回答:"當然會。"而內心裡卻有個聲音不斷重複著:"不,我不會殺死她的廣於是我重又發狂地擁抱親吻她。多虧了我溫柔的行善,這一猶大的吻使加拉又復甦了並拯救了我的靈魂。加拉開始細緻向我解釋她這種慾望是因何產生和如何產生的。可她越向我解釋,我就越感到懷疑重新出現了。我思忖著:"我終不會做她要我做的事環去殺她,這可還沒談妥啊!飛何道德秩序的顧忌都無法阻止我這麼幹。我們在這點上是極為一致的,而且這一罪行很容易偽裝成自殺,特別是如果加拉想到給我留下一封信,把她想死的想法顯示出來的話。她現在描述著從童年時代起就折磨她的對"死亡時刻"的恐懼心理。她希望這件事乾淨利落地發生,不感到最後時刻的害怕。我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要是我把她從托萊多大教堂的鐘樓頂上拋下去呢?由馬德里時代一位最美麗的女友陪同著,我曾登上那兒,當時我就這麼想過一次了。可加拉不欣賞這種想法,她擔心在長久的跌落過程中會非常驚慌。另外,我怎麼辯解我跟她一起在那上面的情況呢?我也不欣賞服毒這種過於簡單的辦法,我總是要回到我那涉及深淵的壞事上來。我有一刻夢想到非洲,我覺得它的環境特別適於這類罪行,但我也放棄了這個想法。那邊太熱了!因而我放棄探求我的各種謀殺計劃,把注意力轉到加拉身上。她想在生命中意外而又幸福的一刻被殺死的慾望,並不像人們可能認為的那樣,是出於一種浪漫的奇想。一開始,我就了解,同上述看法相反,這對她來說是生死攸關的。她的狂熱不應讓人對這個主題有任何懷疑。加拉的想法就是她精神生活的理由本身。她獨自一人就能揭開她的決定中的那些真實理由。儘管得到她的允許,我仍拒絕揭開她存在的隱密。在這本書中,將只有一個唯一的活人解剖模型,而這就是我。我這麼做,既非出於性虐待狂,也非出於受虐待狂,而是出於自戀。 我剛看到加拉當我面被活活地剝掉皮。我只覺得她更美、更高傲、更神氣十足了。我再次對自己重複著:"她必定有道理,還不能說我不會去這麼幹。" 九月使酒變得更加醇厚,使五月的月亮更加明亮;九月的月夜使我情味消盡的暮年之春平添醋意……受到卡達凱斯鐘樓的庇護,我青春期的痛苦在我心靈的新石頭上刻下了以下的詞句:"利用她、殺掉她……"我想到了她把愛傳授給我,我想到了此後我又會如我一直希望的那樣,重又是孤單一人。她希望這樣。她希望這樣並要求我這樣。然而。我的熱情並非沒一點毛病的。 "達利,那你怎麼辦?有人把犯罪當禮物送給你,可你竟不再想犯罪了。 加拉,這童話中的狡黠美女,用她吐露愛情的軍刀,敏捷地一下子就砍下了從童年時代起就守在我孤獨的床上的蠟人的頭,而那死的鼻子剛彈入我初吻的狂亂的糖中!加拉使我擺脫了犯罪並治癒了我的瘋狂。謝謝!我要愛你。我將娶你。 彷彿中了魔法,我歇斯底里的症狀一個接一個地消失了,我重又能控制我的微笑、大笑和各種動作了。新的健康像一朵著被那樣在我頭腦中生長起來。陪伴加拉到資格拉斯車站乘火車回巴黎後,我磨擦著雙手,歡呼道: "終於獨自一人了。" 因為如果說我童年那些致命的眩暈得到了治愈,那麼要治愈我對孤獨的渴望,則尚需一些時間。 "加拉,你是現實的。" 在把她同我那些虛假愛情的理想化形象相比較時,我經常想到這句話,她是個有血有肉的造物。我拚命嗅著一件保留了一點她氣味的毛料游泳衣。我想了解活生生的真實的她,可我也需要不時獨自一人生活。我覺得這新的孤獨比以前的孤獨更真實,因而我也就更加愛她了。一個月內,我把自己關在資格拉斯我的畫室裡,又過起那修道般的生活。我完成了保爾·艾呂雅的肖像和兩幅大油畫,這兩幅大畫中有一幅變得極為著名了。它表現一個蠟般蒼白的大頭,面額是玫瑰色的、眉毛很長。巨大的鼻子緊貼在地上。一隻蚱蜢代替了它的嘴,這只鋅錳腐爛的肚子上爬滿著螞蟻。這個頭的下部是用1900年風格的裝飾畫形象來表現的。這幅畫的題目是《大手淫者》。 我把完成了的作品交給費格拉斯一位細木工,他照我的要求,非常認真地把它們包裝好。這個人肯定要記錄在我那些無名犧牲者的名冊上。我動身去巴黎,我的展覽將從11月20日到12月5日在巴黎的戈曼畫廊舉行。一到巴黎,我想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加拉買些花。我進了一家花店,要它最好的花。有人向我推薦紅玫瑰。一隻花瓶中插著一大束紅玫瑰。用手指指點著它,我打聽價錢。 "先生,三法郎。 "你給我弄十束同樣的花。 店員似乎被這個要求嚇了一跳。他不知道能否有這麼多同樣大的花束。可我堅持著,於是在我給加拉寫卡片時,他迅速地盤算了一下。付款時,我看到收據上寫著三千法郎。我手頭沒這麼多錢,便請他向我解釋這價格的奧秘。我指點過的那束花由一百朵玫瑰組成,而一朵就要三法即可我以為一束三法郎。 "那麼給我二百五十法郎的花吧。" 我身邊一分錢都沒有了。整個上午我在街上盪著。中午我喝了兩杯法國綠茵香酒。午飯後,我來到戈曼畫廊,我在這兒碰見了保爾·艾呂雅,他告訴我加拉在等我,她感到奇怪,我竟然沒跟她約定個時間見面。實際上,我打算拖延幾天,單獨享受等待的那種令人舒服的樂趣。晚上,我終於去拜訪加拉並呆下來用晚餐。加拉只有一小會兒流露出氣憤的情緒,我們一起吃飯,面前擺著一排幾乎難以讓人相信的最不同的酒瓶。在馬德里喝過的酒開始在我味覺器官的墳墓中站起來,彷彿是拉撒路的干屍,我命令它:"前進。"而它就前進了,令大家感到害怕。這一複活使我恢復了口才。我向乾屍說:"講話廣而它就講話了。這是一種發現,它證實了我絕非一個傻瓜,不單只會畫那些畫。我也懂得講話,而加拉懷著忠誠堅定的狂熱態度,負起了說服超現實主義朋友們的責任,讓他們相信我同樣能寫一些哲學深度超過團體成員全部設想的文章。實際上,她在卡達凱斯就收集了一些混亂而又費解的文章,她成功地賦予了它們一種便於傳播的"形式"。這些筆記已經相當成熟了,我修改它們,把它們融入一冊理論和詩的文集中,這本文集應當用《有形的女人》的題目問世。加拉顯然就是我第一本書中的"有形的女人"。將在其中闡明的那些觀點,就是我用來刺向不信任我的、甚至有時是敵視我的超現實主義團體心臟的最初武器。為了讓我的觀點至少能受到朋友中對我最有好感的那些人的注意,加拉必定也進行了別的戰鬥。所有的人已經下意識地猜到我用他們特有的武器(但更可怕、更銳利)毀滅他們的革命嘗試。從1929年這一年起,我已在反抗由戰後的這些藝術愛好者的焦慮所引發的"全面革命"。在懷著跟他們相同的激情投入那些最具破壞性和最為瘋狂的思辨中的同時,我已經以懷疑論者不擇手段的方式為永恆傳統將臨的一個歷史階段準備好了結構的基礎。我覺得超現實主義者們是僅有的這樣一些人,他們組成了一個團體,它的種種手段有助於我的活動。照我看來,他們的領袖安德烈·布列東的那顯而易見的領袖作用是他人無法替代的。至於我,我將試著去統治,不過我的影響將是看不見的,機會主義的和反常的。在這期間,我意識到我的位置和我的各種弱點;我也意識到我的朋友們的各種缺陷和各種才能,這是因為他們是我的朋友。我擺出一副公理在身的樣子:"要是你決心為你自己的勝利而戰,那你就要毫不留情地毀掉那些與你最相似的人。整個無個性的同盟。整個共同意味著埋葬掉你的那一切。你去把集體當作經驗來享用吧,然後再打,使勁地打吧!只剩下獨自一人。 " 我只剩下獨自一人,不過經常有加拉陪伴。我的愛情使我傲慢而又大度。我的腦子裡塞滿了各種開戰的計劃。我覺得它們一下子提前成熟了。恰恰在我在世界藝術之都巴黎的首次展覽開幕前兩天,我決定同加拉一起去蜜月旅行。這樣一來,我甚至無法看到我這次首展作品懸掛起來的情景。我甚至得承認,在旅行期間,我和加拉,我們是那麼關注我們的身體,我們幾乎沒有一點時間考慮我的展覽(它已經成為"我們的"展覽了)。我們真純溫柔的愛情展開在巴塞羅那,接著在附近的一處海水浴療養地斯蒂熱絲,在地中海冬日的陽光下,它荒涼的海灘閃閃發光。 一個月以來,我沒給父母寫過一行字,於是每天早晨我心中就有種輕微的負罪感。我也向加拉說: 這不能永遠持續下去。你知道我應當獨自一人生活。 加拉把我留在費格拉斯,她回巴黎去了。在熟悉的餐廳裡,起了一場風暴。一場我朝著微微抱怨的父親揮舞著閃電投槍的風暴,他因我對父母的態度日益傲慢而感到悲傷。我們談到了錢。事實上,我同戈曼畫廊簽訂了一份兩年的合同,而我就連這份合同的期限都記不住。父親讓我試著把它找出來,我回答這不忙,能慢慢來,不管怎麼說,我當時太忙了。我也補充說,我花光了戈曼預付給我的所有錢,這令全家感到震驚。於是我在口袋裡摸索著,把它們翻過來,從中一張張地抽出團得幾乎不能用了的一些鈔票。我把所有佔地方的小額硬幣都扔在車站前的廣場上了。最後,我在桌上整齊排列出旅行剩下來的三千法郎。 第二天,布努埃爾突然來到賽格拉斯。他從諾埃爾子爵那兒收到一份"合作的股金",用來拍攝一部會在我們腦海中閃現的影片。購買了我的畫《陰鬱的遊戲》的也正是這位諾埃爾子爵!我在戈曼那裡展出的全部作品都賣掉了,售價從六法郎到一萬兩千法郎不等。我動身去卡達凱斯,我的成功再加上開始搞《金歲月》,使我心情激動。照我的想法,這部影片應當傳達受到天主教神話的輝煌創造浸潤的愛的暴行。在那時,我已經讚賞天主教的偉大和它的各種大事件,並對此念念不忘。 "就這部影片而言",我對布努埃爾說,"我希望有許多大主教、骸骨和聖體顯供台。我特別希望大主教頭戴繡花的主教冠,在克魯斯海呷多岩石的洪水中洗澡。" 布努埃爾,以他那阿拉貢人的固執和天真,把整個這件事都變成了一種膚淺的反教權主義。我必須不停地制止他奔放的熱情,對他說: "不,不,別讓人發笑!我喜歡這些大主教,我甚至很喜歡他們。我非常希望有某些褻瀆宗教的形象,但應該加上當時的狂熱,就像一次真正的神聖行為那樣!" 布努埃爾帶著腳本回巴黎去著手搞分鏡頭了。我獨自留下來,呆在卡達凱斯。我每餐就著酒吃三打海膽和六塊放在葡萄嫩枝上烤的排骨。晚上,我品味魚場、番茄鰭魚或炸首香狗魚。有一回吃午飯時,我正切開一隻海膽,我突然看到面前的海邊有一隻白貓,它的一隻眼睛放射著奇異的銀光。我走近它,這隻貓並沒有逃走。相反,它久久地凝望著我,眼睛一眨不眨,於是我發現它這隻眼睛被一個大魚鉤刺穿了,魚鉤的尖從擴大了的流血瞳孔中露出來。這看起來太可怕了,無法抽出魚鉤而不把眼眶掏空。我朝它扔了些石頭,想趕走這惡夢般的景象。可隨後一些天,每當我弄開一個海膽時,我就看到這貓的形象重又出現了,我嚇癱了。我終於相信這隻貓是個預兆。事實上,過了幾天,我就收到父親的一封信,向我宣布我被家庭無可挽回地驅逐了。此刻我也無法揭開引起這一不和的奧秘。這只涉及我和父親。而我不想再碰疼這個使我們六年間都非常痛苦的舊傷疤。 我收到這封信時,最初的反應就是去理髮。可事實上我做得更妙,我別了光頭,接著把被犧牲的頭髮與中午吃的海膽空殼一起理到地下。做完這件事,我登上卡達凱斯一處能夠俯視整個村莊的丘陵,我花了兩小時凝望沉思我童年、青春期、成熟期的全貌。 夜晚,我定了一輛出租汽車,讓它第二天把我送到邊境,以便乘直達巴黎的火車。早飯時,我飲著卡達凱斯的烈酒,吃了一些海膽。我光頭的影子在牆上顯出清晰的輪廓。我迷戀起一個海膽的殼,向它立正敬禮。 威廉·泰爾? 卡達凱斯到波尼山口的道路蜘蜒曲折地漸漸升高起來。每一轉彎處都重新展現著村莊和海灣的景色。在最後一個轉彎處,從童年時起,我就轉過頭再一次把我內心深處的這個風景填滿我的雙眼。可這天,我坐在出租汽車裡,沒有回頭收集我最後的圖像,反而繼續看著前方。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